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5-06-16
[基金项目]扬州大学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项目“廿年心史:1898-1917年间的诗歌与社会”(项目编号:xjj2014-08)。
[作者简介]石任之(1982—),女,江苏徐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摘要]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转捩,而传统士人的政治关怀多以诗歌形式表现。此一时期诗歌,可分为支持变法者之诗和反对变法者之诗。支持变法者卷入变法的程度有深浅,感情较为复杂,但多对变法失败致以哀怜痛惜之意。反对变法者,其诗带有鲜明的保守立场。相关的诸多诗作,皆带有特殊时代新旧杂陈的烙印。其题材与表现手法虽仍沿袭诗史传统,但时人心理渐变,对事件中心人物的认识,对西方文明的认识均有所改变,对变革开始有新的反省和诉求。
[关键词]戊戌变法;诗史;政治;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5)04009007
学界对戊戌变法前后诗歌的研究,多集中在变法中心人物上。如康有为,写下了大量戊戌纪事诗,而且以长序和自注的形式交代历史背景;梁启超和谭嗣同,在生死存亡之际作出不同的抉择,其相关诗作最能动人心魄。而其他维新派官绅如黄遵宪、沈瑜庆等,在戊戌变法期间亦留下了大量诗篇。守旧派人物如叶德辉、王先谦等,也用诗歌表明了自己对变法的态度。更多的外围官绅则以旁观者身份记录了对事变的所闻所感,其诗作都足以补史之阙。
中国古典诗歌与世变关系匪浅。而清代的诗史理念,正承袭自明清易代痛苦境遇下诗人的思考。张晖《中国“诗史”传统》论及明清之际的思想变革,认为“以诗为史”是由于剧烈震荡的社会对诗歌的功能性要求:“他们对‘诗史理论的思考,化成为大量纷杂的论述。这些论述,极大强化了诗歌记载历史的理论意识,确立了‘以诗为史的阅读习惯,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1]“诗史”观念在传统上越来越得到认同,清季多事之秋,诗人更自觉地在诗歌中记录历史。而且很多不宜正式公开的看法,往往会在诗歌中有更为巧妙、也更为真实的表达。但这些表达,题材选择与表现手法虽然来自传统诗学,其心理却已与传统“诗史”的某些观念异趣。“诗”固然不能等同于“史”,然而缘情感事发于笔端,在一般应酬的游词鄙词之外,直击心灵的作品无疑值得重新审视和反思。所谓“诗史”,实在也是一代诗人之“心史”。 “诗史”与“心史”有联系亦有分别。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史”尚真而“诗”言志,在“诗史”的定义中,“史”的成分更重,故而强调对历史的真实记录与书写。然而文学创作毕竟不同于历史记录,作为史料的价值仍然不能过分高估。“心史”则是以“史”为背景,而“情”的成分更浓,注重个人化的强烈的感情宣泄,有时是非理性乃至非客观的。宋遗民郑所南所著《心史》,即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色彩。清末的特殊时期,这种结合民族主义和个人情绪的写作被广为追念,并得到极大的发扬。明清之际,士人身丁夷夏之变,其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巨大;而清季士人则在文化上承袭华夏传统的清皇室,与强大的西方异质文明之间,在风气渐开之际,遭逢更痛苦的情感的撕裂。更不用说倡导排满的革命者,虽然血统上自命中华,其革命主张却是文化上的以夷变夏,故而清季士人的精神矛盾不可忽视。戊戌变法的失败也标志着近代中国政治上的一大转折,从此国人逐渐舍弃了自上而下的变革道路,而倾向于更为激烈的自下而上的暴力革命。在这次割裂新旧士人的政变中,传统诗学已初显变象。
