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方

2015-05-30 17:41李国彬
安徽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金科满堂鬼子

李国彬

大双说话时,苏林一直在哭,眼见着把一双眼睛哭成了软面桃子,她才抬起脸责怪说:“你和我爷去找驴,怎不叫我娘去呢?”

大双咂了咂苍白的嘴唇,没有吭声,只顾在那搓着手上的泥巴。一个劲地搓,那大拇指被他搓得像根红萝卜。

大双知道,姐是心里难受,才说出了这分明不合理的话来。大双想,那天鬼子上庄时,连维持会长都不知道,村里人哪能有防备。

是中晌,大双和他爷刚把瓦碴地的麦子伐倒,大双娘提着一瓦罐水就来了。是当姑娘时缠的小脚,大双娘走起路来一折一叠的,那细长的腿能让人想到拌饺馅的两根秫秸棒子。见到大双爷,大双娘说:“他爷,驴跑了……”说着就惴惴不安地看着大双爷。这大忙季节,正是要苦力的当口,一头驴当十个男人使,把驴弄丢了还得了。

大双爷一怔,两眼尖溜溜的,先是向四周睃了一遍,然后把手里的镰刀调了个头,让刀把子冲前,瞄定大双娘的腰眼处,“嗵嗵”地擂了两下。大双娘单薄,单薄得像根柳树条,大双爷打她时,她就向前一弯一弯的;脸憋涨得透红,没敢哭,手上的瓦罐也没敢丢,只是低着眉,斜着眼看着自己的男人。

打人好像是很累的,打完大双娘,大双爷就呼呼地直喘气,然后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又猛地夺过女人手中的瓦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喝完,瓜搭着毛茬茬的脸,扯开步子向前走去,嘴里粗声粗气地说:“大双,走。”

大双刚要跟上,却被娘伸手薅住。见娘把瓦罐递了过来,大双也像爷一样,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饱,然后驴撒欢似的,两条腿一撂一撂地向爷撵过去。

驴是去年春半天从菜合子村刘秃子手上买下的,从七里营到菜合子有十五里路,大双和爷找到刘秃子家,太阳都过了头顶大几里地了。

等大双和大双爷在刘秃子那找到驴,再牵着驴回到七里营时,七里营的人都被鬼子杀光了。苏林娘死得最惨,上半身和下半身就靠一点筋骨连带着。大双爷抱着老伴的半截身子,一口气没过来,就随着走了。

听弟弟说完,苏林哭着说:“老两口子呀,打了一辈子,这下消停了。”

“人是小王庄子上的人埋的,我爷和我娘埋在菜塘口,老姑和老姑爷来了,说埋得太浅,怕狗扒,叫我来找你回去,想使几个钱,弄口棺材。”说完,大双看了苏林一眼。

苏林把眼泪擦干了,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去吧,到我老姑家过一段时间,你跟我老姑说,我手头也紧揪,叫她先找人转转手……”

大双看着姐姐,眼力很差的样子,才十八九岁,胡子就长得很野,脸上的雀斑很难看,嘴角处结了一处黄色的痂,有血丝。

苏林看懂了弟弟的眼神,她补充说:“我两天就回去。”

大双这才用两手支着膝盖,懒洋洋地站起来,轻飘飘地向外走。苏林靠在门上看着大双走。大双很瘦,头发也很长,影子被夕阳扯得细窄细窄的,好像要被扯断了一样。

眼见着弟弟走出了巷子,苏林回到屋里。坐在床上,想着亲娘热老子转眼就没了,想想自己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和母亲怄气的情景,苏林心里一阵的空寂和酸楚,一阵的后悔和自责,一阵的恨,又开始哭起来。正哭得混乱,有人在前院敲门了。敲门的人毫无顾忌,“噼嚓、噼嚓”地敲,听那声音,门就要被撕开了。苏林冲敲门的“嗷”了一声,忙用袖头擦干了眼泪,走了出去。

进来的是房东,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领袖裤脚都镶有花边的衣裤;脸盘子不大,被皱纹坑苦了,看上去像是一颗干核桃;进门时勾着头,先满脸神秘地看了眼浸在夕阳里的巷子,然后小心谨慎地走进院子;嘴上正在嗑瓜子,一边嗑一边说话一边吐壳,满院像是飞满了苍蝇。“苏姑娘。”她说,带头走进了屋,“我说句话,你听了潴心,就当是蚊子打喷嚏。这揽客做门里生意呀,也不能什么菜都往秤盘里扔,你得找那些戴礼帽、拄文明棍的。你说这些泥腿子,腰干倒罢了,烂糟糟的也对不住你这张俊瓜瓜的脸……”

苏林忙说:“那是我家弟弟。”

“噢——”房东很意外的样子,嘴张得很大,看上去黑洞洞的。“你看我这张嘴,吃屎了,不知不为怪呀!”她抱歉说,又向里屋瞄了一眼,她看到门帘是吊在上面的。“你弟弟找你做什么?”房东的眼睛在屋里溜着圈问。

苏林把头低下去,眼圈一红,正要把家里的凶情说给房东听,却听房东在说:“苏姑娘,这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家家日子都跟搁在刀尖上一样,没有一会是好过的,我这边也好几张嘴呢,都张得跟漏斗样,尖嘴獠牙地等着要吃,你看这两个月房租就不要再拖我的啦,假若……”

苏林脸上一红,头低着,一时半晌地没接过话来。

见苏林尴尬,房东说:“要不我让金科帮衬帮衬你,他在日本人那做事,眼睛宽敞,给人带些生意过来。昨天我在西市见着他了,跟他说了。”说完,斜着眼看着苏林。

苏林抬起脸,看着房东。想着她的话,好像对房东说的金科很陌生。

房东笑着提醒,眼睛照样是斜睨着:“看你这个记性,上个月不还在你这过夜的吗?我家门弟弟,跟我官奶奶的。”

