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润明
内容提要 “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是傅斯年有关中华民族与中国史研究中的思想精髓。它既表示中华民族是统一且不可分割的整体,中华民族各部分是“同体别名”的关系,也表示中华民族历史上活动的固有区域也是不可分割的统一整体。中华民族具有超凡的包容性、同化力和凝聚力,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意识,崇尚和平,祈盼统一,不忘失地。因此,她有着生生不息的伟大生命力。“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提出之时,正是“九一八”后中华民族危机日渐深重的时期,它的提出对于形成民族新认同,恢复民族自信心,精诚团结,共同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曾发挥过积极作用。全文围绕着“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解读、“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形成、“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影响及现代价值等进行讨论。
关键词 傅斯年 中华民族 恢复民族自信心 抗日救亡
〔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4-0082-12
傅斯年作为民国时代的著名学人,在五四新文化建设、“科学史学”构建以及教育理论的创新等方面均做出了重要贡献。近十余年来其思想价值日益受到学术界关注,成为民国史学界研究的热点内容之一,相关学术成果也已大量出现,研究也日趋深入。但是把“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作为傅斯年中华民族思想精髓来加以研究,并以其为主线贯穿于整个学术体系之中,用之于分析、解读其学术思想现代性和现实关照性的论著少之又少。张桂华:《傅斯年“中华统一”民族思想研究》,《北京科技大学学报》2008年2期。该文对傅斯年的民族思想进行了宏观概括,其中有一部分用“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作为标题。因此,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学术论题。
一
傅斯年于1935年12月15日在《独立评论》第181号上发表了《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文,公开明确地提出了“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论断,系统论述了对中华民族整体观的认识。他强调指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句话,是历史的事实,更是现在的事实。”中华民族从二千多年前的秦汉时就开始形成和发展,“原来二千几百年以前,中国各地有些不同民族,说些多少不同的方言,据有高下不齐之文化。经过殷周两代的严格政治之约束,东周数百年中经过经济与人文之发展,大一统思想之深入人心,在公元前221年,政治统一了。又凭借政治的力量,‘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自从秦汉之盛算起,到现在二千多年。”已经形成了民族共同体。傅斯年在这篇文章中提出,崇尚和平,强烈的民族认同意识,对故地和文化的眷恋以及强固的组织和统一力,构成了中华民族的基本特征。
第一,“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即中华民族为一个统一之整体,是“一元”不是多元。中国境内各部族尽管名称与叫法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个民族即中华民族,只不过是同体别名而已。“北起朔漠,南至琼崖交趾,西起流沙,东至鸡林玄菟,这是天然赐给我们中华民族的田园。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伦理,俨然是一个家族。”中华民族包括中国境内所有各族。它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字、相同的文化、相同的伦理,已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统一民族。
第二,中华民族拥有超凡的同化力。“我们中华民族自古有一种美德,便是无歧视小民族的偏见,而有四海一家之风度。即如汉武帝,正在打击匈奴用气力的时候,使用一个匈奴俘虏作顾命大臣,在昭帝时,金日磾竟和霍光同辅朝政。到了现在,我们对前朝之旗籍毫无歧视,汉满之旧恨,随清朝之亡而消灭。这是何等超越平凡的胸襟!所以世界上的民族,我们最大,世界上的历史,我们最长。这不是偶然,是当然”。在历史上“也有凭附在这个民族上的少数民族”,但是由于中华民族拥有不歧视小民族的美德,所以他们都自然而然地归属同化于中华民族之中了。在这里,傅斯年强调了中华民族的包容和伟大。也正由于此,中华文化才有其强大的内聚力,中华民族才能历史悠久,日益壮大。
第三,中华民族崇尚和平,祈盼统一。傅斯年说,“自从秦汉之盛算起,到现在二千多年,虽有时候因为外夷之侵入,南北分裂,也有时因为奸雄之割据,列国并立,然而这都是人力强的事实,都是违背物理的事实。一旦有适当的领袖,立时合为一家。”中华民族是个崇尚和平的民族,不侵略别人,也不甘于被别人侵略。中华民族还有着自强不息,不忘传统的精神。尽管历史上也曾偶然被别的民族征服过,但是他的民族意识从来也没有泯灭过,他的文化传统从来也没有中断过。中华民族不忘失地,不忘传统,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意识,一旦获得领袖,一旦获得时机,民族就会迅速振兴,国家就会迅速统一。所以历史上的分裂都是暂时的。他说:“有时不幸,中华民族在政治上分裂了,或裂于外族,或裂于自身。在这时候,人民感觉无限痛苦,所渴望者,只是天下一统。未统一时,梦想统一,既统一时,庆幸统一,一统受迫害时,便表示无限的愤慨。文人如此,老百姓亦复如此”。
正因为期盼统一为中华民族的共同心理,所以,“中国经辛亥年的革命,由帝制进为共和,一统的江山俨然不改。”傅斯年所讲的历史背景恰好是民国以来的历史现状。这期间内有军阀割据,外有列强侵凌,但中国仍能维持统一,“在如此施政之下,全国之善良国民,仍然拥护中央政府者,岂不因为中华民族本是一体,前者以临时的阻力,偶呈极不自然的分裂现象,一朝水到渠成,谁能御之?所以这些年以来,我们老百姓的第一愿望是统一,第一要求是统一,最大的恐惧是不统一,最大的怨恨是对于破坏统一者。”上述引文皆为傅斯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独立评论》1935年12月15日,第181页。追求统一的内在原因是由于“中华民族本是一体”,具有共同的民族心理,所以破坏统一者就被骂之为贼寇,卖国者被骂之为“汉奸”,违反统一的倒行逆施,都会受到唾弃,受到惩处,而促进统一、维护统一的人和事便会受到推崇和赞扬。
