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绝望,还有什么成就了她

2015-05-30 10:48王石平
祝你幸福·知心 2015年5期
关键词:青瓦台朴槿惠韩国

王石平

A十一月的韩国,干爽清冽的冷。

大巴车行驶在首尔的街道,经过明洞,繁华的市区。

“天空中飘着棉花糖般蓬松的云朵”,40年前,西江大学电子工程系的女生朴槿惠平生第一次翘课,从学校的后门溜出去,坐公交车到了明洞,春风吹在她的脸上,和熙、温暖,她的“脚步轻盈得就像要飞上天一般”,在街上随意地溜达着,像这个年龄逛街的女孩。

在中央剧场,她看了电影《安妮的一千日》(好莱坞后来翻拍成《另一个博琳家的女孩》,亨利八世与博琳家两个女儿纠缠不清的故事),她的心也跟着纠结起来。

从电影院出来,逛了商场。店员打量着她,有点迟疑地说:“你上过电视吗?怎么这么眼熟呢?”

她笑笑。进了一家咖啡厅,挑了张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那是七十年代,满大街穿喇叭裤的青年,还有人背着吉他。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生,在看书,或许也是翘课的人,他们相视一笑。

咖啡厅里放着莫扎特的音乐,是弦乐四重奏么?

她一直坐到街灯一盏盏地亮起。

出了咖啡厅,经过一家教堂,人们正在做礼拜,她也去做了礼拜,因此心情十分平静。

是的,这就是总统朴槿惠大二生活的一天。

并不普通的一天。这位拘谨的女性平生唯一的一次旷课。这一天的经历,身为总统的她写到了第二部自传《绝望锻炼了我》中,那一天,她只是一个平凡、可爱、浪漫的邻家女孩。

没有记者、狗仔队跟踪她。

因此,这是平静的一天。

那家咖啡厅,没有挂上“总统曾喝过咖啡”的招牌,没有出售总统套餐。

我们乘坐的大巴,经过明洞,路上走着明艳的韩国男女,众多的咖啡厅,哪一间是她喝过咖啡的店呢?

那一年,她的父亲已经做了韩国总统。

B2006年11月,朴槿惠受邀到北京“中央党校”进行“新农村运动”演讲。300名博士生挤满了演讲厅。

她唱了《新农村之歌》,“用我们的力量创造出更好的村庄。”这是父亲洗澡时不小心跌倒,躺在床上休息时,用几天几夜作词作曲的一首歌。

这是女儿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

“小时候隔壁家在烤鱼的话,那阵香气会绕过围墙传到家里,而每次那个香味都会让我觉得肚子更饿。虽然邻居的家境也不是很富裕,但至少一个月还是会烤一两次秋刀鱼来吃,每当他们烤秋刀鱼的时候我的口水简直流个不停,甚至会让我觉得很心酸。但是又知道家里环境很不好,所以也不敢开口向父母要鱼肉吃,这样的经历成了小时候的阴影。”

出生在大邱乡下的孤僻男孩,与村民经历着令人痛心的贫穷。

这个男孩后来当了兵,长成一个坚毅清瘦的男人,娶到了忠清北道玉泉第一户拥有汽车人家的女儿陆修英。

母亲对相亲的回忆刻骨铭心。“当时他脱军靴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可靠,虽然一个人的长相可以骗人,但背影是骗不了人的。”

他们一见钟情。

父亲从中校升到大校,母亲去探亲,沿着春风吹拂的镜浦台海岸散步。分别的日子,父亲会寄来诗:

春三月素描

樱花凋落,海鸥飞翔

似镜的湖面上,独浮一叶独木舟

靠在镜浦台栏杆的英与我

老松亭亭,亭亭玉立

绣上美丽桃花

古人问道这是镜浦台否

那是东海这是镜浦

雪白沙滩,青绿松树,海鸥飞翔

春三月过得漫长,不晓日子怎么过

微风熙熙,湖水平静

对面春天沙滩上海鸥飞翔

我俩一同划桨前去。

1951、4、25

这个军人还会作画,画母亲的素描、肖像。

满纸相思。

读他的诗你会想起艾略特的名句:

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然而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如身体般消瘦的诗人,他才不是。写下3月素描之后,过了10年,5月,朴正熙发动政变。1963年,任韩国总统。

那一年,他的长女朴槿惠8岁。他们从新堂洞搬出来,住进了青瓦台。

他娶到的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早晚不得闲地忙碌着,放学一回家,她总会将预先准备好的地瓜或炸海带塞给我们做点心;冬天会织毛帽、围巾和手套给我们。我几乎没有见过母亲睡觉的样子,偶尔深夜起床喝水,会看到母亲专心地在记账……有时清晨醒来,看到的也总是母亲已经折叠整齐的被子以及她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中忙碌的身影,我回头确认墙上的时钟,一如往常又是清晨五点。”

别人送的贵重玩具,总统夫人不轻易让孩子使用。

“就算父亲是总统,我们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总有一天还是得回到新堂洞,不可以因为住青瓦台就有优越意识,别忘了这里只是暂时借住的地方。”

