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文学与《周书》“永嘉之遗烈”论略

2015-05-30 22:51:31张丽
人文杂志 2015年5期

张丽

内容提要 已有的永嘉文学研究多基于永嘉五年(312年)的祸乱而设论,作为自成体系的永嘉文学并没有受到象太康文学、元嘉文学同等的重视。以往对永嘉文学“平淡之体”的认识也并不全面,这与南朝文学文体、文学评论及作家的繁荣有关。“永嘉之遗烈”的认识是初唐史家对永嘉文学在“平典似道德论”之外的认识,这一观点本身是对南北文学发展的不同路径,对北朝文学、河朔文学特点的溯源性推论。

关键词 永嘉文学 “永嘉之遗烈” 汉魏风骨 河朔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5-0056-07

永嘉是西晋末年怀帝年号,约在公元307年-公元313年。文史学界常提及的“永嘉之变”暗示了此一时期对魏晋而南朝的发展历程所可能有的影响,其后的东晋、南朝与北朝并立,长达270多年历史,成为中国古代史中一个重要的发展阶段。南朝正史的述说是以中土洛阳、长安的世家大族南迁,与南方原有的地方大家族相融合为基础的,这也构成了南朝政权的主体政权力量。而北朝则显示了充分的多民族融合大背景,孝文帝分定四姓,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以拓跋氏为首的诸少数民族大姓对汉士人大姓的认可和接纳。从文学表现来看,南朝文学始终是以汉族士人为主导的,晋宋的山水诗,齐梁的宫体诗,前者清丽,后者绮靡,构成了南朝文学发展的主流。诗歌是作为一种艺术情趣的修养而为南朝士人所喜爱并极臻胜境的,而玄与儒则为其内在的心性修养所求,诗、玄与儒三者的结合在江左名士身上的体现也是较为具体和有代表性的。而北朝文学则表现出了以散体文为特点的文学发展之长,其诗歌的发展路径是复古式的,是汉魏式的质朴、梗直。北朝士人的风貌成为一种特征并为南朝士人所倾心仰慕是以邺下风流为代表的,而邺下名士所形成的历史背景带有浓厚的民族融合的因素。

一、永嘉文学所以提出的文学史意义

永嘉文学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以往的文学史研究所建构的中古文学发展路径,多用“永嘉之变”“永嘉祸乱”来阐释南北朝文学朝向两端发展的契机,其偶然性因素所表现出的诱因为文学史家所重视,但作为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学研究对象其重视程度是不够的。永嘉五年(312年),匈奴南下征讨客观上打破了中原的传统政治格局,永嘉元年前至永嘉五年变乱前,及永嘉变乱始至随后的建兴年间,永嘉文学的主体发展态势是不尽相同的。前者的影响是在西晋文学“结藻清音、流韵绮靡”的格局下向着文思清丽、发音玄远的文体风格发展的,后者则回复到了托古起兴的汉魏诗风的表现手法上。前后期的主要作家及作品风格也是相区别的。

永嘉文学的发展处在由西晋太康文学向东晋及刘宋等南朝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上,在受到足够重视的西晋太康文学研究的背景下,永嘉文学长时间内被冷落,学术界对永嘉文学的研究不够充分,永嘉文学作为一个研究对象与概念还未完全确立。现有的对永嘉文学的研究,多固定在“永嘉南渡”的思维视角上,而这一概念只是一个历史性的时间指称,在文史学界颇为常见。为数不多的有关“永嘉南渡”的文学类文章,又多是从“永嘉南渡”与南朝文学、江南文学的关系来考虑的。如王建国《永嘉南渡与江南文学的空间演变》(《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8月22日,B01版)等文章。所谓的永嘉之乱以一个历史性的偶然事件模糊了永嘉文学所应有的文学地位。西晋的文学现象应是包含永嘉文学在内的。