以上是《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文中的主要思想。该文只有2180个字左右,这么短的篇幅能否把作者自己的中华民族思想完整地表达清楚,其本身就是个疑问。不过,该标题所揭示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概念,其内涵外延却是明晰而完整的。在文中,通篇皆以“中华民族”为主体,没有出现过任何一处具体民族如“汉族”“满族”等称谓,只出现了“不同民族”“小民族”等概念,说明他是以“中华民族”为“一元”的,清楚地向世人明确地传达了自己的中华民族观。再加上他在文中围绕着“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所阐发的基本原则,因此可以明确地认定该文已成为傅斯年中华民族形成理论中最为标志性的成果,也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对于中华民族形成理论最精确、最典型的概括。
可以说,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也是对晚清以来先贤有关中华民族理论的继承和发展。例如,傅斯年文中“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伦理,俨然是一个家族”的表述就与梁启超1902年《中国地理大势论》一文的“中国者,天然大一统之国也。人种一统,言语一统,文学一统,教义一统,风俗一统,而其根原莫不由于地势”《中国地理大势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10,第77页。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版(下同)。表述极为相近。显然后者对前者的民族观产生了影响,或者说明两者在中华民族的认识上比较接近。
学术界公认“中华民族”这一概念是由梁启超最早提出的。他在1902年写成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明确提出中华民族概念。1906年他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则较明确地提出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都是中华民族的观点。1922年,他在《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中则强调民族意识是一个民族成立的重要标志,基于此中华民族的认同业已形成。而中华民族是以汉族为主体不断同化融合各少数民族而形成的。其实梁启超的中华民族观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其学术动机就是为了在理论上解决国家民族认同问题。通过概念化早已成为事实的中华民族这一观念,来解决满汉民族分离倾向,消弥由此而可能引发的国家分裂危局,共同回应西方列强挑战,寻求民族生存和发展。为此,他早在1896年所著《变法通议》长篇系列论文中的“论变法必自平满汉这界始”一节中,既强调“天下一家三百年矣”,满汉民族差异已基本消失的事实,指出晚清以来满族早已汉化,而且还强调了中国境内的诸多民族在几千年里已相互融合,“中华民族含有羌种族狄种族”,《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饮水室合集》专集之42,第1页。并且在晚清最终形成。《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饮水室合集》文集39,第41页。
梁启超所提出的“中华民族”理论,在政治上还有着更深层的意义,在于对时代特征的认识以及国家竞争工具的选择。他主张必须通过建设近代民族国家,形成国家层面的民族认同,方能回应西方列强的生存挑战。其具体办法就是在国内的“小民族主义”之外更应提倡国家层面的“大民族主义”。他说:“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诸族是也。”《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饮冰室合集》文集之13,第76页。其具体办法就是“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而且这个国家层面的“大民族主义”即中华民族,显然,梁启超所提出的“中华民族”概念是对中国几千年民族形成的历史事实的理论概括,同时也是应对西方挑战的理论方式,服从、服务于维新和改革的现实需要以及形成近代民族国家的迫切任务。仔细地考察梁启超的文本可知,虽然他广泛使用“民族”一词,但在具体语义及语言结构上有大小之分,层级之分。“中华民族”尽管是在文化层面界定的,却为国家层面的“大民族主义”,中国境内所有民族从属之。它是与“大和民族”“德意志民族”等民族相对应的概念。在当时具有“国族”认同的重要意义。
孙中山先生在民族概念上使用“国族”或“中国民族”语汇较多,较多地含有政治学上的考量。他所说的“中华民国之建设,专为拥护亿兆国民之自由权利,合汉、满、蒙、回、藏为一家,相与和衷共济”中的“一家”,指的便是国民或中华民族,实质上是中国民族共同体的概念。五四运动后,孙中山先生开始频频使用“中华民族”语汇。如他在1919年的《三民主义》里讲到“中华民族者,世界最古之民族,世界最大之民族,亦世界最文明最大同化力之民族也”《三民主义》,《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186页。的表述,再结合孙中山先生在“民族主义”一章中的论述,可以明确无误地认定,其所阐述的中华民族是指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共同体,与“国族”概念相当。革命派的理论大家章太炎在1907年所著《中华民国解》一文中对中华民族进行了独特的表述,认为中国民族是涵盖方位界域的种族,即国、族、种三意互通,既是地域中国,亦是文化中国。而且中国境内各民族基于生存利害关系,曾长期同化于汉族,“一切同化于吾,则民族主义所行益广,自兹以后……由先汉之疆域始完,中华民国于是真为成立。”《中华民国解》,《章太炎全集》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62页。也就是中国境内各族皆认同于中华民族及历史文化,成为“国族”,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成立,其亦为中华民国成立的基础。明确地表达了中华民族是以汉族为主体,以汉文化为核心的民族实体的意思。尽管章太炎更多地是从文化角度进行的认定,但在政治层面与孙中山先生的“国族”意思相当。
上述先贤尽管政治立场有别,学术表述有差,但都认为境内各族结成“国族”——“中华民族”,在国家层面产生“大民族主义”,才能找到与列强抗衡的民族文化力量。显然上述思想不可能不对同样处于内忧外患时代背景下的傅斯年产生影响。可以看出,傅斯年的中华民族观与上述先贤既有继承之处亦有相通之处,更含有新时代的演绎。总之,“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语重点强调了中华民族的统一性和不可分割性,这种统一性和不可分割性,是数千年来中国境内各民族长期融合的结果。傅斯年论述的目的,在于唤起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百折不挠的民族精神,用以鼓励民心士气,增强国人的团结和民族自信心,共同抵御外族入侵,保卫自己固有家园,其政治工具理性与思想启蒙意味鲜明。
二