苏林想起来了。那个唠唠叨叨、夸夸其谈、没完没了的矮个子男人,便弯弯曲曲地在她脑海里闪了几闪。苏林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金科。

想过了那个男人,苏林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能记住那个男人,但是没看房东。

“你说,他在日本人那做事?”过了一会,苏林忽然这么问。

房东被瓜子壳梭了舌头,不停地吸着气,忙应了一声。

苏林令人不解地狠狠地摇了摇头,脸色很差地愣在那里。

房东吮了一下手指说:“你摇头什么意思?这年头,活命是头等重要的,做这事还不是为了一张嘴。既然做了,就碍不得情面,就不能拣嘴。再说了,这鬼世道,有了今天没明天,有关门没有开门的,能抓一把挠一把,赶紧的吧。”

苏林又摇了摇头,还是狠狠的样子。见苏林阴沉着脸,房东斜睨着眼睛说:“我来就这针眼大点事,不耽误你生意了。”说着向外走了,走开时,那两只眼睛没忘把苏林的屋子又搜刮了一遍。

苏林被强奸是在房东走后不到一小时的事。

满堂急急地要过那条巷子时,苏林早早就看见了。她为自己勾了眉,又在脸颊处拍了一层胭脂,然后坐在院子里算脚步声。听到脚步声近了,苏林忙去开院门,满以为出了院子正好可以拦在满堂的前面,正在这当口,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趔趄的当口,满堂的人影子就从门前划了过去。见落下了过门客,苏林急了,她端起一盆水撵了上去,冲满堂的背影就是一泼。那是情急之下的力气,一盆水全浇在了满堂的后腿上。满堂一惊,转过身来,拎着湿漉漉的裤子,惊讶地看着苏林。

满堂说:“你……”

苏林说:“呀!”

满堂说:“也看着点。”

苏林说:“我往水沟里倒的……对不起呀。”

满堂说:“胡扯!我屁股上有水沟吗?”

苏林:“该死的风。风大……”

满堂:“胡扯!我跟风有仇呀,它撵着我刮?”

苏林说:“那我给你擦擦吧。”

满堂沉着脸摆了摆手,自己抖了抖水汲汲的裤管,拉出要走的样子。苏林款款地走上去说:“我来给你擦擦。”

满堂不理苏林,拉开了步子。苏林慌了,挡在满堂面前说:“不行,我得给你擦擦。”

满堂看了一眼苏林,说:“不用了。”

苏林坚挺着身子说:“你不能走,我要给你擦擦。”那神情有点无赖的样子。

满堂感觉着对方的异常,琢磨着对面这个妖娆的女人。

苏林用指尖捏着满堂的衣袖,眨了下眼睛说:“到屋里去吧,看你衣服潮的……”在满堂心里,苏林眨眼睛时,眼睫毛发出了“噼啪、噼啪”的火光。于是,满堂的脑子就有点糯了,他向左右看了看,头一低进了院子。

到了内屋不久,满堂就把苏林的底细看透了,乘苏林贴着身子给自己擦拭裤子上的水,他一把抱住苏林。苏林果然没拒绝,满堂激动起来,呼呼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嗅着苏林脸蛋上的胭脂味。苏林鄙视地看着迫不及待的满堂,嘴上却嗲笑着,“嗓子眼里伸出手来了吧,嘻嘻……”她说,“先把衣服脱下来吧。”满堂把苏林有急有缓的身段子抱得更紧了,浑身抖个不停。苏林用手抵着满堂的锁骨笑着说:“抖什么呀?”满堂把苏林按倒在床上,仍然紧紧抱着苏林,仍然抖个不停,抖得牙齿“得得”地响;头一个劲地向苏林怀里钻,好像那里有个窝似的。苏林觉得自己被这个男人弄得乱糟糟的。苏林怕这男人趁乱得了便宜,就用力抵着满堂说:“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满堂眼闭着,不说话,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苏林坚持说:“我要看一件东西。你知道。给我看。”

满堂不看苏林,把一个布袋搦在手里。苏林摸了一把,感到软的硬的都有,挺实在的,身子马上像绸缎一样柔软酥滑起来,然后又蛇一般地缠住满堂。突然,苏林感到自己手上湿漉漉的,她一惊,正要看个究竟,又感到满堂的两个肩头剧烈地抖动起来。

苏林三下两下把满堂的脸从自己的怀里扒出来,惊慌地问:“怎么啦?哎!你怎么啦?”

苏林看到,怀里的这个男人正在流泪,脸上都花了,这当口,又把头深深地植在自己丰裕的乳沟间,身上抖得更加厉害了,哞哞地哭。

苏林眼圈先是红了,继而也跟着流起泪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她只感到怀里的这个男人可怜,觉得怀里的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碰到大灾大难了,而且他的苦难可能比自己还要深重。苏林想着男人的可怜,便情不自禁地像母亲一样用手摩挲着满堂的头发。

苏林的手好像有魔力似的,经它一抚摸,男人很快就平静下来了。苏林擦去眼泪问:“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她问满堂时,就抓着满堂的手,她感到满堂的手滚烫,而且在微微颤抖。

满堂没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屋里的一角。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苏林看不到满堂的眼睛。

“大哥,家里出什么事了?你从哪里来?”苏林问,抚摸着满堂的头发。

满堂不停地摇着头说,“大哥——二哥——”满堂这么凄切地呼唤着,又哭了起来。苏林受不了一个大男人这么烂哭,就陪着满堂落着泪,胡乱地想着这个男人的哥哥,或是被土匪掳了,或是被车子碾了,或是被鬼子杀了。凶的恶的胡想了一会,她关切地问:“你家哥哥怎么了?跟我说说好吗?”