太康文学家以二陆、三张、二潘、一左为代表,这些士人活跃于太康年间,于金谷园中酬酢相呼、诗酒相应,形成了一个有浓郁创作风气的团队。从诗歌表现来看,讲求音律和谐圆融,辞藻有繁缛化的倾向。太康文学也成为西晋文学的典型代表。西晋末年的永嘉文学表现出了不同于太康文学的体征。其间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对气骨的追求,从文学传统的关系来看,又是对汉魏文学及汉魏风骨的进一步承继。也正是在此一点上,永嘉名士既表现出了对西晋名士玄风玄言及玄学化的文学发展之延续,发展的倾向则是江左风流,名士玄风,同时又表现出了不同于太康名士的一面,即汉魏风骨精神的复归。作为不同时期的两种人文表现,在永嘉这一颇具变局性的年间,有诸士人,典型如刘琨,先是玄学名士玄言诗歌,后则激昂慷慨,骨气独存。作为一个特殊的历史时代,在大一统的国朝理念浸染下突然遭遇了异民族的武力侵扰,形而上的玄学之风被激进的复国意识所取代,具体来看,从小我中苏醒过来而复归到了家国天下;从思想层面来看,玄学之风尚被古老厚重、积极的儒学意识所取代。永嘉文学也因而表现出了丰富多变性,也正是在此一点上,永嘉文学已经蕴育出了南北朝文学发展的肌理。

二、唐初史家观念下的永嘉文学

如前所述,永嘉文学的发展脉络是在由魏晋文学而走向南北朝文学分途发展倾向上的,从文学体式来看,前期多承袭了西晋文学的余絮,后期则气骨梗概,回归的是汉魏士人的精神气质与文学表现。这与唐初史官对北魏早期文学的评述是相一致的,相较于全面汉化后的洛阳时期,北魏早期的拓跋氏对部落式的鲜卑族政权及生活方式是依赖的,对汉文化与汉人的政权及生活观念则极为排斥。北魏早期的文学所凸显出的格局是汉族与鲜卑族冲撞下的民族文学问题,从北魏早期的文学作品来看,部分经历洛阳而来的汉族士人有较高的修辞遣情技巧,在民族矛盾高涨的背景下,诗文的风格也是以情感浓烈、质直为特点的。另一些长期生活在河朔地区,与鲜卑族有复杂关系的士人则保持了游牧民族原有的生活方式,反映这部分内容的诗歌作品在现存北魏文学中几乎不得见,除去文献遗漏的可能性之外,鲜卑族的语言文化不能被汉族士人很好地接受记录可能是更为主要的原因。北齐时期的胡汉交往、文化互融更为一体化,原有的鲜卑族人才有可能将本民族的生活文化习惯用汉语表达出来。如高昂《征行诗》:“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 ,③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齐诗》卷1,中华书局,1983年,第2257页。以白描的笔法呈现了战争的场面与战士的生活。又如原敕勒族的斛律丰乐之《歌》,“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③征战、饮酒、游牧、狩猎,这些内容的生活场景显然是鲜卑族生活中所习见的。与南朝诗歌创作的主流群体偏于文士化的风格相比较,北朝诗歌的创作是以带有尚武精神的鲜卑士人为主导的,由于其对中原士人原有的文化艺术传统的修养和情趣尚未形成,诗歌创作多是个体性质的,且是直接抒情式的,情感的表达直接诉诸于生活的目的,在修辞、韵律、对仗、俳偶的技艺追求上,与南朝士人都是难以相较的,然对诗歌的直接抒情笔法直接来源于生活,又是南朝士人所难以学习描摹的。

唐初史官对永嘉文学的接受也多从北魏文学发展的角度来考虑:

洎乎有魏,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关、陇。当时之士,有许谦、崔宏、崔浩、高允、高闾、游雅等,先后之间,声实俱茂,词义典正,有永嘉之遗烈焉。[唐]令狐德棻:《周书》卷41《王褒·庾信传论》,中华书局,1971年,第744页。