傅斯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有一个发展过程。从个人学术史角度进行考察,大致可以1931年的“九一八”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始于1918年4月17日至23日他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一文,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前止。这一阶段主要从学术角度探讨中国古代历史演进规律与中华民族形成问题,特别是利用了当时最新的殷墟考古发掘资料,初步回答了早期中华民族的生存空间与形成问题。第二阶段则主要集中在1931年“九一八”之后到全面抗战初期。这一阶段是傅斯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的成熟时期。
1.中华民族思想的初步形成
傅斯年在“九一八”前发表的涉及中华民族问题研究的主要论著有《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1918年)、《评丁文江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1924年)、《与顾颉刚论古书》(1926年)、《姜原》(1930年)、《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后乃东迁》(1930年)、《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1930年)等文。
《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为傅斯年最早探讨中华民族问题的论文,其思想还不够成熟,通过该文可以了解他对中华民族问题的早期认识。该文详细论述了数千年来以华夏为核心不断融合吸纳其他部族“融一炉而冶之”的问题,他说:“中国历史上所谓‘诸夏、‘汉族者,虽自黄唐以来,立名无异,而其间外族混入之迹,无代不有。”《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1),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1页。原载1918年4月19日《北京大学日刊》第115期。这里提出了中国历史上的“诸夏”“汉族”在历史演进中,已大量混进了外族血统,甚至到了“无代不有”地步的历史事实。从唐虞时代下迄魏晋时,汉族一直在发展壮大,不断地在同化其他部族。他说:“唐虞三代以至秦汉,君天下者皆号黄帝子孙。虽周起岐,汧秦起邠渭,与胡虏为邻,其地其人,固不离于中国。故唐虞以降,下迄魏晋,二千余年间,政治频革,风俗迥异,而有一线相承,历世不变者,则种族未改是也。其间北狄南蛮,入居边境,同化于汉族者,无代无有。然但有向化,而无混合。但有变夷,而无变夏。于汉族之所以为汉族者,无增损也。”《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傅斯年全集》(1),第31页。也即是“自陈以上为‘第一之中国,纯粹汉族之中国也。”④傅斯年:《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北京大学日刊》第115期,1918年4月19日。这里他谈到了所谓汉族主体即中华民族至迟到魏晋时期,仍然保持着血统的纯正性,但有向化,而无混合,但有变夷,而无变夏,作为汉族并“无增损”。
尽管隋唐以后构成中华民族中之各部族纷纷登上中国政治舞台,“隋亡陈兴之间,尤为升降之枢纽。自汉迄唐,非由一系。……名号相衍,统绪相传,而实质大异”。所以“自隋至宋亡为‘第二之中国,汉族为胡人所挟,变其精神,成统系,不蒙前代者也。”④他认为“汉代之中国与唐代之中国,万不可谓同出一族,更不可谓同一之中国。”。不过,在这个“第二中国”阶段的800余年间“虽为一线相承,而风俗未尝无变”。由于胡汉相杂,风俗已较前大变,只是到“周宋,胡气渐消,以至于无有。宋三百间,尽是汉风。此其所以异于前代者也。”也就是说在“第二中国”时代,不管朝代怎样更替,世运如何变迁,仍然是汉族世纪,只是风俗融入了大量外来成份而已。
不过,自宋以后,“全为胡虏之运,虽其间明代光复故物,而为运终不长矣。”其他部族的血统开始大量融入。对于中国古代近世史,他主张用朝代来划分历史阶段,“近世独以朝代为分者,以朝代之转移,即民族势力之转移故也”,中国古代近世史多为少数民族掌握政权,如辽、金、元、清等,这就意味着在某个朝代哪个民族掌握了政权也就意味着哪个民族在文化整合中占据优势。在少数民族长期掌握政权的时代自然就是“全为胡虏之运”了。其结论是:“上世一系之中,所有朝代,但有相传,而无相灭;中世一系之中,亦但有相传,而无相灭;近世一系之中,但有相灭,而无相传。”《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傅斯年全集》(1),第35页。“但有相灭,而无相传”的断言,明确地表示“汉族世纪”的事物、遗风之总量在减少,这与他的“胡虏之运”的意思是相吻合的。当然,在傅斯年早期思想中把辽、金、元、清的历史时期看成是汉族文化的中断,显然是不够全面的。不过由于这些部族在血统上与汉族甚多融合,文化也是在原有的模式中发展起来的,被统治的广众仍为汉族,因此并不改变原有属性,只是使中华民族扩大了整合范围而已。故在他看来,辽、金、元、清各代都是中国历史上数千年前“周代殷商”历史的重演。这方面内容可以参考傅斯年在《周东封与殷遗民》一文中的论述。他在该文中曾指出,周征服商,主要是获取殷商旧地的统治权,原来的殷商之民“仍其旧来礼俗”。(3卷,240页。)“周人以这样一个‘臣妾之之政策,固速成之王业,而殷民籍此亦可延其不尊荣之生存。”(同上240页)他的结论是:“遗民不以封建改其民族性也如是。商朝本在东方,西周时东方或以被征服而暂衰,入春秋后文物富庶又在东方,而鲁宋之儒墨,燕齐之神仙,惟孝之论,五行之说,又起而主宰中国思想者二千余年。然则谓殷商为中国文化之正统,殷遗民为中国文化之重心,或非孟浪之言。”(3卷245页)(原载1934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三分》)。在理论上也能够自圆其说。
上述观点在1924年的《评丁文江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一文中又获强调。“汉朝盛时只是中国的,唐朝盛时颇有点世界的意味。”④《评丁文江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1928年1月3日,第1集第10期。他说:“隋唐两代实以五胡拓拔为原始,含着有踏践的剩余再造的。所以唐朝文物习惯从南朝,而生活的精神反截然和南朝两样。这个第二中国,固然在文化上仍是因袭第一中国,然一要部分亦以符秦拓拔为根据(苻秦拓拔都有中国以外的领土,又恰恰这个时候是西域文化最高的时候,故即无人种变化,亦甚能使文化历史入一新期)。大野三百年一统后(这个一统之为一统,也和我们五族共和之为共和一样),大乱一回,生出了一个文化最细密的宋朝。在许多地方上,宋朝是中国文化最高点。”④傅斯年用隋、唐的历史比附元、清的历史,来表述中国历史上不同时期民族融合的状态。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一文中他更直白地说:“中国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统,至汉武帝始全功,现在人曰汉人,学曰汉学,土曰汉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词,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别。人疑生庄周之土不应生孔丘。然如第一认清中国非一族一化,第二认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则其不同亦甚自然。”《与顾颉刚论古史书》,《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1928年1月23日,第2集第13期。总之,全面理解傅斯年的学术思想并通过其他文章进行综合互证,可知傅斯年的民族观点是在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某些局部地区或某个时段的王朝统治民族可以是非汉族,但它不会改变以汉族为主体的成份,只是更加速了其他各族融入汉族形成中华民族的进程。
