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妓女词作内容主旨的简单梳理

2015-05-30 03:00李翔
北方文学·中旬 2015年5期
关键词:妓女婚姻家庭词作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咒骂一个女子是“婊子”、“妓女”或者“鸡”,那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刻毒、最让女子怒不可遏的詈言之一了。在现代社会如此,在封建伦理观念充斥的古代社会自不必说了,一个女子如若沦为娼妓,就自然站到了社会的最底层,成为一个人人看不起的贱民。

古代社会的妓女与现代社会的“小姐”不同,古代的妓女并不只是提供性服务,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也是必修科目。因而,这批特殊职业者也和诗词文学结下了缘分,像柳如是、苏小小、李师师、陈圆圆、严蕊等名妓,都是一代无双的才女。特别是继六朝隋唐粉黛之后的赵宋时期,更是一片烟柳繁华,妓女们或与文人落魄之士往来唱和,或自斟自吟感身伤运,在中国文学史这片花的海洋里留下了一抹特别的颜色。可以说,宋词这朵奇葩的娇艳,也侵染了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们的血泪。去读一读这些妓女的词作我们会发现,这些可怜的女子们并不只是我们表面所看到的倚门卖俏、搔首弄姿,那字里行间也满是无奈、心酸而又不乏真情。

一、同是天涯沦落人——感伤同样的命运不幸

在宋代,妓女主要分为官妓、家妓和市妓三种。尽管她们服务的对象和工作的环境有些许不同,但却“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人愿意从肉体上和精神上糟践、流放自己,而命运却残酷的选择了她们。比如至今能在各类宋元明清的文集中找到词作流传的严蕊、谭意哥、乐婉、赵才卿、陈凤仪、尹词客、盼盼、僧儿、蜀中妓、蜀妓、平江妓、琴操等人,沦为娼妓前都是良家女子,甚至还有的是大家闺秀。从良人到“贱民”的过程总是伴随着无数的辛酸、泪水和痛苦,她们或是出身贫微生活所逼,或是家道变故遭受牵累,亦或是手足相残同根相煎。凡此种种,对于这些封建社会的柔弱女子来说,已是“惨玉容、泪眼如红雨”(平江妓《贺新郎·送太守》)。然而生活上遭遇的不幸还只是开头,最终落得风尘女子的这种心灵创伤和精神折磨,才真正“更使人、愁肠断”(乐婉《卜算子·答施酒监》)。由此,也就形成了妓女作词时的第一个共同主题:感伤个人命运的不幸,悲叹个人身世的沉沦。比如严蕊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并不是喜爱声色犬马,身陷囹圄也是迫不得已,是今生命运“被前缘误”的无情玩弄。也不是留恋风尘,只是身不由己,更苦恨的是即使离去也无处可安身。这是严蕊在朱熹弹劾唐仲友一案中受牵连被冤枉后,对自身命运的无奈哭诉。“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面对悲惨的命运和身体无所归处的内心痛苦,严蕊的愿望只是做一个满头山花的农村少妇。在她的心里,那种牛郎织女式远离街巷的生活,便是一种最理想的归宿。不只严蕊,平江妓在《贺新郎·送太守》中每每想到自己“去與住,两难诉”的悲苦时,就激动愤恨到拍碎阑干、泪眼如雨哭惨玉容,也表达了同样的无奈和感伤。

二、道是无情却有情——对爱情的执着与对爱国情的阐释

由于妓女这种歌舞卖笑、酒色事人的特殊职业性质,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总是或被动或主动的处于一种“者人折折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无名氏《望江南》)的情感状态。所以,人们最惯常以一句“婊子无情”对她们进行概括。然而,经常出入于风月场所寻花问柳的多是青楼买欢、沉湎于酒色之徒。虽然在宋朝时期,也有不少文人雅士藏养家妓甚至光顾楚馆,像张先、晏殊、苏轼、周邦彦都有类似记录。但是,对这些风尘女子来说,柳永和晏几道这样知心的有情郎毕竟难寻觅。特别是那些酒色之徒本就带着发泄兽欲的态度而去,在他们眼里,这些逆来顺受的女子们纯粹是一个可以被随便摧残蹂躏的淫物,就更不可能去真正了解这些“贱民”的内心世界了。如此,说“婊子无情”实在是带有偏见。在宋代妓女的词作中,实际上有很多以表现爱情为主题的作品,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我们且看陈凤仪一首《一络索·送蜀守蒋龙图》:

蜀江春色浓如雾。拥双旌归去。海棠也似别君难,一点点、啼红雨。此去马蹄何处。沙堤新路。禁林赐宴赏花时,还忆著、西楼否。

留下在蜀中的人儿千叮咛万嘱咐,苟富贵无相忘,“赐宴赏花”的时候不要忘记蜀江边西楼上的殷切情意。春天本是生发向上的季节,但是连海棠也都被离情的凄伤气氛所感动,泪哭成雨“似别君难”了 。整首词的语言字句直率质朴,情感深切自然而又意味连绵。宋词中别情词不少,陈凤仪这首词与那些正经人家相比,无论情意还是文字,均不落后。

谈到妓女与国家,我们主观上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然而历史上的她们并不完全如此,这些妓女们不只爱情上能真情相拥,还心怀爱国之情,宋朝的李师师和梁红玉就是例子。北宋灭亡,李师师被抓获,张邦昌想把她献给金主,李师师慷慨陈词痛骂卖国贼,而后毅然吞金捐躯。还有风尘出身的巾帼英雄梁红玉,亲执桴鼓与夫君并肩作战,长江边上战鼓雷鸣,杀得不可一世的完颜宗弼仓皇逃进黄天荡。李师师和梁红玉的情,已经达到了中国古代封建士人们所推崇的最高境界。

三、多情却被无情恼——表达对家庭婚姻的无限向往却求取不易

从《诗经·桃夭》“宜其室家”的祝福到今天已经有三千年的历史,婚姻家庭这个古老的命题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延续并阐释。一个稳定的婚姻家庭是幸福生活的一种存在方式。那些漂泊无定,尝遍人情冷暖,看尽世态炎凉的青楼女子们,对于稳定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的渴望当然就更加强烈了。我们看严蕊一首《如梦令》所写: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的前两句说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那么这“东风情味”却指的是什么花?她在末了反复强调告诉我们,原来她只是记着武陵桃源之花——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桃夭》)可不就是严蕊“不是爱风尘”“去也终须去”的心声。

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告诉我们,封建社会的女子在婚姻家庭这条道路上依然是弱势方,前路并不平坦,不完全像《诗经》所祝福的那样美好,唐婉和杜十娘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于此,晚唐著名女诗人鱼玄机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在《寄李亿员外》中,写下了千百年来让无数红粉佳人欷歔不已的箴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平常女子已是如此,更何况最不受封建礼教待见的妓女,她们“处于男性中心社会‘双重标准的另一极,被摒弃在社会家庭之外”[1]P274。我们且来看看尹词客《玉楼春》中卑微的愿望:

浣花溪上风光主。燕集瀛州开幕府。商岩本是作霖人,也使间花沾雨露。谁怜氏族传箸组。狂迹偶为风月误。愿教朱户柳藏春,免作飘零是堤上絮。

从严蕊到尹词客,她们都在强调入风尘是被“误”。表现出心底的无奈的同时,也可见她们对风尘的恨。因为对于她们来说,想重新进入正常的社会家庭生活之中几乎不可能。因而尹词客已经不期望有怎么样高贵的名分,只奢求作朱門里的一株柳树,能借高墙挡一挡堤上吹得人飘零无着落的风即可。一个“为风月误”的女子对婚姻家庭的祈望已是卑微绝望到如此,我们也可以看见她们在这条道路上的交瘁与艰辛了。

所以,表达对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及追求过程中的不易,是妓女词作的又一个重要内容。

四、今年欢笑复明年——在浅斟低唱中逢迎取宠

通过以上内容的叙述,我们看到了宋代妓女词作中有不少勇于追求爱情、向往婚姻家庭的幸福安定生活、积极表达内心诉求并抒发内心苦闷哀怨,且感情真挚热烈的作品。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们也不能在对妓女的同情心中忽略了一个即成的事实,对于妓女来说,她的工作意义就是尽其所能的去愉悦“客人”,从而使客人们的心理及生理欲望得到满足,最后以此求得个人生存。从这个角度上讲,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商品”。在封建社会里,“男人们认为让体面人家的女子去摆弄乐器是不合适的,于她们的道德有害。绘画与诗歌也很少受到鼓励,但是男人们并不因此而放弃对文学与艺术上有造诣的女性伴侣的追求。”[2]P165-166而“社会地位低微的妓女,她们是被摒弃于封建道德伦常之外的特殊群体,社会对于‘正派妇女所规定的一整套束缚人性的纲常规范,无需她们来遵守”[3]P166。于是,在社会需求的刺激下,只有具备了一定诗酒唱和的这种文化素养的妓女,才能获得更多“消费者”的认可而身价倍增。所以,她们也会去刻意的进行学习。在特定的宋代社会文化环境里,词也就自然而然的地成为了她们尽其所能抬高身价的重要手段之一。由此也产生了一些格调不高且思想内涵平淡的谄媚、世俗之作,在浅斟低唱中逢迎取宠。