此段叙述追忆了拓跋魏政权早期四方征战,与诸少数民族及南朝交战,占据平城、青、齐及长安等地的过程。早期汉族士人在此时期的状态是不一的,部分以流亡为主,部分则筑坞堡以自卫。其中流亡士人又来自四方,江南、关陇等地均有士人逃亡避乱投奔。拓跋魏一方面面临外部的政权对抗,同时内部又有亟待调和的鲜卑族与汉族之矛盾,故而分裂、战乱、流亡成为此时期的主题。令狐德棻所举士人,清河崔氏崔宏曾流亡转徙于北方,到崔浩时崔氏一门极尽官禄之荣耀却又瞬间幻灭。渤海高氏、广平游氏为乡里大族,受魏帝征召而供职于北魏。这些士人多为经术士,承袭汉代传统象数之学,为文温雅厚重,典正古朴;此外,战乱中流亡的士人多数都有着个体的不幸与家族的灾难,于乱世中又颇存有救世求生之强烈意志,为文多有梗概不平之气。

公元307-313年的永嘉年间,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从文学的空间转移来看,文学的重心由西晋时期的洛阳向东晋时期的建康、北魏时期的平城等地转移。从诗歌的发展来看,东晋士族所继承的多是西晋时期名士谈玄之风,西晋文学华缛绮靡的风格特征,到了东晋时期化为玄学之气,文学变为枯燥的谈理之作。刘宋时期,嘉遁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融入了士人的生活中,与之伴随的山水成为文学的主题,在士人主体心灵的客体化过程中,自然界的山水有充分的建造空间,从外部形态的描绘到内在精神意象的塑造,山水等自然物态满足了士人的精神需求。由西晋、东晋而刘宋、萧梁这一支所继承的是由魏晋文学发展自然成长的道路,是在两汉以来形成势力的世家大族的主体士人意识作用下而发展的,构成文学变革的主体力量是传统的世家大族,虽然也经历了南迁,然中原世家大族的势力得到了保护,取得了江南大族的认可,在南方建立了根基,文化上的倾向也自然承袭了两晋谈玄之风。

永嘉文学在评论之风盛行的南朝时期,南朝士人也多在玄学流习的背景下接受:“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钟嵘《诗品序》)。永嘉文学构成的主体是西晋士人,这一士人群体经历了魏晋之交的冲突融合,在太康年间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创作团队,有共同的精神旨趣和为文倾向,有对黄老之学及玄学新风的赏慕之情,但在创作中并未将玄学枯燥谈理的言论思辨之风带入创作中,所形成的“繁缛绮靡”之风追求的多是辞藻音律之形式与骈偶对仗之技巧,而此种风格所以形成的途径则是“缘情”与“体物”。永嘉文学创作的主体延续了太康时期的士人身份特征,而此时期对玄学的赏慕之情进一步由言谈转入到了实际的文学创作中去,诗歌创作的主题由情与物迅速向玄理转化,由此而形成篇什之章“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特点。这也是江左文学发展,尤其是东晋文学发展的主导倾向。南朝士人评论家云“江左篇制,溺乎玄风”(《明诗》),而江左玄风兴起之源则上溯至魏晋时期,“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南朝齐]沈约:《宋书》卷67《谢灵运传论》,中华书局,1974年,第1778页。庄老之学与神仙之思蔓延在士人心中。刘勰所云“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时序》),则说明了东晋以降江左文学玄言诗的发展,是在玄学新风思辨思潮的影响下,由言谈思辨之理路而发展形成于文学创作中的。钟嵘、刘勰、沈约对江左文学的认识是以玄学新风、玄言思辨及受此影响而形成的玄言诗作为背景的,于玄学的渊源归于魏晋时期,而“理过其辞”的篇什之特点,钟嵘则以永嘉时期来立论。永嘉时期与随后的江表,前后承继了玄风,后者比前者的时代特色更为浓郁,涌现出了大批玄言诗作家,以至于“建安风力尽矣”。由此,可以看出南朝文学评论家对永嘉文学及江左文学的认识态度是前后相承的,永嘉之体是“平淡之体”。而唐初史家却以“永嘉之遗烈”来论述永嘉文学,其所继承的文学传统与南朝评论家所云“平淡之体”是不同的。