与上述相关,傅斯年又相继发表了《姜原》(1930年)、《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后乃东迁》(1930年)、《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1930年)等论著,考证了上古华夏部族之间的系谱及血缘关系,论证了中华民族的早期形成与演变。其中,他在《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一文中的讨论最为丰富和系统。在论及中国境内民族融合的一般规则时他说:“我们须知,祝融之宗,本分了很多族类,以地望的不同自有生熟之别。中原的祝融孑遗,当是夷为仆隶附庸者多,能远遁者少。荆楚之兴,固当是生祝融,不当是由中原遁去的族姓之恢复。犹之女真两次进到中国皆是生人进来,不是自中国退出的重回来。进来后过些时便全是中国人了。”《〈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傅斯年全集》(3),第131页。原载1930年12月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安阳发掘报告》,第2期。他断言:“如我们相信古代的历史犹之后代的历史,不是异国相并,便是异姓相继,则古代一切朝代的代嬗,也富同样的不出下列几个公式:一、纯粹的外国代兴,如女真,蒙古等外国之于宋。二、已经有若干中国化的外国,如拓跋之代,河西之夏,奴儿哈赤之后金。三、纯粹汉化了的虏姓,如刘渊之汉,符坚之秦。四、中国的一个部落或区域,如秦之于六国,赵宋之于南唐等。隋之对陈也这样,虽然隋所自承的是个虏朝。”《〈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傅斯年全集》(3),第132页。那么按照他的说法,这些朝代更替的过程都是一个个汉化的过程,其部族、其人民都融入到了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去了。
在“九一八”之前,傅斯年的中华民族观已初步形成。特别是《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等文,已与《夷夏东西说》中所阐述的观点接近,但较早期作品更为成熟。
2.中华民族思想的形成与成熟
傅斯年中华民族思想形成的第二阶段,主要集中在1931年“九一八”之后。其所撰写涉及中华民族问题的论著主要有《九一八一年了!》(1932年)、《东北史纲》(1932年)、《夷夏东西说》(1933年)、《周东封与殷遗民》(1934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1935年)、《日寇与热河平津》(1935年)、《北方人民与国难》(1935年)、《抗战两年之回顾》(1939年)、《致顾颉刚》(1939)、《致朱家骅、杭立武》(1939年)以及他未曾发表的《中国民族革命史稿》等。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由于东北军奉行不抵抗命令,致使东北迅速沦陷,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的民族危机。与此相对应国内舆论界也消极沉闷,充斥着抗日亡国思潮,加之日本舆论界早期抛出的“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等谬论,皆给傅斯年等爱国志者以极大刺激。由于“九一八”所造成的民族危机意识,也促使一批正义的爱国之士深入思考并探讨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而其主旋律便是从事于增强中华民族认同、培植民族自信心方面的舆论动员工作。傅斯年成为其中最积极的一员。这其间他所撰写的有关中华民族研究的论著,皆带有这一时代的特殊印记。他著《东北史纲》批驳日本学界谬论,撰写《中华民族是整个的》等文章强调民族新共识,便是他民族意识的集中体现。
傅斯年在1932年所撰《日寇与热河平津》一文针对日军占领东北、扶植成立伪满洲国并企图南下征服全中国的危迫形势,提出了“中华不是个可以灭亡的民族”的论断。强调“中国的命运,在死里求生,不在贪生而就死”,所以“中华民族之复兴实系于此。”《日寇与热河平津》,《独立评论》1932年8月14日,第13号。强调只有对日抵抗,中华民族才有伟大的复兴。同年,在《九一八一年了!》一文中他再次强调了“中国人不是一个可以灭亡的民族”的观点。他说:“历史上与中国打来往的民族,如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固皆是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中国人之所以能永久存立者,因其是世界上最耐劳苦的民族,能生存在他人不能生存的环境中,能居半生存的状态中进展文化。”④⑤《“九一八”一年了!》,《独立评论》1932年9月18日,第18号。中国人之所以能永久存立于大地,还因为她是世界上最耐劳苦的民族,能生存在他人不能生存的环境中,能在半生存的状态下发展文化。这样的民族是生存力极强的民族,既使在“东北在备极昏暴的军阀治下能骤进人口,南洋及新大陆能以猪仔式的进身开拓生财,在这样最平庸的形式中,包含着超人的精神,比起娇贵的西洋人,器浅的倭人,我们也自有我们的优越处。”④这种蕴藏在中华民族躯体里的巨大能量,决定了中华民族不能被灭亡,而且“东北是亡不了的”。中华文化有其强大的内聚力,在“南北东西各有万里直径的方土中,人文齐一,不分异类,也不是没有有益的方面。”⑤这种民族内聚力决不会因外族的征服而消失,日本决不能同化中国人,东北不可能永远被占领。他通过百余年来山东河北人民“闯关东”的历史过程,论证了中国人吃苦耐劳,难于同化以及顽强生存的民族特性。一旦时机成熟,东北还会重归祖国怀抱。“若以教育同化,则现有台湾之榜样在,试问台湾多数人民之汉人近于日本乎,近于福建人乎?燕云十六州沦于北族者数百年,黄河流域各省沦于金元者数百年,一旦大明朝起来,这些地方是谁的呢?今日中国民族之有东北,乃是山东河北劳苦农民的功劳,今日中国政权之失东北,乃是东北军阀作恶误国的成绩,则将来关内的政治一有办法,暴虐的倭人一遭艰难,我们自可恢复旧物。”②《“九一八”一年了!》,《独立评论》1932年9月18日,第18号。其结论是:“中华民族自有其潜藏的大力量,三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中华民族是灭亡不了的,而且没有今日天造草昧之形势,民族是复兴不来的。”②这种基于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信念,对于增强处于抗战时期险境中之国人的民族自信心,产生了巨大的激励和感召作用。