一、 支持变法者之诗
戊戌变法前后诗人之诗,与戊戌政变有关系者,有支持与反对两种。表支持者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虽亲历其事,也是推行变法之重要人物,但诗作之中毫无反映者,如张之洞、陈三立等是。张之洞作为晚清重臣,一度也是强学会的支持者,但在后党势力张扬之际,张即刻意与维新派保持距离。“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本是其得意门生,及其被杀,张之洞痛惜不已,在两江总督任上,于南京鸡鸣寺建“豁蒙楼”以为纪念(取自杜甫诗“忧来豁蒙蔽”),但却不敢以诗稍作抒怀。
维新变法时期,湖南巡抚陈宝箴是地方大员中支持最力者,而作为乃父臂助的陈三立,其《散原精舍诗》编年起自辛丑(1901年),近来虽发现一些其早年诗作,但据云“在新发现的《诗录》所收和广为流传的《散原精舍诗》所载中间,陈三立还有五年时间的诗作杳无踪影。而这五年——自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至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是陈三立个人历史乃至整个中国近代史的十分关键的时期。”[2],陈三立戊戌前后的诗作完全没有记录,是不正常的现象。
第二类,作为重要参与者政变后亦遭牵累,但能以直笔叙述见闻和抒发胸臆者。这类诗人当以黄遵宪最具代表性。黄遵宪自1895年出任湖南按察使,即助巡抚陈宝箴宣传和推行新政。1898年8月,他被任命为出使日本大臣,遂得暂时远离政治中心。至戊戌变生,黄遵宪亦被列为“从严惩办”的维新乱党。幸得友朋援救,又得外国驻华公使干预,清廷方许其辞职归田[3]776。其《感事》八首[3]779,则全论戊戌之事,录其三首:
授受元辰纪上仪,帝尧训政典留贻。谁知高后垂帘事,又见成王负扆时。九鼎齐鸣惊雉雊,千金悬格购龙医。白头父老纷传说,上溯乾嘉泪欲垂。(其一)
推车弄顶看文康,变态真如傀儡场。五百控弦谋劫制,一丸进药失先尝。传书信口诃西母,改制称尊托素王。九死一生仍脱走,头颅声价重天亡。(其三)
金瓯亲卜比公卿,领取冰衔十日荣。东市朝衣真不测,南山铁案竟无名。芝焚蕙叹嗟僚友,李代桃僵泣弟兄。闻道诟天兼骂贼,好头谁斫未分明。(其四)
第一首统摄政变之事,颔联之“高后垂帘”“成王负扆”喻光绪失位、慈禧听政;颈联指小人上位,维新党人遭通缉,其意至明;第三首意在责备康有为。首句本自李白《上云乐》诗句:“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4]文康是传说中上古仙人,故李诗谓乃天地所生,曾抚弄盘古、推动天之运行如车轮;而黄诗首联谓以仙人之眼视之,世变之无常如同演出傀儡戏,又嵌入“康”字;颔联则涉及两桩戊戌公案,一为康有为等“谋围颐和园”事,一为康有为进药丸毒杀光绪事;颈联则直斥康有为行为不当,一则借“衣带诏”指斥慈禧,二为托古改制自命素王(孔子);尾联则谓其侥幸逃生而得享大名。“衣带诏”之说尚有疑问聚讼,但光绪的确曾传出朱笔密谕,交杨锐转康有为。[5]而慈禧曾下旨污称康有为曾密献药丸毒杀光绪,令各地严拿康有为。戊戌变法之时,黄遵宪在日本,政变过程及内幕并不清楚,故只能据传闻及清廷公开之说,所以诗中对康有为颇有不以为然之意。第四首则述六君子事,谓“四京卿”(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等因光绪拔擢而一朝得享尊荣,谁知很快就因变法失败而被杀,“李代桃僵”尤就康有为弟康广仁而发;尾联则就谭嗣同而发,所谓“诟天兼骂贼”,乃指谭嗣同临刑遗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之语[6]。
这组诗用典贴切意存寄托,但诗意直接明确,虽然为戊戌感事之作,但也未必尽合史实,故与其以“诗史”视之,不如以“心史”视之为宜。
