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秀的信仰

2015-05-30 10:48:04李庆伟
牡丹 2015年7期

那声惨叫是黄昏时分从五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发出的。秋明仿佛看见,妹夫像只大鸟一样,在空中翻转几下,便四肢张开,重重地摔在地上。

妹妹春秀絮絮叨叨还要叙说,白凤云早已不耐烦了。她翻了丈夫秋明一眼,指着墙上的表说:你没看几点了,还找房不找?春秀赶紧噤住声,锁上门,跟着他们向娘娘桥走去。

正月已经过去,乡下人依然像候鸟一样成群结队地涌进这座南方大都市,铺满花砖的人行道上到处是背着大包小包来城里淘金的农民工。春秀是昨天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来的。为让春秀来,白凤云与秋明狠狠地吵了一架。她说,咱自己的事还管不了呢,哪有闲心管别人的事?白凤云说的是实情。丈夫在省汽车制造厂上班,她打零工。这几年,为供养孩子上学,为了挣钱买房,两口子拼命干活。照白凤云的话说,慌得蹄爪不连地,哪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可其它亲戚的事不管可以,妹妹春秀的事不管,秋明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今年春节前,厂里停产放假,秋明腊月二十回到了老家。娘说,你这次回来,哪儿也不去,也要到你妹妹家看看。唉,她难死了!娘说着说着撩起衣襟抹起了眼泪。春秀所在的村叫关沟,离秋明家二十多里远。那天上午,秋明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赶到妹妹家时,已近中午,院子里静悄悄的,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五六只鸭子看见有人进来,呱呱叫着,摇摆着身子躲到墙角去了。秋明推开屋门,看见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妹夫躺在床上。妹夫半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后,包工头跑了,春秀花光了多年的积蓄,总算捡回了丈夫一条命。人是治好了,却落下了双腿残疾,出来进去只能靠双拐了。

见妻哥到来,妹夫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地,秋明忙扶住他说:别、别。腿好些没有?妹夫叹口气,一脸愁容说:也没少找医生看,药也没少吃,就是不见效,唉,愁死人了。说着,眼挤吧挤吧,用袖子去擦。

秋明也跟着叹气,劝慰了一会儿,问:春秀呢?

到镇粮管所扛麦包去了。

她还扛啥麦包?秋明惊异地问。

妹夫无奈地苦笑:不让她干,她非要干。

秋明摇摇头,叹着气,出了妹妹家,向镇街走去。他刚走进粮管所的大门,就看见一群男人中间,有一个中年妇女正扛着死猪似的麦包踏着长长的木板一步一步往车上爬。她的身子弯下去、弯下去,豆大的汗珠雨点一样往下滴。这就是我的妹妹吗?!愧疚像钳子一样揪扯着秋明的心。妹妹曾几次给他打电话,说乡下挣钱难,让三哥帮她在城里找个生意,他总是推脱忙、忙。忙是个托词,真正的原因是怕招麻烦、想图个清净。秋明站在那里,泪水模糊了双眼。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发誓,就是再忙,也要给春秀在城里找个生意,说啥也不能让她干这累死人的重活了!

从老家回来后,秋明没事就在街上转悠。他发现娘娘桥下面公交站点多,人流量大。可附近没有一家卖早餐的,秋明暗喜:让春秀在这摆个煎饼摊肯定中!接到三哥的电话,春秀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三个人在娘娘桥邻近的湾子河小区跑了整整一下午,终于在八号楼一楼找到了一间房,原是堆放杂物和停放老年代步车的地方。老爷子去世后,这房子就闲下来。春秀一眼就相中了。里面放下一张床后,还能放下一辆三轮车。一问月租金,才三百块钱,在这座大城市上哪找这么便宜的房子?

他们与房东签好合同,交完定金,一身轻松地从房东家走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三个人边说边往外走。刚走到街口,一辆白色的奥迪轿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一个50多岁、又黑又胖的男人像猪一样从车里拱出来了。那男人关好车门,正要往一家烟酒店里走,一抬头,看见了他们,忽然愣住了。秋明看见妹妹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小声说:三哥,这人咋像三陈庄的那个人?秋明问,谁?尤思美。秋明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吗?他下巴上有一道弯月形的伤疤,那是顾秋明1985年的杰作。那一年,和妹妹春秀谈了四年恋爱的尤思美突然提出退婚,春秀为此投了河。秋明一气之下,赶到三陈庄,把尤思美痛打一顿,那伤疤就像一只丑陋的蝎子永久地趴在这个负心男人的脸上。

尤思美显然认出了他们。他试探着问,你们是不是从滨河县过来的?

秋明说,是。

你是不是叫顾秋明?

秋明说,是。哎呀,没想到在这会遇见老乡!尤思美几步上前,紧紧握住了秋明的手。又看了看春秀和白凤云,说,走走走,到我家歇歇去!春秀涨红着脸,迟迟疑疑不想去。白鳳云推了她一把说:走吧,以后在这里住,有啥事还需要人家帮忙呢!

走进尤思美家,三个人一下子惊呆了。乖乖!这房子足足有200平方,四室两厅两卫。装饰得金碧辉煌、耀眼夺目。一圈的真皮沙发,立式空调,小电影似的液晶电视。硕大的鱼缸内,一群金鱼正在愉快地追逐嬉戏。秋明两只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想起自家那一室一厅,像个鸡笼似的家,他不禁暗自感叹: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呀!