“九一八”后,傅斯年为了批驳日本帝国主义御用文人提出的“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谬论,著《东北史纲》一书,用大量史料证明东北自古既与中国为整体,并反复论证“东北与中国北部在远古为同种”的观点。强调指出:“民族愈相近者,同情必愈多,愈远者反感必愈多。中国人对漠南游牧族自始少同情,而戎狄胡虏皆成丑字丑词,独于东夷,名之曰仁人,称之曰君子,班、陈、谢、范异口同词。如非同类,决无是言。是则中国人自觉与东夷为一类,历殷周秦汉而然,乌桓鲜卑化于匈奴,中国始变其态度焉。”《东北史纲》,《傅斯年全集》(2),第387页。原书于1932年由国立中央研究院出版委员会出版。用翔实的历史资料证明东北诸族与中原民族的血缘关系。
傅斯年在《夷夏东西说》一文中主要表达中国大陆从北到南各部族在血统上存在亲缘关系的见解,即商民族与东北民族存在着血缘关系。认为大陆早期民族分为东西两系,两千年间的对抗亦为东西对抗而非南北对抗。他说:“在三代及近于三代之前期,政治上的演进,由部落到帝国,是以河、济、淮,流域为地盘的。在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势只有东西之分,并无南北之限。历史凭借地理而生,这两千年的对峙,是东西而不是南北”。“大体上有东西不同的两个系统。……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夷夏东西说》,《傅斯年全集》(3),第181~182页。原载1933年1月《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第一种《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为此,他断定商族与东北各族存在着血缘关系,“商代发迹于东北渤海与古兖州是其建业之地”。他还认为《诗·商颂》中提到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此一神话之核心,在于宗祖以卵生而创业。后代神话与此说属于一源而分化者,全在东北民族及淮夷。”指出商代“玄鸟”神话与“东北各部族中之神话,明明白白是一件事,至少是一个来源。持此以证商代来自东北,固为不足,持此以证商代之来源与东北有密切关系,至少亦是文化的深切接触与混合,乃是颇充足,很显然的。”《夷夏东西说》,《傅斯年全集》(3),第190页。原载1934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国考古报告集》。总之,傅斯年关于上古史的各种议论,明确地传达一个信息,即从东北到南方的广大地区,各个部族相互融合,在血缘、文化等方面都有密切联系。相关研究和表述也是一脉相承的。
《夷夏东西说》一文虽然发表在1933年1月《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第一种《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上。但傅斯年在序言中表示,“这篇文是我在‘九一八以前所作《民族与古代中国史》一书中的三章。这一书已成之稿,大致写在‘九一八前两年至半年间。这三章是二十年(1931)春天写的”,“这一篇中的中心思想,是我十余年前的见解”。说明从学术角度看《夷夏东西说》并不是受到“九一八”事变刺激后的应时之作,而是他对中华民族发展史研究的成熟之作,与《东北史纲》及《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在观点上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傅斯年在《东北史纲》中认为,通古斯族“郭城礼俗,最近中土,南向望化,封贡不绝。且所谓通古斯族者,或谓其正是黄河流域乃至长江下流民族构成之一基本原素”。“女真语固与汉族不同族,然语言是语言,种族是种族。黄河流域史前世人与东北史前世人既为一类,而为今北部中国人之祖”,“今更可以习俗证历代东夷部落与中国为最近”。另外,傅斯年还通过东北各族中的“人降说”中的朱蒙天女玄鸟诸神话,来证明东北各部族的同源异流,并且与商殷有密切关系。“此一线索,真明白指示吾人,商之始业,与秦汉以来之东北部落导于一源,至少亦是文化之深切接触与混合也”。他的结论是“人种的,历史的,地理的,皆足说明东北在远古即是中国之一体”。这些观点与《夷夏东西说》中的立论基本吻合,但与《中国历史分期之研究》《评丁文江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等文中的观点有差异。我们认为,傅斯年在“九一八”之后撰写的论著是对前期自己中华民族认识的修正和完善,也可以看出其学术思想的不断成熟过程。
与《中国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最高度契合的论著是傅斯年在1938年秋写作的《中国民族革命史》这是傅斯年一本没有完成的著作,而且从来也没有发表过,因此暂名为《中国民族革命史稿》,它大致是1938年秋天到1939年春天的一段时间在昆明写作的。一书。在该书中,傅斯年认为中华民族虽在名词上有汉、满、蒙、回、藏等族,但事实上实为一族。现今满人在生活、语言、宗教上均与汉人无殊,因此都已成为汉人。至于蒙、藏和一部回人(缠回),虽然自有其语言文字,但他们与中国在同一政治组织中已有数百年,血统甚多混合,利害完全一致。他们与汉人同属大陆人种,他们所信仰的佛教和回教,也都是汉人的宗教。因此,蒙、藏、缠回,只可算是中华民族的支派。根据这些史实,傅斯年主张用“中华民族”来代替汉族之名,“故满洲人在今日变为汉人之情况,即元氏在唐代变为汉人之情况也。今日西南若干部落中人变为汉人之现象,即我辈先世在千年前经过之现象也。”引自傅乐成:《傅孟真先生的民族思想》,台湾《传记文学》,1963年,第2卷,第5、6期。在这里傅斯年已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中国境内各民族经过几千年政治上的约束以及文化上的交流,在血统上已经相互融合,同体而别名,民族只有一个,这个民族就是中华民族的思想。
“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还集中地体现在他写给顾颉刚的《致顾颉刚》,写给朱家骅、杭立武两人的《致朱家骅、杭立武》这两封信中。而且这两封信也可以作为《中国民族革命史》相关思想的佐证。他在写给顾颉刚的信中强调“吾辈正当曰‘中华民族是一个耳”!“应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可以历史为证。即如我辈,在北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血统,在南人谁敢保证其无百粤苗黎血统,今日之云南,实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曲学也。”《致顾颉刚》,《傅斯年全集》(7)书信,第205页。选自1963年台北《传记文学》第2卷第5期。他在写给朱家骅、杭立武的信中反映了当时云南的民族问题经及学术界的动向。并就民族融合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在云南,“此地之汉人,其祖先为纯粹之汉人者本居少数,今日汉族在此地之能有多数,乃同化之故。此一力量,即汉族之最伟大处所在,故汉族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个民族。若论种姓,则吾辈亦岂能保无胡越血统。此种同化作用,在此地本在进行中,即如主席龙云,猓猡也;大官如周钟狱,民家也;巨绅如李根源,僰夷也。彼等皆以‘中国人自居,而不以其部落自居,此自是国家之福。”《致朱家骅、杭立武》,《傅斯年全集》(7)书信,第206页。选自1963年台北《传记文学》第2卷第5期。强调汉族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个民族,她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巨大的同化力,强调民族融合是个历史进步过程,而国家认同则是中华民族认同的具体体现,是“国家之福”,是坚持抗战的巨大的精神力量。