孩子们带到学校的便当与同学没有两样,掺杂着大麦的杂粮饭、蛋卷、蜜黑豆、萝卜泡菜。

总统夫人到海外巡访,穿着坚硬的皮鞋,一天下来脚肿得厉害,秘书要找一双舒服的鞋给她穿,夫人一口回绝:“万一传出去说韩国产的皮鞋质量不好怎么办?”她每晚用冰敷消肿。

入住青瓦台之后的第11年,纪念抗战胜利的光复日,8月15日,第一夫人遇刺,女儿当时看电视的回忆:“端坐在位子上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第一个看到这一幕的是父亲,他大步走出来用手指着母亲大喊:‘送医!……父亲再次走向讲台,按照原定计划把纪念词念完。庆典结束后他默默走向母亲刚刚坐过的那个位置,绿色的空椅旁散落着母亲的胶鞋及拎包,父亲弯下腰来,捡起了鞋子与拎包。”

5年之后,朴正熙遇刺。夫妻一样的结局,政治如猛虎野性难驯。

后人说到朴正熙主政韩国的18年必定说到威权政治,他写给妻子三月的诗,为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掀开了帷幕的一角,得以窥见冷漠面孔之后的另一面:诗里透出的妩媚气息,说明他不是那种强悍霸道斤斤计较的男人。

他与妻终于再次团聚了。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一份感情,流水落花之间,风吹浪卷,波折起伏。

他们为这世界留下的女儿,33年之后成为韩国首位女总统。

C22岁,朴槿惠代替母亲,成为韩国的第一夫人。

母亲遇害的消息是她法国留学回国时在机场一报纸上看到的,头版是母亲的照片,斗大的字“暗杀”,她第一次感到政治的野蛮凶悍。以后,“暗杀”与她如影相随。父亲中枪,她心怀悲愤洗掉父亲领带衬衣上沾的血迹,不由得想起曾经清洗沾着母亲鲜血的韩服,她终于倒在了地上。那一晚她流下了通常人哭上一年的泪水,“度过比死还要痛苦的岁月”。27年之后,5月,她本人遇刺,这一次,是刀。

她用手掌捂住伤口,心想“至少要将演讲讲完”。

见到血的人们拥她下讲台,按压伤口的手指陷入肉中,她才惊觉伤口之深。

我常常会注视着电视新闻中的她,已经是总统的朴槿惠,她平和,不激烈,微笑着,常常是微笑着。你从她身上感受不到强烈的怨恨以及戾气。她必定是能放下怨恨往前走的人。胸怀大志的人,不可能背负太多的包袱。

2004年,大国家党的支持度已经降到谷底,腐败的污名以及弹劾的声浪不断发酵,朴槿惠在首尔演说:“我今天是以忠武公(抗倭英雄)——李舜臣将军的‘今臣战船尚有十二(只剩12艘战舰胜倭)的坚定决心站在这里。我没有父母,也不会再有任何得失了,这样的我想要为大国家党奉献我所有的一切。”

可以想见当时的场面,她的悲决。

临危受命,成为“女性党首”,带领她的党人前往曹溪寺的极乐殿,叩首拜了一百零八拜,之后,在国民面前跪拜、鞠躬谢罪,决心打造全新的大国家党。

你可以看到这个女人的坚忍,唯独看不到霸气。她不是那种霸气外露的女人,因为深知,在东方,女人的霸气与政治是不相容的。胸怀大志的人,都懂得三缄其口。

她没有爱情,没有绯闻,没有婚姻。

再也不是那个在春天的风里逃课逛明洞的少女。

D我们的大巴前往朴正熙的老家大邱,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漫长的旅途,大家都跳下车来活动活动腿脚伸伸腰。我发现脚下有一个不及足球大小的小井盖,铜钱一样的镂空花纹,蹲下身子仔细看,下面有哗啦哗啦的流水,何会长告诉我这是农村的下水管道。我问每个村都有吗,她说经历了七十年代的“新农村运动”,韩国的每一个乡村都铺了下水管道。

翻译问我们去不去卫生间?起初有些犹豫,到底是农村啊,但是想想路途遥远就去了,两个可以冲水的马桶,很俭朴,但是没有一点异味,地面墙上也就是刷的白灰,都很干净,农村的厕所,整洁干净的程度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回到车上,大家议论的话题都是韩国农村的卫生状况。为什么会这么干净?

