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木
苏州以精致秀美的园林闻名于世,江南园林是苏州人文最具代表的重要特征。历代苏州园林有一部分幸运地留存至今供世人赏玩,但更多的私家园林却因代远年湮而消失殆尽,如今只能在文人墨客的各种诗文集里去找寻其绰约风姿。近因研究清代人文历史,我意外地在故纸堆里发现了太湖边上曾经有个显赫的名园——逸园。
初名“九峰草庐”
逸园由苏州孝子程文焕始建于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18世纪80年代后彻底荒废,存世时间70余年。
程文焕(1649-1735),字豫章,号介庵。康熙四十五年,其父程大儒病殁,程文焕葬父于太湖之滨的吴县西碛山西南麓(今属苏州市吴中区光福镇潭西村):“既卜葬,筑室庐墓旁,旦夕悲号,哀动行路,出入必告,非婚祭大事不归。如是者三十年,卒年八十七。乾隆五年,巡抚张公疏请父子并旌表祔祀虎丘二程夫子祠。”庐墓处就是逸园的雏形。初建时,尚未命名,规模亦较小。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苏州名儒何焯为其题额日“九峰草庐”,取名原因在于“程君豫章葬其尊甫远先生于西碛山麓,因丙舍以庐墓,适当湖山之胜,其前远近高下,为峰有九”。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清代文学家邵泰觉得此处风景优美,环境幽静,是适合隐居的好地方,于是欣然题“逸园”二字于壁,逸园之名自此始。
因山势而造景
程文焕之子名字不详,文焕之孙程钟(1708-1775),字在山,在其诗集《在山遗稿》中称其为“先君逸园公”(?—1756年)。作为巨商大富,程文焕之子扩大了逸园的规模。逸园内部构筑利用西碛山依山傍水的自然形胜,因势利导,进行景致的综合布局,整个园林的四周是成片梅花树林,宅前为广庭,园内建有饮鹤涧、九峰草庐、花上阁、寒香堂、养真居、心远亭、钧云槎、清荫接步廊、清晖阁、梅花深处、涤山潭、藻渌亭、盘碲桥、白沙翠竹山房、宜奥室、山之幽等各种建筑和小景,还建有牡丹园,种植银杏树、紫藤花等佳卉名木。
清代著名学者、文学家蒋恭棐在《逸园纪略》里如此描述逸园:“逸园在吴县潭西太湖滨……园广五十亩,临湖,四面皆树梅,不下数万本,前植修竹数干竿,檀栾夹池水。过‘饮鹤涧,古梅数本,皆叉牙入画。历广庭,拾级而登,为‘九峰草庐,义门先生题额云其前远近高下为峰有九,故名。庭前丘壑隽异,花木秀野,庭后牡丹一二十株,旁构小阁,良常王虚舟先生颜日‘花上。后为‘寒香堂,秀水朱竹坨先生题额。堂西偏之室日‘养真居,孝子庐墓时栖止之所。草庐之东,为‘心远亭,山阴戴南枝高士所书。亭北崖壁峭拔,有室三楹日‘钧云槎,栏槛其旁,以为坐立之倚,佳花美木,列于西檐之外,下则凿石为涧,水声潺潺,左山右林,交映可爱。槎之东,银杏一本,大可三四围,相传为宋元间物。稍东有廊日‘清阴接步。又东为‘清晖阁,虞山王艮斋先生题额。蟠螭、石壁界其前,铜井、弹山迤逦其左。凭栏东望,高耸一峰,端正特立,尤为蝤崪。其下梅林周广数十里,琴川钱东涧先生《游西碛》诗云‘不知何处香,但见四山白最善名状。草庐之西日‘梅花深处,引泉为池日‘涤山潭,潭上有亭日‘藻渌,石梁跨其上日‘盘碕,之北过芍药圃,竹篱短垣,石径幽邃,则‘白沙翠竹山房也。旁有斗室日‘宜奥,每春秋佳日,主人鸣琴竹中,清风自生,翠烟自留,曲有奥趣。后为‘山之幽,古桂丛生,幽荫蓊蔚,是为园之北。其由竹篱石径折而西,飞桥梯架岩壑,下通人行,为迪山,今名涤山。由西碛逶迤成陇,高二十余丈,周百余亩,其中平坦处,石台方广丈余,登其巅,则莫厘、缥缈诸峰,隐隐在目,白浮长空,近列几案间。东则丹崖翠(山献),云窗雾阁,层见叠出;西则黏天浴日,不见其际,风帆沙鸟,烟云出没,如在白银世界中,为逸园最胜处。”