三、由永嘉文学到江左、河朔文学特征的形成

从西晋永嘉年间到隋开皇年间,从政治形态来看,是一个由分而合的过程。就文学的发展来看,南北朝文学分途,南朝文学由东晋、宋、齐、梁、陈,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发展阶段,由玄言诗、山水诗、永明体、宫体诗,声律摹物技巧无以复加,而辞情则哀婉幽怨,至梁陈时期,步入低谷。北朝文学经历了北魏、东魏、西魏及北齐、北周时期,与南朝相对独立的中原士大夫阶层不同,北朝文学的发展明显突出了民族文学的问题,拓跋鲜卑与汉族士人的文化冲突在鲜卑族的政权影响下表现极为强烈。

早期的鲜卑文学是在游牧民族为特点的鲜卑文化滋养下发展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生活情趣则以饮酒、歌舞为主,在主体心灵世界与外在客观世界的具体联系上,并不如进入南朝时期的汉族士大夫发展得如此精细透辟、绵久雅致。文学作品的主题更多地带有原生态的生活特点,在战争、饮酒及乐府民歌一类的题材中,最先复活了鲜卑人的生活及文学情趣。拓跋鲜卑定居平城之后,原先游牧、狩猎的生活方式逐渐向定居的农耕生活转变,由此,汉族文化及汉族士人的艺术情趣也逐渐被重视采纳。在文化方式转变的过程中,伴随着强烈的文化恐惧心理及由之而来的阵痛。早在神元帝拓跋力微时期(约219-277年),魏派太子文帝到曹魏观中原风土。后长期滞留在洛阳,习染汉文化,神元五十八年归国后,竟由于“太子被服同南夏,兼奇术绝人。若继国统,变易旧俗,吾等必不得志。”及“太子引空弓而落飞鸟,似得晋人异法”③[北齐]魏收:《魏书》卷1《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第4~5、187页。这样的借口,而被神元帝下令杀害。到了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因修国史案,以崔浩为首,宗钦、段承根等大批汉族士人均遭不测。这种情况到了冯皇后、孝文帝执政时的太和年间才有了根本改变。

“及太和在运,锐情文学,固以颉颃汉彻,跨蹑曹丕,气韵高远,艳藻独构。衣冠仰止,咸慕新风,律调颇殊,曲度遂改”,[唐]李延寿:《北史》卷83《文苑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779页。北魏时期的洛阳文化及文学呈现出了较大的变局。孝文帝本人即显示出了经学家、玄学家与文学家之长,“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以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③在文学体式上,孝文帝长于诗骚,太和十八年(495年)所作《吊殷比干墓文》可以见出其文之水平。全文采用楚辞体的兮字句运文,结构上亦模仿楚辞。序文记述撰文的背景,“路历商区,辖届卫壤”,遂“睹殷比干之墓,怅然悼怀焉”,于是怅然述怀。正文赞述比干之品性,“禀兰露以涤神,餐棻英而俨容。茹薜荔以荡识,佩江蓠而丽躬”,在比干之功绩与殷商之乱政间反复对比感叹,哀叹死而不可复生之悲哀。后对比干何不隐居避世而为殷所害的行为提出疑问,再次感叹比干之忠心耿介。后段入仙境描述仙人脱俗高雅的生活,芰荷、芙蓉、蕙芷、荃佩等意象模仿楚辞,描写在仙境食朝霞,乘云雾之仙人生活。在楚骚精神之外,孝文帝也取法于《诗经》,正史本传记载其长于讲授“五经之义”,在经学家的身份之外,也将其经学功能用来表述文学情感,如《手诏徵王肃入朝》:“不见君子,中心如醉,一日三岁,我劳如何。饰馆华林,拂席相待,卿欲以何日发汝坟也?故复此敕。”参见《手诏徵王肃入朝》,[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魏文》卷6,中华书局,1958年,第3542页。 “不见君子”出自《召南·草虫》:“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中心如醉”出自《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为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日三岁”出自《王风·采葛》:“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我劳如何”出自张衡《怨篇》:“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云远,我劳如何。”孝文帝诗圆融地化用了《诗经》、张衡诗中的典故,委婉诉情,惆怅中见诚恳,徘徊中现焦虑。