这得要回过头来说说韩国。那个在朝鲜半岛李朝时代,仅用了不到一百年就成为比中国还要完善的儒教国家。

李朝政治的特点是两班成为国家官僚,在两班中,武班地位不高,文班占绝对的统治地位。两班的子弟3岁便开始学写汉字,读四书五经,参加科举,入仕。儒教敌视生产性的工商业,提倡对无能的上司绝对忠诚,宣扬通过节俭而不是生产来摆脱贫穷。

在汉城之外,不允许永久性的市场存在,贩运由日行百里为蝇头小利而奔波的“负商”“褓商”实现。负即背,褓即提包袱,他们或背或提着干鱼、食盐到处售卖。

日俄战争之后,朝鲜半岛成为日本殖民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朝鲜半岛以北纬38°线为界,南北分裂。麦克阿瑟将美国扶植的李承晚空降送到汉城。

李承晚的时代既无理想亦无道德约束,是享乐主义的、国家机构的全面腐败,终于被赶下台,之后是动荡和骚乱。1961年朴正熙发动政变,1963年归还民政,成为文职政府,12月当选总统。

1960—1970年代,韩国人均收入只有76美元,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到处是乞讨的人们。政府的腐败,令国民不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就会有好日子过。在农村,抢耕他人土地现象十分普遍,常常有人在月高风黑夜,纠集几个哥们儿跑到别人家的地皮盖上房子,第二天户主发现了还赖着不走,户主要收回土地就得给盖房的人足够的钱,否则只能打官司,但是又嫌打官司丢人,只能听之任之,婚丧嫁娶,都是可以狂吃暴饮的好机会,无论是否认识,都可以去混吃混喝。

出身寒微的朴正熙发誓改变韩国国民。

1974年,发起“新农村运动”。大街上到处刷着“请不要随意吐痰!”“请重视卫生!”“未来的日子会过得更好!”海报,更有意思的标语是“做就对了”。

全国3万个村庄,政府给每一个村庄发放335袋水泥,用于对农村的改造,植树、修路、建下水道。有的农民把水泥扛到大街上卖掉换酒喝了。更多的农民不觉得污水横流的乡村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韩国经历了一次艰难的国民启蒙——对农民培训。“从新生活培养运动”到“新农村培养工程”,这正是朴槿惠身为第一夫人“蝴蝶破茧而出的过程”,辅佐父亲政事,到晚间免费诊所,看到人山人海的病人,父亲难掩悲伤,她对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迫切需要一个完整的医疗福利制度。”虽然有众多经济学家反对,1976年,在人均收入还不到一千美元的韩国,实施医疗保险制度,启动国家福利政策。

国民的信心一定是一点一点树立的,朴槿惠见证了家庭主妇将自己的头发卖掉,以换取大米和蔬菜,而那些头发被做成假发出口到国外。政府将矿工和护士送到德国打工,以他们的薪水作担保,借到一亿四千万马克。那些护士在如花的年纪,在德国从事擦拭尸体的工作,矿工在40度的高温下作业,将赚到的钱寄给韩国的家人,韩国用这笔钱修建了第一条高速——京釜高速。

她终于理解了“人民的贫困其实就是民族的贫困”。历经这样的痛苦,才有了韩国经济的增长。

母亲在世时,陪父亲出国,从不在国外购物,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国家形象。青瓦台使用的东西大部分是国货。

妹妹放学路上看到一个趴在地上乞讨的少年,回家告诉母亲,母亲马上让槿惠把那个少年带到青瓦台,她为孩子脱掉破旧不堪的衣服,带他到浴室好好地为他洗了澡,细心剪了指甲,做了晚饭让孩子吃,帮他夹菜,直到那孩子吃饱了担心哥哥找他回家。母亲为他穿上新衣服才让秘书送他回家。

她说,“至今都无法忘记那天母亲的眼神,充满着心痛、怜悯、歉意……”是的,第一夫人的歉意。国民是可以读懂这样的歉意吧。

朴槿惠是在这样的母亲身边长大的。

18年青瓦台的岁月,随着父亲去世结束了。

她带着弟弟妹妹黯然搬回新堂洞。父亲从前身边的人开始背离他们,种种的不满,种种扭曲了的真相,她对人性和权力有了痛彻的体悟。回到新堂洞,她才领悟到母亲为什么当初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停留在权力的边缘,而要过平凡人的生活。九泉之下的母亲,如若知道连女儿都险遭暗杀,何以瞑目。

历经变故,她才懂得:人在高处时,世界对你宽容到没有底线,人们对你的好是不算数的。只有经历生死,才把得失看淡。她决心远离政治。

朴槿惠,因而对权力抱有警觉。

1997年,韩国爆发金融危机,她在电视演说中为国民唱《要好好活下去》,她走在街上,在菜市场,人们对她高喊:“请出来拯救国家经济啊!”

她决定踏入政坛。民生多艰,国家危殆,虽然父母的血还没有干。

她其实一直都在为这一天而准备着。

22岁,母亲被枪杀。

27岁,父亲被枪杀。

54岁,自己险遭暗杀。

她曾下到3300米深、禁止女人进入的采矿场,在巷道里和矿工呆了1小时40分。

她在中国成都即兴用吉他演唱《甜蜜蜜》。

她在德国访问时与六十年代派遣的矿工、护士的后代相见,回想起1964年她的父母赴德时与矿工护士哭成一团的场面,流下了感恩的泪水。

韩国人均收入终于达到3万美元。从她父亲开始执政时的76美元,她见证了韩国的每一点进步。

她无数次面对媒体的追问:“您没有家人也没有子女,不会寂寞吗?”

在她弟弟的孩子出世时,她的心中依然会浮现“要是能生在平凡家庭该有多好”的念头。

然而这一切,都不再能阻挡她朝着青瓦台缓缓走去。

属于她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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