3.“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既是对先贤的继承更是对同时代的共鸣
前文已谈到梁启超和孙中山的民族思想以及在中华民族理论研究表述上的契合关系。其实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学术界对中华民族的形成,从学理角度进行的研究已较深入,并取得了不少成果。其中,熊秉穗的《中国种族考》一文就认为,在有清二百余年里,各族“亦不能辨其非汉族矣”。“满洲受中国同化二百余年已无所谓种界。今苟持满汉分界之说,各为其私。若在满人是谓外视大种去其手足以自弱,名曰下愚。若在汉人是谓自裂其国塗炭同胞,虚耗国力,授外国以渔人之利。”“今满汉同国,正当列强侵略之时,利则俱利,害则俱害。安有互相戕贼而可以独存者耶?”熊秉穗:《中国种族考》,《中国地学杂志》1912年第3~4合期。这里讲到了在有清二百余年的民族融合问题,在论述中既有对历史事实的学理证明,又有维护国家团结与统一的政治考量,具有代表性。
1914年章嵚发表在《地学杂志》上的《中国民族溯源论》长文中,详细讨论了中国境内汉、满、蒙、回、藏、苗等民族的历史延革。显然他也是把上述民族作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看待的。章嵚:《中国民族溯源论》,《中国地学杂志》1914年第3卷,第10~12期。而1924年王桐龄发表于《北京师大周刊》1924年第238期上的《中国民族史序》一文中,则干脆认为整个中国民族史就是一部汉民族融合少数民族的历史,汉族经过四次“蜕化时代”,三次“休养时代”,使历史上中国境内民族血统加入,最终完成了中华民族的形成。1930年缪凤林在《中国民族史序论》一文中讲到“在中国则民族即国家,国家即民族。”“而吾民族则数千年来,其所吸收之异民族,无虑百数,皆自然融化而泯然相忘。”缪凤林:《中国民族史序论》,《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1930年第1卷第15期。强调中华民族即是国族,国族即是中华民族。
从上述论述来看,中华民族经过几千年的演变,在晚清业已形成,它包括中国境内的各民族各部族,汉满蒙回藏等皆已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已形成学术共识。而王桐龄则干脆认为整个中国民族史就是一部汉民族融合少数民族的历史,中华民族是以汉族为主体形成的民族,给中华民族的内涵以更精确的表达。上述思想在傅斯年那里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从横向比较来看,20世纪30年代报章杂志上发表的讨论中华民族问题的文章数量巨大。有影响的代表作品主要有:石凡的《满洲事变后之国际国内的形势与中华民族的出路》(《读书杂志》1931年第1卷第7~8期)、周振常的《中华民族的生死关头》(《中央导报》1931年第21期)、戴季陶的《中华民族自救之道》(《新亚细亚》1932年第4卷第4期)、林重远的《抗日方案与中华民族复兴》(《时代公论》1932年第1卷第33期)、赵正平的《中华民族复兴问题之史的考察》(《复兴月刊》1932年第1卷第1~5期连载)、刘天予的《十九路军血战抗日与中华民族的复兴》(《民声周报》1932年第17期)、《淞沪抗日战争的教训与中华民族的前途》(《新中华》1933年第1卷第2期)、赵锦雯的《淞沪战争是中华民族的良心血性复活》(《中华周报(上海)》1933年第61期)、陆一远的《中华民族的危机及我们今后之任务》(《前途》1933年第1卷第6、7期)、谢耀霆的《怎样复兴中华民族》(《复兴月刊》1933年第1卷第6期)、翟季华的《全国精诚团结来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亚洲文化》1933年第4~5期)、夏含华的《怎样复兴中华民族》(《前途》1934年第2卷第3期)、刘文阶的《第二次国际大战与复兴中华民族》(《政治与经济》1934年第3期)、黄铁民的《中华民族之形成及其演进》(《黄埔》1935年第3卷第3~6期)、张一清的《望诸君同心一德努力招醒中华民族魂》(《明耻》1935年第1卷第12期)、郑鹤声的《应如何从历史教学上发扬中华民族精神》(《教与学》1935年第1卷第4期)等。上述论著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既是把“中华民族”作为文章的主题,探讨民族复兴之道。起码到此之时,“中华民族”已成为学术界约定俗成概念,其内涵和外延都是明确的。中华民族为中国境内所有民族集合的表征,并不存在争议。这也正是傅斯年提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的历史逻辑和时代背景。
固然,作为支撑傅斯年“中华民族是整个的”重要论著的《东北史纲》一书和《夷夏东西说》等文,一经发表即在学术界引发不同看法。《东北史纲》出版后赞扬的声音不少,如其弟子陈槃就曾给予高度评价。邵循正虽有批评,但主要是从正面立论,对该著的评价颇高。但也有批评的声音,其中最力者为郑鹤声和缪凤林。郑鹤声著有《傅斯年等编著东北史纲初稿》一文,发表在《图书评论》第1卷第11期上。他评价道,“本书各章,名实颇有乖异,或内容不甚丰富”。认为“本书不但不能尽量应用各史本记及列传中所载关于东北郡县属部之材料,即各史东夷传中关于东北属部之材料,亦多付阙如”。“本书未能应用当地省县志,亦一憾事!”此外还有引文错误,脱字漏字现象等等。不过郑鹤声还是认为,“傅君等之著东北史纲,实所以应付东北事变,不免有临渴掘井之嫌。然临渴掘井,犹胜于缘木求鱼,对于东北史实之研究,吾人自当竭力赞扬介绍,即余撰评之原意也。”郑鹤声:《傅斯年等编著东北史纲初稿》,《图书评论》1933年第1卷第11期。对傅斯年的学术动机表示赞同。相比较而言,缪凤林对《东北史纲》的批评要比郑鹤声严厉无情得多。他在《评傅斯年君〈东北史纲〉卷首》一文中,开首就对傅斯年所撰文章做了严厉批评,认为“傅君所著,虽仅寥寥数十页,其缺漏纰缪,殆突破任何出版史籍之记录也”。并从十个方面加以批评。甚至认为日本人白鸟库吉在二十年前写的书“可供吾人指斥者,实远不如东北史纲之多。”在持论方面基本上是否定的评价。上述相关讨论内容俱见郑鹤声:《傅斯年等编著东北史纲初稿》,《图书评论》1933年第1卷第11期。这方面可参考吴忠良《傅斯年与〈东北史纲〉》(《东方论坛》2012年3期)一文。但无论学术界对于《东北史纲》持什么看法,也不能否认《东北史纲》对于促进中国学者重视对边疆史地的研究,以及在批驳日本舆论有关“历史上满蒙非支那领土”谬论等方面所发挥的积极作用。
