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读书梦

莫言

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顽童时，就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书籍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我们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这样的书对我这样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

为了阅读这套书，我给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阅读这套书两个小时，而且必须在他家的磨道里读。我读书时，石匠的女儿就站在我的背后监督着我，时间一到，马上收走。如果我想继续阅读，那就要继续拉磨。那时在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钟表，所谓两个小时，全看石匠女儿的情绪。她情绪好时，时间就走得缓慢；她情绪不好时，时间就走得飞快。为了让这个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鄰居家的杏树上偷杏子给她吃。

总之，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我们周围那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读完了。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但阅读速度惊人，而且几乎是过目不忘，非常投入，经常因为书中的人物而痛哭流涕，也经常爱上书中那些可爱的女性。

把周围村子里的十几本书读完之后，十几年里，我几乎再没读过书。我以为世界上的书就是这十几本，把它们读完，就等于把天下的书读完了。那一段时间我在农村劳动，我在学校里学会的那些字也几乎忘光了。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成为一个作家，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15岁时，石匠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着一条垂到臀部的大辫子，生着两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我对她十分着迷。当看到她担着水桶，让大辫子在背后飞舞着从河堤上飘然而下时，我的心里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人。

我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黄昏时刻，对她说我爱她，并且希望她能嫁给我做妻子。她吃了一惊，然后便哈哈大笑。她说：“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痴心不改，又托了一个大嫂去她家提亲。她让大嫂带话给我，说我只要能写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义》一样的书她就嫁给我。我到她家去看她，想对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壮志。她不出来见我，她家那条凶猛的大狗却像老虎似的冲了出来。

我曾经说，我是因为想过上一天三次吃饺子那样的幸福日子才发奋写作的。其实，鼓舞我写作的，除了饺子之外，还有石匠家那个睡眼蒙眬的姑娘。我至今也没能写出一本像《封神演义》那样的书，而石匠家的女儿也早已嫁给铁匠的儿子，并且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