大概在18世纪40年代,程钟全面接管此园,增建了茶山、石壁、在山小隐、生香阁、腾啸台、鸥外春沙馆等胜景,整个逸园更加具备园林的休憩和观赏价值。
俯瞰太湖,远眺芙蓉七十二峰
现在根据《逸园纪略》描述并结合实地考察,可以初步推断,逸园的大概位置应该在上海铁路局太湖疗养院再往高处偏东的山坡处、光福镇潭西村的正上方。逸园周围因为有九座山峰环抱,朝晚就经常会出现不同光景。登临逸园的制高点——腾啸台,眺望三万六千顷太湖,水天一色,远岫若浮若沉、多姿多彩,扬帆的渔船静静停泊在平静宽阔的湖面,湖山胜景尽收眼底。逸园所占据的地理位置优势和独特的自然风光,当时苏州城内众多人工构筑的园林根本无法比拟。同时,逸园东面两公里就是著名的邓尉山香雪海,是江南地区最重要的赏梅基地,因此凡是到邓尉探梅的文人骚客,一般都会登临逸园览胜。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春,诗人王友亮与堂兄王廷言到邓尉观梅,曾到逸园游玩。临别前作诗《逸园赠主人程在山(钟)》,描述了从逸园俯瞰太湖的绝妙胜景:“园外即湖山,园中自丘壑。人间好家居,何减神仙乐。开径八修篁,迎门老来鹤。言寻幽绝处,导我清晖阁。三万六千顷,汹汹当眼落。一窗揽其全,启闭为锁钥。芙蓉七十二,镜里根牢著。更奇腾啸台,大璞谢雕凿。下有水苍茫,上有松拏攫。清风激涛声,上下一齐作。主人雅爱诗,五字秀而削。经年断城市,不遣尘淤脚。遇我独忻然,笑指梅初萼。既邀阁中吟,复设台上酌。握别意殷勤,重为桂花约。我生乏清福,未免世故缚。留诗三太息,鸿爪记曾托。”逸园的风景,王友亮多年后依然无法忘怀。他在《双佩斋文集》卷四《跋文征仲<太湖游>卷》的序言里,回忆起在逸园休憩两日里所见到的瑰丽风景,依然那么令人向往:“余壮岁前,三至吴门,惟庚寅春,至邓尉观梅,憩程氏逸园二日。园邻太湖之滨,登高而望,烟波浩渺,芙蓉七十二宛在目前,忻然欲游,为同舟牵制,不果。今于软红中得此,益神往于具区林屋间。”
流芳千古的传奇故事
程钟从小工诗,有才名,却不屑于功名,不事生产,整日以诗酒自娱。其妻顾信芳(1708-1771),字湘英,翰林院庶吉士顾秉直长女,亦能诗,自号“生香居士”。程钟伉俪生性都追求隐逸的生活,加上程钟的书生本色导致不善于商业经营,以至于到程钟中年时家道就中落,于是不得不从苏州城区的枫桥搬到西碛山,“偕湘英隐居逸园”,“授徒为生”。
在逸园里过往的文学名人,从程钟的诗集《在山遗稿》所收录酬唱诗的情况来看,除了沈德潜、彭启丰、蒋士铨、袁枚、王友亮之外,程钟更多地和当时苏州府元和县的诗人方懋福、方懋禄、金朱楣以及太仓州嘉定县的大学者王鸣盛、淮安府山阳县的大学者阮学浚等人相友善,酬唱往来,逸园的人文盛极一时。正如程钟在其《在山遗稿》卷一《沈归愚宗伯同乔慕韩、章光重探梅过访》所表达的心境:“春风散余寒,朝日照高树。名贤驻游屐,适与清景遇。迹显心独幽,神欢物同趣。空山多白云,香来不知处。”对于众多社会名流慕名拜访,程钟的心情总是十分高兴,都给予盛情款待并作诗与之酬唱,借此表达自身高洁远逸的人生情操,而其高名亦远播江南地区。
