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华
灯会之乡杨碑镇,早先连三岁小屁孩玩耍时也爱披一床旧被单,舞两节的小龙或者幼狮逗乐子,逢年过节的还会挨家挨户打滚讨喜。小河口村的龙灯又是杨碑镇的头号招牌,多次代表杨碑镇去县城迎春拜年。每年进了腊月,常青的耳朵眼里就响起“咚咚锵”的锣鼓声,周身的血液跟着流动加速,各个关节像被人咯吱了似的痒痒得难受。他这是技痒。常青从十八岁那年接下父亲舞龙球的活计,一直到今,仿佛成了这条龙的灵魂。没有他,这条龙怕是早就动不起来了。
过了腊八,常青就开始约人,但约一个瞎一个,总是凑不足舞一条龙的人数。他把家里的电话都打烫了,烦得老婆秋花都骂他神经病。
腊月里连番降雪,刷新了所有村人的记忆,老人们说还是小时候见过有这么大的雪。清晨开门,才知道门被雪挡住了,推不开。整个村子都被埋在雪堆里,远远望去像天际的一座雪冢。瓦屋的屋檐下垂着晶莹、肥厚的冰溜,就像挂着一排京剧脸谱里的白胡须。屋场上扫过的雪堆到了草垛那么高,仿佛每家的屋场上都有了好几个草垛。有一两家的草垛不堪雪的重压,垮塌了,稻草被雪和冰封冻在一起,硬邦邦的。满眼白,村里被踩出的路径显得更加黑黝黝,如同扑了粉底的美娇娘脸上流下几条汗渍。
雪那么厚,屋外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常青窝在家里,一心一意打磨他的那条龙。用篾条依次编织龙头、龙尾和龙身的骨架。篾条冷得割肉,手指上像团着一坨冰,编一个时辰,手指就失了知觉,就要去火桶里烤。一冷一热,手指头胀痛钻心,鼻涕眼泪跟着下来了。像爱吃辣的人,明明辣得鼻涕四流,还是充满吃的快感。常青爱耍龙,手指刚刚缓过魂,又拾掇上了。做做停停,停停看看,看看做做,他就凭一人之力,把龙的整个骨架部分制作完工。舞龙每年都是这样,过了元宵节宣告舞龙一结束,就要把龙头、龙尾和龙身的骨架烧掉,只留一张布做的龙皮。
接下来,用纸糊龙頭、龙尾。做这个活计,常青可以坐在火桶边,边做边等糨糊慢慢变干。不紧不慢,反正也不用赶工。纸干了,他就开始拿出各色的颜料画龙眼、龙须,勾勒龙嘴,修饰尾鳞。头尾做好,他从柜子里翻出旧的龙皮,从阁楼上找出舞龙的手柄,把一条龙架起,依壁靠着。龙太长,龙头在堂屋,龙尾转弯进了他睡觉的房间,一直靠到床头。看着自己的作品,常青搓着手这儿那儿反复打量,哪怕找出一点瑕疵,他也会去补好,直到完全满意为止。
干活的时候,常青耳朵眼里总是灌满了锣鼓“咚咚锵”的声音。时间飞快,转眼常青都四十挂零的人了,老胳膊老腿了。想起刚执掌龙球的那会儿,他身子跟喝多了酒似的轻盈起来。
那年正月初八,寒气逼人,刚入夜地上就冻结实了,脚踩着“咯吱咯吱”脆响。这一夜小河口的龙灯舞到了杨碑镇。那时候的杨碑,比现在小多了,临河而建,就一条石板街,与河道呈“丁”字展开。青砖黑瓦的房子依次是食品站、粮店、供销社、公社办公楼,单位后面的就是那些国家人的宿舍,单位前面零星有几座木板棚子,搭在街口,是一些诸如裁缝店、铁匠铺、茶水摊、黄烟摊等小生意。
长龙一个个单位地拜,进院子,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礼毕,常青一声断喝,身子后挫,龙球往空中一抛,龙头跟着腾空跃起,接着开始在院子里盘旋。几个单位拜下来,常青的气粗了,后襟隐隐冒出毛汗。
有木板棚子在放炮,这就是接龙的信号。接龙如接福,图的是新一年生活如九龙跃渊。酬谢呢,没有定规,一两包春秋烟,一托盘胡芋糖、米糖或是芝麻糖。接龙的是那个茶水摊,一个素面红袄的长腰身姑娘迎在门口,盈盈笑,鼓鼓的胸脯前顶着个殷红的托盘,堆着山高的芝麻糖,糖旁还靠着两包烟。门洞开,方桌上一溜儿茶水,热气腾腾。