“都死了!”满堂不断地摇着头,控制不住似的,“死得太惨了!我眼睁睁看着大哥死在我的身边,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张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救不了他,我心里难过呀……”

满堂向苏林描述了三天前在江边的那场战斗,桂军走了,把阵地留给了他们连。炮火一停才知道,他们是在用一个连的士兵来抵挡一个联队的日军,那时,满堂所在的军犬训练队临时扩编给了四十三连,于是满堂和自己的大哥、二哥都赶上了这场厮杀。几分钟后,战场上就有了消耗,其中满堂的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满堂被连长叫去搬救兵,满堂想到死去的大哥二哥,想到自己哥仨被抓壮丁后,哭瞎了眼睛的娘,于是,他在瓜田边,扒下一个被流弹打死的商人的衣服,钻进了玉米地……

苏林的眼泪渐渐干了,脸上的神情也凝滞起来,她木然地看着天花板。

满堂抱紧苏林说:“抱着你,我才感到我是活的。我活了,我活着呀……”他哭着说,不停地咬自己的手背。

苏林把身子向上提了提,让自己靠在床架子上,也使自己的胸脯从满堂的胳膊里解脱出来:“你看到日本人了吗?”苏林问。

满堂应了一声,试图继续往苏林怀里钻,苏林则在这个当口又把自己的身子挺了挺,几乎要完全坐在了床上。

“鬼子上不上?”苏林仍然在看着天花板,嘴上问,神情是冷漠的。

满堂颤抖着说:“上!我们怎么能打过人家呢。人家用的是三八式,苗子也长,十几里地,‘叭公一声就到了。我们用的是汉阳条子,没有劲,子弹打出去,跟面条样。还有,人家那个小钢炮,活赛雷公,‘咣!地一炸,整个山就像是被人抬起来晃的一样……人家吃的也好,全是罐头,衣服都是呢子的,皮靴又厚又亮……”

苏林冷漠而讥讽地说:“我看过日本人,那东西这城里也有,狗獾子一样,没有你高,我看搁在脚盆里,洗屁股水就能把个鬼孙呛死。”说着,苏林要下床,被满堂一把拉住胳膊。苏林没有挣脱,就坐在床上。满堂去解苏林领口上的布疙瘩,被苏林用手拦住。满堂手上有劲,把那布疙瘩硬是解开了,苏林的领口处立刻漏出一片细腻而鲜活的皮肤来。满堂看见了,整个人像一把伞,砰的一声就打开了,他挪了一下位置,就要上去搂苏林,苏林却站了起来,她叹了口气,“你走吧。”她说,把自己的领口又扣严了。满堂忙下床拦住苏林,不解地问:“你这唱的是哪出子戏?”

苏林斜着眼看了一下满堂。“我懂,你们都是这样。”满堂自作聪明地说,把床头的钱袋炫耀地掼在苏林的手里。苏林则把钱袋插秧似的栽在满堂的怀里。“请你走吧。”苏林说,抚弄着自己有点凌乱的头发。满堂一把抱住苏林,嬉笑着说,“裤子都脱到脚脖子了,你给我拿什么劲。你不卖……”

“……我不。”

“没看到我的钱袋?”

“金山银山都不行。”

苏林说着一晃肩头,又摆脱了满堂。

满堂说:“不卖,不可能吧,你这么贱能不卖?”

苏林瞪了一眼满堂。

满堂说:“我可是你勾进来的,怎么?耍老子?”

苏林把脸转到一边,这倒鼓励了满堂,他一把扯过苏林,把苏林像碗一样扣在自己怀里,“自己脱,还是我扒?”他涎着脸问。

苏林在满堂怀里扭动着身子,花蛇一样地挣扎着。满堂用力控制着苏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跟老子说,为什么不卖给我,你要卖给什么人?”他说,用下巴不停地搓揉着苏林的脸蛋。苏林用力推开满堂,她手指着外屋说:“你走,你马上走。要不我喊人了。”满堂扑过来,一用劲,将苏林按在身下,“你他妈的敢玩我,今天老子还就拿这根犟筋了,我偏要睡你,我非睡你不可。这火可是你点的,你灭不了啦。”他嘀咕着,去撕苏林的衣服。苏林一脚将满堂蹬开,向外屋就跑。满堂的膀子长,再和那双大手关联在一起,看上去就跟一根钩竿样,这“钩竿”只是伸了一下就把苏林给钩住了。满堂不解地愤愤地看着苏林,“你他妈神经病呀?”满堂问,“你不卖你撩什么骚?你不卖,老鬼才信,你别吊我,你开个价,我看你这块肉值几个钱?你开价吧。”苏林看着满堂,“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你这人说话也真够难听的。就算这样,就算我贱,我也不卖给你,我不卖给逃兵!”

满堂一下子呆了,他慢慢松开箍着苏林身子的手臂,愣愣地看着苏林,脸上一片一片的红开了,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苏林瞪了他一眼。

满堂眯着眼说,“我要买你!”语气阴森可怕,坚定顽强,毫无商量余地。

苏林又瞪了满堂一眼:“你走。”她无比厌恶地说。

满堂讥讽说:“你在鬼子炮楼底下挂肉架子,生意不错吧?”

苏林说:“是的,生意就是好,忙不过来。我高兴,我乐意。”

“日本人没少来吧,你能卖给日本人,就不能卖给我?”

“卖给你不如卖给日本人!”

“我没说错,你就是贱!”

“我再贱也不卖给逃兵。因为他们不是逃兵,你是!”