尤思美递给秋明一包软中华烟,秋明忙托让说:不会吸,不会吸。尤思美又“嘭嘭嘭”打开了三筒饮料,一一摆在三个人面前,然后,才坐下来,与他们攀谈起来。

一番寒暄,秋明得知尤思美原在市肉联厂上班,因身体不好,已内退,现在开了一家肠衣加工厂。他有一个女儿,已结婚多年,女婿是市肉联厂的厂长。他指了指沙发上面的合影照,不无骄傲地说:这是我女儿和女婿在纽约的合影照。秋明端详着,咋看他女婿要比他女儿大出至少20岁。停了一会儿,秋明问嫂子呢?尤思美叹了口气说,去年患乳腺癌走了。

屋子里一阵沉默。尤思美问了秋明的情况,得知春秀在这里租房准备做生意,他看了春秀一眼,又看了春秀一眼。春秀年轻时是当地出了名的美女,两个喝酒窝里整天漾满了喜悦,一条大辫子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不知拽住了多少男人的目光。如今虽然四十多岁了,俊俏的瓜子脸依然白里透红,胸脯子依然饱满坚挺,看起来有一种成熟的健壮美。

尤思美说,你新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悉,以后有啥需要的说一声。

他们谢过老尤,走出湾子河小区时,路灯已经亮了,闪闪烁烁,几分神秘,几分暧昧。秋明有些隐隐地担忧,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尤思美在这住,说啥也不给春秀来这租房子。可是,房子好不容易租过了,合同也已写过,再退房是不可能的。走到一个卖水果的摊点前,春秀慌忙赶过去,说给侄子买几斤水果。看着春秀苗条的身材,圆圆的屁股,白凤云碰了碰秋明,挤挤眼,小声说,一个孤男、一个单身女人,看来有好戏看了!

农历二月初八,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春秀的煎饼摊正式开张了。她摊的煎饼溜薄而焦黄,看着就好吃。煎饼还没出锅,食客们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纷纷涌过来。给我一张,给我两张!一天能卖八九十张煎饼,再搭配着卖点豆浆、牛奶,算下来,除掉成本,一天能净赚百十块钱,这下可把春秀乐坏了。照这样下去,一个月能赚三千多块。灿烂的笑容又绽放在她那美丽的脸庞上,两个喝酒窝里整天漾满了快乐和满足。

生意一好,人干起来就特有精神,也格外卖力。她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和面、择菜、洗菜、切菜。六点不到,就把三轮车推到娘娘桥下摊煎饼。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春秀的煎饼摊摆上半年之后,看她的生意好,桥下面蘑菇似的冒出了三四家煎饼摊。营业额逐渐下降,每天只卖二三十张煎饼。除掉房租和一个人的开销,几乎无利可赚。春秀愁坏了,一见哥嫂的面就唉声叹息。白凤云开始抱怨起丈夫来:不让她来吧,你还给我抬杠,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呀!赚不上钱你让她喝西北风去?白凤云埋怨还是小事,谁知更大的烦心事还在后头呢!

那天,秋明骑车去上班。才出家门口,就接到春秀的电话。她哭哭啼啼地说城管执法队的人把三轮车拉走了。秋明立马掉过头,飞也似的赶到执法队。好说歹说,才把三轮车要了回来。这事过去还不到半个月,一天,秋明骑车快赶到厂门口的时候,春秀又打来电话,说执法队又把她的三轮车拉走了,要罚她三百块钱。秋明赶紧拐回去,结果上班迟到了半个小时,被厂督查办逮了个正着。全厂通报批评,罚款一千,还上了闭路电视。当白凤云从电视里看到丈夫的光辉形象后,不由怒火中烧,指着秋明破口大骂:当初就不让你管她家的闲事,你非管,你这不是自找麻烦?!一连几天,不让秋明上身。

秋明兄妹四人。春秀是他们兄弟三人唯一的妹妹,被父母亲视为掌上明珠。妹妹上高中时和大她几岁的尤思美相恋上了,谁知高三毕业,尤思美考上了省城一所畜牧中专,而妹妹却名落孙山。

春秀不甘心,復读一年,结果差了三分没被录取。她一赌气,又复习一年,分数线是挂住了,却没有被录取。命运的打击把生性要强的春秀击倒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娘把饭做好端到床头,这劝那劝,闺女就是不动筷,娘抹着眼泪,不住地叹息。娘以为春秀是为没考上大学而生气,谁能知道她心中难言的苦衷?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天,高考结束了,春秀感觉临场发挥不错,一估分,超出往年大专录取分数线30分,看来今年上大学没问题了。那天上午,尤思美的二姐来赶集,说尤思美让她帮忙给玉米施肥,春秀欣然应允,跟着二姐来到了三陈庄。

吃罢晌午饭,尤思美和春秀便用架子车拉着化肥下地了。他们来到村西南角的甜水洼,把架子车往地头一放,春秀倒了半竹筐化肥,尤思美扛着铁锨,两人相跟着钻进茂密的玉米地。尤思美刨地,春秀施肥,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干了起来。前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宽大的玉米叶子油绿发亮,田垄间弥漫着淡淡的清藻气。两个人配合默契,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玉米地深处。

日头在头顶蒸腾着,玉米地里燥热难耐。两个人都累得热汗淋漓。尤思美把铁锨往地上一插,走到玉米地边往外瞭望了一会儿说:你等一下,我到四爷的菜园偷两根黄瓜去。他一闪身,鱼一样隐进了绿色的海洋里。