常青像被蝎子咬了一口,痴了那么一个无人察觉的瞬间,他被面前这个朦胧灯火下的白面姑娘馋着了。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常青指挥着长龙在逼仄的店铺里小心翼翼地缠绵着。龙头憨态可掬,龙尾缱绻难舍。终于依次往店铺外撤,舞龙的小伙子们边出边抄起方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出棚门,常青又是一声喝,拉开马步,高抛龙球,引导长龙时而温驯,时而高亢,时而浅斟低唱,时而壮怀激烈,时而春风拂柳,时而疾如脱兔。长龙绕“O”字,绕“8”字,首尾相触,搔首弄姿,瞬间又弹射开来。常青不断地吆喝着,手臂翻转,龙球如风,球中的灯火如电眼,灼灼如花。就在那时,常青觉得龙儿也是有灵魂的,有感情的,舞龙球者的能耐就是把龙儿的魂儿激活,与它对话,让它能熨熨帖帖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场舞多用了几倍的时间,鼓锣钹镲不答应了,一遍遍催促离开赶下一家。常青回头去寻那个白面的姑娘,她还站在灯火下,盈盈地笑着。她是茶水摊主老孙的幺女秋花,龙灯为媒,两年后她嫁给了穷小子常青。
在干活的间隙,常青像有鬼在后面催一样,总要到电话机前,挨个地给村里一些人打电话。能定得下来的人,立马把名字写下来。十三节龙,他寻来寻去,也才约到六七个人。还是些早先他看不上眼的一些人。不过现在还是腊八后一点,离正月还远,年关回来的人还老多,总之凑够一条龙还是行的。不像早先,人富余,备两套班子轮流舞,那才有气势。
约到九个人的时候,常青已制作好了舞龙的彩球。彩球下连着长长的木杆,用以在前面引导龙头。好比交响乐的总指挥,龙灯的魂要它的带动才能活起来。舞球者要身姿矫健威武,跳跃腾挪,缓急有致,节奏随着鼓点锣声,恰到好处,整支队伍才会步调一致,不会乱了方寸。
腊月二十四那天,远在深圳的弟弟常进来了电话。俗话说,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满工;有钱无钱,腊月二十四回家过年。这一天捞晚饭时,要用锅铲从筲箕头上勾一撮下来,盛在小碗里。还要煮半生半熟的肥肉块、鱼头,加一盅酒,摆在堂屋柜台上接祖宗。过了正月初七,再把祖宗送走。祖宗过的年要比活着的人多七天。二十四这一天叫过小年,晚饭也会丰盛一些,讲究的人家会喝点酒。
小年到了,常进还在外边,想家了,就给常青来了电话。常青问常进,都二十四了,回不回来啊?常进在那头想了半天,末了说,不回来了,雪大,开车回来路上不好走。要是坐大巴回来,正月走亲戚又不方便。常青就骂常进,你就是有车子烧包的,我原想你回来给我舞个龙头哩。现在是河里无鱼虾子贵,你也算得上舞龙头的主力了,你还不给哥回来?说完撂下电话,另外想法子。人数总算凑得差不多了,尽管老少不一,高矮悬殊,没得挑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转天出了花花的日头,雪儿白亮白亮的晃眼,路上的积雪踩上去也松软了一些,扑哧扑哧的。薄冰开始融化,屋檐的冰溜有一搭无一搭地滴水。常青戴着棉手套,骑上摩托车去杨碑镇,找文化站站长老宽。他想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当面去找稳妥一些。
杨碑镇石板老街已修补拓宽成四车道,还是被办年货的人挤得要扶着摩托才能勉强穿行。沿街的百货批发部、蔬菜水果店,一家接一家,生意旺得老板眼睛凹陷,嗓子干哑。炮仗烟花就挤在路边卖,试放的声音总是冷不丁吓人一跳,太响了,而且是连响,响得耳朵孔发痒。常青不打算办年货,反正三十来买也不缺,还有赶着打折的哩。他急着去找老宽。
镇政府已搬离了临街,在镇北原先的一片农田中央。镇上这些年搞经营土地,把大片农田都圈起来,卖给那些住在乡下又在大城市赚了一把钱的人盖房子,杨碑的房子都往北扩张到对面的山脚下了。远远看,小集镇就像一张弓,那个石板街就成了一根弦了。
文化站说是一个单位,其实就老宽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兼卧室。老宽是鳏夫,没得地方去,还守在镇政府,顺带接下党政办值守的活儿。常青进门就说,宽站长,今年的灯会还搞不搞得成?老宽拿起一张毛笔字的纸片扬了扬,说,算你小河口,就两条龙,一匹狮子,还搞个妈妈毬啊!