满堂脑子一“嗡”,狠狠扇了苏林一个耳光,“该死的婊子!”他怒吼,身子颤抖着,两个眼珠子在眼眶里直晃,撞球一般。苏林也回敬了满堂一个耳光,“丢人的逃兵。丢人!丢人!孬熊!孬熊!”她怒骂。满堂怒不可遏,将苏林按倒在床上。用手指戳着苏林的脑门说:“说老子是逃兵,说老子是孬种,你有种,你种在哪?你有种你他妈的别只在床上和鬼子干,你有种就拿枪跟鬼子干!”苏林被满堂的手指戳疼了,也被满堂骂痛了,她一把搦住了满堂的裤裆,大声喊:“要女人去跟鬼子拼,你长这个东西干什么。”满堂被搦疼了,他恶了起来,撞着苏林的头,掐着苏林的脖子。苏林张着嘴,不停地咳着,窒息之下她不得不松开了手。满堂趁机把苏林拖到地上,然后去扯苏林的衣服。苏林狠狠地咬住满堂的大拇指,像护食的狗一样,一边瞪着满堂,一边可怕地哼着。满堂听到女人的牙陷在自己肉里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坚持不下去了,滚到一边。苏林爬起来,正要抄起板凳和满堂拼命,院门口传来了说话声。

“苏姑娘,苏姑娘。苏姑娘在吗?您看我把谁带来了。苏姑娘——”金科在外面一阵阵地喊,又和鬼子用日语说着什么。

苏林和满堂都傻了,两人互相看着,足足有好几秒钟。苏林看到满堂的脸红了,神情是恐慌的。苏林轻蔑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然后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向外走。走到厢房门口,她突然迟疑了一下,一挥手,将门帘放了下来,这样,满堂就被挡住了。

这时,金科已走进堂屋,他嬉皮笑脸地说,“您好,您看我把谁给带来了。”说着,他向院心晃了晃大拇指。

苏林看到院心站着一个高个子日本兵,二十多岁的样子,手插在肥大鼓胀的裤袋里,正在向这边看。

苏林向屋里连退了好几步,她埋怨金科:“你怎么把这种东西带来了,快让他走,快!”说着,又向屋里退了两步。

金科笑着说:“您这都是怎么说话,什么叫把这种东西带来了,我为您带来的可是大大的金票。您这叫没进庙门就碰见了菩萨,懂吗?”接着,他又在苏林脖子旁耳语,“人家是大学生,小林队长的红人,不是我帮您渲染,人家还不来呢!您看见了吗?城西头,日本人有自己的白相馆,根本就不稀罕咱们中国姑娘。今天,他来了,是看得起您,钱您就更不要放在心上了。皇军满意了,您就富裕了,钱在抽屉里打架。”

“不行,不行,快带走,快!”苏林怕被人吃了一样,两手紧紧抱在胸前,歪着身子,一个劲地说。

金科说:“您这不是白的也说,红的也讲吗?可是您叫表姐求我给您揽生意的呀!”

苏林说:“没有,我没有,你快让他走,快!求求你了。”

金科叹了口气,走出屋去。苏林忙躲到门后。这门缝很大,苏林看到金科和那年轻的鬼子在说着什么,鬼子好像很生气,撇下金科,自己向堂屋来了。金科见鬼子生气了,反而跑到鬼子前面,引着鬼子进了堂屋。

见到苏林,这鬼子的眼就亮了,显得很兴奋。

金科哈着腰,伸着手,对向柜子后面躲的苏林说:“您看,皇军看上您了,我说什么都不行了。您看……”

苏林连声说:“不行不行,我不接待日本人。我没让你带他来,你快让他走!”

鬼子不知苏林说什么,生气地看着金科。

金科头上淌汗了,他去拉苏林:“您干吗这么啰嗦,您出来。”

苏林猛地推开金科的手,喊着:“你滚,我不接待鬼子。”

那鬼子冲了上来,一下子就把苏林的胸口揪住了,然后用力把苏林从柜子后面向外拖。苏林反抗着,被鬼子扇了一个耳光。苏林狠狠地咬着鬼子的手,鬼子抡起另一只手,一声“八嘎”,一记耳光,几下子就把苏林打成了软柿子,随即,鬼子一用力,将苏林按在桌子上。金科见状,用日语跟鬼子说:“您慢用。”然后,向外走去。就在这时,苏林又一次剧烈地反抗起来,她一边大骂鬼子,一边用脚踢鬼子,金科见鬼子无法得手,便转回头冲向苏林。

金科站在苏林的头部,从前面按着苏林的两个手腕子,那鬼子得以骑在苏林的两条腿上,让苏林下半身难以动弹,然后揭皮似的“刺啦、刺啦”地扒着苏林的衣裤。

苏林扭动着身躯,大声叫骂着,一口一口地向鬼子的脸上吐唾沫。那鬼子狠狠地打了苏林一拳。这一拳打在苏林的左脸上,苏林没感到多痛,只觉得发晕,发愣,这当口,自己的裤子被鬼子撕开了,苏林意识里想反抗,却感到自己在旋转,身子离自己也越去越远了……

鬼子撕开了苏林的裤子,就迫不及待地慌里慌张地去解自己的皮带。这边,金科仍然紧紧地按着苏林的手。他从这个角度可以把苏林雪白的线条丰满的身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很兴奋,奇怪地叫着。突然,他的眼睛睁大了,接着他听到了两记沉闷的夯击声,其中一记是从自己太阳穴里迸发出来的,随后,这声音牵引着自己坠向万丈深渊。另一记声响是从鬼子头顶溅射出来的,继而伴随着从鬼子食道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鬼子的死相很难看,两眼恐怖地睁着,身体抽搐着,嘴里不断地向外吐着血。

