市环保局局长一上任就要来枫树湾检查环保工作的消息,闹得环保科长侯精一宿没有睡好觉。对环保局局长的性格特点、习惯癖好一无所知,这让侯精甚为不安。据知情者说,新上任的环保局局长管理方法极其独特。
拿当地百姓的话说,“河里没鱼,山上没鸟;空气里有毒,田野里没苗。”想到此,侯精出了一头冷汗,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后脑勺往上挠挠,似乎不这样,后脑勺上的乌纱帽,即刻会滚落在地。
多年混迹官场,这小子滑得像条泥鳅。经过一上午的梳理,侯精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的一个老同学张丽的宝贝儿子张鸿说过,他跟局长的秘书曾经是同学。当年,公务员考试,局长秘书就是照抄了张鸿的文章才当上秘书的。
两天后,张鸿回来,带给侯精一条重要信息:新上任的环保局长爱钓鱼。
这次到枫树湾检查环保工作,一准是要钓鱼的。在向环保科长侯精汇报重要信息时,张鸿也没忘了提醒侯精:“酒不喝了,谢谢也不必,只是环保科的奔驰车让我玩几天就够意思了。”
侯精一听,就知张鸿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但是人家既然送上如此重要信息,让人家玩几天奔驰车算个屁。何况油是公家的,车是科里的。当然,他的老同学张丽更不省油,她要侯精赶紧找个机会,把她孩子弄到环保科里。当然,人家也说了,干啥都中。侯精立马答应,他的哲学是,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由于“侯”与“猴”谐音同声,反正也听不出来,所以平日里,人们直呼猴精。憎恨侯精者,喜欢侯精者,皆是如此。侯精不在乎。在侯精的思维里,上司呼他猴精是和他开玩笑,能开这种随便的玩笑,说明上级待见他。职工呼他猴精,说明自己的群众口碑好。所以每当“猴精”“猴精”的声音传来,他倒感到很受听,竟还满面春风的。
会议在环保科会议室举行。议题很简单:为什么爱钓鱼的环保局局长到枫树湾检查工作?
环保科的同事们开动脑筋,大家前思后想,绞尽脑汁,各抒己见。不少人认为,此信息绝对有误。原因很简单,张鸿本来就不是个东西,此话可信性极低。会议一直开到天擦黑。最终结果是,张鸿是个混混,此信息是“天方夜谭”。
开会中侯精一直不插嘴,这小子叼着烟卷自管自地吸。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关注大家的意见,不,他在关注,而且是认真关注。这小子精明透顶,懂得思考问题,另辟蹊径。大家越是说信息不可靠,他就越是认为信息可靠。
最后,侯精坚定自己的看法:局长一定是要钓鱼的。
为什么?——你们想啊,局长来干什么的?检查环保工作的嘛。怎么检查,那就是钓鱼。假如能从河里钓出鱼来,就说明枫树湾的河水清洁,说明我们的环保搞得好,老百姓造谣的。
侯精的分析让环保科同仁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少人责备自己考虑问题太直观,不会逆向思维。
“我们咋就没想到呢?”分管枫树湾河个体企业的环保官员蔡霞说。但侯精并不为自己精彩的分析得意忘形。他说自己的工作已经做完,假如局长来了不钓鱼责任全是他侯精的。“但是——”说到但是,侯精突然顿了顿加重语气,话中有话地说:“现在,要看你们大家的招数了。”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他的话刚刚落音,蔡霞就接过话头:“还愣着干嘛?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大家放开手,干!”
“什么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侯精对这个女下属的直言不讳并不满意。“你这叫什么话,要注意政治影响嘛。”
蔡霞不满地撇撇嘴,狠狠地剜了侯精一眼,心里说:“小人得志,中山狼!”