被人津津乐道的前畈磨盘灯、猴山五倡戏,这样开眼的古灯会都好些年没见踪迹了。断了人脉,没人会玩了。只是老宽还在起劲地在那里上报非物质文化遗产,拿早年的黑白照翻洗出来充资料。
常青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告辞出来。老宽在他的后背上撂下一句话,今年雪大,还有不少人堵在路上没回来,我再跟各村联系联系,凑够五六只灯,我们还耍一耍,造造气氛嘛。不然,我批来的这笔经费还撒不出去哩。
常青像被抽去的腳筋又安回来了,脚底有劲了,一出院子就打着摩托火,往回赶。以前一年一度的灯会,如今已难找人参与了。发奖金,也没人稀罕,嫌那事麻烦,不如搓搓麻将,炒炒地皮,甚至还不如寡坐在堂屋里看看赵本山的小品。用秋花的话说,常青是一根筋,肚子里就一根猪大肠,不带拐弯的。不然,也不会迷舞龙迷了这么多年。
就他,这半辈子,最远的地方就是跑到县城。他守着小河口,一守四十年过去了。守着秋花,一晃二十年了。这些年里,他可以说什么来钱他赶着来什么。留兰香铺天盖地栽种的时候,他发展留兰香,还打制了一口巨大的铁锅,给人熬制留兰香油。刚刚赚回一个锅本,留兰香油没人收了,那些人都往里掺煤油,自断了来路。红茶销路好的时候,他加工红茶,他也学了别人在红茶里放少许的尿素,这样红茶发酵后茶色暗红,色相特别好。他还往里面放卖不出去的陈茶末子。结果红茶也没有大公司来收了。前几年,食用菌走俏,他也建了大棚。政府带头宣传绿色无公害产品,食用菌没人再做手脚了,产品很好销。但食用菌是技术活,弄不好就遇上菌种霉变,赔了夫人又折兵。常青就一直不痛不痒地过活着。跟着人家烧包,盖楼房,只盖了一层就丢在那里。秋花说:那是丢人现眼,走过来走过去,只要讲找常青,人家就用手指着说盖一层楼房的那一家。
常青不但自己恋栈,连老婆秋花也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不肯撒手。几年前,秋花要跟人家去上海做保姆,好说歹说,才拜他松了口。可秋花前脚走,他望着空落落的房子,就开始反悔了。吃饭没滋味,睡觉睡不着。整夜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还做了个吓人的梦,梦见秋花被一个独眼龙强奸了。白天他魂不守舍,一天一个电话往秋花那里打,要秋花回来。秋花舍不得糟蹋路费,说赚够了路费才回来。他不肯,咬破手指,写了一份血书寄给秋花。他在信里威胁秋花说,如果秋花见信不回来,他就去上海找。秋花知道他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那又会糟蹋更多的路费,只好辞工回家。到家时,常青的食指还肿得像一根胡萝卜。
这两年,在种食用菌之余,常青又琢磨到一个新路子,乡下好些耕牛都没人养了,庄稼都请拖拉机代耕。他就买下一台不知是二手还是三手四手的四轮拖拉机,收牛往县城菜市场送。好的时候,一头牛能赚几百块钱。有时,也给人送送货,手头总算有些盈余。那撂下的一层楼房有望接上去了。
常青推着摩托走在石板街上,看到一拨拨从外面打工回来的背着编织袋下长途汽车,他就有些可怜那些人。到外面造什么孽,冻得鼻涕嘻嘻的,回来还像个捡破烂的。没得他常青活得自在,天不管地不管的,吃着秋花的热菜饭,闲了还能耍耍龙灯,蛮自在。常青自豪着哩。村里人嚼舌头的时候,总是这家老婆在外面跟人跑了,那家老婆暗地里是在发廊卖肉。这些闲话都与他常青不搭界,常青安心着哩。