不大一会儿,尤思美手里拿着两根脆生生的黄瓜回来了,递给春秀一根说:你吃,刚刚洗过。

两个人相挨着坐在玉米地中间的水渠埂上,爽快地吃起来。正吃着,一只小虫子飞进了春秀的眼里,她手上有化肥不敢柔,就说:思美哥,你帮我吹吹。

一声“哥”叫得尤思美的心颤颤的。他把剩下的黄瓜吞进嘴里,一手扶着春秀的秀发,一手拨她美丽的杏儿眼。两个人贴得那么近,热烘烘、甜丝丝的少女的馨香从她那诱人的双乳间丝丝缕缕发散出来,尤思美一时有些恍惚,拨眼的手颤抖了。他用嘴“噗噗”吹了几下,虫子吹出来了,尤思美却没有松手,他一下子搂住了春秀。春秀问:你干什么?回答她的是雨点般的吻。那吻落在了她的脸颊、眼睛、香唇上,无比美妙的感觉涌遍了她的全身,春秀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尤思美的手移了下来,他抚住春秀的乳房,轻轻地揉搓着,虽说隔着一层汗衫,却差点要了春秀的命。她搂紧了尤思美,几乎是吊在他的脖子上,透不过气来。可是尤思美仍不满足,他的指头爬进春秀的衬衫,直接和春秀的乳房肌肤相亲了。

就这样停留了好大一会儿,尤思美猛地掀起她的衣衫,春秀圆溜溜的乳房像刚刚出笼的蒸馍新鲜而诱人。尤思美噙住了一只,轻轻地吮吸着,春秀差点眩晕过去。尤思美擅自往下褪她的裤子,春秀摁住他的手,央求说:不能,不能啊!

可是,尤思美已经疯了。他把春秀放倒在湿漉漉、柔软的玉米地里,急不可耐地褪下了她的裤子,春秀雪白的大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尤思美的面前。像渴极了的人看见了鲜艳欲滴的桃子,像饿极了的人遇见了喷香扑鼻的面包,尤思美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就是在那个秋日的燥热的下午,就在那片茂密的蓄势待发的玉米地里,尤思美把他青春的种子播进了春秀那湿润而肥沃的处女地里。

事后,从狂巅的疯魔状态中惊醒过来,春秀嘤嘤地哭了。尤思美紧紧地搂住她:春秀,你放心,今生今世,我永远爱你一个人!

从三陈庄回来后,春秀是在期待和忐忑不安中度过的。

她一方面期待着录取分数线早一天下来,另一方面隐隐地担心和害怕,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高考录取分数线公布了,她的成绩正好压住分数线,春秀一阵狂喜。可是喜悦之后她又担心,这样的分数并不保险,稍有差错,就有被刷下来的危险。果然,第一批录取结束了,她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二批录取又结束了,她依然没有收到。偏偏这个时候,一向很准时的例假没有来,她的乳房也鼓胀起来,呼吸也不同寻常,变得有些急促了。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已经怀孕了。

这可怎么办呀?春秀着急了。尤思美明天就要开学走了,那天下午,她来到三陈庄。一见到尤思美,她就哭了。尤思美以为春秀担心大学录取不了,就劝她,兴许中专还会被录取,你再等等。

可是……可是,春秀羞红了脸,含着泪说:我……我怀孕了。

啊!尤思美惊呆了!他嘴张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停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把春秀抱在怀里说:春秀,都怪我,要不,咱流了吧?

流……流了?流了我还嫁给谁?春秀说着哭了起来。

尤思美知道春秀想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他说:我还没有毕业,你还是个姑娘家,小孩说啥也不能要。至于咱俩的婚事,你放心,你就是考不上大学,以后我还会跟你结婚。

有了尤思美这句话,春秀就放心了。她紧紧地抱住尤思美说:哥,你以后可别丢下我不管呀!

那天傍晚,送春秀回家的路上,尤思美像是无意间问:春秀,听说你父亲马上就要退休,你能不能接上班?

尤思美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父亲在省汽车制造厂当工人,假使录取不了,能接了班也行呀!成了正式工,也能整天和心上的人在一起。可她又一想,三哥还是个民办教师,爹娘会同意让她接班吗?

想到这,她摇摇头说:不一定。

回家后,春秀暂时没有向母亲提这件事。她想,大学录取不了,上中专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最后一批录取批次结束了,她还是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

春秀彻底绝望了。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第三天早上,她饿得实在受不了,终于睁开眼,声音虚弱地说:娘……我给……给您商量个事儿。

娘又惊又喜,这时候,闺女就是要月亮她也上天去摘。

娘,俺……俺爹退……退了休,让我接……接班行……行不?