苏林坐了起来,她看到满堂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着一条板凳。刚才那两下,都是奔死里去的,板凳腿全砸飞了。此时,满堂恶狠狠地瞪着鬼子,见鬼子不再抽搐了,他把板凳一丢,跑进厢房。

苏林有点清醒了,她看到满堂拿着他的钱袋从厢房出来,然后经过她的身边,仓皇地向外逃去。

月亮在天上出得很规矩:周边跟被裁剪的一样,连个毛刺都没有,滴溜溜的圆。四处的麦地,有的割了,有的还没割。没割的麦子和着风声,在月色里就像是一波一波的浪。

满堂在麦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尽管市声已经远去,可他一直没敢回头,嘴里一个劲地唠叨着:“我娘,我娘……”

过了乱坟岗,满堂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心里一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回头看,又不敢。他小时候听娘说,夜里走路,死去的亲人会跟着你,为的是怕你被野鬼领回家。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回头看,因为活人的肩上有两盏灯,一回头,那灯便灭了,死去的亲人便不再保护你了。

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吓得满堂脊梁沟出齐了冷汗。过了柳林,满堂猛跑了一阵,然后躲在了一棵老楝树后面,并弯腰捡了一块石头。

不一会,那脚步声逼近了,接着一个人影也出现了。等那人影稳定了,满堂看清了,追他的是个女人,正是苏林。

满堂从树后闪了出来。苏林突然见树后走出一个人,吓得失声叫了起来,两只手举在胸前。

“你跟着我干什么?”满堂问。

苏林听懂了满堂的声音,她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安慰着自己,嘴里呻吟着:“天哪,天哪!”

满堂向前一步又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苏林惊魂未定地说:“我不跟着你,我等死呀!天哪!”说完,她又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接着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满堂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过了一会,还是满堂先说了话。他问苏林的情况,苏林就说家里的情况,自然要说到七里营的事,讲到父母双亡的事。说着说着,她就哭哭啼啼起来。满堂见苏林一个劲地说,一个劲地抹眼泪,自己也插不上话,就忙着咂嘴,最后他趁苏林擤鼻子之际,说了一句:“日妈的,日本人真万恶!”

五月的夜,因为有两个苦命人在,显得很凄凉、阴冷,等一窝一窝的云头上来后,那月亮也显得鬼祟起来。满堂看着在云里忙前忙后的月亮,就说:“都五月天了,还这么凉。我看你穿得怪单的。”他说这句话,不看苏林,就看着月亮,仿佛那月亮是他家的一房穷亲戚。苏林当然能听懂满堂的话,她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满堂还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撒网似的一撇,披在了苏林身上。苏林看了一眼满堂,也没拒绝。这期间,满堂碰到了苏林的手,他感到苏林的手冰凉冰凉的,满堂心里一阵寒噤。

过了一会,满堂觉得苏林有些变化,仔细一看才发现,苏林的左脸肿了起来。满堂想关心一下,但又把话咽了回去。又过了一会,满堂说:“再往前走就是竹岭,到了竹岭我们就分手,你回七里营,我回河头。”苏林叹了口气说:“麻烦你送我到五里墩吧。我老姑家在那里,我弟弟也在那里。”满堂有点为难,他急着想回家。他向远方看着,好像能看到五里墩似的,又好像能看到自己家似的。

天快亮时,满堂和苏林赶到了五里墩村口,两人都傻了。五里墩所有的房子都被烧了,远远看上去黢黑黢黑的,有的彻底坍塌了,废墟里尚有余火,几屡微弱的青烟在漫漫地向上升腾。过去,一旦有生人上庄,狗们就会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今天连一声狗叫也没有,村子里死一般的静。苏林的心怦怦直跳,她下意识地把手举到嘴边,生怕自己会叫起来。

满堂说:“失火啦?日妈的,鬼子来了,天天失火!”

苏林预感着灾难,眼里泪汪汪的。

满堂说:“我走了,你找你老姑去吧。”

苏林一把攥住满堂的手指头,“不,我害怕,你跟我一起去吧。”她说,她感到满堂的手指头很粗,攥在手里,像是攥了根棍子。

小时候,苏林和大双经常被爷撵着到老姑家玩,老姑家的屋后有半亩桃园,每到毛桃跳枝的时候,苏林、大双和老姑家的几个表姐妹就会在桃园里流连、玩耍,不把太阳玩栽头了不收场子。现在,大火烧掉了所有的房子,村子里的方向也被大火烧模糊了。苏林就凭着那半亩桃园找到了老姑的家。也是在那片桃园里,苏林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桃园里有一大片死人,苏林分明看到了自己的老姑爷、老姑和弟弟大双。

满堂见苏林昏死过去,忙捡起一个破盆,在苏林旁边拼命地敲,拼命地喊。苏林被震醒了,便哭天抹泪地嚎着,一次又一次昏死过去,满堂就一次又一次敲那只破盆,累得快要死了。

天完全放亮后,苏林不哭了,泥塑似的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弟弟,一副傻透的样子。而那一堆死人旁,已围上了一大圈人,看来全是邻村的,当中有些女人,满脸惊悸,轻轻地说着昨晚上的事,大意是,山上下来一支队伍,把仓库里的几个鬼子勒了,鬼子撵不到山上下来的人,就把五里墩的人杀光了。女人们说着说着就哭哭啼啼起来,男人们则一声不吭,阴沉着脸,七手八脚地抬着尸体。满堂也掺和在一大堆人里面,东一头西一头地抬人,一直忙到太阳挑到东半天才歇下来。