孝文帝是鲜卑族汉化实现后,较为精致的精神文化代表。其本人长于经学之义,在文学体式上取法于诗骚,可见其所认同的文化传统是两汉的经学文化传统与诗骚文学传统。北魏早期的宗钦、高允来往书信以四言体赠答,多达十二三章。这也受到了西晋文学诸家嗜好四言多章赠答体的影响。西晋早期的四言赠答体章节还较少,诸如傅玄《答程晓诗》、程晓《赠傅休奕时》。到了潘岳、陆机之时渐趋繁复,如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十一章、《北芒送别王世胄诗》五章、陆机《赠顾令文为春令诗》五章、《赠武昌太守夏少明诗》六章、《赠冯文罴迁斥丘令诗》八章、《答贾谧诗》十一章、《与弟清河云诗歌》十章等。到了陆云手中,赠答诗更是大规模出现,如《太尉公以九锡命大将军让公将还京邑祖饯赠此诗》六章、《赠汲郡太守诗》八章等。高允本人曾云“在昔平吴,二陆称宝”,西晋文学传统在分裂后的北魏时期是被尊重的,也是最先得到复兴的。而文帝所倡导的诗骚精神则是对太和文学精神的一个较高的价值指向。太和年间“咸慕新风”之“新风”,不仅仅在于对北魏并立的南朝文化及文学新风的学习,同时也是对传统的西晋文学、两汉经学乃至先秦诗骚精神的学习与复归。

北魏后期的文学受到了南朝文学的影响,这与南北文化相交流融合的背景是相联系的。从袁翻《思归赋》借鉴潘岳手法摹写别离与相思的主题,到温子昇以辞人身份充任御史,及至“陵颜轹谢,含任吐沈”,济阴王辉业尝云:“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昉。我子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参见[北齐]魏收:《魏书》卷85《温子昇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785页。北魏文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阶段,从幽都之北、平城、洛阳再到北齐时期的邺下,在鲜卑族人自身完成文化蜕变的同时,北朝文学的发展也开始恢复比兴、诗骚抒情传统,同时也追求辞藻、骈偶之技。这一文学体征一方面是北朝文学自我发展的一个过程,同时也是南北文化交流的一个结果,这一结果所以实现的表现方式是唐初史家自然地将南朝南齐、萧梁文学与北魏太和、北齐天保之间的文学现象进行比较,“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异同”,[唐]李延寿:《北史》卷83《文苑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729页。而萧梁对温子昇、邺下名士卢元明、李谐诸人的赏慕,间接说明北朝后期北齐文化与文学的发展至少可以与梁陈相对话,甚至有超越其上的倾向了。