娘愣怔了一下,忙不迭地答应:中!中!她嘴里是答应了,心里却想得征求一下儿子们的意见。

老人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外地工作,都是正式工,他们不用再说。关键是老三。秋明教了五年学,还是个民办教师,也不知哪一年能转正。吃罢晚饭,娘把秋明叫过去。还没说话,娘的泪水就出来了。秋明是个孝子,看娘愁成这个样子,就说:娘,有啥难事你说吧。娘说你爹马上就要退休,原准备让你接班,可现在春秀提出来要接,你看怎么办呢?秋明想,我虽然是民办教师,但教学成绩突出,每年都往镇中学输送一批优秀学生,年年都评为模范教师,明年或者后年,自己就有可能转成公办教师。那两天,岳母生病,妻子白凤云回娘家去了。于是,秋明说,让春秀接班吧。娘说,我怕她嫂子不同意。秋明说:没事,回来我跟她说,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春秀感激涕零。可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凤云得知此事后,闹了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那天下午,白凤云从娘家回来。秋明吞吞吐吐把让春秀接班的事情告诉她后,白凤云气得一蹦三尺高,她拍着屁股说,皇帝都是传儿不传女,有儿子在这站着,咋会摊上闺女了?秋明说,我再干几年不就成了公办教师了吗?她说,当上公办教师咋着,还不是在农村一辈子!无论秋明怎样解释,白凤云就是不同意,还骂了他祖宗三辈。秋明怕老婆,他从来没敢动过白凤云一指頭,可那天恼得实在没办法,就“咚咚”灌下去半瓶酒,趁着酒气斗胆把白凤云狠揍了一顿。秋明的酒劲儿还没有醒呢,白凤云就喝了农药,送到县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出院后,白凤云扔下一岁半的孩子回娘家去了。白天还好些,到了夜里,孩子开始哭闹起来,喂奶不喝,无论秋明怎样拍,怎样哄,就是一个劲儿张着嘴,挤着眼,哇哇大哭。秋明没辙了,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正在秋明欲哭无泪的时候,春秀推门进来了。她抱起孩子,又是拍,又是哄,这样摇晃了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止住了。春秀又从哥哥手里接过奶瓶,哄着壮壮乖、壮壮不闹人,喂下去了一瓶奶。孩子喝下奶后,渐渐睡着了。

春秀把孩子轻轻地放到床上,含着泪说:三哥,接班那事就算了吧,我不叫你作难了。说完,扭过头,掩面而泣。

你?秋明一下子站起来,挠了挠头,又慢慢蹲下去,抱着头说:妹妹,我这是没办法呀!你嫂子那个样子,唉!

日她个娘,我跟她离婚,要这样的熊女人干啥!

妹妹哭了。她说,三哥,我不能看着让你离婚呀,嫂子一走,孩子谁给你照顾,我不能看着孩子没有娘呀!

秋明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用手帕搌着泪水说:妹妹,我担心,你当不上工人,恐怕三陈庄的……

春秀说:三哥,你放心,俺俩已经谈了几年了,他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那年深秋的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办好了接班手续,秋明到省城去上班,春秀在后面背着包送他。田野里一片寂静,远近的村庄都笼罩在乳白色的雨雾中,地里到处是放倒的湿漉漉的秸杆,秋虫在下面悲凉地哀鸣。一路上,兄妹俩默默无语。

跨过一座小桥,再走一里多地就到榆树镇汽车站了。春秀说:三哥,你到城里好好干。

嗯。

给咱爹咱娘争气。

嗯,我知道。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个人的胶鞋踩在泥水路上的扑哧声。

半天、半天,春秀说:哥,你在城里要是混好了,能把我带去吗?

秋明一下子转过身,看着妹妹,看着她虽然消瘦,却依然清澈透明的大眼睛,坚定地说:妹妹,你放心,哥混好了一定把你带到省城!

带着家人的期望,带着妹妹的嘱托,秋明乘上发往省城的班车,他踌躇满志,决心大干一番,在城里混出名堂来。

可是,进城之后,秋明才知道,一个从农村出去的孩子,没有父母为他经营,没有亲友可以依赖,没有经济作为基础,要想混出个名堂来,那是何等的艰难!二十多年来,他也曾梦想过,也曾努力过,可是,一次次的梦想化为了泡影。以至人到中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一个,对妹妹的承诺自然成了空头支票。

春秀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一天也卖不了20张饼。偏偏这个时候,丈夫打来电话,说家里的药吃完了,让往家里寄钱买药,这可怎么办呢?

这天,已是早上七点半了,春秀煎出的饼还没有卖出去几张。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望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她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她看见尤思美又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走过来了。生意咋样?他关切地问。

春秀翻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不咋样。说着,看也不看他,目光又飘向了大街。其实,自从她的煎饼摊开张以后,尤思美隔三岔五就来买她的煎饼,想方设法和她套近乎,春秀一直对他似理非理。

尤思美说,这一摞煎饼别卖了,都给我吧。说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过来又说:我厂里炊事员回家盖房子去了,早餐没有人做,我给工人们买些煎饼算了。

春秀把煎饼装到塑料袋内,递过去。尤思美接过找的零钱,准备走的时候,又扭过头说:我想再找个炊事员,不知你愿意干不干?

春秀嘴撇了撇,心里说:你咋还有脸说这话,简直是笑话!尤思美估计春秀也不会同意,又补充道:我那工作虽说脏一些,包吃包住,一个月三千块,要是急用钱,还可以预支。

春秀不吱声,心想,哪怕我不摊煎饼,再干其他生意,也不会找你!

