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炉》是贾平凹带着“文革”的责任和记忆,以狗尿苔这个孩童为叙事视角,书写了“文革”给古炉村带来的村民心态、生活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巨大变化的巨著。文中乡村日常与“文革”叙事的自然合谋,构建了新的“文革”叙事范例,突破了对“文革”单一政治批判的叙述框架,促使人们思考自己的责任。
关键词:《古炉》;贾平凹 ;“文革”;叙事
贾平凹是新时期以来的一位重要作家,同时也是文坛中一位颇受争议的作家。他的创作,无论是体裁、叙事方式、关注焦点的变化,还是从寻根文学向现实主义的靠拢,都是那么质朴而深刻。《古炉》作为他“文革”叙事的第一次尝试,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对于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中国当代作家来说,“文革”已经成为他们的永恒记忆,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叙事资源和想象空间,并且影响到他们的写作姿态与写作方式。新时期文学是以“文革”书写为肇始的,并且创造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的黄金十年。在“文革”结束之后呈现的“文革”镜像,与国家意识形态对“文革”的政治批判达到了同构,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都写得过于表象,又多形成了程式”,往往把“文革”的责任归结为极左政治及其在基层的实践者,并对这些实践者做了漫画式的处理。而在《古炉》中,贾平凹把自己对于故乡“文革”的个人记忆写出来,通过古炉这个小山村“文革”的爆发过程揭示出“文革”之火是怎样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燃起的。“我的观察,来自于我自以为的很深的生活中,构成了我的记忆。”①作家一方面在记忆的基础上着力描绘真实的历史场景以表现历史的真实,另一方面,对历史进行自由的想象与诗意的建构。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对《古炉》中的“文革”叙事加以论述:独特的叙事视角;历史真实与诗意建构的交融;乡村日常与“文革”叙事的合谋。
一、独特的叙事视角
《古炉》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人物:狗尿苔。他一个是“侏儒”,痴痴傻傻,没有健全人正常的心智,却又不时地露出超常的眼光。狗尿苔在小说中既是作家倾力塑造的一种特殊形象,又是作家精心选择的一种叙述视角。这种独特的叙事视角为小说中的“文革”叙事增加了许多吊诡的神秘感以及极富哲思的感慨。
现当代文学史上,在诸多作品中,疯傻的“智障”之人一直都是作家们青睐的对象,这个在现实世界中被放逐的群体,成了作家们创作中的座上宾,这一看似不合理的举措,实则暗合了小说的本质要求:他们是作家探视“可能性存在”的捷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开篇之作《狂人日记》中,鲁迅给读者展示了一个“狂人”的形象,“狂人”锐利的眼睛,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对病态社会的无情嘲讽,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新时期之后,莫言、苏童、阿来等作家也一再地将疯傻之人引入小说。从这些作家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作家们之所以对这些疯傻之人青睐有加,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由于理性思维的缺失,认知能力的局限性,这些人可以有效地脱离文明社会所附加在他们身上的束缚,在一种纯粹眼光的窥视下,还原世界的本来面孔,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看似陌生实则更为真实的世界。贾平凹之所以塑造狗尿苔,本意也是希望通過他混沌的思维,缺乏理性的眼光,还原一个“原生态”的“本真”世界。
狗尿苔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是个永远长不高的侏儒。他缺乏理性,对世界的认知也仅止于“看”这一层面。他是无知的、好奇的、好凑热闹的,作为无知的旁观者,狗尿苔传导的是贾平凹意欲“纯客观”展示“文革”中日常生活的创作理念。他用澄明、善良的眼光打量世界,打量山村的人和事,他感兴趣的只是表面的热闹,而不能洞察这种种热闹背后争权夺利、泄愤报复的复杂背景,也丝毫不能感觉受这种种热闹背后的沉重与苦难。正是这样的叙事视角,让狗尿苔的行为具有了非成见的、中性化的客观叙述姿态。虽然,他看到的古炉村,依然是破碎的、平面的、没有深度、没有意义的存在。但是,狗尿苔的世界却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他不但能和鸡猫狗猪等牲畜进行交流,还能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每当这种气味一出现,也就意味着灾难的降临,古炉村平静的生活将被打破。“令他也吃惊的是,他经过麻子黑的门口时闻到了那种气味,不久麻子黑的娘就死了,在河堤的芦苇园里闻到了那种气味,五天后州河里发了大水。”②他还能在梦中,感知到古炉村村民死亡的前兆。如此种种,在常人世界里不可思议的东西,对于狗尿苔来说只不过如家常便饭一样简单。他像是一个精灵,能预感到古炉村灾难的降临,却又在一种无能为力的情况之下承受着内心的恐慌。他的外表无疑是丑陋的,但内心却是敏感而善良的。他虽然被排除在常态世界之外,成为村民们任意嘲弄的对象,但在婆的教育之下,他小小的心灵得到了温暖的慰藉,有力地抗拒着世界的冷漠与丑恶。他的心底极为善良,村民们要对付霸槽时是他通风报信,灶火秘密救磨子时也是他鼎力相助。他既有天真可爱之处,也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早熟的心智,“狗尿苔”这种不中看不中用的蘑菇正是他形象的写照,“两指来高,白胖胖的,似乎嫩得一碰能流水儿,但用手去摸,却像橡皮做的,又柔又顽”。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具备心灵变质的条件,却保有一份纯真和美好。所以在小说中,他承受了苦难,但最终又化解了苦难。