第三类,亦身历其事,但非中心人物,故政变之后相对安全者,这类诗人往往有少量相关作品,但多数仅止于友朋之间的唱和悼念,如张謇、沈曾植、梁鼎芬等是。
张謇有《奉送松禅老人归虞山》诗一首,自注作于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即1898年6月18日),诗云:
兰陵旧望汉廷尊,保傅艰危海内论。潜绝孤怀成众谤,去将微罪报殊恩。青山居士初裁服,白发中书未有园。烟水江南好相见,七年前约故应温。[7]
松禅老人即翁同龢。翁于光绪颁布“明定国是诏”后四日(即1898年6月15日)遭光绪罢免,三日后张謇即作此诗送行。诗中固然表现出一副同情和安慰的口吻,但几乎看不到背后的政治波澜。而翁同龢《瓶庐诗稿》集中,戊戌年所作之《将之山右视筱珊侄至》《春申舟次偶成》,王逸塘认为都指的是戊戌政变,“顾其时党论方酷,忌者犹众,畏讥避谤,情见乎词,亦可伤矣”“凡熟光宣庙局者,类能言之”[8]。翁诗“四裔竟将魑魅御,寸衷尚有鬼神知。老韩合传谁能辨,刘李同官莫漫疑”(《春申舟次偶成》)[9]两联,以老子韩非不同类而合传,言虽均主张变法,但与康有为有不同之处,寓有微意。“刘李”或为“刘柳”之误,典出韩愈诗:“同官尽才俊,偏善刘与柳”。刘指刘禹锡,柳指柳宗元,均牵涉“牛李党争”,此句言翁遭谗去官不猜疑朋友。
又如梁鼎芬《杨叔峤京卿遗柩回籍过鄂吊之》:
玉屑孤儿消息来,未收悲痛札难开。早知圣主容臣直,每叹同时少此才。破寺凄凉骢马过,故乡迢递杜鹃哀。人生百岁犹为夭,独往空山数绿苔。[10]
此诗作于戊戌次年(1899年),杨叔峤即杨锐。杨锐、梁鼎芬曾在张之洞幕下共事。此诗乃杨锐灵柩回籍经过湖北时梁鼎芬悼念之作,诗中虽表达哀痛怜才之意,但于政治背景亦未敢明言。
又如沈曾植《野哭》五首,钱仲联注云:“此诗盖哭刘光第者。公与光第,刑部同官也。”其一云:
野哭荒荒月,灵归黯黯魂。薰莸宁共器,玉石惨同焚。世界归依报,衣冠及祸门。嵇琴与夏色,消息断知闻。[11]
诗中所谓“薰莸宁共器”喻维新党人与反对派之不能相容,“玉石惨同焚”则谓其死不得其所,尾联“嵇琴与夏色”句本范晔《临终诗》:“虽无嵇生琴,庶几夏侯色”,按“嵇生琴”指晋嵇康临刑索琴奏《广陵散》事,“夏侯色”指三国魏夏侯玄临刑而颜色不变,与刘光第临刑正可对照。此诗类向秀《思旧赋》悼亡友嵇康之吞声之悲、难言之痛。
题咏被难六君子是有关戊戌政变诗作常见的题材,其中尤以追悼林旭者为多。盖因林旭诗才六君子最称杰出,且其妻沈鹊应绝命词祭夫、仆朱德贵冒险收尸,又颇有传奇性之故。如李宣龚《哀暾谷》诗有云:“吾子有今日,夙愿百已遂。当贺更以吊,自反觉无谓。愿收声彻天,愿忍彻泉泪。敢以朋友私,辱君死君义。”[12]31又《读晚翠轩遗札有感》诗有云:“健仆尚能助收骨,遗嫠何处暗伤神。不甘党籍言犹在,欲报君恩志未伸。”[12]265严复《哭林晚翠》诗云:“夫子南州彦,当时士论存。一枝翘国秀,三峡倒词源”“犹有深闺妇,来从积德门。抚弦哀寡鹄,分镜泣孤鸳”[13]362,又《古意》(伤林暾谷旭也)“情重身难主,凄凉石季伦。明珠三百琲,空换坠楼人。”[13]363诸诗或念其才之大,或惜其志未酬,或哀其身后事,于政变背后之内幕亦未涉及。
第四类,未直接卷入戊戌变法,但对变法抱支持和同情态度者。这类诗人因为在政变后没有受到冲击,反而能以旁观者身份写出的意蕴深长的诗篇。如陈宝琛《枚如丈寄示叠韵有感之作逾日复见过再叠奉和》:
酒垆歌哭僧房话,肝胆忘年白发新。顾我诗才孱到老,多公道气晚逾春。闭关忍更闻尘事,炳烛容同侣古人。失喜登高好腰脚,又携鸠杖过比邻。[14]
此诗作于戊戌。诗中所谓“闭关忍更闻尘事”,即闭门不忍听说时事之意,可见其怀。
又如郑孝胥《暮寒》“四月二十七日感事”诗云:“宫中二圣自称欢,沧海归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时竟失,风波垂定事尤难。是非坐共微言绝,恢复终凭老眼看。料得泪痕潜渍笔,卅年密记在金銮。”自注:“韩偓有《金銮密记》五卷”[15]。即感慨翁同龢之被逐。韩偓《金銮密记》为晚年追叙其在翰苑参与机密及闻见之事,用以类比翁同龢。