春秀听说卖水果利润高,扎本也小,何不拉一车试试呢?打听到水果批发市场的具体地址,第三天她就骑着三轮车,跑到二十多里外的水果批发市场,在市场转了一圈。一问,橘子一斤才七毛钱,而市场零售价卖到一块五;香蕉批发价一块五,而市场上卖三块钱一斤。她就进了150斤橘子,80斤香蕉,100斤苹果。去时空车还好些,回来带着满满一车水果,一路上坡下坡,赶到娘娘桥时,她累出了几身汗,却舍不得歇息,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吃,一边等待着买主。

她没有想到,这一车水果卖了四天也没卖完。最后,香蕉发软发黑,橘子生起了白色的霉斑,用手一拿,像熟透的柿子一样稀烂,只好倒掉。那一次卖水果,她赔进去一百多块。

春秀不甘心,又寻思找其他生意。一天傍晚,她路过一个刚刚拆迁的建筑公司工地,看见门口一家馍店刚刚出笼的馒头热气腾腾,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就赶过去,买了四个馒头,拿出一个边吃边往院内看。她看见铁皮都拉走了,白色的泡沫板扔得满地都是。她问卖馍的咋没人收泡沫?卖馍的说:不值钱,又占地方,谁收它呀?还是在卖煎饼时,她从一个收废品的老人口中得知,郊区有一家泡沫板加工厂,专门收购泡沫。于是,她推着三轮车进去,看见不仅有泡沫,还有纸盒、饮料瓶子等。不大一会儿,她就捡了满满一车,拉到那家工厂,第一次卖了20多块,春秀高兴坏了。她心里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之后几天,她天天来捡。刚开始捡满一车就卖。后来,又来一个人跟她争着捡,而废品是有限的。她捡好就拉回出租屋囤积起来。那天傍晚,她刚刚把捡满一车的废品卸进租住的房屋,房东过来了。看到屋里堆满了废品,他气急败坏地说:我租给你是让你住的,不是让你放垃圾的,着了火怎么办?你给我搬出去!

春秀央求说:大哥,对不起,明天我卖了不捡了还不行吗?

不捡我也不让你住!把屋子弄得脏兮兮的我还租给谁?你今天必须搬!说着,掂起一样东西就往外扔。恰在这个时候,尤思美下班路过这里。问明情况,他拍了拍房东的肩膀说:老王,算了,人家乡下人不容易。这一屋子东西能是说搬就搬了呢?你等人家卖了再搬还不中?

房東余怒未消地说:老尤,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容她三天。

房东走了。尤思美说:春秀,捡破烂也挣不几个钱,还是到我厂里上班吧,工资高,住也不用发愁。

春秀别过脸,一言不发。尤思美摇摇头,又摇摇头,叹息着走了。春秀无力地坐在床上,失神的目光望着窗外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没来城市之前,她以为城里钱多好挣,就好比小时候,她和村里的闺女儿在深秋的早上搂树叶一样,只要你勤快麻利,肯下力气,就能搂到成筐的树叶,就能挣来大把大把的钞票。可残酷的现实让她美好的梦想像一个个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生意不中,捡破烂又不让住,怎么办?进尤思美厂里干活?她摇摇头,不行,不行!那么再找三哥,让他帮忙再找个生意?可是,她实在不想给他添麻烦了。每次去三哥家,尽管她掂着水果,拿着礼品,可三嫂一脸的冰霜,似理非理,像欠她八辈子人情似的。三哥费了好大的劲儿给你找好了生意,你自己干不起来,是你自己没本事,咋好意思找他呢?可不找三哥怎么办呢?只能回去。一想到回去,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丈夫那张愁苦的脸,那双残废的腿。她轻轻地叹口气,锁上门,向三哥家走去。

走到小吃街的时候,她看到刚开业的“孙记大盘鸡”饭馆前贴了一张招工启事。春秀心动了一下,何不进去试一试?

一个40多岁,银盆大脸的女人正在一个本本上记着什么,她显然就是老板娘了。

老板,您招工吗?春秀怯生生地问。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春秀一眼,说,是,请进来吧。她给春秀倒了一杯茶,问了春秀的年龄、籍贯,以前都干过啥。又看了看春秀的身份证,说,俺饭馆刚刚开业,也不知生意咋样,一个月先给你开两千五百块,生意好了,每月在给你发三五百元的奖金。

春秀心里暗自高兴。别说开两千五,就是开一千五她也干。

春秀上班头两个月,日子像一湾水一样风平浪静,工资月底照发,还有奖金。夜里,她躺在床上想,这样干上几年,把丈夫的病治好,再供应好孩子上大学。要是剩余钱了,再把堂屋翻盖一下。她想着想着,就微笑着睡着了。然而,她没有想到,尤思美的出现再一次击碎了她美好的梦想。

孙记大盘鸡饭馆不大,店堂内放了七八张桌子,另有三个单间。一个厨师,春秀负责打杂和跑堂。

春秀刚上班的时候,还没见过尤思美的身影。大约是两个月后,尤思美出现在这里,第一次品尝了大盘鸡后,啧啧称赞:味道不错,下回还来。从那以后,他隔三岔五就来一次,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带着几个人。每次春秀端菜过来,尤思美就用贪婪的目光把春秀俊俏的脸蛋、高耸的胸脯抚摸来抚摸去。尤思美爱喝酒,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一次,他喝多了,拿出100元小费硬往春秀手里塞。春秀用手挡着说,不要!不要!尤思美喷着酒气,一下子塞进了春秀的乳沟里。

春秀恼了,掏出钱,“啪”地摔在尤思美面前:你咋恁不要脸!弄得尤思美脸红得像猴屁股。老板娘赶紧跑过来,向尤思美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又满脸赔笑,点头哈腰把尤思美送出了饭馆。

那天晚上,老板娘把春秀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知道不知道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尤思美是咱们的常客,是财神爷,你敢得罪他吗?告诉你,我只容你这一次,要是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不要在这干了!

