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福克纳
一百年前,亚伯拉罕·林肯说过:“这个国家是不能在一半人为奴隶另一半人做自由人的状态中继续生存下去的。”如果他今天还活着,他会修正说:“这个国家是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如果占十分之一人口的一个少数民族仅仅因为身体外貌的原因就被定为二等公民的话。”
有人会说,黑人能力恐怕还不太够,当二等公民都有点儿勉强呢。但只要是按他们身上白人血液的比率来决定他们配享受几分平等的话,那么他们必然就会有这样的悲惨命运。而且即使按这个办法做,二等公民的问题仍然会存在。这个问题不会得到解决,即使黑人满足于做二等公民,仍然会存在这样的事实,即我们是一个建立在只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民是团结一致的基础上的国家。只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团结一致,却要面对一个团结起来反对我们的不友好的世界(哪怕其内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跟我们不友好)。我们甚至都无法将百分之九十的力量团结在一起反对数量上超过我们的不友好的世界,因为就算是百分之九十的力量中有许多还得浪费、消耗在解决那百分之十的不负责任者的物质问题上。
北方责怪南方仍然未能将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们这样责怪别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假如我是一个北方人,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我自己,一百年前,我们双方,北方与南方,曾把问题提到非解决不可的位置上来,并且将之解决了。不是我们北方,而是你们南方,拒绝接受裁决。这样去提醒北方亦于事无补,按照在总人口比例中黑人对白人所占的比率来说,说不定在北方,不平等与不公正的份额比我们这里的还要高呢。
让我们对北方说:好吧,那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会加以解决的。为了便于辩论,我们姑且达到这样的共同看法:迄今为止,黑人还没有能力享受平等,原因是,他拿捏不住它,保留不住它,即使有人拿着刺刀硬逼他接受;而且一旦刺刀移开,头一个上前来的机灵、大胆的人,黑人或是白人,就会从他手里把那平等夺走,因为他们,黑人,是没有能力接受或是拒绝接受那平等的责任的。
因此,我们白人,就必须把黑人接受过来,亲手教会他如何负起那份责任;道德原则与实际常识相一致甚至是纠缠在一起,在人类历史的长长的记录上,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让我们教他们懂得,为了能够自由、平等,他们自己必须首先要配称得上,然后接下去要永远努力,以便掌握着它,守住它,并且保卫它。他们必须永远不再像黑人那样行事,那样思考。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他们会有负担,为了他们的种族和肤色,他们仅仅像随随便便的一个白人那样想那样做还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像白人中最优秀的人那样去想与做才行。因为白人,由于种族和肤色的关系,可以仅仅在星期天才循规蹈矩,行善做好事,而把一星期其余六天随便打发过去,可是黑人却任何时候都是不可以放松也不能偏离正道的。
那就是我们在南方要做的工作了。很可能白人种族与黑人种族永远也不能真正地相互喜欢与信任;之所以会如此,原因在于白人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黑人,因为白人逼迫黑人永远要像一个黑人那样行动,因此黑人无法,也不敢,对白人敞开心扉,让白人知道他们,黑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却知道,我们,在南方,由于一代又一代跟黑人一起成长,生活在他们中间,是可以作为一个个人喜欢和相信作为个人的黑人的,这一点北方人是永远也做不到的,因为北方人仅仅是畏惧黑人。
因此,只有我们才能教会黑人个人道德与行为规范的责任——或是让他们进入我们白人的学校,或者是向他们的学校提供白人教师,直到教会了黑人种族的老师,让他们去教会与训练黑人养成这些让人难受与不愉快的习惯。黑人有没有学会他们的a-b-c或是怎么用公分母,这倒无关紧要。他们必须要学的是那些“硬件”——自我约束、诚信、可靠、纯洁;他们光是能像任何一个白人那样行动还不够,还一定得达到白人优秀分子的水平才行。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么我们将在五百匹无缰野马之间躲躲闪闪度过余生;我们每年都要期待着克林顿或是小石城那样的事件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件不仅会进一步再进一步地损害我们迄今为止在两个种族之间所缔造的和平关系,而且还会变成国际驰名的嘲笑与羞辱美国的纪念碑与里程碑。
可以带头这样做的地方自然是弗吉尼亚了,这儿是我们南方其余地方的母亲。与你们这里相比,我的家乡——密西西比、亚拉巴马、阿肯色——仍然是边疆,仍然是蛮荒之地。可是即使在我们的蛮荒之地,那古老的弗吉尼亚血液仍然在流淌,古老的弗吉尼亚姓氏——伯德、李和卡特——仍然十分煊赫。我们蛮荒之地里没有一个家庭里没有一个老姑奶奶、老祖母,会不在孩子刚能听懂大人讲话的时候就告诉他:你的血统也是来自弗吉尼亚的呀;你的祖爷爷的爷爷是出生在洛克布里奇或者费尔法克斯或者乔治太子镇的——在河谷或是皮德蒙特或是泰德沃特的呀,顺着最近的路标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的呀。
因此就让我们从弗吉尼亚开始吧,我们其他地方的人就像小孩望着父亲似的,是把它看成一个指示前进方向的路标的。一百年前,密西西比、乔治亚和南卡罗来纳的头脑发昏的小伙子们不肯听从母亲弗吉尼亚一心让我们不要鲁莽行事的劝告;当时我们没有听从你的话,使我们感到难过的是,我们没有听从的偏偏是你的话,因为大多数的战役都是在弗吉尼亚土地上打的。可是这一回我们要听你的话了。让我这一篇讲话成为那片荒野的声音,不单单是向母亲弗吉尼亚诉说,而且是对她的最优秀的子孙诉说——这些子孙是发现、遴选出来按杰斐逊先生创建的大学的模式训练的,不是训练成单独的一座僵死的纪念碑,而是富于生命力的源泉,里面传播的是杰斐逊的人与人之间状况与关系的秩序原则——让我通过你们这些所有人的信使与代言人,向我们大家的母亲诉说:给我们指示道路,把我们带引上路吧。我相信我们是会跟着你向前行进的。
(选自《福克纳随笔》,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