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向荣
小学时候,学习过一篇文章——《一辆纺车》。
纺车是熟悉的,我在“嗡嗡”的纺线声中长大。
纺车,像一架机器,左右两边连成一体。左边是一个十字状,一长一短。长的横放,一直伸向右边的装轮子的木框中间,铆住。
短的竖放,上面立着一高一低两块木板。高木板,一只脚的模样儿,五个脚趾头分开着,似乎要动起来。两块木板,是安装木梃用的。木梃暗红色,发着光,两头尖尖,越到中间越壮实。木梃的中间部分,有四五条深深的沟壕,花一样的好看。这沟壕不是装线磨出来的,是人工刻的,刻得极细致,像木工器件精致的花纹。与花纹离不远,凹下去,像一个苗条女人的细腰。如果这是一只未装的木梃,放在那里,或者拿在手里,竖着看,它就是一个单脚跳舞的俏皮女郎。
木梃的凹处得有一个垫片,垫片是一块硬纸片剪出来的圆,在这个圆片中间再剪出一个小圆,正好放进凹处。这么一块纸垫片,用处却大,它是成果的装置,让一根根丝一样的棉线,在细木梃上,累积,累积成一个绵绵的白线锥,这个线锥,纺线的女人叫它穗子。
纺车左边那五个脚趾头,我相信它是一个造型,我推想作古的先人,他造纺车时,怀着的情调。
纺车的右边:一个三面环着向上的木框,木框一边有一个把手,镰刀状的,末端有一个眼,松松地能放进去一个手指头。
这个朝上环起来的木框里,装着一个双排的轮子。十几条半长的宽木板,转着圈,插在一块木头上,这块木块,被旋成花鼓状,这些木板就插在“花鼓”的侧面,做成一扇轮子;十几条一样长,一样宽的木板,转着圈,插在另一个“花鼓”上,做成另一扇轮子。两个“花鼓”,用一截短短直木连起来,就是纺车的大件——纺车轮子。两扇轮子的木板的梢头,勾着弦,勾成“S”形,蜿蜓曲折。
还得一根长长的细弦,搭在轮子勾成的“S”形的弦中间,拉到左手安装好的木梃上,弦成了一圈,纺车的左右联合了。右手食指在把手眼里,一转,纺车轮子动了,左边的木梃旋起来,一转一旋,一转一旋。
我在“嗡嗡”的纺线声中长大。
晚上,油灯放上窗台,或者干脆放在炕上,靠近纺车,好看见往木梃上上线。线要上得匀,不能这里高,那里低。女人们纺出的穗子,一个个像模子里倒出来的。
小孩子,脱了衣服,在母亲背后铺好的被窝里睡了。母亲想让孩子安静下来,不再闹腾,就是让他们全睡下。“睡下就不闹了。”母亲说。
睁着眼,孩子们睡了。
母亲将星星般的油灯,放在窗台上、放在纺车旁。但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会投下一个大大的影子,那是母亲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动,这里晃晃,那里晃晃,不时,一条胳膊举上来,像要打人,却又落下去,原来是上线。木梃上的穗子,就是这样一上一下变得饱满。
墙上有母亲劳作的影子,也有转动着的纺车的影子。特别是那轮子,那轮子的影子,多大啊,都上了天花板。它上面的两排木板,一个一个像飞行的翅膀,在飞呀,飞。天花板被星星般的灯光照亮着,天花板上投着的影子不停在动,张牙舞爪地。
小孩子害怕这些黑影子,但不说出来。母亲移灯走向纺车,油灯从我躺着的身上走过,孩子们赶紧闭住眼,或者呼啦一下,拉被子蒙住头。过不了一会儿,孩子们又很想看,便拿开被子的一角,那轮子像是向着他压来,赶紧又蒙住,在被子里偷听有节奏的“嗡嗡”声。
后来,我就不害怕了。天花板或者后墙上那些动着的影子,那轮转着的纺车,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和谐。
纺车、油灯,窗户上扑楞着的灯蛾子,它们是一体。
母亲胳膊高扬,又一根线上去了。一根根的细线,密密地上去,穗子在一点点地充实,变大,大到如成熟的桃子,大到非摘下来不可的时候,母亲摘下它,捏捏,放在炕上。炕上已经有两个穗子了,并排躺那儿,像一对双胞胎的小人儿。
这个用线纺成的穗子,极像做木工用的吊线锥,纺线的女人怎么叫它穗子呢?它是一根又一根的细线绕的,要让它鼓起来,得多少根细线呢?
但我在这样的猜想中,睡熟了。冬天的夜,很长,我总是一夜睡到大天亮。天亮的窗台前,纺车静默着,没有母亲的影子。母亲下炕了。炉子里的火苗呼呼的欢腾跳跃,母亲在淘菜,在擦桌椅。
我上学了。
清晨,鸡叫头遍,我被“嗡嗡”的纺车吵醒了。我在嗡嗡声中睡去,在嗡嗡声中醒来。天花板上的影子,像是要抡到我的脑袋上。天花板像放电影的幕。多好听的嗡嗡声啊,像天然谱成的一支曲子,一辆纺车一个音色,绝不类同,我听惯了我家的纺车,像听惯了母亲唤我的声音。
家里,母亲纺线。外婆来了,帮着母亲纺线。外婆当年六十多岁,很晚才睡,外面的天还黑着就坐起来。她纺着线,念念叨叨,重复着她自己说过的话,上百遍地重复。母亲不爱听,对着外婆:“你别说了,就那么几句话,几千遍地说!”
外婆听母亲这样说,伤心的样子,但只安静那么一小会儿,就又念叨起来。晚上,她念得你睡去;早上,把你念醒来。
外婆坐在纺车跟前,比母亲的姿态似乎更优美,看外婆扬手上线,像唱戏,风中飘的一样,上去了,下来,再上去……。外婆说她的老胳膊不酸,在纺车跟前坐了一辈子,就不知道酸。有时,外婆又说胳膊痛,胳膊坏了,纺线纺得胳膊都坏了。外婆六十多岁了,外婆糊涂了。
外婆在我家待多少天,就纺多少天的棉花。身旁一把把花眼子,犾如猫的尾巴,一根消失了,又一根消失了;一捆打开,纺完了,从新打开一捆。
花眼子是放在柜子里的,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神奇的雪白的棉花,盛着勤劳人们的汗水,收获棉花,经历漫长的春夏秋冬。这些花眼子,是时间,是生命,女人像珍爱珠宝一样,珍爱柜子里的花眼子。
花眼子齐整地放在柜子里。这齐整的花眼子终归要被纺车一天天消磨下去,消融掉。
纺车放在炕上,一冬天就那样停放。
也有炕上没有了纺车的时候,那是纺车搬到大门外头了。纺线的女人,将纺车端到院子里,端到巷口,端到这家,端到那家,哪里热闹就往哪里端。女人们在一起纺线的情景,如同《一辆纺车》里写的,她们竞比纺线,那纺车的轮子旋得一会儿比一会儿带劲,不同的纺车,不同的音色,嘤嘤嗡嗡地,合着说笑声,交织在一起,生活中的坑坑凹凹全有了,穿兰花花的嫂子,穿红花花的大姐,各自纺着棉。该是回家做饭的时候了,她们看谁纺的穗子多,谁的穗子大,又是一顿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