不一会,太阳又收起来了,天阴下来,污七八糟的黑,满堂搀着苏林离开五里墩,向河头的自己家走去。好像是完全糊涂了,苏林竟然一声没吭,由着脚步跟着满堂走。

走到山凹里,苏林站住了,她先是可怕地看着满堂,然后突然冲上来,紧紧地揪着满堂的胸口,歇斯底里地喊:“你为什么当逃兵,你为什么要当逃兵,为什么——”苏林的叫喊又尖又高,满山野洼都听到了,都在回放: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当苏林的眼泪流出来后,天也下雨了,接着又打雷。

满堂在山凹里,在大雨中,在雷鸣里,在悲痛欲绝的苏林面前,显得很渺小,他不知所措,任狂躁的苏林撕扯着自己,推搡着自己。最后,苏林累了,她放开满堂,站在那哭起来。满堂见雨越下越大,试图去拉苏林,却被苏林早早识破,所以,当满堂的手刚接近她的胳膊,就被她挥手打开了,然后,她转过身向另一条路上走去。

苏林这一走,让满堂感到透心的羞辱,透心的委屈,透心的恼火,他看着被雨雾渐渐消融的苏林的背影,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胳膊喊:“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家死人又不是我杀的,你家死得再多也不是我杀的,是你命苦,是你家上坟找错坟头了。假正经——去你妈的——还没死全——我看还差一个呢——假正经——”

苏林在雨里的样子已经很飘渺了,加上雷霆在天空,在地面滚着响,满堂的嚎叫声显得有点声嘶力竭,有点虚弱,跟水洒在热鏊子上一样。

满堂见苏林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蹲在雨地里,抱着头跟自己诉苦:“你妈你命苦,我命比你还苦呢,我是河里没淹死又往海里跳,我是生疮又被黄蜂锥。说我是逃兵,你去访问访问,从淞沪到南京,当逃兵是不是就我满堂一人,那整团整团地投降,整团整团地逃跑,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你他妈看都没看过,亏着你没看过,看过了,你还能拿刀砍我呢。我当逃兵怎么啦,我家弟兄三个,都死两个啦,我能活下来是天意。五湖四海,天崩地裂,就叫我家弟兄三个去顶呀?就叫我一个人去顶呀?你想让我家绝种呀?你真狠,去你妈的,去你妈的狠心女人,脚抬高点吧你,别绊到雷——”

满堂埋怨着咒骂着,算是安慰了自己,也算是为自己大泄了一口窝在心里的气。骂得有点口燥了,他跑到一个破旧的瓜棚下躲起来,准备等雨小了回家。

雨更大了,雷就像吊在头上一样,劈头盖脸地响,满堂头伸着向苏林那个方向看。雨雾成障,什么也看不见。满堂蹲下来,两条胳膊抱在一起,想着什么,最后,他还是向苏林的那个方向撵上去。

满堂撵上了苏林,他看到苏林站在一棵树下,摇摇晃晃地去够一件东西,满堂把脸上的雨水划拉到一边才看清楚,那是一截已打好扣子的绳子。满堂猛跑几步,一把扯下那绳子,远远地扔了,然后把苏林推向一边。

苏林像纸人一样,满堂一推她就倒了,她趴在雨水里悲伤地哭着,满堂也不劝她,就站在苏林的旁边看她哭。见苏林已哭得疲乏了,满堂说:“你要死要活的,决心下得可真不小。”

苏林还在哭,只是声音小多了。

满堂说:“这仗一打,哪家不被祸害,只要不死,日子还得往下过。你死给哪个看的?只有日妈的鬼子才觉得你做得正确,小鬼子是来亡国灭种的,看你多会配合。你快把这糊涂心事吹灭了吧,天难地难,挺过今天就算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苏林突然又哭出声来了。满堂有点泄气,他干脆蹲在她的面前,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一会,满堂见苏林收不住了,他掐起苏林就搁在了自己肩上。苏林没反抗。

苏林在发高烧,满堂背着她时,感到是在驮一只烫山芋。满堂怕苏林被雨淋坏了,就掐了几张大麻叶盖在苏林头上。苏林在满堂背她的时候就不哭了,她说:“我自己走。”满堂没理她。苏林问:“你把我带到哪里去?”满堂停下来,四处看着。苏林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回七里营,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吧。”满堂没理苏林,也没把苏林放下来,背着苏林向一条下坡去了。这是去七里营的路,苏林分辨出来了,便不再鼓噪,她安静地趴在满堂肩上,满堂身上浓厚的有点呛人的汗味让她心里踏实,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想睡。

背了两里多路,雨停了,他们来到一个废弃的烟坑里。满堂说:“我实在背不动你了,你就在这躺一会吧。”苏林说:“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你走吧,你去家吧。”满堂看着苏林,苏林的衣服全湿透了,把个人捆粽子似的包裹着,那高耸的胸脯,鲜明地在一起一伏,脸上红扑扑的。满堂最后把目光定在苏林的脸上。

苏林说:“我一发烧就是这样,没事,你去家吧,我在这歇一会就走,你去家吧。”

满堂看着苏林,眼睛里有话。

苏林就说:“你去家吧,我不死了,真的。”

满堂观察了一番四周环境,又看了看天,又站着低头想了想什么,然后把小褂往肩上一搭,默默地走了。

苏林是看着满堂走的,当她见满堂真的走了,她叹了口气,心里顿时像掏空了一般。当满堂两只脚在稀泥里发出的“叽扭叽扭”的声音并渐渐远去时,苏林顿时感到凄凉起来,一行泪水很快就滑了出来。