《隋书·文学传序》对南北文学发展的差异进一步用江左文学与河朔文学的区别来描述,这是对梁陈文学、北齐文学及后来的隋代文学风格之总结与提炼。此处的河朔之地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意指鲜卑族生息繁衍的幽都之北及平城等地,广义则指拓跋鲜卑政权建立后所统治的平城、洛阳等大片的长江、淮河流域以北之地。从文学传统来看,河朔文学词义贞刚一面所接近的是汉魏文学之风骨精神,而其近源则是永嘉文学中刘琨、卢谌、郭璞等人。从文学发展的轨迹来看,从永嘉文学走向南北,到初唐史家对江左、河朔文学观念与文学表现的提出,文学的发展形成了一个由合而分,再由分而合的过程。南北文学各自的多阶段发展,呈现出了多种文学形态,这些相对独立的文学形态既归属于各自的文学发展路径,又脱离不开文化、文学、地域及民族诸因素的影响。江左文学的发展经历了一个由山水、永明到宫体的替换发展过程,在修辞遣情,声律摹物技巧达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之后,优越性逐渐消退。河朔文学的精神主旨是慷慨激昂的,构成河朔文学主体的拓跋鲜卑与汉族士人面对激烈的民族矛盾,在冲突融合中反复调适,先天的地域性特点、民族性格又兼之以征战、冲突等文化因素,使得文化氛围包围中的拓跋鲜卑与汉族人保持了慷慨抒情的特点,从这一点来看,河朔文学自身即生长着慷慨抒情的性格特点,在有意识地接受汉魏气骨、魏晋风骨的文士影响下,较好地实现、保存并发展了永嘉文学、汉魏文学的精神特质。在南北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下,北朝文士又汲取南朝文学形式的辞采骈偶声律之美,从而实现了江左文学形式与河朔文学精神的结合,最先实现这一结合的是在北魏后期逐渐成长起来的卢思道、薛道衡等人,由此也开启了隋代文学的新风。

永嘉文学的发展有玄学新风影响下的“平淡之体”,亦有气骨凛然的遗烈之貌。前者的进一步发展形成了南朝文学的山水之体,后者在河朔文学传统中得到了保存发展。唐初史官基于文体流变的考虑将北魏文学的发展放在永嘉文学的整体格局中考虑,在南朝评论家所共识的永嘉“平淡之体”的特点之外,给予永嘉文学以“永嘉之遗烈”的认识,既是对永嘉文学“平淡”印象的反拨,也是对北魏文学发展路径的理性思考。

四、永嘉文学之诗人群体及“永嘉之遗烈”的表现

如前所述,永嘉文学一体两面,受玄学新风影响的“平淡之体”与慷慨激昂的汉魏古风构成了永嘉文学的两个体态。南朝诗评家立足于南朝文学发展的轨迹,追述的永嘉文学是玄言诗传统,而唐初史家则为北朝文学、河朔文学的发展寻找上源,在永嘉文学中抽离出“永嘉之遗烈”,并予以还原。

永嘉文学的诗人群体构成是多侧面的。南朝诗评家追述的“平淡之体”以孙绰、许询为代表,这一派诗人追玄学新风,枯燥说理的平典之论也表现在作品中。无论是雅润的四言诗,还是清丽的五言诗都受到了玄风影响。在孙绰诗中表现尤其明显,诸如《赠温峤诗》五章、《与庾冰诗》十三章、《答许询诗》九章、《赠谢安诗》等。以反复空洞的玄理阐说为主,充斥诗文的词汇在神形、有无、才器、吉凶之间往复徘徊,而绝尘、山栖、隐遁成为其高尚的理想归所,与之前二陆赠答诗中所强烈表现出来的辞繁义密、典正雅赡之特不同,这也是永嘉新风的主导倾向。