袁枚是乾隆后期的诗坛领袖、“性灵派”的灵魂人物。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袁枚首次慕名拜访逸园,对逸园胜景和逸园主人的高雅钦佩有加:“苏州逸园,离城七十里,在西碛山下,面临太湖,古梅百株,环绕左右,溪流潺潺,渡以石桥;登腾啸台,望缥缈诸峰,有天际真人想。主人程钟,字在山,隐士也。妻号生香居士。夫妇能诗。有绝句云‘高楼镇日无人到,只有山妻问字来。可想见一门风雅。予探梅邓尉,往访不值。次日,程君入城作答,须眉清古,劝续前游,而予匆匆解缆。逾年再至苏州,程君已为异物。记其《杂咏》一首云:‘樵者本在山,山深没樵径。不见采樵人,樵声谷中应。”(袁枚:《随园诗话》卷五)古代文人多有隐逸山居的情怀,但山居不等于相忘于江湖,他们普遍有求知己、求认同的情怀。程钟隐居、袁枚探访,反映他们共同的隐逸情怀;“程君入城作答”以及诗文的唱和流播,反映了他们求知己、求认同的情怀。在此意义上,作为园林的逸园,比苏州其他园林更体现出文人墨客归隐山林的理想境界。
逸园最终走向荒废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程钟的朋友向乾隆皇帝推荐了逸园形胜和景致之美,因此有了乾隆皇帝南巡江南时亲临逸园观览这出故事:“会在山之友有去为达官者,于上前盛称逸园之胜。逮乾隆四十五年南巡江南,大吏欲添设离宫,谓莫如此园为宜,因命江氏献其地,时在山已殁,寡妾幼子仓猝觅屋迁居,琴书手泽遂多散亡,园亭旧皆茅亭萝屋,以朴野胜,至是改建宫殿,焕然金碧,而临幸时颇不当圣意,命仍以园还主人,于是尽撤所建,辇其材他用,花木亦俱摧为薪,止存空地一区。然终以为行在,故程、江两家俱不敢有任其芜废,惟附近居民犹能指亭榭故处称为程园云。”(朱春生:《铁箫庵文集》卷三《程在山传》)地方官员为了向皇帝献媚而将逸园改建为金碧辉煌的宫殿,但却没能讨好乾隆皇帝,最终乾隆皇帝还判令逸园应归旧主,这也直接导致了逸园走向衰败。
乾隆末年,逸园已经基本荒废。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朱春生因幼时听闻程钟之名,后读袁枚游逸园诗和《西碛山庄记》,心生钦慕,特地专程到太湖边寻访逸园遗迹,而“时园废已久,瓦砾遍地,荒草如人长,惟一土阜甚高,上有巨石,镌‘腾啸台三字犹存。登之,望太湖三万顷澄波浩淼如在脚下,湖中群峰罗列,一一可指数。回顾西碛山翠屏插天若背可倚者,真胜地也”。可能由于邓尉山的梅花已落,同时由于看到逸园十分破败,朱春生有感而发,以至于所写诗歌都十分凄凉感伤。其中第一首云:“台荒腾啸女萝遮,欲吊诗魂路恐差。只有枝头双杜宇,夜深来哭紫藤花。”(朱春生:《铁箫庵诗钞》卷一《寻程在山逸园废址,惟腾啸台尚存,披荆而上,太湖诸峰历历在目,其余亭馆倾圮略尽,紫藤花亦摧为薪矣(二首)》)后来,朱春生在苏州府城里又遇到了程钟的女婿黄淦(字志坚),黄淦向他详尽讲述了逸园旧事,里面还提到程钟晚年时还梦见神仙,告知自己的前身是昆山城隍之神云云。后来,朱春生根据黄淦的讲述,撰写了一篇《程在山传》,为世人保留了逸园主人程钟十分珍贵的生平事迹。
到嘉庆年间(1796~1820年),逸园已经彻底荒废,连昔日遗迹都十分难寻了。钱泳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曾随父亲到过逸园,那正是逸园的鼎盛时期。四十年后,他的文章却是如此叙述:“今隔四十年,已成瓦砾场,无有知其处者。”(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园林·逸园》)颇有今昔之叹。尽管如此,逸园在苏州园林史上依然占有十分重要的一席之地,同治《苏州府志》、民国《吴县志》等地方志书,还是把逸园列为曾经的苏州名园加以详细记载。这些地方史料,无疑增加了人们对一代名园——逸园的认识,也增加了对在逸园里居住和过往名贤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