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伶是当年左翼剧联的领导,他肯定地答复我:“前来‘检举与‘揭发你父亲有特务嫌疑的,就是张春桥!”张春桥为何要与父亲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父亲同样是至死也搞不明白。
陈白尘是中国20世纪难得的大喜剧家,他自1930年即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为革命坐过牢。抗战开始后,在各地坚持进步的戏剧活动,代表作有《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岁寒图》《升官图》等,被誉为“中国的果戈里”。
陈白尘在“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时所写的《牛棚日记》,被视为一部文革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秘史,该书于1995年出版后,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
本文选自陈白尘女儿陈虹最新撰写的回忆录,披露了陈白尘和其家族内部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其中不少涉及到当年与陈白尘有交往的政界、文化界名人。
“官运”并不“亨通”
以父亲(指陈白尘,下同)参加革命的年头而论,足以够得上是一名“老牌”的布尔什维克了。但他为什么没有去选择“职业革命家”的道路,抑或说去做一名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呢?
我实在说不清这究竟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有幸,但有不少人确实替他惋惜过。
抗戰期间,父亲所担任的最大“官职”,就是中华剧艺社的秘书长了;而当时整个剧社的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来个。
但是他处理人事的才干被吴祖光发现了,临危不惧的胆量被刘川发现了。他们都认为他具有“帅才”,甚至能当“治世之能臣”。
然而新中国成立之后,父亲的“官运”并不“亨通”。固然这其中有着种种政治的因素,但是抛开它们不论,他还是有过不少“升官”的机会的。可是父亲却似乎一直在有意地逃避——他不想做“官”,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
父亲曾经说过这样两件事情,令我终生难忘:
一是解放前他有过一位堪称莫逆的朋友,但解放后二人的关系却渐渐疏远了。我问父亲这是为什么,他回答道:“你不知道,他从解放区回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现在评的是行政几级?庸俗之极!庸俗之极!……”父亲连连摇头,全然一副不屑的神色。
第二件事发生在1951年,此时文艺界正在开展整风运动,一位颇有来头的领导向父亲透露了一个机密:“上海电影制片厂厂长的位置正虚位以待,你赶快写一份思想汇报交上去……”父亲的眼睛睁得老大,不是惊喜,而是惊恐。“我手上还有一个剧本没有写完……”他终于找到一个借口,逃之夭夭了。
如果仅仅将父亲不愿“从政”的理由归结为他的“清高”,恐怕还不够准确。父亲去世以后,黄秋耘写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内容,似乎能够道出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隐秘——
从1954年9月间开始,我和陈白尘同志在中国作家协会共事。当时他担任作协的秘书长,我在作协主办的《文艺学习》月刊当常务编委。……使我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尽管秘书长是领导干部,可是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很少主动起带头作用。
无论是反胡风也好,批丁、陈也好,反“右派”也好,他都很少发言;偶尔发言,也不过是讲几句“随大流”的话,不超过十分钟。机关里有些同志议论,陈秘书长对政治运动好像不大感兴趣,而他平日开玩笑,说笑话,倒是挺起劲的,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啊。
这远远不是一位“治世之能臣”所应有的表现,但这恰恰正是父亲远离“官场”的根本原因:他不愿意扭曲自己的人格!——既然已经快快活活地度过了前半生,又何必违背心愿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张春桥为何要迫害陈白尘
父亲远远地回避着“从政”的道路,其中还有着另外的一个原因——他明白自己的性格,尤其是性格中的单纯与率真,是根本不适宜做“治世之能臣”的。就连崔道怡在形容他的笑容中都有这样一句:“孩子样天真圣洁”,可见父亲的不谙世事已经同他的其他性格一样,早被周围的人们所熟知了。
世人都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是父亲这辈子,竟“天真”到直至离开这个世界也没能生出个“防人之心”来!
