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逢
她总是以极其糟糕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感情,又怎能怪我言语冲撞?
母亲属虎,我属鼠。老虎是猫科动物,大猫。所以我俩属相不合,总爱对着干。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也是事实。
就说猫吧,母亲极爱干净,岂肯答应我养只会掉毛的宠物?我偏要养,从同学家抱回一只小猫仔,先斩后奏,母亲能怎样?
母亲批评这只猫既丑又脏,嘲讽我的审美眼光,却无可奈何,从此掌管起猫粮。不多久,猫长得圆滚滚的,毛皮油亮,最爱围着给它煮鱼饭的人打转,叫声也不同,娇娇软软的。母亲轻轻抚摸着小猫,嘴里却斥道:“又丑,又贪吃,还不快走开!”
猫不走,在母亲脚下打滚,发出“喵呜喵呜”声,撒娇卖萌。猫聪明,知道这屋里谁对它最好。反正,它听不懂我母亲说了些什么,语气如何。
母亲从不擅长正面的说话方式。为这,我不知跟她怄过多少气。小时候她不夸我、不鼓励我也就算了,成年后我给她买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她竟没一次满意过。
前年母亲来我这儿住了一阵子,起初还好,没过半个月,咱俩又为这类事怄上了。我给她买了两件衣裳,她看也不看就骂我败家,命令我立刻退货。看在女婿和外孙女的份上,她老人家总算勉强同意试穿,对镜自赏,我能从她眼睛里看出喜欢。母亲却脱了衣裳,折叠整齐,从颜色、面料、做工各方面找出各种毛病,劝我把衣裳退掉。我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火山爆发:“就不退!要么你送给别人穿,要么你把衣裳用剪刀剪碎了扔掉!”母亲被震住了,方才百般不情愿地收下我的心意。
她喜欢我心里有她,喜欢我给她买的衣裳,但她心疼我逛街选衣服累着,肉痛我为她花了钱。这些我都知道。她总是以极其糟糕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感情,又怎能怪我言语冲撞?
让我气急败坏的事还在后头。这天,母亲慌慌地问我:“我这大拇指总是痛,伸不直,活动时有吧嗒的响声。我把它掰直了,它又收不拢,完全使不上力气,端碗时都有点儿端不住,会不会废了?”
我拉过母亲的手看看摸摸,右手拇指果然僵硬冰冷。医生朋友在电话里劝我不要太担心,估计母亲是得了腱鞘炎,明天去医院看看,打针封闭就好了。
母亲一扫愁苦状,从房间里取出一件快织成的墨绿色毛衣外套。“打了封闭肯定就不能做事了。还好,只剩几针就全部完工。”
我急了,夺过毛线,“得腱鞘炎不能织毛线!你织了我也不穿!”
母亲瞪我一眼:“这是澳洲纯羊毛,我给你织件不过时的基本款外套,能穿好多年。你那么笨,什么都不会做,我六十几的人了,总不见得七八十了还给你织吧?趁着手还能动,赶紧的。”母亲絮絮叨叨,又要从我手中抢她的活计。
争抢中,我抓住母亲的手不放,粗糙、没有患病的那只大拇指上还有皲裂的口子。我心一酸,俯身,在她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
母亲愣了一下。我索性腻在母亲怀里,“妈妈,我好爱你。”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抚摸多年前那只宠物猫。这一整天啊,母亲对我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格外温柔,凡事都听我的,绝不执拗。
我们深爱着彼此,却都不擅长表达。好在,从这天起,我这只老鼠找到了“战胜”母亲这只大猫的秘密武器:见面时拥抱她,经常对她说一声: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