春秀一肚子委屈。顾客就是上帝,难道客人想干啥就得忍受吗?她真想和老板娘大吵一场,可想想找这份工作不容易,就在心里劝慰自己:忍忍吧,忍忍。有了这次教训,只要尤思美来,春秀尽量躲着他,每次把饭菜或者茶水送过来就赶紧离开。

一个落雨的夜晚,吃饭的客人都走了,厨师也出去买烟去了,单间里只有尤思美一个人还在细斟慢饮。

春秀有些内急,就悄没声地走进洗手间。她刚刚褪下裤子,不料门被撞开了,尤思美醉眼惺忪地进来了:春秀,我、我想死你、你了。春秀大惊,赶紧提裤子,可已经晚了。尤思美上前抱住了她。你放开我!放开我!春秀躲閃着用力掰尤思美的手,可怎么也掰不开。尤思美臭烘烘的嘴在她脸上、胸脯上狂吻着。来人呢!来人呢!春秀大声喊叫。

厨师小丁闻讯跑过来解了围。尤思美嘴里嘟囔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饭馆。

春秀气得浑身打颤,她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一边拨通了秋明的手机。

这期间,省汽车制造厂在外地办了一个分厂,因为新工人多,厂里安排秋明到新厂进行传帮带去了。三个月后,任务结束,秋明迫不及待地回到家,小别胜新婚。两口子正在床上翻云覆雨,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秋明不耐烦地抓过手机问:谁?里面传出妹妹的哭泣声。听了春秀的诉说,秋明气坏了:狗日的尤思美太不像话了!怎么这么欺负人呢!他一生气,下面的东西就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而白凤云刚刚进入高潮,正酣畅淋漓地享受着快乐,丈夫的不给力让她极不满意。她把丈夫推下身子说:叫我说,让老尤睡一家伙又咋着?尤思美能亏待了她?

秋明说:你说的啥话,要是你妹子看你管不管!当即,秋明就给尤思美打电话。老尤是真喝醉了酒,说话哩哩溜溜,不成趟。秋明狠狠地关掉手机,心想,明天我一定找你个小子算账!

翌日中午十二点,秋明和白凤云刚下楼,看见一辆小车停在门口。尤思美正在掂着礼物伸头探脑地打听秋明家的住处。看见秋明,他满脸堆笑迎上来说,哎呀,正愁着找不着地方呢!

秋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让进还是不让进?还是白凤云机灵,她说,老尤哥来了,还不快去接着。她抢先一步,从尤思美手中接过了礼物。

一进屋,尤思美就赔礼道歉。他说,兄弟,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酒,有点失态……

秋明一直绷着脸,半天才说,老尤哥,你和我妹妹有过一段恋情是不错,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你那样做,我看有点不太合适吧!

是不合适,太不合适了。唉唉,都怪我一时糊涂,今后一定改正。愿打愿罚,随你便。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能咋着呢?

这个时候,秋明的儿子从外面一脸喜气地回来了。手里拿着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进门,就高兴地喊:爸、妈,我被中央财经大学录取啦!

秋明急忙从儿子手里接过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白凤云脸贴上来,两口子翻看着,抚摸着,眼里都涌出了泪水。白凤云哽咽着说:老天爷呀,俺儿终于考上名牌大学了,俺儿终于考上名牌大学了!

尤思美也乐呵呵地凑过来,看看录取通知书,又打量着面前这个瘦高个子、长头发、白白净净的帅哥,夸奖道:不简单!中央财经大学,名牌大学呀!说着,掏出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叠票子说,这是大伯送给你的一份贺礼,一千块,别嫌少!

儿子扭捏着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白凤云笑眉笑眼地说:你大伯给你的贺礼快拿着!

儿子鞠躬谢过,进了卧室。

屋里气氛缓和了许多。尤思美坐下来,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表,已是上午11点,就要走,秋明拉住他说:别走了,中午我请客!

几个人进了太白酒家,尤思美抢先跨到吧台说,今天我请客。不由分说,山珍海味点了一桌子,又要了两瓶好酒。怕秋明付钱,他先甩给小姐一打票子,说三千块,多退少补。酒至半酣,秋明上洗手间。尤思美也跟出来,把秋明拉到墙角,涨红着脸说:秋明,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啥事?秋明狐疑地看着他。

就是……就是……尤思美吞吞吐吐地说:我和春秀曾经谈过几年,后来……后来分手全怪我。我心里一直欠着她的情。如今,看她过得那么难,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听说她丈夫残废了,想请你劝劝她,能不能……当然了,我可以给她丈夫一大笔钱。

你是说让春秀跟她丈夫离婚?秋明嘘着眼问。

尤思美讪笑了一下说,我只是这样想。

秋明摇摇头,又摇摇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秋明知道,妹妹恨死了尤思美,她的命差点葬送到这个男人手中。

秋明到省城上班两个月后,突然接到妹妹投河自杀的消息。他急如星火地赶回家。春秀正躺在床上。母亲一边哭一边向他诉说春秀投河的前前后后:

那天,二姐来走亲戚,告诉她,尤思美领回来个洋女人,说是他的女朋友。

春秀不相信。翌日一大早,春秀就骑车来到了三陈庄。刚进村口,就看见尤思美从一个小卖部出来,手里拿着一卷卫生纸。

尤思美!她喊住了他。

尤思美一怔,尴尬地说:你,你来了。

春秀冷笑一声:来了,向你贺喜来了!