那是“文革”结束后,我为父亲整理他的“牛棚日记”,发现1967年6月21日这天有这样一则记载:“……看严文井等人贴出的大字报。其中写到柯庆施对中央提意见,说不应由我编《人民文学》云。我与柯某从无接触,此语可能出自某公。而某公作此违心之语目的何在?忽然忆及当年由阎哲吾介绍他来上海投我事,不寒而栗!人之狠毒,其至此乎?只能存疑了。”
读罢这段文字,不知是喜还是气。父亲终于开始去琢磨自己屡遭厄运的缘由了,这应该是喜;但气的是,字里行间仍然是“可能”,是“存疑”,而且这一“存”,竟一直“存”到他离开人世,也没有再去搞它个水落石出!
严文井、张僖等人是他在北京工作时的老同事,一个电话就可以问明白的,他没有去打;于伶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一封信也可以问清楚的,他同样没有去写……
日记中之“某公”者,即张春桥也,也就是“文革”中的那个炙手可热的“狗头军师”!我可没有那么多的“恕道”,想到父亲这一生所遭受的坎坷与冤屈,尤其是“四人帮”粉碎之后,死里逃生的他竟然又因“与张春桥有过瓜葛”,而被“软禁”在北京长达四个多月之久。我发誓:一定要将父亲这生中的所有“疑案”搞它个真相大白!
其实又有多难呢?——跑了一趟上海,就彻底弄清了1936年父亲出狱后为之制造那场诬陷案的罪魁祸首。于伶是当年左翼剧联的领导,他肯定地答复我:“前来‘检举与‘揭发你父亲有特务嫌疑的,就是张春桥!”跑了一趟北京,也全部搞清了父亲为何于1966年初被逐出京门的来龙去脉。张僖是当年中国作协的党组成员,他肯定地回答我:“这是当时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通过柯庆施转来的命令!”
竟然源自数十年前的一次善举
张春桥为何要与父亲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父亲同样是至死也搞不明白。他只是说过,自己出狱之后,与难友徐迈进一起,在上海西爱咸斯路上租下了一间仅供容身的亭子间。不久阎哲吾从山东来信,说是介绍一位“文学青年”前来投奔。出于对旧日同窗的情谊,也出于对只身闯荡上海滩的年轻人的同情,父亲二话没说便热情地收留了他。
这位张姓“文学青年”究竟是什么背景?——比如说像“文革”之后所揭发出来的参加过什么特务组织啦,还有什么化名“狄克”向鲁迅进攻啦等等,被骂作“糊涂虫”的父亲那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他说,他们在一起只住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唯一的记忆就是:一夜,“梁上君子”光顾了他们的寒舍,所有的人都被偷得仅剩下一条裤衩遮羞。
总得有人出去借钱才行呀,这时这位张姓“文学青年”才极不情愿地告诉大家,在他的箱子里还有一条备用的长裤——可能是因为箱子放在了床底下,而且又实在太沉,小偷不便下手吧——他总算慢吞吞地掏出了钥匙。
然而就在他打开箱盖的那一瞬间,父亲一眼瞥见,箱子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书!“那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此公怕是在书店里充当了极不光彩的‘三只手……”
还有什么记忆呢?再也没有了。为了“纪念”这次被盗,父亲一头扑在稿纸上,创作出了一个独幕喜剧《二楼上》,狠狠地嘲讽了一番只会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哎,当时的他哪怕是稍微留点心,注意一下身边的这只披着人皮的狼也是好的呀,没有“防人之心”的父亲终于被有“防人之心”的小人狠狠地坑了大半辈子!
那天在上海时,于伶还对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是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于伶随着解放大军在丹阳城内整装待发,不期遇上了这位张姓“文学青年”。此公询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陈白尘是否在上海?”于伶点了点头。不承想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这件事我曾经告诉过你的父亲,他难道一点警惕也没有?”于伶问我。
我能回答什么呢?有人“耿耿于怀”地记着他,而他却早已将此人忘到后脑勺去了!这是他那既可爱又可叹的性格,也是他那根本不适合于“从政”的性格。
(《我家的故事——陈白尘女儿的讲述》陈虹/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