常青急着回去接着团人,好在年前把舞龙的人拢起来,试着耍耍,不要到时手生,步子跟不上。
邋遢腊月干净年。正应了这句老话,农历新年的日历刚打开,老天也换了一副脸孔,曈曈的日头像干柴化糖稀一样,三两下就把积雪融化得支离破碎,露出斑驳的黑底子。山的阴面还有蛮厚的雪,那儿没个十天半月消不光的,仿佛挠痒痒,后背总有一块是够不着的。
常进像是从天而降,驱车回到小河口。一身风尘仆仆的皮衣皮靴,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疲劳驾车。常进吹牛说,连续开车十六个钟头,车子跑累了,我还没累。常青见了常进大喜,说,我的天神,你怎么发烧回来了?就住几天的事情,不要回家开伙了,在我这儿吃。你要怕吃穷我,走时丢点伙食费。你这个烧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不要去你姐家添麻烦了,她身体老不好,病病歪歪的。多一口子饭,多一个难。
常进说,我去看看姐,再回来吃饭。说着就要发动车,去常珍家。常青笑着骂,我说你烧包真是烧包,一泡尿的路,也要开车。你在深圳,是不是上茅厕也开车子?常进不理会,故意按响喇叭,嗖地跑得没了影子。
初二了,镇上的灯会还办不办呢?要说常进回来了,正好龙头的难题解决了。龙头还是常进舞得好些,兄弟俩有默契,逗起来有味道。
好不容易拨通老宽的电话,老宽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问什么,我都不想接这个电话,告诉你,没戏,彻底没戏。
秋花在灶间忙着晚饭,常青去帮忙塞柴火,把锅笼里的柴火掏空,再搭上两根棒子柴。不一会儿,松木棒子柴就流泪似的,渗下一条条的松节油。常青有些失魂落魄,秋花跟他搭话都没有听见。秋花说,那头牛节前没卖,节后不知落不落价?一连说了三遍,常青听明白了,说,大不了我喂过春荒再卖,青草出来后一般的牛也不会出手了,要催膘卖,那时我就能跟菜市场那帮爷叫上价。总归是,牛肉火锅城里人一年到头都是要吃的。
腊月里,县城菜市场来了一大批蒙城的黄牛肉,本地的水牛肉上市又多,就掉了价,那时脱手就是打平手,不赚钱倒赔个辛苦。
我看你是把舞龙当生意经了,有那功夫还不如琢磨琢磨卖牛的事情。秋花在锅台后浓浓的雾气中说。
舞了今年我也歇手了,也不知什么闹的,一到年关就手痒痒。常青在锅笼前红红的火光中说。
饭菜弄得差不多了,秋花对堂屋喊,平子,去喊你三叔回来吃饭。半天没有回声,儿子平子一头扎进了电视里,在看小品,还一个人哈哈哈地在那里呆笑。常青起身,说,我去叫吧。
一路上,常青都是神情郁郁的,好像谁欠了他的钱。进了妹妹常珍家,常进已经跟妹婿有道吃上喝上了。常进解释说,姐不让走,干脆你也在这儿吃算了。有道跟常青说,是呀是呀。说着就抢先给嫂子打电话知会一声。
难得哥几个聚一起,常青就坐下来。有道也才从无锡回来,在一个笔厂做圆珠笔。常青问行情,有道说,吃了用了,带回来将近两万。
常青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一年到头脑子都费光了,也不见剩几个。有道要搁家里,哪还如他?常进他就更懒得问。心里堵,喝酒就下起狠劲。常进敬他,喝。有道敬他,喝。常珍用茶水敬他,还是喝。敬完了,他又回一圈。一来二往,就多了。对弟妹几个提起要求来,说,今年我还要把龙灯舞起来,常进你给我舞龙头,有道你给我舞龙尾,上阵亲兄弟,哥还想玩一把。
