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中国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画家陈坚的名字如今已经顽固地和塔吉克民族联系在一起了。这个生长于山东青岛的水彩大家,近20年间就不断去往帕米尔之东的塔什库尔干,长期在高原跋涉,用水彩这种经常被边缘化的绘画材料去表现他眼中的塔吉克人。
从2001年的《马背上的塔吉克男人》《行走在帕米尔的塔吉克少女》《高原上的塔吉克女人》到2005年的《回娘家》等作品,是陈坚初探帕米尔的激情之作。十几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塔吉克人的体察和描绘,每年必会数次登上帕米尔高原,忍受着强烈的高原反应,和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失眠困扰。他坚持写生,拒绝对着照片作画,这让他显得老派,也在体力上为他的创作增加了难度,他却乐此不疲。
见过一张陈坚和一位塔吉克妇女跪坐在麦茬地的照片,妇女的手被镰刀割破,陈坚觑眉皱眼,在为她的手指缠创可贴。妇女一手捂嘴,表情是信任里夹杂着懊恼——为自己的不小心。那是一个没有表演色彩的瞬间,更像是路人偶过时的抓拍。仅凭一张照片来判断艺术家生活的深度,可能近于草率,但这样的照片和陈坚近百幅新作一同呈现,让我初次窥见了塔吉克人凡俗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谨言和善意,他们在粗粝的自然气候和质朴的生活中秉持的傲岸与端庄,沉着与幽默,诚实和羞涩,以及他们同一个原本陌生的汉族艺术家之间珍贵的息息相通的友情。我也看见了一个艺术家在野心迸发之后愈发踏实下来的虔敬,这是对一个民族的虔敬,对朴素而高贵的人性的虔敬,对艺术本质的虔敬。 没有这样的虔敬,没有在帕米尔沉潜下来的感同身受,艺术野心或许只会沦为一厢情愿的狂想。
有意味的是,越是对塔吉克民族理解得深切,陈坚在表现他们时用的减法越多。他不再热衷色彩绚丽的风景对画面的装饰或补充,更不揣摩市场所好。他的人物常处于竖构图的近乎无色的背景之下,画家以自信、娴熟、简洁、“无痕”的线,用随机应变的水和彩表现着这群性情迥异的塔吉克乡亲,他们鲜明、善良、自尊、有趣,无需多余陪衬,我们却能强烈和细致地嗅到阳光、麦子、烟草、鹰翅骨(制作鹰笛的材料)、风、米酒、镰刀、手鼓、冰雪的气味,以及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那沐浴着夺目阳光的难忘容颜。
堆砌能够产生力量,简洁也可以产生力量。陈坚的水彩,他的野心、他的理想、他所选择的材料和他的表现对象,恰切有机地实现了美妙地融合,洋溢出这一画种少见的扣人心弦的力量。在茫茫艺海中,他是幸运的。这幸运还在于,他在这样的艺术探索中,在抵抗人类精神失衡的努力中,警醒地找到了内心的朝圣之路。他一路弯腰捡拾的珍宝,也许正被一些人弃之不顾。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