有关戊戌政变的诗作,也有不少着眼于母子失和与帝后党争,而于康有为多致微词。如叶尔恺《所见》有云:“茫茫不见丧家狗,赐也无须敝盖埋”[16]753。又《所闻》其一云:“何来密诏藏衣带,别具深谋伏弩机。卖友未堪诬郦寄,拥兵妄欲说陈豨。”其讥诋康有为之意甚明。又其五有句云:“且许还山空抱蔓,黄台不见子离离。”[16]753则是以武则天与章怀太子事微讽光绪与慈禧之帝后失和。
汪荣宝《有感》诗云:“徒贻亢龙悔,不见植鳍贤”[16]754,上句叹息光绪急于求成遂至进退失据,下句则慨叹光绪身边没有傅说那样的贤才(按《荀子·非相》:“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亦是致以批评。汪氏还有《重有感》七律十首咏戊戌政变事,如“霸越奇才思范蠡,新周经术得何休”)[16]754,谓光绪思得奇才,却遇到康有为,其用意可知。
林旭岳父沈瑜庆1899年在致其座师翁同龢信中附《咏史诗》七章:“昔欧阳公居颖,门生故人,千里过从,虽厌谈时事,诗酒因缘,未尝摒绝。贤者之善于自遣,以系人望,大略相似。谨写呈咏史七章,以博莞尔,非有讥讽文字也。”[17]220而其《咏史寄虞山诗》[17]42中有“处人骨肉间,忧虞能自保”(《留侯》)、“左右以谕教,为傅乃无状”(《贾生》)、“萧生亦可哀,儒术益高致”(《萧太傅》)、“弥缝父子中,神仙时往还”(《长源》)、“调停两宫间,进退非首鼠”(《吕申公》)、“慈圣隆保傅,官家方少年”(《张太岳》)。沈曾植《海日楼札丛》称其“运思皆出人意衷”[18],然而细玩其诗意,指翁同龢处慈禧光绪母子间竟不能弥缝调停,而坐看两宫矛盾加剧,实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讽刺之意甚浓。又沈氏《贾谊》诗云“书生擅制作,天人发皇明……云何乃自鬻,上书鸣不平”[17]47,显然是讥刺康有为;又《晁错》诗云:“刑名辅少主,弊事袭秦季。倾危骨肉间,因缘以为利”[17]47,则为戊戌死事者而兴感,这些诗均借古以讽今,其中亦显寓指摘之意。
戊戌变法时任礼部主事的王照,在其《方家园杂咏》诗注中,认为“变法大事,当由帝奉慈圣行之,则朝臣无由持抗。尝以此意言于当事,不能从也。”[16]752 当时持此立场者不少,但随着帝后矛盾进一步激化,至戊戌九、十月间,慈禧放出光绪病重消息试探舆论,光绪人身安全受到极大威胁。至此舆论渐有变化,除后党勋旧守旧王公外,大都同情光绪。如汪荣宝《太液二律》[16]755有“禁中更拟南薰曲,多恐仪鸾不忍听”“瑶池自弄云和管,那识人间掩泪听”之句,既哀光绪之困居瀛台,又讥慈禧之昏聩。其他如李希圣《西苑》诗“神山已遣青鸾去,瀚海仍闻白雁来。莫问禁垣芳草地,箧中秋扇已成灰。”[16]763等于光绪皆致以哀怜痛惜之意。综上可知,即使在支持者中,不少人对慈禧仍有理解,但痛惜变法大事所托非人。主流诗人之同情光绪或可谓忠君,但群起支持变法则是诗史上的罕事。尽管有一饭不忘君的诗史传统,而能对以夷变夏的维新有大期许,可见风气渐开、人心思变已为事实。清亡后,这些遗老渐由开明而趋于保守,出于对帝制及文化传统的坚守,而其初心并非顽抗变革。
二、反对变法之诗
以清季大环境而言,至甲午以降,维新已然渐成潮流。不过即以老大中国之发展惯性而论,尚古守旧者亦非短时间所能淘汰之。故反对维新者亦大有人在,朝中大臣如刚毅、赵舒翘、杨崇伊、徐桐等人,即曾对变法多所攻讦。而在地方,亦有部分士大夫反对变革。湖南为维新运动中心之一,自1895年起,巡抚陈宝箴与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等即大力推行新政,开办时务学堂,延聘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又设矿务、轮船、电报及制造公司,刊《湘学报》,一时湘中风气大开。然而恰恰是在湖南,以学问知名而反对康梁最坚决者,有王先谦、叶德辉二氏。