尤思美一时不知所措。

春秀杏眼圆睁,胸脯子一起一伏。她咬牙切齿地说:尤思美,你当初怎样向我发的誓?

当初……当初。尤思美挠挠头: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那干啥?

那咱俩的事情咋办?

尤思美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春秀,我反复考虑了,毕了业,我留在城里,你在农村,两地分居,存在很多困难。那时候,我也吃苦,你也受罪。与其那样,不如……

啊,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呀!没想到你这样无耻,这样不要良心!她压低声音说:尤思美,你不想跟我好,你为什么糟蹋我?

尤思美抬起头,一脸的无辜说:谁糟蹋你了,是你情愿的,我也没有强求!

啊!春秀怒眼圆睁,她颤抖着手指着他说:尤思美,你忘恩负义,你见异思迁,你是个狗,你……你不是人!她说着,哭泣着,用手捂着脸,顺着河岸向村里跑去。

唉!母亲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在母亲的哭诉中,秋明的眼前浮现出春秀投河前的情景:那是一个冬日的寒风刺骨的黄昏。做小买卖的瓦豆用自行车驼着小山似的一车货物,吃力地爬上泉河大桥的时候,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看见桥栏杆上雀儿似的趴着十几个人,都伸着头往下看,有人嘴里发出噫嘻的声音。瓦豆放下车把問:你们看啥呢?

一个青皮后生说:有个大姑娘跳水啦!

瓦豆急了,那你们咋不下去捞?

一个光头男人说:捞上来谁给钱,大冷的天鸡巴冻坏了才不值过呢!

瓦豆扒住桥栏杆往下一看,见一个姑娘正在冰凉的河水里一沉一浮。瓦豆想也没想,麻利地脱去棉衣,纵身翻过桥栏杆跳了下去。初冬的水,冰凉刺骨。刚刚出了一身热汗的瓦豆打了一个激灵。他顾不得这些,扑腾着向姑娘游去。把奄奄一息的姑娘救上来时,瓦豆累得瘫倒在地,双腿不住打颤。当时他以为凉水激了一下,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为类风湿性关节炎埋下了病根。

娘说:春秀拉回来,发起了高烧,赶忙拉到医院输水,才输了两瓶,她醒了。趁我不在屋,拔掉针头,脱光衣服,在医院里跑了起来。我看见春秀的光身子,才知道她怀孕了,已经四个多月了!唉,一个好端端的闺女生生毁在那孩子手里呀!娘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秋明气炸了肺,当即租了一辆三轮摩托,风驰电掣地赶到三陈庄,闯进尤思美家。尤思美看见秋明,撒腿就跑,秋明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下巴磕在压水井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

春秀后来坚决做了流产手术。既然身子被人家用过了,既然瓦豆救了她,打听到瓦豆还没有说亲,春秀自己做主,要嫁给身子有些微驼的瓦豆。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喜庆的唢呐声中,一顶花轿把春秀抬到了关沟瓦豆家。一年后,春秀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这下可把瓦豆这小子高兴坏了。谁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这馅饼结结实实地套在了自己头上!他走路都在唱歌呢!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子们看见边走边唱的瓦豆,都感慨说:看来还是好人有好报呀!

让秋明感到欣慰的是。婚后,瓦豆对春秀特别好。他在街口开了家杂货铺,让春秀守着铺子卖东西,自己负责起货。至于地里活,从来不让春秀插手。他说,就那三亩地,我紧吧紧吧就干完了,你好好守着杂货铺吧,春秀因此养得白白胖胖,40多岁了,脸色还是那么红润,眼睛还是那么神采飞扬。瓦豆很能干,该起货了,他蹬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往县城奔。返回时,自行车前后架上都搭满了货物,他像骆驼一样在乡间公路上吃力地、缓缓地行驶。只是后来,类风湿病时常发作,他不得不花钱雇佣三轮车起货。不知不觉,孩子也大了,上了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镇街道拓宽,把春秀家临街的杂货铺扒掉了。失去了经济来源的瓦豆舍不得在家闲着,就跟着包工队到城里搞建筑。那天,他正在五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干活,类风湿病犯了,一阵钻心似的疼痛。他晃了一下,脚跟没站稳,就重重地摔了下去……

秋明和尤思美重新落座的时候,一时无语,都把目光投向电视。女播音员正在播报本市房价信息:8月份本市房价较7月份平均上涨10%。

播音员话语是平静的,可是,秋明和白凤云同时惊叫起来:我哩娘唉,咋又上涨10%!

惊叫之后,白凤云瞪秋明一眼,埋怨说:上个月叫你把银滩花园那套房子定下来,你嫌高,你看看,这一平方又涨了600多,老天爷,咱上哪还能买起房子了呢?

尤思美拿起的筷子忽然不动了。他问,你准备买银滩花园的房子?

