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泽泉
昨夜乡村入梦来。清早起床,打开窗户,烟尘弥漫中,但见南面工地上高耸的脚手架以及数部正在缓缓转动的吊车,几幢楼黑黑地矗立在眼前,纷乱的喧嚣声迎面撞击来,压迫着我的胸口和目光。
透过建筑工地的缝隙,远处隐在灰蒙蒙天幕下的村庄模糊了踪迹。城市的脚步真的很霸道,一步步撵得很急,以致于让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村庄转瞬间便消失了往日的容颜。初春那些返青的麦苗与油菜,夏日那些蓬勃的枝叶,秋日那些累累的果实,都在钢筋水泥的重压下消失了窈窕的身段,抑或失去了芳香的气息。
蜗居于城市的一隅,我常常怀想起乡村的过往时光。春日融融,蓝天白云下的村庄很是娴静,门前的池塘边,依依垂柳在风中扭动着婀娜的腰身,一群鸭子浮在水面上悠闲地戏水,炊烟在屋顶上不紧不慢地飘着,孩子们背着书包顺着田埂向村小蹦跳着走去,小黑狗追着孩子们的脚步把他们送出老远。菜畦里,辣椒秧、茄子秧站在那儿一言不发,默然打量着身边的庄稼,静静地听到流水的声响;庭院里,葡萄枝冒出了油油的绿叶,茂密地遮盖着静静的时光。
纷繁的农事从村庄里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在田间地头打盹,农人手中的锄头缓缓地靠向它们的肩头,只轻轻地拍打几下,便唤醒了疯长的庄稼。那些钻在麦苗地里的杂草们一下地慌了手脚,四处寻不着藏身的处所,只得束手就擒;油菜秸秆上缠绕的藤条,柔软无骨,一旦被粗壮的五指抓住,就再也不会有喘息的机会。这些与庄稼较量的植物,拉扯着农人的胳膊,让他们滋生了依依不舍的情愫。
门前岗冲间的小河边,菖蒲抽出扁长的叶片,油亮地立在水中,沾了一身的湿润。一夜之间,刚冒出的菖蒲叶尖儿略带鹅黄,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周遭世界。黄昏时分,乍暖还寒的水田里,不时会看见少年钓泥鳅的身影。
蛙声肯定是要来的,好像是在最好的人间四月天,明月朗照的夜晚,月光一泻千里,黏稠得仿佛拿出葫芦瓢便能舀上满满的一瓢。起初,蛙声并不见稠,稀稀落落地,从远离村庄的田畴间小心地冒出来,有着十二分的怯意。夜幕太大,田野更寂寥,那几声蛙鸣跌进去,是会晕头转向的,甚至会一下子被强大的夜幕所吞没。可,蛙声借助渐渐炎热起来的地气,胆量一日比一日大,大到敢无视茂盛得不可一世的庄稼,大到可以不顾高悬头顶的一轮皓月,大到能够冒犯村庄里的农人们夜晚的鼾声。它们清一清嗓门,就着绵柔的月光,趁着皎洁的月光,排练起经久不息的大合唱。这声响,地动山摇,想仔细分辨从哪儿来都很困难,四面八方,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就连稻棵间、杂草丛、树林里、池塘中……都盛着满得要溢的蛙声。
村庄被蛙声团团包围,别说房前屋后,就是屋顶上、墙缝里、树梢头、窗棂口、大门洞、后门沿……全被夜晚站岗放哨的蛙声们严密把守。蛙声们不听劝阻,跟着月光的脚步,悄悄地溜进屋内,吵得屋内的农具们睡不着觉。锄头和铁锹们,睁着雪亮的眼睛盯着从窗户里偷偷钻进来的月光,看它们蹑手蹑脚地在床沿边缓慢地挪步;猫狗们早已习以为常,卧在屋角眯上了眼;冷了的灶台,趴在那儿打着瞌睡,全然不顾蛙声的纠缠;求学的孩子早已关闭了他们的耳膜,在如锦似缎的奇妙梦境里踩着蛙声游戏去了;忙碌了一天的女人们将身体摊平在宽大的木床上,用筋骨里的劳累驱赶着蜂拥而至的蛙声,用汗水浸泡过的美梦打发它们无休无止的纠缠;粗犷的男人们则把整个身躯放倒在蛙声之中,只要一闭上眼,便打起响亮的鼾声,以期撵走或盖过如潮的蛙声。起初,男人的鼾声还能抵挡过一阵,渐渐地,蛙声便占了上风,一声声压过来,盖过来,鼾声被淹没、被盖住,被压得又低又窄。
月光呢,跟在蛙声的后面,也来凑热闹,它们钻过窗棂,挤过门缝,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在泛着金黄色的绸面上洒下了清冷的光辉,然后伏到床头或枕上,轻轻地抚摸着人的脸;田间地头,月光泻下来,密密的、绵绵的、柔柔的,像是给庄稼们披了一件洁白的外套,又似给庄稼们涂了一层能闻得到香味的雪花膏。房前屋后的树们最为调皮,它们用枝叶接住淌下来的月光,然后从枝杈间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花纹。池塘也不寂寞,敞开胸怀,装满了一池的月光,并将这些月光悉心地沉到塘底,用一汪碧水看护着它们不受惊扰。