王氏并非一直反对维新,长沙时务学堂之创立,也是由时任岳麓书院山长的王先谦领衔正式呈报立案。此外其《虚受堂文集》中赫然有《科举论》《海军论》《工商论》《学堂论》等政论文章,其中亦具见其经国自强之策。如其《科举论》(上)云:“光绪丁酉、戊戌间,时文之敝极矣。群议变科举法,予亦韪之,作《科举论上》。”[19]5则其支持新式教育可知;又“光绪戊戌夏,奉旨废制艺,试策论。已而康有为逆案事觉,新政复旧,作《科举论下》。”[19]7明为反对废除新政有关教育措施。王先谦非反对维新,其所反对者,乃康有为及其激进思想。王氏戊戌间诗作大多针对康有为而发,可谓深恶痛绝。如《纪事》诗云:
适足以杀盆成括,此复欲为新垣平。辟睨两宫幸有变,沆瀣一气还相生。风元不竞海氛恶,澜岂容狂湘水清。圣学依然揭日月,春秋始信非纵横。[19]625
此诗首联两个典故皆直斥康有为。《孟子·尽心下》论盆成括仕于齐见杀事:“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20]新垣平为汉文帝时方士,以欺骗得幸,其后事觉,夷三族。事见《史记》。颔联“辟睨”即辟倪,旁视、侧目窥察之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显指康党制造帝后矛盾,谋取政治资本。颈联“海氛恶”取《左传》“楚氛甚恶”之意,可有双重意指,一者康梁皆广东人,来自海滨,二者也可指西方文化强势入侵。下句则谓不容其狂言邪说扰乱湖湘之地,亦隐含一己可与对抗之意。尾联则以维新之失败为幸,而暗讽康有为等纵横家之行不可恃。
其《赠叶德辉奂彬》(题下自注:叶,湘潭人,吏部主事)诗,序曰:
戊戌秋八月,康有为谋逆事觉,其党康广仁等皆伏诛。先一岁,湖南创设时务学堂,大吏延康弟子梁启超为教习,学使徐仁铸相与主张,其说一时风靡,独奂彬辞而辟之,不以昔年出徐门下有所畏避。……辄奉赠四绝句。
前三首云:
曲士思偷造化权,戏书容易发争端。此曹但可供谈笑,早作妖要乱领看。
自古当仁不让师,放淫拒诐复奚疑?奸言已息佗嚣子,后学争呼韩退之。
荒唐我亦怕新书,一任摧烧不愿馀。鲁国闻人真再世,孔门今见四盈虚。[19]625
如前文所述,赞成维新而对康有为不以为然者不在少数,但是一般而言,即使有所指摘,用词亦未如王氏诗序中“谋逆”“伏诛”等字眼之直接和强烈。序中“大吏”当指陈宝箴,“奂彬”即叶德辉字。
王先谦此序特别推崇叶德辉反对康有为之功,且自以为不及叶之有见识,故赠诗以褒之。诗的第一首纯作讥弹,谓康有为等以乡曲之士而妄想贪天之功,不过行妖作乱之首领而已;第二首则誉叶德辉之挺身而出与之斗争,谓其有以正压邪之功,故后学以韩愈视之(韩愈曾辟佛);第三首谓康有为之说危害甚大,当摧而烧之;而叶德辉有维护孔教之功,挽救了很多被误导的后学。这组诗之主旨虽在褒扬叶德辉,而其中亦可见王氏于维新之态度。
而其《狂子行》则颇堪玩味:
官不可为去作贼,用夷变夏胡可得?民权阴袭拿破仑,教祖欲追摩哈墨。滔天卷地谁复论,但见鱼烂鼋鼍奔。陈相自悦许行学,曾静实丧张熙元。神徂圣伏绵千载,至教昭垂日星在。春秋如线终一匡,不信横流倒沧海。中行之背何足笞,忧时贾傅勿叹咨。君不见张吴两狂子,只有流传题壁诗![19]627
“狂子”谓迷惑于新潮之士(或者确有所指亦未可知)。谓其人不欲为正统有守之官,而欲为犯上作乱之贼,当指追随康梁之维新党人;次句谓维新派学习西方之路行不通。三四句谓其人数典忘祖追随西方,“摩哈墨”即伊斯兰教之穆罕默德,这两句其实颇有“诗界革命”前期“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新学诗”风格。“滔天卷地谁复论,但见鱼烂鼋鼍奔”谓长此以往将致沧海横流、鱼烂而亡;“陈相自悦许行学,曾静实丧张熙元”则谓后生之追随康有为等,必为所误(张熙为曾静之弟子,二人曾策动岳钟琪反雍正,为岳所卖,至乾隆朝被凌迟处死)。以下则自信“至教”长存,国运当兴,以为勉励之辞;“张吴两狂子”本指唐代张旭、吴道子二人,此处以其告诫当时学子勿效法其人。
