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污染了西部沙漠

沈立

腾格里沙漠被工业废水污染，这只是西部地区承接东部产业转移过程中，污染问题一并向西部转移的现象之冰山一角。

一望无际的沙海浩瀚苍茫，连绵起伏的沙丘韵致非凡。这是人们对腾格里沙漠的感性认识。但就在这片位于中国西部的美丽沙漠腹地，近年来化工、染织、造纸等高污染产业纷纷上马，近乎零处理的废水被随意倾倒在黄沙上。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些给沙漠带来不可修复破坏的企业，却被当地称为“工业奇迹”。

屡禁不止的沙漠排污

2015年3月，甘肃武威荣华工贸公司沙漠排污事件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武威荣华工贸公司在环保设施没有完全建成的情况下，擅自投入试生产，并私设暗管向腾格里沙漠排污，据不完全统计，自2014年5月至2015年3月期间累计排放污水达27.1654万吨。

受到污染的沙漠位于武威市城区以东23公里，当地称“八十里大沙”，沙漠多为固定沙丘。经无人机航拍和GPS定位，确定共有大小不等污水坑塘23处，污染面积达266亩。

令人惊讶的是，早在荣华工贸的沙漠排污事件之前，腾格里沙漠大规模偷排造成严重污染就被屡次曝光，其中不乏国家主流媒体的报道。

“十几年来，一些企业直接将污水排放到沙漠之中，而8公里直线距离外，就是黄河。耗资3600万元的污水处理厂，建成后被闲置不用。”“投资3000万元建设的‘晾晒蒸发池，实际上就是简单的水泥池，未见任何的处理装置，只是让污水露天蒸发，工程质量被怀疑严重不达标。”“污水池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其中一个盛有色泽乌黑的污水。污水池四壁上的水泥已然剥落，露出砖头，可见防渗漏措施简陋，刺鼻的气味让人窒息。池底部分干涸的地方，黄色、黑色、青色的淤泥，清晰可辨，看不见池底铺有防渗膜的迹象。”——这是2011年，各方媒体描述在内蒙古阿拉善盟左旗腾格里工业园所看到的情景。

2012年，中央电视台曾对腾格里经济技术开发区的违规生产进行过曝光。随后，经执法人员排查发现，园区内15家企业存在违法排污行为，违法排污全部被责令停产，仅有 6家企业因有污染预处理设备，而被判定整改后可以继续生产。

2014年9月，腾格里工业园再次被发现有企业违法向沙漠排污，工业园区的众多化工厂废水，未经过任何处理，通过地下管道直排蒸发池。刺鼻的废水经过自然蒸发、沉淀，剩下的黏稠沉淀物被铲车铲出，直接埋在沙漠里。而且人们通过GPS定位，发现“蒸发池”的地理位置要明显高于南面不远的黄河河道水面，存在蓄水过满直接偷排的嫌疑。经媒体曝光，事件引起了党中央的高度重视，国务院专门成立督察组，督促腾格里工业园区进行大规模整改。

督察组调查发现，在2010年10月，阿拉善左旗人民政府与江苏百纳环境工程有限公司采取BOT方式建设了一座日处理能力为5000吨的污水处理厂。但该污水处理厂竣工后竟一直没有投入使用。

有人翻查荣华公司的履历发现，荣华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早年就曾因项目未执行环评与“三同时”制度、无污染治理设施、超标排放等问题被责令停产整顿。2008年4月，环保部监察发现，荣华实业公司污染治理二期工程未完工，排放废水的化学需氧量超过标准2.39倍，仍不能做到达标排放，荣华实业公司因而被挂牌督办。

为何这个“劣迹斑斑”的企业竟能在西部的沙漠中再次上马，成为了人们心中的疑问。

沙漠生态遭到严重破坏

对于腾格里工业园所谓的“天然蒸发池”，园区负责人表示是为了处理高酸废水和高盐废水而建设的，其原理是通过天然蒸发后，提取固体废物回收利用，这仅是“临时性”措施。然而业内专家指出，多年以来园区的临时措施一直没有完善，大量污水并没有得到适当的处理，存在极大的环境安全隐患。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也指出，高浓度污染蒸发池只适用于处理生活污水，化工园区的污水因成分十分复杂，在排放前是应该进行预先处理的。

有环保专家指出，若工业园将排污管道直接深入沙漠内部排放，或排污管道损坏导致污水渗漏，后果不堪设想。由于沙漠属于细沙地，水渗透快，工业园区所排放的大量污水，极易进入地下水系。而在沙漠地区，地下水一旦被污染，后期想要修复治理异常困难。而且腾格里沙漠距离黄河较近，地下水之间相互连通，极可能对黄河水质安全构成威胁。