常进和有道都知道常青迷这个,说,行,到村口社屋场舞。
社屋早拆了,空留一块大荒地,但习惯还叫社屋。
常青上劲了,说,今晚就来耍一耍。常进双手合十,作揖道,哥,我今天可是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明晚可行?行,常青痛快地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常进初五就要回深圳,他答应走前陪哥哥常青耍一回龙。初四下晚,常青把所有舞龙的人都请来家吃饭。那条他精心打制的长龙已被联手扛到庭院里,依院墙靠着,试了一遍每节龙里的电灯泡,都亮。常青当着众人的面,掂起龙球,把招式从头到尾过一遍,动作威猛、干练,赢得众人一致叫好。村里的两个呆子也围着龙灯起哄,常青怕他们把龙灯碰坏了,撵鸡似的把他们撵出了院子,不过给每个呆子都发了一根烟抽,两个呆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夜黑了,远近的村子此起彼落地不断传来鞭炮声。常青也备了许多鞭炮,叫儿子平子专司放炮。一条龙在鞭炮声的引领下,灯光闪闪的,出了常青的院子。
遇人家就进去拜,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龙头憨态可掬,龙尾温柔缠绵,给主人祈福,给村人求平安。几十家乡邻,一户户地拜过去。有一家住在村边边上水井旁,也绕过去拜了。都放鞭炮迎送,都开心地互相讲吉利恭喜的话,暗淡灯光下的脸都充满了喜气。
最后,长龙逶迤地游到空荡荡的社屋场。村里人拖老携幼地跟将过来。常青像一只鹰隼,张开双臂,飞腾到场地的中央地带。一声裂帛的断喝,将闪烁如花的龙球向夜空中抛去,引领着龙头仰天长啸,似要腾上青蓝的天空。
锣鼓在喧闹,龙在盘旋,龙球在舞动,常青的心也在升腾。他心里只有龙,那条龙仿佛知悉他的心事,跟着他心的节拍或快,或慢,或刚,或柔,或喜悦,或心伤。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光,眼前海市蜃楼似的,又再现了那个茶水摊,一个素面红袄的长腰身姑娘迎在门口,盈盈笑,鼓鼓的胸脯前顶着个殷红的托盘,堆着山高的芝麻糖,糖旁还靠着两包烟。门洞开,方桌上一溜儿茶水,热气腾腾……
长龙时而温驯,时而高亢,时而浅斟低唱,时而壮怀激烈,时而春风拂柳,时而疾如脱兔。绕“O”字,绕“8”字,首尾相触,搔首弄姿,瞬间又弹射开来。常青不断地吆喝着,手臂翻转,龙球如风,球中的灯火如电眼,灼灼如花。
直舞得筋疲力尽,所有的舞龙者都在喊“坚持不住”了,常青才优雅地收住龙球,将长龙恢复到静如处子的状态。
大家扛着长龙欲往回赶,常青叫住,三下两下,褪下龙皮,将龙头、龙尾、龙身的骨架团在一起,堆在场地上,掏出火机点着了。熊熊的火光顿时燃起。平子点着最后的一挂鞭炮,锣鼓钹镲敲起急切的节奏。就在这时,常青忽然把那张跟随了他多年的龙皮也抛进火光里。
常进喊,哥,龙皮不能烧。说着就要前去抢。
但常青从后背抱住了他。常进能感受到哥哥的身体在激烈地抖动,便反转身子,把哥哥常青明显变得单薄的身体抱紧。常青竟像个孩子一样抽噎起来。
火光渐渐暗淡,锣鼓钹镲也停了,都有那么一点伤感的情绪。但接着人群就开始活跃起来,相互说着话,有的在互相找麻将搭子,往村内走。