王先谦戊戌诸作,几乎无一字道及史实,全以历史上的叛逆不经之士为附会,视康有为等为反面教材而行说教,其用意昭然若揭,亦其心声所发。
叶德辉其人“本不欲以诗文名世,辛亥以前诗不留稿”[21],其戊戌间诗,仅见其和王先谦诗四首(王诗见上文),本集亦失载。其中第一首略及戊戌之事,诗云:
公羊流毒误行权,祭仲千秋肇祸端。一卷妖书出牛腹,遗文休作壁经看。[19]626
首句“公羊流毒误行权”乃就康有为而发,盖康有为变法诸议本于《春秋》公羊家言,“行权”即“反经行权”之意,谓康有为等托古改制,实在流毒无穷;第二句“祭仲”为春秋时郑国大夫,深受郑庄公宠信,庄公逝世后掌政数十年,而郑国内乱频仍。此句或指推动维新之朝廷大员,如翁同龢等。第三句“妖书出牛腹”即所谓“牛腹书”,指伪造的文字材料,典出《史记·封禅书》齐人少翁事。按康有为曾著《新学伪经考》,指“古文”诸经多出刘歆伪造,“古文经学”乃新莽一朝之学;“妖书”即妖言惑众之作,此处叶德辉乃反其意而用之,谓康有为之学说为假造之妖言;“壁经”即所谓“壁中书”,指汉代发现于孔子宅壁中之藏书,亦即古文诸经。此句谓康有为著作不过妖言惑众而已。
戊戌期间的反对派,不少人并非完全排斥学习西方,而是仍然持洋务派“中体西用”之观念,反对深度的、根本性的变革,有的甚至只是因为厌恶康有为及其学说。戊戌政变发生不久,叶德辉即编刊《翼教丛编》,所谓“翼教”即维护孔教之意。该书专事收录张之洞、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各类批驳康有为的文章,其序云:“甲午以来,外患日逼,皇上虑下情之壅阏,愍时艰之弗拯,博求通达之士,言禁稍弛,英奇奋兴,而倾险淫诐之徒杂附其间,邪说横溢,人心浮动,其祸实肇于南海康有为。康之弟子梁启超主讲时务学堂,张其师说,一时衣冠之伦,罔顾名义,奉为教宗,其言以康之《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为主,而平等民权、孔子纪年诸谬说辅之。伪六籍,灭圣经也;托改制,乱成宪也;倡平等,堕纲常也;伸民权,无君上也;孔子纪年,欲人不知有本朝也。”[22]从中可以明确看到,守旧派人士所极力维护的,是传统的礼教纲常,而这些不免为深度体制变革的阻碍。但支持变法的士人,也并非移植西方制度,而是旨在强国。双方皆有特殊时代新旧杂陈的烙印,其矛盾根源远小于日后立宪与革命之争,但变法失败加剧了新旧士人之间的鸿沟,使保守者愈趋保守。
三、天变与新变
戊戌政变事关帝后之间的政治斗争,深谙宦海波澜的文人士大夫都不免有些避忌,以至于有学者云:“偌大京城,当事诸人居然没有人在戊戌政变后,当即留下一些可信的文字。”[23]即便在事后追忆,不同立场的人所记之事,又往往相互抵牾,造成历史“真相”扑朔迷离。而从上述各人诗作来看,当时士大夫阶层对于变法的态度,实在是非常复杂,足以为一部士人之心态史。
宋王安石变法伊始,守旧派遂以自然灾害(时有旱灾,又有彗星现,具见《宋史》本传[24]10547)为由横加指责,王安石乃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宏论[24]10550,虽足以振起人心,而变法毕竟未能全功。而戊戌年不但世变日亟,天变亦肇其端。
戊戌元旦,日食。在中国传统的“天人感应”政治思想中,天象与政治紧密联系,日蚀尤为大不祥之兆。《晋书·天文志》云:“日蚀,阴侵阳,臣掩君之象,有亡国。”[25]所以尽管到戊戌年,兴办洋务已数十年,火车、轮船等现代事物渐深入日常生活,连接受西方文化最积极的维新派人士,对于日蚀的发生也不免心存疑虑。林旭见到日蚀后忧心不已,因有《戊戌元日江亭即事》诗,陈衍谓此诗“乃是年元旦日蚀,暾谷偕友人诣江亭观音大士问签所作者”[26]。林诗中有“主忧避殿当元日”句,指是日光绪皇帝不循旧例登太和殿,改御乾清宫受百官朝贺。全诗则气格低沉,足见其心底暗藏之幽忧之思。