永嘉时期的诗文除以孙绰、许询为代表的玄言一派,还有以想象陆离奇怪为代表的长于游仙诗之作的郭璞一派,及以词义刚贞为代表的刘琨、卢谌一派。他们所作诗歌是对当时充斥诗坛的玄言诗风的反拨和救补。正如钟嵘所云:“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诗品序》)而这两派诗人所作之四言诗歌,就颇具汉晋古诗之风。郭璞《赠温峤诗》五章其一“兰薄有茝,玉泉产玫。亹亹含风,灼灼猗人。如金之映,如琼之津。擢翘秋阳,淩波暴鳞。”③禄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11,中华书局,1983年,第864、851页。又刘琨与卢谌在晋末大乱中并未随晋室南迁,所作诗歌也几乎未受玄言诗影响,在晋末诗坛别具一格。如卢谌所作《赠刘琨诗》十二章其一:“浚哲惟皇,绍熙有晋。振厥弛维,光阐远韵。有来斯雍,至止伊顺。三台摛朗,四狱增峻。”禄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12,中华书局,1983年,第881页。有西晋诗典正之特点。又如刘琨所作四言体的赠答诗歌《答卢谌诗》八章其一:“厄运初遘,阳爻在六。乾象栋倾,坤仪舟覆。 横厉纠纷,群妖竞逐。火燎神州,洪流华域。 彼黍离离,彼稷育育。哀我皇晋,痛心在目。”③颇具汉末魏初古诗写实之特点。这与永嘉时期文坛主导的受黄老思潮影响的玄言诗一派完全不同。

郭璞、刘琨、卢谌及其诗作构成了永嘉玄风、玄言诗的一个对立面。郭璞长于游仙诗作,《诗品》以为“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其以《游仙诗》为代表的诗歌乖远玄宗,也兼有辞多慷慨之特色。这一类的永嘉文人,其神仙思想与魏晋时期的玄学新风都与庄老之学有极大关系,在诗风上却形成了不同的对立两派。永嘉文学中“永嘉之遗烈”的一面主要是由刘琨、卢谌等人来实现的。这些士人经历过太康文学的繁荣,在金谷宴集中也杯酒酬酢、赋诗吟唱,在永嘉祸乱后,意识到空谈玄理的无用性,进而反对谈玄,倡导务本就实之理念。

刘琨原是金谷24友之一,诗文颇为时人所称许。西晋祸乱后,曾北上复国,“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⑤[唐]房玄龄:《晋书》卷62《刘琨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680页。北上途中曾有表曰:“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⑤北方的荒凉与祸乱与之前金谷生活的醉生梦死,空谈玄理截然不同,刘琨《答卢谌诗》反映了思想上的这一变化,“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困於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王世贞评之 “块垒一时,涕泪千古”(《艺苑卮言》)。现存的刘琨诗几乎都是在永嘉祸乱后所作,以《扶风歌》《答卢谌》《重赠卢谌》等为代表。《扶风歌》是乐府旧题,其创作手法与格调都是模仿建安乐府而来。两首赠答诗也有建安诗慷慨悲凉的特质在内,不同之处在于典故与辞藻已略趋繁富。卢谌诗歌不及刘琨,钟嵘评之“中郎仰之,微不逮者也”(《诗品》)。因为遭遇家国之变,诗歌转而悲凉慷慨。因此,永嘉文学在玄风微扇的同时,也有辞气慷慨的一派。《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所言北魏早期文风“声实俱茂,词义典正,有永嘉之遗烈焉”的特点,显然是以刘琨、卢谌一派的诗人为宗的。