村前的那方石井栏,端坐在月光下。踩着碎银似的月光,披着薄薄的月色,农人的扁担梢担着两桶明晃晃的月光,在吱吱呀呀声中来到石井栏前,放下挽在胳膊肘的井绳,将满桶的月光顺着井壁滑下深井,用来兑换甘甜绵口的井水。担起满满两桶井水,不经意一回头,竟发现原本落下井去的月光趁人不备,又悄悄地溜回桶底,在木桶一浪一浪的水里掩面窃笑。
庭院,也被月光挤得满满,小花猫蜷缩在屋檐下,月光走过来,轻轻地盖在狗和猫的肚皮上,以防贪睡的它们一不小心着了凉;葡萄架下,狗儿把头伸得老远,斑驳的月光走过来,悄悄地盖在它的身上,像是给它穿了一件花衣裳。墙根下,几只胆大的虫儿不时地叫上几声,瞬间就被如潮的蛙声击退。
乡村夏夜,是蛙声和月光的天下。博大天地间,月光肆无忌惮地充盈着角角落落,蛙声无处不在地鼓噪着、欢呼着。这些,对于劳作了一天的农人来说,太过奢侈。他们,才不管月光的闲事呢,就连蛙声的喧嚣也与他们扯不上关联。被农活夯实的觉睡得很踏实,风花雪月的事从来都与他们沾不上一点儿边。
天色渐亮,夜色羞涩地向后退去,脚步走得有点匆忙,与它们同时撤退的还有曾经默然不语的月光,蛙声也蹑手蹑脚地跟在身后,向时间的深处慢慢地走去,不过,慌乱中,遗落在田头的几声零星蛙鸣,有了一点儿的孤单。喧嚣之后的冷清其实就像繁花落尽,庄稼们早已看破这一切,只是没有说出口。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道道霞光无声地占领了天与地。起早醒来的村庄揉一楺惺忪的眼,伸一伸慵懒的腰,仔细地找寻着昨夜吵闹得简直翻了天的蛙声,却四处窥不见它们的身影。炊烟在屋顶上慢吞吞地升起来,热热地飘向空中。鸡鸭们晾开翅膀,打门洞里踱出来,欣喜地打量着新来乍到的晨光,然后叫上几声,扇翅冲到场地上,各自忙活去了。
农人们荷锄出门时,不小心踩碎了几片霞光,被惊飞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衔去。草叶的露珠睁着怯怯的眼,水淋淋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刚刚醒过来的清早,一阵微风吹过,似在和晨起的人们打着招呼。
一夜风声,清早起床,推开窗户,但见人行道上杂乱地散落着一片片黄叶,方知秋已悄然抵达我们的身边,可我们却浑然不觉。
一路走来的秋,起初还很温文尔雅,渐渐地便露出狰狞面目。一场紧似一场的秋风,抽打在梧桐的枝头,连绵的细雨中,黄叶跌落进泥水里,样子十分凄惨。可秋不管这些,连雨带霜地撕扯着绿树们身上的叶片,并有着穷追猛打的决绝,大多的绿树都在如此凶猛的夹击中败下阵来。
菊花的登场,像是给秋布下了一道慈善的幕布。柿子沉甸在枝头,枫叶也红了。庄稼地里,豆荚摇起欢快的响铃,晚稻低下了头,山芋挤破了田垄……一股股成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在田野上张扬。向来轰轰烈烈的秋,以删繁就简的明朗昭示着季节的厚重。
喜悦挂在农人的眉梢。收获的秋,从来都不让农人失望。门前的菜畦里,经霜的青菜里蕴藏着绵甜,就连村前的小河也澄静如练。
南飞的雁阵明亮眼眸不久,秋便悄悄地把季节的接力棒交到了冬的手中。几场大风过后,大多的树都落光了叶片,赤裸的枝条展露着荒凉。这还不够,冬,带着哨子每每在夜深人静时呼呼地刮着,似乎想搅乱乡人们的美梦。终于,一场大雪在深夜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地,翌日清早,拉开窗帘,但见窗外银装素裹,世界被瑞雪装点成一部美妙至极的童话。
步入腊月的门槛,乡人们采办年货的热情一日浓似一日,当大红春联贴向家家户户的门楣之时,团圆的喜悦便在真诚的祝福中发酵,然后酿成甘甜的美酒。
无论季节如何变幻,一年四季,时光在乡村里总是迈着缓慢的步子,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乡人。端庄的村庄,也最谙熟季节的轮回,大自然变更的节气,似无声的指令,催促着农人顺着农时的指点,在田间地头栽种绿意种植希望。唯有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在岁月的坦途,尽情地享受着童年的好时光。
驻守在旧日的乡村时光,总让人忍不住留恋地张望。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