而黄人黄人(1866-1913年),原名振元,字慕韩,别号江左儒侠、野蛮、蛮等。中年更名黄人,字摩西,江苏常熟人。南社早期成员,1901年东吴大学创办时被聘为首席国学教授,曾主编小说期刊《小说林》,著有《中国文学史》。的《元日日蚀诗》则气息与林诗迥异,亦与戊戌政变后的诸家诗作大不侔。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称:“诗作于光绪戊戌,指斥金轮,语意极显,诗家之董狐也。”记其诗云:
……第一东方龙,叨长诸鳞虫。当日借雷雨,今日成痴聋。……南方火鸟尾秃速,汝与日乌非异族。天市为巢,天仓啄粟,嘻嘻出出良非福。……西方号于菟,牙爪有若无。狗肉醉且饱,梦见羊踏蔬。一目睥睨一目眇,反思献媚心月狐。……老龟最畏事,自负藏身智。……
诗中日指光绪帝,月指孝钦后。东方龙当指恭亲王,是时为军机大臣,即于是年四月薨。南方火鸟当指崧蕃,满洲人,是时方为云贵总督。西方于菟或指荣禄,曾为西安将军。北方老龟似指王文韶,是年初入赞军机,《清史稿》本传称其更事久,明于趋避,与诗语相合。”[27]
黄人此诗奇崛诡丽,以天象写晚清政局,如神愁鬼泣。诗中虽仍同情光绪,与革命派排满主张有异,但与同时期反映政变的诗作相比,可谓极大胆张扬。将慈禧比作蚀日之月,诸王公大臣也比作群星乱象,以“自月以下相率食人膏血成妖精”,写后党政变之害。慈禧肖羊,于是用“梦见羊踏蔬”隐刺。对慈禧指斥之厉,远非其他士人希冀弥合母子的温柔敦厚。尽管此时还不能视作有意识的革命之声,但在旧诗风格意境之外,思想上的变象已现。
而在戊戌岁暮,变后流亡海外的梁启超,并未稍挫其志,反而开始着手其伟大的“新民”之旅。其《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即呈现出另一番风貌,更明确地宣示了新时代的到来,可谓是戊戌之余响。该诗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底离日赴美游历途中。诗中有:
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在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纬度东指天尽处,一线微红出扶桑,酒罢诗罢但见寥天一鸟鸣朝阳。[28]
其象征意义不可谓不大。而其热切迎接新时代之积极态度,也足以为戊戌之失败带来一抹亮色。
戊戌变法是清季有识之士尝试自上而下进行制度文化变革的努力。诚如论者所言“戊戌维新是一场肤浅的制度变革,又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启蒙。”[29]戊戌维新前后,甲午战争之痛尚新,人心思变,举国空气确实有利于维新思想的传播,图强是大势所趋。故以诗中所见,士人支持变法者多于反对变法者。变法之失败由多种因素造成,非可简单归咎于变法本身。然而变法之失败,对于后来历史之走向至关重要。就眼前而言,在朝则有守旧派转而主政,在野则有无知之民哄然排外,故而在一场政治风波尚未完全消歇之际,另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波已经悄然迫近。至于素有异志之士,则由此另辟革命之路。然而正如梁启超《自励》诗所云:“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近代中国正是在不断的挫辱和失败之中向前迈进,虽然步履艰难,却未有止境,而戊戌年则是一个转折点,也可谓一个真正的新起点。而与戊戌政变相关的诸多诗作,其题材与表现手法固然仍沿袭诗史传统,但时人心理上的渐变,对事件中心人物的认识,对西方文明的认识,对变革开始有新的反省和诉求。两年之后的庚子变作,曾广钧乃有“敌国文明佛不知”[30]句,以文明推许西方,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在戊戌年已有征兆。值此世变和易代之际,既因为特殊时代所赋予的深厚文化内涵而继续保持其主流文学地位,但同时又开始受到来自“新文化”的冲击,表征在诗歌上反映出时人心态的复杂性。而作为文明传承主体的士人,不但充分具备了传统的“诗史”意识,也自觉地表现出深度的文化关怀,故所谓“诗史”也是其“心史”,足以反映这个特殊历史时期的诗人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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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曾广钧:《环天室诗集》,1909年刻本。
The Poetry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in the Period of Wuxu Political Reform
SHI Renzhi
(School of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China)
Abstract: Wuxu Political Reform is a major transition in Chinese history. The political concerns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are also presented in a partial response in poetry. Briefly, the poetry of this period can be divided into the poetry supporting the reform and the poetry opposing to it. Those who supported the reform, such as Huang Zunxian, Wen Tonghe, etc., who got involved in the reform at different levels, reflected their complex feelings in their poetry, but most of them expressed their sadness over the failure of the reform. But those who opposed the reform, such as Ye Dehui, Wang Xianqian, etc., expressed clearly their conservative standpoints over the reform in their poetry. Many poetic works concerning Wuxu Political Reform give the impression of that special period of time and thought. Although these poems maintain the traditional poetic themes and ways of expression, the psychology of the poets have changed with their understanding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events. their attitudes towards western civilization, and their new reflections over and appealing to the reform.
Key words:Wuxu Political Reform; poetic history; politics; poetry
(责任编辑刘永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