枫树湾唯一的一条河就是枫树河,因过去河两岸到处是枫树而得名。现在,河两畔已经没了枫树,有的是化工厂、炼油厂、化肥厂、面粉厂和养猪场。长年累月污水下排,河里的鱼虾早已死绝。下游邻县,更是怨声载道。为这条河,邻县的环保部门没少和枫树湾对簿公堂。
但是地方保护主义始终是治理枫树湾的肠梗阻。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多少次对当地百姓的治理承诺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这次,特别是新官上任,会不会像以往一样,还是雷声大雨点小,谁也说不好。
经过磋商,应急方案迅速出台。那就是在市环保局长到来前必须改变枫树湾县枫树河的现状。办法嘛,拿侯精的话说是:“解放思想,思路决定出路。”
既然大家是一根绳拴着的蚂蚱,还有啥不敢干。环保科一声令下,上游水库便下来一亿立方的所谓“泄洪”。顿时,枫树湾河被冲刷得清洁如许。但是侯精在视察后仍不满意,于是上游水库二次来水,橡皮坝鼓起来一挡。这一下,枫树河真可谓清水荡漾。
化肥厂、纤维板厂、造纸厂……哪个厂不吃饭?吃饭就得看人家环保科的眼色行事。何况民营企业本来就是后娘养的。倘若没眼色引得环保科来个突击检查,没个八万十万的你摆平了吗。
接到蔡霞的暗示,个体老板们个个识趣,他们拿出钱来一致行动,一天之内竟把枫树湾河两岸鱼塘里的鱼买空了。一下子往枫树湾河里投放了三万多尾鱼。蔡霞看了仍不满意,认为河面上没有看见“鱼蹦”,说明投放的鱼还少,要求多多益善。
果然,一时间枫树湾县鱼价暴涨。活鱼市场上的大魚价格猛然飙升,鲶鱼鲤鱼鲫鱼鲢鱼王八莫不如此。倒让本地的鱼贩子狠狠地赚了一把。
“不怕他钓不到鱼。”蔡霞很满意地说。
环保科的所作所为县主要领导不是不知道,但是知道了怎么样?要发展政绩就要制造GDP,GDP多了自然是要污染环境。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佯装不知道。当然,为了给自己留足后路,县里主管领导也会装模作样地到枫树河溜达溜达。领导溜达的意思可以这样解释:侯精你小子会得多,我们不反对,但若真出了事,你最好不要把球踢过来。
侯精眨眨眼睛,把心中的那份肯定眨得滴水不漏。
侯精是枫树湾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的家就在枫树湾河边上。在他还是光腚猴的时候,就在枫树河里摸鱼捞虾。这条河给过他快乐,也给过他苦难。快乐的是他把捉来的鱼虾拿到集市上卖钱,赚个仨核桃俩枣的改善改善生活,和自己那唯一的妹妹能够吃口肉。苦难是有一次他又来捞虾捉鱼时,发现河面上漂浮着成千上万的白花花死鱼。那是上边开金矿泄漏的氰化钠流了下来。
这不是要砸了我侯精的饭碗吗?侯精义愤填膺,他爬上汽车就到县里去告状。告状,告谁?环保科的大门朝哪开?他侯精不知道。不过这难不住他,县里哪座楼最高,住着的官儿肯定是最大,于是侯精直奔县里最高的大厦。
侯精上县里告状的事儿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成了村中的头号新闻。侯精回来后对村民说,县长如何为他让座倒水,还说县委书记亲自陪着他侯精吃了县委的小灶,“大美人似的女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炒肉丝……为此,侯精把村支书、村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侯精一时得意忘乎所以,口无遮拦的麻烦也随之来了。先是县里渔政上说他没有捕鱼证偷捕偷捞属于违法要罚款,后烧了侯精的鱼网,没收了他的鱼叉。乡里的民警甚至登门,要求村里对侯精严加管理。
你侯精不是看不起村干部吗,那就活该你倒霉。村里的百姓呢,是非观念像墙头草,随着权势风向大小转移,一夜之间大家都疏远了侯精,好像怕传染上艾滋病似的。从此,侯精再无关子可卖,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听他讲故事的人了。
不认倒霉的侯精,几天后又来到了那座最高的大楼前。在大门口蹲了几个夜晚,侯精一直没见到人。正当他在街灯下徘徊着要不要到汽车站候车室蹭过这难熬的一夜时,暮光中一位算卦的老先生叫住了他。
侯精根本不信算卦一说。没钱吃饭住店的侯精却对算卦先生说:“我看你是没钱吃晚饭了吧?”