秋明说,上个月去看了一套90平方米的房子,嫌贵,谁知才过一个月就涨到了9800元。

尤思美说,你别着急,那是市肉联厂开发的楼盘,你要是想买,我可以给我女婿说说,按内部价给你一套。他说的非常轻松,秋明和白凤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们知道内部价便宜一半,一套房子就便宜三十万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

那太……太谢谢你了!秋明紧紧地握住尤思美宽大而又厚实的手掌,像握住一个福星、一位财神。他嘴唇颤抖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到家里,本来想午睡一会儿,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套房子就便宜几十万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秋明和白凤云无比亢奋。睡一会儿吧?秋明说。睡一会儿吧。白凤云眼里闪着亮光。他们脱光衣服,很快滚在了一起。

事毕,秋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惬意极了。他忽然翻身坐起说:凤云,我要是把老尤的想法给春秀说了,她会愿意吗?

白凤云说,叫我说,她正巴不得呢!你想,她跟着瓦豆那个窝囊废有啥过头,整天还得挣钱养活他!

秋明想也是,于是他们商量好今天下午就去找春秀去。

秋明把那台放了两年没用的旧台扇找了出来,擦了又擦,白凤云把才洗了两水的连衣裙拿出来。走到街上,他们又买了一大兜水果,来到春秀租住的房子。看到哥嫂一下子拿来这么多东西,春秀有些诧异,也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来七八个月了,都是她掂着东西去看望哥嫂,哥嫂来看她还是头一次。

秋明说,天热,给你送台风扇。秋明找找插座,电扇插头够不上,等秋明跑到街上买回插板,把风扇接上时,白凤云已经让春秀脱掉那身旧衣服,换上了漂亮的连衣裙。

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那裙子上面的花儿互相簇拥着,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春秀就像花海中的美貌仙子。白凤云歪着头,颇为欣赏地夸:秋明,你看,咱妹妹穿上这裙子多好看,变成十八的了!春秀低下头,羞涩得像一个就要出阁的新娘子。

看时机已经成熟。白凤云说,春秀,你坐下,嫂子给你说个喜事。

春秀抬起她那双依然清澈秀气的大眼睛,问,啥喜事?

白凤云就把尤思美的意思说了出来。

春秀低下头,好一阵沉默。许久,她抬起头,说,嫂子,我看这事不妥当吧?

白凤云说,咋不妥当?你们不是好过一段时间吗,有感情基础。

秋明马上帮腔说,只要你一吐口,马上就可变成了城里人,孩子上学的事儿也不用愁了。

春秀说,嫂子,是瓦豆救了我,要不是他,也没有我的今天,况且,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他残废了,我能扔下他不管吗?

白凤云笑了。她揶揄道:看起来你还舍不了瓦豆呀,像你这样痴心的,如今还真难找哩!

春秀说:嫂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跟他成夫妻了,是好是歹我都跟他一辈子。我要是跟这个人结了婚,孩子咋看我,让人家咋砸咯我?

秋明说,春秀呀,你那一套观念早就过时了。现如今都兴这了,兴啥啥不丑。思想要开放一些,你不要太守旧了!

春秀睁大眼睛,看着秋明,像不认识这个当哥的似的。

白凤云接着说,人就是这,能快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你跟着瓦豆受了大半辈子罪,难道还没有受够吗?也该享受享受了!

春秀一直笑而不答。二人对看一眼,白凤云对春秀说,那你再考虑考虑吧。春秀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三哥、三嫂,为我的事你们没少操心,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今年不是太热,风扇我用不着,你们还是带回去吧。你们说的这事,我好好想想再给你们回话。

一连三天,春秀没有给他们联系,白凤云坐不住了,秋明也坐不住了,尤思美更坐不住了。三人相约,尤思美做东,在月光酒吧邀请春秀。

在满天星斗里,春秀刚刚坐定,白凤云就呱啦开了:“妹妹啊,前几天我找人给你算了一卦,你下半生注定要与尤思美在一起,你可以不相信一切,但你不能不相信命运。”白凤云说完朝秋明使了使眼色。

“相信命运?”春秀笑笑,装作看不见,只顾吃饭,喝水。

“上帝作证!哥哥和嫂嫂没有骗你!算卦先生的确这么说的。”秋明看着尤思美,示意他继续补充。

春秀笑笑,饭也不吃了。尤思美在她身边放满了各种饮料,她只一口一口地喝着矿泉水。

“菩萨作证!我会真心真意对你好一辈子!我爱你!春秀……”尤思美看着春秀发誓,但眼神却飘忽不定。

春秀笑笑,头不抬,眼不眨,心不动。春秀连水也不喝了。

“我回去考虑考虑……”春秀起身走了,甩下一抹奇怪的笑。

在蒙蒙细雨里,秋明看着春秀离去。过了两天,又是在蒙蒙细雨里,秋明骑着自行车赶到“孙记大盘鸡”店,老板娘告诉他,春秀昨天就结清了工资,今天一早就走了。咋,她没有给你们说?

秋明顾不上回答,赶紧打的赶往长途汽车东站。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觅,在滚滚红尘中寻找,然而,哪里还有春秀的影子?

就在这时,他的手機响了。他打开一看,是一条短信——

哥,无论穷富,做人的底线不能丢,良心不能丢。春秀。

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秋明的泪水夺眶而出。春秀……春秀……他在细雨中奔跑着、呼喊着,泪雨滂沱……

责任编辑   婧   婷

李庆伟,河南沈丘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中国作家》《牡丹》《阳光》等文学杂志发表(出版)作品七十多万字。小说《探亲》获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二等奖,散文《母亲的情书》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报告文学《舞在浪尖上的舵手》获《中国作家》杂志社举办的“新世纪报告文学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