到了天快黑时,满堂回来了,他嘴巴上黑黑的,用手扯着上衣的下摆,做出个乡下人用的簸箕状。走近了,苏林才看见,那“簸箕”里兜着一团刚燎的小麦,闻起来香香的。

满堂回来,苏林当然感到很意外,所以打满堂一进烟坑,她就盯着满堂看,眼里泪闪闪的,“你不是走了吗?”她问,“你不走了吗?”满堂说:“你吃点吧。”苏林还问:“你没有走啊?”满堂说:“我去人家要饭的,都没有,就要来两块火镰。这麦子是背阴地的,熟晚了一步,还挂着浆呢,你尝尝。”苏林看了一眼满堂,伸手撮了几粒在手心里。满堂见苏林不愿将麦粒往嘴里送,就转过身去,先把衣服里的麦粒倒在苏林旁边的麻叶上,然后脱下衣服,“哗啦、哗啦”地抖。苏林又看了一眼满堂的背影,便开始吃那香喷喷的麦粒,吃的时候流起了泪。满堂说:“我去七里营了,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回来的时候,我差点……”说到这,满堂不说了。

苏林张着嘴,担心地看着满堂,“你差点怎么啦?”她急切地问。

满堂说:“我碰到鬼子了。往七里营去的,满满一卡车。车头前绑着一个妇女。”

“妇女?”

“是的。四十多岁。”

“瘦瘦的?一脸皱纹?”

“是的。好像被打了,整个脸青瓜似的。”

“穿什么衣服?袖头上有花边吗?”

“有。撕烂了,狗啃的样。”

苏林明白了,那妇女定是房东,去七里营的鬼子定是在寻自己。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所以我就跑回来了。”满堂说,龇牙咧嘴地搓着脖子上的灰,“我怕你正好赶上。”

苏林越想越害怕,愣成了木瓜,一阵阵颤抖从指尖一直往心窝里钻。

满堂说:“我看这七里营你就别去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别去了。”

这时,满堂发现苏林死死地看着自己,满堂觉得是自己搓脖子上的灰吸引了苏林,忙停了下来。

夜里,苏林和满堂就睡在烟坑里,苏林梦魇了好几次,每次惊醒都看到满堂在烧麦秸驱赶蚊子。苏林睡不着了,就想和满堂说几句话,她看着满堂,希望满堂能先搭话,可是满堂只在那管火,一句话也不说。苏林只好自己先说:“你骂起人来真花哨。”满堂很意外地看着苏林。苏林叹了口气说:“骂人跟刀切的样。祖传的吧?”满堂笑了笑,“你耳头怪尖!”他说,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苏林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满堂不说话,歪着头,轻轻吹着麦秸里的火。苏林说:“我从来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烧,快把我烧开了。要不我就去七里营了。我差点去了七里营……”

见满堂跟一方石料样,苏林也不说话了,她看了一眼满堂,又把身子歪了下去,阖上了眼睛。

第二天,苏林退烧了,但仍然很虚弱,不能很快地走,她对满堂说:“连累你了,你走吧。”嘴上是这么说的,但眸子里的神情却是迷惘的。满堂没吭声,他默默地坐在苏林身旁。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满堂说:“你这个身子跟瓜瓤子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洼怎么办呢……先到我家去吧,等你硬实了,你再去寻亲……”满堂的话没说完就卡在了嗓眼里,他索性不再说下去,等着苏林搭腔。

苏林没搭腔,苏林的脸红了。到了下午,满堂搀扶着苏林向前走时,苏林也没问去哪里。当上坡时,满堂提出背她时,她也没有多大推辞。于是,满堂的心里就甜了,就油腻起来。他的眼前晃着旧年的情景儿:秋色里,山村干净而安详。老家的屋檐下,爷爷撇开腿丫儿,裸虾一样地躺在藤椅上,老剃头匠戴着老花镜正在为爷爷扒耳头。爷爷一只眼眯着,一只眼暴突着,嘴里淌着晶亮的哈喇子,脸上的肌肉不时地跳动着,抽搐着,最后,在长而轻轻的呻吟声中,原先僵硬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而另一边,奶奶正在伙房里煨鸡汤,一阵阵带点辛辣的香味四处飘散,让人慵懒而犯困。树上的叶子则像是浸过了鸡油,在风中亮闪闪地跳动着……

这时,苏林忽然问:“你笑什么?”满堂忙收着自己的笑,说:“我?我没笑。”苏林纠着嘴巴说:“还没笑呢,我看你笑了。”苏林这么说着,自己也笑了。

他们到了山顶,从南边突然飞来几架日本零式战机。飞机飞得很低,飞机侧面的膏药旗像红肿的肚脐眼,飞机上面的飞行员有鼻子有眼的,脖子上扎的白手巾白得耀眼。满堂到底是经过战场的,他怕飞机突然俯冲扫射或轰炸,忙把苏林紧紧地阙在自己的身下。但飞机显然对苏林和满堂不感兴趣,像一团油扔在热锅里一样,“嗞啦”一声就飞过去了。尽管如此,满堂也被吓得脸色苍白。当飞机走了,他松开苏林,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看着飞机的尾巴。这时,苏林却叫了起来,原来,满堂在摁倒苏林时,手搓在了石尖上,此时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苏林“嚓”的一声撕下衣服的下摆,抓过满堂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扎上了,满堂想说,不要紧,这算什么,战场上成块成块地往下掉肉那才叫受伤呢。但是他没说出口,尤其是那“战场”二字。苏林说:“我第一次这样看飞机,真清楚!”满堂没吭气,他知道,飞机飞这么低可不是件好事,说明这附近有战事。满堂立刻想到大哥临死时,嘴一张一张的样子。

满堂受伤了,下山时,无论满堂怎么坚持,苏林也不要满堂背自己了,相反,她却不时地看满堂的手,心里生疼生疼的。

他们走进山凹时就上了一条铁轨。沿着铁轨再走一会,他们看到一列票车。此时,这列票车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巨大的青虫,而车上的旅客正大呼小叫地往车下跳。几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员则高声喊叫着,指挥着乘客向不远处的山上跑。