“永嘉之遗烈”在北魏时期突出表现在南来士人韩延之和王慧龙等人身上。他们都是东晋乱亡后与刘裕新政权有矛盾,无法调节,进而转投姚氏后秦政权,在后秦被刘裕灭掉之后,又北归拓跋魏政权的逃亡士人。韩延之,字显宗。刘裕父名翘,字显宗,于是延之字显宗,名子为翘,以示不臣于刘氏之决心。有《赠中尉李彪诗》一首,对故土的怀念与相思之情,亡国沦丧之悲楚感,同于刘琨《答卢谌》诗中所叙的仓惶沦落逃亡之酸楚。前者着重刻画了许多个连续的画面,诸如晋室的亡乱,义士的投诚,家族的逃亡等等,而后者则是诗人对自身的自叹自艾,自我遣怀与自我励志。韩延之另有《报刘裕书》,以对晋室忠贞之志谴责刘裕欲谋天下之心迹,“刘裕足下,海内之人谁不见足下此心,而复欲欺诳国士,天地所不容,在彼不在此矣。”[北齐]魏收:《魏书》卷38《韩延之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879~880页。词义刚贞,正气凛然。有着相似背景的王慧龙,出自太原王氏,东晋尚书仆射愉之孙,散骑常侍缉之子。“宋武微时,愉不为之礼,及得志,愉合家见诛”,[唐]李延寿:《北史》卷35《王慧龙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289页。王慧龙年十四,因得僧人庇佑,幸免于难。北归后以“鞭尸吴市,戮坟江阴”为志,时刻不忘家仇国恨。又因幼年多遭乱离,忧虑丛生,著《祭伍子胥文》以寄托情志。先避难于姚兴,后转投北魏,在宋魏对峙的几次战役中,颇显威名。后又撰《帝王制度十八篇》,号曰《国典》。受北魏皇族礼重。这些从南朝而来的士人对刘裕构成了极大威胁,让其颇为忌惮。其诗文中自然流淌着乱亡的悲凉,慷慨的情志,与刘琨、卢谌等人都有着相似的背井离乡之感与辞情慷慨之特征。

永嘉文学前承太康、元康文学,后接东晋文学与北朝文学,永嘉文学“平淡之体”的一面是基于南朝诗评家对南朝文学发展理论的溯源性推论,郭璞、刘琨、卢谌等人历太康、元康、永嘉、建兴、建武,较好地见证了太康文学、永嘉文学、东晋文学的发展,在“平典似道德论”诗作弥漫的永嘉年间,诗作多有魏晋古风。刘、卢经历永嘉祸乱后,较为纯粹地表现出了对汉魏风骨的复归。北魏文学早期的发展,从南来士人韩延之、王慧龙,高允、宗钦到崔宏、崔浩,或民族矛盾,或家国冲突的背景下,个体遭遇身与家、国与族的存亡危机,而呈现出慷慨抒情、风骨凛然之特征。

五、小结

永嘉文学有自然的成长轨迹,具体来看,属于西晋文学发展的一个阶段,前承太康文学,又表现出了不同于太康文学的精神特质。其嬗变表现出两个倾向,首先是玄学新风由言论之思辨、说理特点进一步转化到文学创作中去,形成永嘉文学乃至随后的东晋文学玄言诗歌之特点,这部分转化是由孙绰、许询等人来完成的。其次,刘琨、卢谌是永嘉文学群体中较为特别的,面对同样的永嘉之乱,他们没有走入玄言诗中,而以实际行动反抗异族的统治,在文学创作中努力恢复汉魏古风的精神特质。初唐史家“永嘉之遗烈”的认同是对永嘉文学的进一步反思,也是对北朝文学、河朔文学发展上源的进一步理论与文学认定。在永嘉诗人群体中,郭璞的个体特征与游仙诗作较为特别,不同于玄言诗作家,与刘琨、卢谌等人也是相区别的。其游仙诗的诗风有乖远玄宗的特点,这与魏晋时期的神仙方术思想有关,如何理解郭璞对神仙思想的接受以及形成游仙诗的过程,对于永嘉文学的外围文化研究有进一步的推动作用。

永嘉文学处于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发展的上源,更早之前的是魏晋文学与汉魏风骨。永嘉文学表现出不同于西晋文学的特质,南朝文学的发展离不开玄言诗的作用,北朝文学的发展很大程度上跳跃了玄言诗、山水诗、永明体、宫体诗等诗体的发展阶段,在活跃的社会现实面前,融入了以鲜卑族为主的诸北方民族的文化精神特质,在与汉族士人的交往融汇下,形成了词义贞刚、重乎气质的为文特点。这种风格上源是永嘉文学中“永嘉之遗烈”的精神,远源则是汉魏风骨。其时代精神中有浓郁的民族融合因素,为唐诗的发展以及盛唐风骨的形成打下了基础。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太原理工大学人文素质教育与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