1933年《夷夏东西说》刊印后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如徐旭生根据传说资料在豫西对夏文化的调查,王献唐对山东古国史的研究,都对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加以赞誉。几十年过去了,随着考古资料的丰富以及研究的深入,傅斯年的假说似有得到进一步证实的趋势。邹衡认为在考古学上印证了“夷夏东西说”。当然,也有学者不赞成“夷夏东西说”,杨向奎在1983年发表的《评傅孟真的“夷夏东西说”》一文就系统地论述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参见杨朝明:《试谈傅斯年关于中国古代文化起源的假说》,《中国文化研究》1997年夏之卷。不过客观地讲,“夷夏东西说”这一论断一经提出就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反响,掀起了一场关于中国夷夏文化的大讨论,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古史的研究。王建华:《新夷夏东西说商榷》,《东方论坛》2004年第1期。
总之,学术界对《东北史纲》《夷夏东西说》的质疑以及本身的学术局限并不影响其固有的思想价值,更不会割裂《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文的理论价值以及与上述论著内在思想的联系。相反,其政治层面的理论价值反而由于现实国情的需要而得以提升。
三
傅斯年提出“中国民族是整个的”思想绝不是偶然的。这与他个人独特的经历、学术品格以及当时社会环境密切相关联。深厚的国学修养、长年留学英德的经历、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并担任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一职,以及富有爱国主义情怀,这些使其具备提出并论述“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的国际视野、历史责任感以及学术实践能力。
他少年时代既打下了良好的国学基础,其后又进入北京大学专攻国学。1919-1926年他又先后留学德国、英国,治数学、实验心理学、物理化学、逻辑学、地质学等学科,广泛涉猎西方现代学术。回国后长期担任中央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一职。有关傅斯年的生平经历请参见拙著《傅斯年传》(人民出版社,2002年)相关章节。一方面傅斯年作为民国时代国家最高史学机构的掌门人,非常熟悉当时国内史学界的学术动向;另一方面,他的学术理想也会对其他成员产生一定影响。相关内容请参考拙文《傅斯年与“科学史学”派》,《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他率先提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观点,随后他的同学和同事顾颉刚也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点就是明证。
傅斯年还是一位富有民族气节,具有现代意识的民族主义者。他视国家分裂为民族耻辱,统一为民族大义,并把维护和巩固国家的统一作为“书生报国”的神圣职责。“九一八”事变后,他痛恨国民党及东北军政当局放弃东北的不抵抗政策,为了驳斥侵略者的“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谬论,他联合方壮猷、徐中舒、萧一山、蒋廷黻等几位学者,撰写《东北通史》。他本人撰成《东北史纲》(初稿)第一卷,用大量历史资料,证明东北原本就是中国的领土。1932年,傅斯年又与胡适、丁文江等人创办《独立评论》周刊,他以此为阵地发表了大量揭露、声讨日本对中国侵略,反对对日妥协投降、宣传抗日救国主张的文章。因此,由这样一位具有爱国情怀的学人提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傅斯年提出“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在当时还具有明确的指向性,这既是对“九一八”后要求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需要对日本进行全面抵抗这一民意的最好诠释,也是对当时特定背景下重振中华民族精神、恢复中华民族自信心的经典宣言。1931年“九一八”后,国内著名报刊诸如《时代公论》《独立评论》《新中华》《复兴月刊》《明耻》等皆刊发了大量论述中华民族如何复兴与抗战救国前途方面的文章。许多忧国忧民的进步人士都在思考中华民族向何处去的问题,他们批评国内的“抗日亡国”论调,反对对日妥协投降主义,主张坚决抗日。探讨中华民族的出路和振兴,宣传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伟业,致力于恢复民族自信,形成民族认同新共识。共同抵抗外来侵略的言论已蔚然成风,形成思潮。而傅斯年发表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文以及他在1931年以来发表的数篇相关论著所阐发的旨在恢复中华民族自强自信的思想,代表了这一思潮的主旋律和时代最强音。正是在日本关东军占领了东北,扶植满洲伪国,并进而南下威胁平津,国内舆论出现某些消极悲观情绪之时,傅斯年用他的爱国信念高歌祖国美好前程,“浅看来是绝望,深看来是大有希望。这希望不在天国,不在未来,而在我们的一身之内。我们若以民族的希望为宗教的信仰,以自身之勤勉工作各尽其职业为这信仰之行事,则大难当前,尽可处之泰然,民族再造,将贡一份助力。”②《“九一八”一年了!》,《独立评论》1932年9月18日,第18号。认为只有自强、自立,中华民族才大有希望,指出“我们的知识不使我们有失望之余地,我们的环境不许我们有懈惰的权利!”②他还历数中华民族的伟大,强调“东北不亡”,“中华不是个可以灭亡的民族。”④《日寇与热河平津》,《独立评论》1932年8月14日,第13号。借以提高民族自信心。
对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巨大内在潜力的深刻认识,以及对中日两国敌强我弱客观现实的科学判断,还使傅斯年成为当时知识界较早提出对日持久抗战的学人之一。他早在1932年的《日寇与热河平津》一文中就提出:“中国虽不能打胜日本,却可以长久支持,支持愈久与我们愈有利,十九路军及第五军在上海之战绩所以能得世界同情者,非以1月28日放了几枪,乃以支持了一个多月,东北之义勇军之所以能得国人同情者,非以一朝之勇气,乃以多半年中再接再厉也。”④他之所以高扬十九路军和东北义勇军的抗战,主要是因为他们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抗日力量,反映了中华民族不畏强暴、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1939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傅斯年在《抗战两年之回顾》一文中高度评价了抗战两年来中华民族所表现出的伟大的精神力量,确认中国最后一定胜利的光明前途。他说:“这两年中,我们的同胞虽然饱受艰苦,大量死亡,但我们的民族充分表现其伟大的力量,不屈的精神。在这个表现中,看定了最后的胜利,光明的前途;以后的中国历史,要比四千年历史上,任何时代都光荣伟大。所以这次的大艰难,已是缔造将来的大光荣的基石。”《抗战两年之回顾》,《今日评论》第2卷第3期,1939年7月9日。战争尽管残酷,却是塑造一个民族坚强性格,增强民族凝聚力和活力的重要契机。傅斯年从中看到了已经逐渐显露出的深藏在中华民族内在深处的顽强性和忍耐性,所以他坚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华民族。