常青一个人留在社屋场上,看那堆长龙燃过的残骸一点点消失最后一丝红色。
接下来,常青这个年过得没滋没味,什么兴致也提不起来,脑子里老是想到那条跟了他二十年的长龙。其实常青完全可以来年再制作一张新的龙皮,重敲锣再开张,但是既然自己决心不弄这个了,那就说什么也不吃回头草了。看到老实巴交的妹婿有道都带了两万鲜活的票子回家过年,常青也有点坐不住了。常进能挣下大钱他不眼气,这家伙从小就是賊胚子出身,脑子灵活。可是有道石磨子都轧不出一个屁的人,居然也挣大钱,他常青还固守着这个小河口村那就是逆了天理。他准备也跟有道进城试试。那个建了一层的楼房不能再拖了,再过几年儿子都要娶媳妇了,总不能就这个半拉子的房子吧。本来常进早就说借钱给他了,可常青不愿意寅吃卯粮,债一沾身就像虱子,只会越积越多,还是等等好。
初七这天,县城菜市场的丁老板来电话,叫常青送牛。这几天缺货,水牛的价格又回调了。常青很高兴,开年就有吉事。看来他今年进城是大吉。他让秋花泡了一大盆菜籽饼和的菜籽壳,送到牛栏,看着牛吃得闷饱。他在这边准备好四轮车,打开车厢,搭上木板。秋花牵来牛,两个人一个站在车厢里拉,一个站在牛屁股后用竹梢赶,把牛弄到车厢里,用木条固定,再用粗绳子缚紧。
四轮车出了小河口,沿着北去的小河走,经过杨碑镇,就上了柏油的省道。省道比较好走,不像家门口那些羊肠子路,颠颠簸簸,挂着二挡还能把心都抖到胸口外。常青急着去交货,不由得就挂上四挡。冷风吹得面皮割肉一样,但常青的心里暖乎乎的,也不觉得冷了。前面一个很大的陡坡,常青减速爬行。爬上去,常青接着加速,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弯道,常青身子朝一边斜过去,继续加速前行。
就在这时,常青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追打,打到了路中央。常青赶紧减速避让,可那对年轻人打在兴头上,居然又朝路边挤过来,常青的车头一点通行的空间也没有了,车子下坡又刹不住,只好再摆车头,一下子侧掀到路边的油菜地里。车厢太重,把整个车头都带着侧翻了过来,常青一头钻进油菜地里,一条腿被死死地压在车头下,跟着机头水箱里的沸水倾覆下来,给常青下身浇了个透。
常青被人送到县医院,下身血肉模糊。除了断了一根腿骨,还将下身烫得没了一块好肉。在深圳的常进听说哥哥出事了,赶紧驱车回来,把哥哥从县医院接出来,赶赴深圳烧伤医院。哥哥下身烫坏了,需要植皮,县里没有这个条件,必须上深圳。
在深圳呆了两个月,常青才瘸着一条腿出院。更让他心有余痛的是,下身的那个关键部件也一塌糊涂了。他不光是再也舞不了长龙了,怕是什么也干不了了。回到家后,常青天天瘸着一条腿,背着鱼篓,沿着村边小河小沟,用电瓶打鱼器打鱼。晚上也打到深更半夜,第二天一早就提着鲜活的小河鱼去杨碑镇卖。
常青开始苦口婆心地劝秋花外出打工,秋花知道他的心事,怎么也不答应,委屈得总是眼泪汪汪的。后来见软话不奏效,常青又用寻死觅活来威胁,拉起农药瓶就要往嘴里灌。秋花知道没有了回旋余地,跟常进联系好后,坐上了去深圳的班车。
常进在电话里对常青说,哥,嫂子来深圳你尽管放心,我会照应好的。
常青握着电话,却一句话也說不出来。两行泪不知不觉地爬出来,滴在手上,汇成流,淌到电话绳上。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