二、历史真实与诗意建构的交融
“文革”是一种被特定的文化或文明局限牵制出来的一个过程,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灾难,也是中国的命运。同时,“文革”给整个民族造成的灾难和悲剧及其影响都是巨大的。作家在对“文革”进行叙述时,始终秉持了对历史真实的坚守,但又于期间加入了不少诗意建构。
小说《古炉》讲述了一个烧制瓷器的古炉村村里发生的“文革”故事,原本偏远、宁静,民风淳朴的村庄,在时代的风浪中所有人都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革”运动中。作品通过狗尿苔的视角,将一个山清水秀的村落如何逐渐演变为充满了猜忌、斗争、暴力的利益场的过程展现出来,打造一幅纷扰杂糅的时代长卷。在这部小说中,贾平凹把笔触伸向了悠远、淳厚的乡土中国,较以往所不同的是,小说中的故事是作者记忆中的亲身经历,因而,小说具有明显的回忆、追忆品质,显得具有别一种“真实”。作者穿越时空的隧道,将记忆中的一幕,定格在了一个偏僻、偌小的村落,重新拾忆起“文革”时期乡村“存在”的零散、破碎,进而呈现了这部史诗般的时代长卷。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它完全不同于早期的伤痕文学,那种一味地对“文革”所带来伤害的控诉;也完全迥异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那种试图修复历史与现实的断裂,而执着于历史延续性的探寻;还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先锋文学,那种把目光投向了对历史故事的构造,企图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构建一种连续性,从而对历史理性的怀疑。小说意在把记忆中的一段历史、一段感触至深的往事,在当前这样一个浮躁的语境下,真实清晰地展现出来,以此来安慰一个人、乃至一代人的灵魂。
此外,小说中也时刻洋溢着诗意情调。在小说开头,一大批人物蜂拥而来,没有中心人物,也没有中心事件,好像是信笔写来,把一个个生活片段不加选择地塞进小说中。同时,小说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细流,读者可以在小说中感觉到古炉村的一丝风、一滴雨、一个声响,可以听到鸡叫、狗咬、蛙鸣、昂吃鱼的喊声,可以领略古炉村的田间劳作、耕耘收割、邻里矛盾、男女情爱、基层矛盾等,富有诗意情调与民间韵味。与作家笔下的散文一直以来展现的自然美、人情美相得益彰。作家通过描写古炉村来进行乡土中国的还原,在对古炉村日常化的还原叙事中追问乡土中国的“存在”,感悟此乡此土中的中国同胞的精神状态、情感归依、生活伦理和价值诉求。
三、乡村日常与“文革”叙事的合谋
贾平凹在小说中放弃了宏大的历史叙事,而选用日常细节来展现乡村的“文革”生活,建构出了一种新的“文革”叙事,造成了乡村日常与“文革”叙事的合谋。作家不仅摹写了乡村“文革”生活的全景图,并且在不动声色的日常铺排中展现出升斗小民驳杂而又坚韧的生存景观。
贾平凹十分注重对日常生活的精細描写,他不但展示了陕南农村一带的婆媳矛盾、父子冲突、夫妻不和、邻里纷争、情感纠葛、农业生产,也展示了他们的饮食穿着、丧葬习俗,而且还刻画了具有神秘色彩的巫术活动。像看星妈与看星媳妇的矛盾,面鱼与自己养子的冲突,秃子金与半香的不和,戴花对长宽的不忠,行运与护院老婆的争吵,霸槽与杏开的情感纠葛等,似乎有点琐碎,却也真实,仿佛在自己身边发生一样。
“文革”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但“文革”自身不能被抽象地压缩为“十年浩劫”,因为“文革”不是空洞的政治事件,而是中华民族绵延历程中的一段生活史。所以作家选择将乡村日常与“文革”叙事结合起来。不管是农村“文革”生活全景的摹写,还是日常生活视域下生存景观的刻画都灌注着“合谋”的笔法。古炉村偏僻又封闭,中央高层发动“文革”时根本不会直接动员这一村庄,古炉村的“文革”发动者霸槽对于“文革”信息的获得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一个意外。霸槽开拖拉机到洛镇卖瓷器以改善村中的经济状况,洛镇街头的学生游行给了霸槽最初的“文革”洗礼,想参与“文革”的念头在心中萌发。此后,霸槽的抢军帽、破四旧、贴大字报等活动均与古炉村日常的琐碎生活紧密相连。古炉村的两大造反组织分别为榔头队和红大刀队,其命名完全取自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农具。总之,《古炉》在日常生活与“文革”叙事的合谋中,将对“文革”的反思拉到了历史的本真现场,进行政治与人性的多重辩证思考。
“贾平凹是悬崖顶上的孤独者,山还高,路还长,他需要智者的点化和力者的扶助,更需要刮骨疗毒般的自我启示和佛灵之光的内在照耀”。③《古炉》是日渐清晰的个人记忆与强烈的历史使命感驱使下的写作,体现出贾平凹作为当代知识分子的使命意识、道德关怀和文化良知。其中的“文革”书写不仅仅是提供真实的“文革”镜像,而且在促使我们思考自己的责任,因为我们不仅是“文革”的审判者,更是“文革”的被审判者。
注释:
①贾平凹.《古炉·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②贾平凹.《古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
③孙见喜.《孙见喜评论集》[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6年。
参考文献:
[1]贾平凹.《古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4]李新亮.《文革小说中的文革记忆的转变》.《当代文坛》,2011(4).
[5]王德威.《暴力叙事与抒情风格——贾平凹的<古炉>及其他》.《南方文坛》,2011(4)
[6]杜连东.《还原“存在世界”的“破碎之美”——关于贾平凹<古炉>》.《文艺评论》, 2011(11 ).
作者简介:夏怡,女,江苏无锡人,硕士研究生,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文学院,研究方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