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确曾在当时产生了积极影响。顾颉刚作为著名学者于1939年2月13日在昆明《益世报》上发表了《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阐述了“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点。这一观点与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极为相近。他认为,把中华民族分为“五大民族”的作法危害中国统一,不利于抗日大业,“日本人假借了民族自决的名义夺取了我们的东三省而硬造一个伪满洲国。继自以往,他们还要造伪大元国和伪回回国,自九·一八以来,他们不会放松一步,甚至想用掸族作口号以捣乱我们的西南。此外也有别的野心国家想在我们边疆造出什么国来。”因此为了应对这种挑战有必要统一思想,以正视听,那就是“我们只有一个中华民族,而且久已有了这个中华民族”,现实的历史遗传下来的各种叫法都是不科学的,“我们要逐渐消除国内各种民族的界限。”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益世报》1939年2月13日。这些观点在抗日战争初期对于加强民族团结,形成民族凝聚力方面具有积极意义。笔者认为,该文写在傅斯年发表《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文的四年之后,不仅标题内容是傅斯年的翻版,而且连文中内容也极为近似,两文大有异曲同工之感。这主要是两人不仅为同学,又长年在一起工作,相互学术观点接近,特别在中华民族形成问题上持有相同的主张。
傅斯年对顾颉刚产生影响的另一理由是,傅斯年在顾颉刚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之前就曾给顾写过信,强调应在“边疆”“民族”两词的使用上持谨慎态度。主张应“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可以历史上为证。”《致顾颉刚》,《傅斯年全集》(7)书信,第205页。顾颉刚完全接受了傅斯年的建议,而且还把他文章的标题命之为《中华民族是一个》。该文发表后,傅斯年在写给朱家骅、杭立武两人的信中又提到了该事并对该文的思想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先是颉刚在此为《益世报》办边疆附刊,弟曾规劝其在此少谈‘边疆、‘民族等等在此有刺激性之名词。彼乃连作两文以自明,其一,论‘中国本部之不通。其二,论中华民族是一个。其中自有缺陷,然立意甚为正大,实是今日政治上对民族一问题惟一之立场。”②《致朱家骅、杭立武》,《傅斯年全集》(7)书信,第206、207页。傅斯年还在信中批判了某些学者主张中华民族多元的观点,指出“更说中华民族不是一个,(猓猡、僰夷)这些都是‘民族,有自决权,汉族不能漠视此等少数民族。更有高调,为学问作学问,不管政治……弟以为最可痛恨者此也。”②朱家骅、杭立武皆为当时国民党政界重要人物,所以傅斯年写给他们的信极具民族政策建议性质,其中对抗日战争时期西南民族政策以及有关中华民族说法提出的观点和建议很有代表性。傅斯年在信中不仅对顾颉刚撰写“中华民族是一个”文章的缘起进行了介绍,而且还高度评价赞扬了该观点,这封信直接证明了傅斯年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的思想对顾颉刚所产生的影响。顾颉刚作为当时知名学者,他的思想倾向在当时是有影响的。他不仅接受了傅斯年提出的“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点,还将其付诸实践,为在抗日战争期间强化中华民族认同意识,增强中华民族的自信心,提高全民族抗日的正能量做出了巨大贡献。
傅斯年作为五四时期留洋六年归来的兼通中西的学者,他在中华民族早期历史的研究上特别是对夏、商、周等上古诸民族源流的研究上是精深独到的。自身既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又有通晓西方现代学术的经历,这使他在民族问题的研究上具备了全球视野和学科优势。此外,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期间对河南安阳殷墟考古所获得的考古资料也支撑着他的研究。作为史料学派或“科学史学”派的代表人物,他曾主张像建设自然科学一样地建设历史学,反对将价值观植入历史学研究中来。然而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也不得不修正自己观点,并将学术研究投身于维护民族团结,反对分裂,恢复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的伟业之中。
概括地讲,傅斯年关于中华民族有如下认识:(1)“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不仅是历史事实也是现在的事实。(2)“中国非一族一化”,“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与顾颉刚论古史书》,《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1928年1月23日,第2集第13期。中华民族是中国境内各部族经过几千年融合而成的,民族只有一个,这就是中华民族,她是“国族”。(3)应慎谈“民族”一词,民族一词不能乱用。汉族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个民族。因为很多汉族已杂有胡越血统。主张用中华民族一词代替汉族一词。(4)中华民族崇尚和平、反对分裂、赞同统一,有包容性和同化力,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民族。上述四条渗透于相关著述之中。今天从学术角度看,不见得傅斯年对中华民族的认识和论断就没有争议之处,也不代表笔者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无疑他的论述和观点一定是有探讨空间的。但这种讨论毕竟是个纯学术问题,不可以偏盖全,纠责于前人。我们认为,傅斯年的中华民族观代表着20世纪30年代学术界对中华民族问题的主流认知,在学统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品格,体现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对历史的体认。在中华民族面临深重民族危机的历史条件下,他所提出的“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思想,在强化全民族认同意识,唤起民族觉醒,消除内耗,团结一致,共同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时至今日重读是文是论,仍会给予我们以启示,其民族思想仍有其现实价值和意义。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