算卦先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你到这儿来是要见一位贵人!”
“见一位贵人?!”老先生的话像电击一样击中侯精,他顿时怔住了。
待侯精报出八字,老先生子午酉卯一掐。果断地告诉侯精,这位贵人你再也见不到了。他只是你的日上贵人,不是很得力,但是日上贵人小,年柱上贵人大,你的年柱贵人于今岁流年已见发动,是个女人,三两天就会找你。闻你身上的腥味就知道你是卖鱼的,你继续卖鱼就是。
说完,老先生飘然而去。
收集了人家偷捕的鱼虾,第二天一早,侯精就出现在集市上。但是直到把鱼虾卖完了,太阳已经落山,侯精也没见到啥子贵人来,更别说是个女贵人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侯精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但是那女贵人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算卦老先生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自己在县委门前转悠,看出端倪糊弄我侯精一番呢?侯精想。就在侯精对命中贵人已经不报任何希望的时候,一个女人果然出现在他的鱼摊前。
这个女人就是蔡霞。
见一个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女人蹲在自己的鱼摊前,侯精马上想到了女贵人之说,忍不住激动万分。怕一时莽撞吓跑了女贵人,侯精先是悄悄地、深深地吸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激动,然后大胆地扬弃自卑和粗鄙,勇敢地昂起脑袋,热情地把一条条鱼捧到蔡霞脸前,让蔡霞观看、挑拣。而且大气地说:“价钱您随便给。”
看到卖鱼者说话大气,通情达理,蔡霞很高兴。挑选了几条鲫鱼后,蔡霞站起来,她叹口气说:“唉,要是有鲜活的野生鲫鱼就好啦。”
“要野生活鲫鱼,有门儿!”侯精想。
别说要十条八条,就是要十斤八斤我侯精也能给你弄来。然后他告诉蔡霞,今后每天这个时辰只要她来,保证给她留下所要的鲜活鲫鱼。蔡霞听了侯精的话不相信地笑了,她说,这大冬天的天寒地冻,听说鱼儿都睡觉了,你上哪儿弄?侯精拍拍胸脯子说,你别管,只管来拿鱼就是。
侯精这小子半夜穿雨裤借张拦河网下水,硬是顶着凛冽的寒风击打水面赶鱼。把捕到的鲫鱼放在大水桶里保证不死。第二天就给蔡霞带到了集市上。
蔡霞大喜过望,为侯精的重承诺言行一致大为感动。闲聊中蔡霞告诉侯精,这鱼是为哥哥买的。哥哥是县委里的组织部长。离婚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很需要人照顾。所以要常买些鲫鱼熬汤,给哥哥补补身子。
不久后,侯精的妹妹进了蔡霞的哥哥家当帮工,又不久,侯精竟进入了县环保科把守大门。
当侯精的妹妹正式嫁给县组织部长的时候,侯精也正式成了县环保科的正式员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组织部长的叔伯兄弟,就是本县的县长。而县长的大姐夫,竟是市委政协主席,而政协主席的姐夫哥是省委某领导,省委某领导的弟弟,竟然是……想着,想着,市环保局局长到了。他不是前呼后拥地到了,而是轻车简从。这倒令人颇感意外。
在县环保科和县有关人士的陪同下,环保局局长视察了化肥厂和污水处理站。然后顺便看了一下造纸厂。造纸厂的厂长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着众多的官员告状似的向市环保局局长诉苦:“县环保科抓得太紧了,对造纸厂太狠心啦,不达标坚决不让开工干活,几次弄得我们断货,眼看人家要索负约金了……”如此云云。这些话看似埋怨,其实是拐着弯地拍环保科的马屁,侯精听来倍感受用。蔡霞也在旁边帮腔演戏:“这才是可持续发展啊!为了枫树湾老百姓的健康和下游人民的生活,我们做出点牺牲也是值得的。”