满堂和苏林走到司机跟前时,他们听到司机正用像火车鸣笛一般的大嗓门,在高声叙述着事情的严重性:这辆票车原是向北开的,但现在不可以了,前方已开战了,而票车刚刚经过的道路又被一支国民党部队炸了,以防日军借此增兵,所以,他们只能把票车丢在这里。

“都发什么愣,都跑吧,快向山里跑。票车不走了,我说的是真话,快跑呀!”司机不停地挥动着胳膊,显然是对着那些站在火车旁心存侥幸的旅客说的。

看着纷纷向山上奔逃的人群,苏林脸上很慌乱,她东张张,西望望,显得六神无主,只是下意识地跟着满堂。满堂过铁路,她也过铁路,满堂绕过一块大石头,她也绕过那块大石头,亦步亦趋的样子,活赛一个怕被大人弄丢的孩子。这时,北方突然传来几声剧烈的爆炸声。好像这爆炸就在附近或脚下,听到响动,逃难的人都惊得猛然把身子矮了下去,然后贴着地面向前窜动。

到了山上,满堂他们和一批从北方逃来的人群相遇。满堂发现,在这些逃难的人群中,竟然有两个蓬头垢面的逃兵。大家都坐在树下喘气,一个满脸是血的老太太就在满堂面前,她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一只胳膊已被炸断,但让满堂不解的是,男孩竟然不哭,也许是早就流干了眼泪,也许是个哑巴。男孩盯着满堂看,满堂和男孩对峙着,最后,满堂回避了男孩的目光,把脸转到一边。这时,又有几十个人从北方逃来,他们纷纷谈论着北方正在发生的战事。满堂知道,一支桂军在十五里的河汊和鬼子接上了火,都打了一天一夜了。这时,那个怀里搂着断胳膊孙子的老太太抹着泪说:“我的孩子呀,我的心也,都十七八岁呀,都打死了。鬼子太多了,怎么有那么多鬼子呀,我们的人手太少了。我的孩呀,杀呀,砍呀,喊得让人心里直掉泪。鬼子太多了,一窝一窝的,洞里钻出来一样,我的孩呀……”

听老太太这么说,众人忽然把目光都转向了那两个军人。两个军人像是被巨大的光柱照到了,一一低下头去。此时,没有人看满堂,但是,满堂的脸却红了。先是浅红,渐渐就红成了一枚酱了很久的枣子。他把脸转向一边,他感到苏林在看他。他感到自己的手被苏林攥得越来越紧。

“不行了。广西‘猴子不行了。”这时,一个逃难的老头肯定地说,“鬼子都冲破三道战沟了,广西‘猴子死得一层又一层的,跟出锅的麻虾样,快守不住了。快跑,不能停,往河头跑,鬼子说到就到了。”

听老头这么一说,刚想坐下来喘口气的人们又慌乱起来,忙纷纷站起来,背起铺盖、粮食,向树林的另一头跑。

听到“河头”两个字,满堂则想到每天傍晚拎着鸡罩站在银杏树下“咯咯”唤鸡上宿的娘。满堂心里一惊,拉着苏林随着人群跑出树林。他们刚出林子,又看到几架鬼子的飞机向北飞去。不久,北方就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轰炸声。

我们说过,满堂毕竟是经过战场的人,听到北方传来轰隆隆的炮声,满堂能看到战壕里血头血脸的士兵,他们的眼全红了。他们不停地射击时,是不用喘气的,当一颗子弹“噗”的一声穿过他们的脑袋,他们才会回一口气……

满堂的脚步声渐渐慢了下来,然后站在那不走了。过了一会,他对苏林说:“我家住在河头,再过一道岭就到了。我娘叫高杨氏。河头村口有一棵一怀抱的银杏树,我娘就住在银杏树下。”

苏林停下脚步,她不解地看着满堂。满堂弓着身子,在怀里不停地挖掘着什么,最后,他把那个钱袋掏了出来。他把钱袋放在苏林手里说:“你交给我娘。”

苏林一把抓住满堂的手,颤抖着问:“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满堂挣脱了苏林的手说:“不要告诉我娘。不要跟她说我回来了,还有……我两个哥哥的事……”

北方的炮声又响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炮,“喀嚓、喀嚓“地响,脆生生,尖溜溜的,站在这么远,脚底下都能感到震动。

满堂向北方看,苏林不知满堂在看什么,也向北方看。这当口,满堂突然转过身,逆着逃难的人群向北方走去。

苏林愣愣地看着满堂走去的身影,她喊:“哎——哎——哎——”

满堂肯定是听到了,他越走越快。

这时,北方的枪声渐渐清晰起来,苏林完全明白了,她大喊:“你回来——你回来——”

满堂没有回来,他像紫貂一样跑起来,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了。苏林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蹲了下来。

她好像在骂满堂,不停地骂……

后   记

今年清明节,我和大哥又到河头给三舅和三舅母扫墓,这是母亲生前的要求,也是我们由衷的心愿。

三舅不叫满堂,他原名叫朱齐家,三舅母也不叫苏林,她在姑娘时叫小丁,大人小孩都这么喊,到了九十岁了,人们还喊她叫小丁。

三舅在武汉保卫战中当过逃兵,后来因为三舅母又回到了前线。三舅母的确做过妓女。但这都不影响我们弟兄二人对他们的尊重。在国破家亡的时候,三舅和三舅母身份卑微,人格也不健全,这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当那场关乎民族危亡的战争到来时,他们没有缺席,他们以朴素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血性。

我们给他们烧纸时,大哥会对小辈们说:“别看你三舅爹三舅奶呀,我的天,也是个人物呢!”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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