污染事件发生后，有人将距离腾格里工业园区2公里左右当地牧民的饮用水进行送检，化验结果显示，致癌物质苯酚超出国家标准的410倍。此外被污染和透支的水源已导致沙漠植被大量枯死、仅有的草场已出现退化的趋势。据当地牧民介绍，用被污染的水浇灌菜地，蔬菜都无法生长。腾格里沙漠生活的游牧民族，也因草场退化而无法继续放牧，生活陷入艰难。

此外，据调查，为满足生产用水的要求，工业园区内设有40多口180米深的水井，以抽取地下水。当地牧民透露，长年以来，当地水井打到地下40米深仍无法接触到水源，已经说明地下水资源极度稀缺。而工业园的水井打到地下180米取水，这样的方式无疑会造成当地地下水位进一步下降，透支沙漠仅有的水资源。

腾格里沙漠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骆驼聚集地之一。但当地牧民表示，近年来骆驼数量正在急剧减少。据统计，这里曾经存活着上百万只骆驼，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目前锐减到只剩下约十几万头。

同时，也有专家指出，沙漠里的沙尘暴还可能将被污染的沙尘带入高空，吹向沙漠附近的其他省市，使污染范围进一步扩大。

据了解，由于近年来阿拉善地区长期干旱和对森林草原的过度利用，导致沙漠边缘固沙植被带持续退化，加上腾格里沙漠和毛乌素沙漠等地属于我国西北地区的沙尘暴多发区，当地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趋势十分明显。此外，我国沙尘暴的北方路径和西北路径均通过阿拉善地区，因此愈趋严重的沙尘暴除了为阿拉善地区带来危害，还会波及到整个西北、华北地区。而企业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及肆意排污的违法行为对于生态系统本就不堪重负的沙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沙漠上的工业园

大多来自东部发达地区

资料显示，被污染的沙漠还不止腾格里一个。2006年，陕西榆阳的毛乌素沙漠被发现长期遭受工业污染。陕西中能公司煤矿生产废水偷排到沙漠湖泊；大漠纸业公司向沙漠中偷排含有化学成分的污水，形成了一个近5000平方米水面的臭气熏天的“黑湖”。2009年，榆阳芹河乡壳牌长北天然气处理厂被发现将污水拉出厂外后随意向沙漠中倾倒。2013年，麻黄梁煤矿被曝光将井下污水排放于煤矿外的毛乌素沙漠中……

是什么让过去贫瘠的、脆弱的、荒凉的沙漠，成为大型工矿企业的聚集地？在我国广阔的领土中，相比之下交通、居住、生态条件优越的地方数不胜数，企业为何就看中了沙漠这个不毛之地？

“在西部大开发的过程中，东部不少化工企业看中了这里环境准入标准比较低。”马军分析道。而西部某些地区为了能够吸引到这些投资，弃环境保护问题于不顾。

对于让腾格里工业园承接更多东部地区产业项目的热切期望，从《阿拉善左旗腾格里工业园区2012招商引资方案》中可见一斑：“要开展‘叩出去招商活动，以承接东南沿海资金、技术、产业转移为目标，分批次赴长三角、珠三角等发达地区开展招商引资，要针对目标、锁定企业、上门对接……”

记者查阅资料发现，2012年前在腾格里工业园的企业名单中，不少均是由浙江、江苏、天津等东部地区“迁移”过来，其中更不乏来自海外的外资企业。工业园区内的30多家化工企业，几乎都是“外来产业”。

业内专家指出，腾格里工业园引进的这批“外来产业”，绝大部分均是沿海发达地区淘汰下来，高污染、高能耗、低效益的“落后产能”。

然而正是这些西移过来的污染企业，在当地政府的眼里却成了“创造沙漠工业奇迹的功臣”。无可厚非，在阿拉善左旗的工业史上，自腾格里工业园投入运行后，无论是工业产值还是财政收入，确实创下了历史之最。

据工业园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介绍，腾格里工业园最初是在一家小型芒硝厂的基础上，慢慢发展起来的。从2000到2008年，当地产业迅速发展，地方财政收入也从30万元增加至3500万元，增长幅度达120倍。2009年，当时的腾格里精细化工专业区正式升级成为盟级工业园区——腾格里工业园区。“‘十二五末，力争两家企业进入自治区百亿企业行列，园区完成投资突破300亿元，销售收入突破300亿元，税收突破60亿元。”是当时园区管委会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