像苏琼的《西江月》(或为成都官妓尹词客所作)[4]P983,就纯粹是风月场中为了欢娱和迎合贵富阶级所作:

韩愈文章盖世,谢安情性风流。良辰美景在西楼。敢劝一卮芳酒。记得南宫高第,弟兄争占鳌头。金炉玉殿瑞烟浮。高占甲科第九。

词中的“弟兄”何许人也,今已难于考证,但显然不是当时名士之流。整首词也只不过是作者陪宴时在席间唱来和去,借韩愈和谢安来吹捧主家的卖乖讨好之作,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深道的地方。另外,赵才卿也曾在她的《燕归梁》中把一个“雅歌长许值投壶,无一日不欢娱”,整日花天酒地嬉戏游乐的蜀地守将牵强附会到西汉名将细柳营周亚夫身上,足见作者溜须拍马逢场作戏的功底之厚。而其实质也属于上文《西江月》这一流。即使我们对这些妓女的遭遇和现状抱有恻隐之心,但是基于妓女的工作实际,像这样媚俗的词作的出现,我们也应该看到它的必然性。

五、结尾

(一)与其他宋代女词内容主题比较

首先说,无论是妓女还是正常生活状态下的其他宋代女性,积极参与到宋词的写作中,这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妇女自我意识的觉醒。但是,相比之下,妓女的词作在主题上觉醒的程度还不够深厚,只是集中在个人情感方面。并且,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情感上遭受压迫和挫折时,妓女在词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反抗意识也不强烈。总是一味的发出“似被前缘误”、“狂迹偶为风月误”这样的归罪前世的消极声音,在唯唯诺诺的无奈中处处流露出一种阴郁之感。而妓女以外的宋代女性词人群体,在表达情感追求的时候显得更加积极和向上一些,比如李清照的《点绛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少女的娇俏态以外还更有一丝阳光和春天般的感觉;鲁国夫人魏玩的《点绛唇·波上清风》、《减字木兰花·落花飞絮》等思愁之作,读来情意婉转却并不压抑。同时,她们还在词作中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家国责任意识,这就要比妓女词作超越一大步了。像北宋的王清惠,被掳北上后在一首《满江红》中写到:“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慷慨激昂;淮上女在《减字木兰花》:“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中思家念国。

(二)总结

综上所述,在宋代妓女所写的词作中,一方面表达了这些失足女子对命运的悲叹;另一方面表现了她们对爱情的真挚热烈和对婚姻家庭的憧憬向往,甚至还有诗词以外的对爱国主义情怀的身体力行;再者,也正是因为她们职业的特殊性,从她们的词作中可以看到她们在追求爱情和家庭生活的道路上吃尽苦头;最后,出于身不由己的生存需要,也产生了一些比较虚浮无味的词作。但是总体上讲,在我们现在所能读到的宋代妓女所作的词作中,还是以唱情为主,特别是爱情。另外,受职业环境和个人阅历的影响,与李清照等其他宋代女词人相比,妓女的词作在主题和思想内涵上没有什么更大的突破,仅仅局限于她们自己情感心路上颜色并不美丽的一亩三分地。

虽然,在宋词这座姹紫嫣红的大花园里,妓女所创作的词没能够真正的占据一坛。不过,林语堂先生曾在《中国人》一书中说:“妓女在中国的爱情、文学、音乐、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样强调都不会过分的。”[2]P165所以,这些在浩繁的古代诗词文章中显得寥落的妓女词作能够流传至今,并不是偶然的原因。我们去读一读,也能感受到不少被历史零碎掉的风情。

参考文献:

[1] 宋致新.长江流域女性文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 林语堂著,郝志东、沈益洪译.中国人·全译本[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6).

[3] 王玉英.从宋代的歌妓词看文人的价值取向[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3).

[4] 朱德才主编.全宋词·第三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12).

作者简介:李翔(1993–),男,江西莲花人,本科,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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