第二天用完早餐侯精就邀请局长钓鱼。他说,“钓钓鱼吧,听说您很爱钓鱼,钓钓鱼更能了解我们枫树河治理的实际情况。”
见局长并不反对,侯精拿出几套钓具。局长一边欣赏着钓具一边说:“好哇,我就爱好钓鱼,据说咱们枫树湾的鱼可是肉嫩味美啊”!但是局长谢绝了侯精奉上来的钓具,说自己已经把钓具带来了,并坚持用自己的。
局长说完,甩下一个意思,向前走去。
选好钓位,坐下来。不错,枫树河里的鱼的确给局长面子,挂上钓饵,投钩入水不久,鱼儿就咬钩了。
局长手腕一抖,“啪”的一声线便断了。第二条仍然如此,不但断线,而且鱼竿的竿稍也挑断了。这一下,局长不接受侯精的钓具也不行了。
“这地方不行,底下有草,底下有草,老是挂钩,咋钓?”局长的秘书不快地说,并提议换换地方。
换换地方正是侯精所希望的。为了保证局长到此能够钓到鱼,而且是源源不断地钓到鱼,侯精已经派人在下面的一个钓位下了三天诱饵,即每天往釣位里投放数十斤鱼饲料诱鱼。
在这个钓位,你想不钓住鱼都不成。
为了让局长一定到达自己为局长安排的钓位,侯精暗地派人在另外几个钓位水面下下了铁丝网,凡不知情者在那儿钓鱼的,一定会挂钩。不是钩断就是竿折。局长也不例外。
果然,换了钓位后,局长下钩就乐,一条条鲤鱼鲫鱼接连被钓出水面。
但是,很快,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水面泛起一阵涟漪后,他再也不见鱼儿吃饵了。
局长倒不急,小鱼不再吞饵,这说明大鱼来了。
局长秘书和侯精却没有这点钓鱼常识,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转圈圈,不知如何是好。假如鱼儿不再上钩,上哪儿为局长再找乐子啊。
正当局长秘书和侯精商量着要不要再换个地方时,只见局长双手一举竿子,顿时碳素渔竿弯曲如弓。
岸上的随行者一片欢呼。大鱼上钩了!
局长秘书拿起抄网就要下水抄鱼,但被局长制止了。局长要好好享受一下溜鱼的快乐。但是,才刚刚四个回合,那条八斤多重的鲤鱼便翻白肚皮漂上水面。
局长有意思地看看侯精,侯精一脸茫然,他不知道局长什么意思。
明天局长就要走了。侯精提议为局长践行。局长坚持要在环保科食堂用餐,侯精也没理由说什么。他偷偷叮嘱厨师:饭菜少不怕,但是必须“少而精”。不错,当地的饭菜的确很有地方风味,环保局长吃得津津有味。
可是,当局长所钓的那条大鲤鱼被端上来后,自始至终,局长都没动一筷子。也没说一句话。
要说嘛,按常识讲,领导检查完工作,一般是要表个态的。但是这位环保局局长自从走后迟迟不见下文,既不说枫树湾的环保工作好,也不说枫树湾的环保工作不好。
一心想摸透局长心思的侯精,急得心都要跳墙了。他的心里一直像吊着一块石头一样,包括局长秘书。不过这样也好,心里有一块石头压着,侯精们做什么也不敢再浮躁了。
从枫树湾回去后,局长叫来了秘书,秘书在局长办公桌对面小心翼翼地坐稳,局长说:给我调出侯精的档案。
局长这是什么意思?秘书不知道。
但秘书知道的是,局长心中有个黑名单。里面全是他自己定义里的“留档查看”人员。如果谁进去了,那么,对不起,官场生涯,生死两年时间,升降三年时间。时间一到,如果再无显著政绩,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再待下去了。
秘书还知道,侯精一定还会找他。
等秘书离开局长办公室,局长立马调出了秘书的档案。
责任编辑 婧 婷
王罗生,河南洛阳人。原郑州铁路电视台编辑。曾在省内外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并在影视文学杂志发表剧本、評论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