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芙
有一天,蒙田在巴勒杜克看到一幅西西里国王勒内的自画像,便自问:“既然他可以用蜡笔为自己画像,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用鹅毛笔来写写自己呢?”对这个问题,我们或许马上会回答:“完全可以,而且再容易不过了;我们对别人不太了解,对自己实在是太熟悉了。”那就开始吧!然而,我们一动手,那支笔就从手指间掉了下来——没想到,这原来是一件难而又难、玄而又玄、简直没法做的事情!
确实,在各国文学史上,有几个人是因为写了自己而获成功的呢?大概也只有蒙田、佩普斯(17世纪英国日记作家)和卢梭那么几个人吧。当然,还有《医生的宗教》( 17世纪英国作家布朗爵士的自传体著作)那本书,像一块色彩斑斓的玻璃,透过它既可看到天上永恒不变的日月星辰,也可看到一个人骚动不安的灵魂;还有那部大名鼎鼎的传记(指18世纪英国传记作家鲍斯威尔所著《约翰逊博士传》),像一面晶莹明亮的镜子一样映照出鲍斯威尔自己的面容,尽管他喜欢躲在别人背后窥视世界。不过,能兴之所至地讲述自己,能把自己灵魂中的不安、骚乱、乃至缺陷,不管什么都和盘托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蒙田。
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在蒙田的这幅自画像(指《蒙田随笔》)前却始终聚集着成群成群的人。他们凝神观望,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面容,而且越看越有趣,越看越有名堂,最后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看到了什么。《蒙田随笔》一版再版,这是其魅力无限的明证。眼下,在英国就有纳佛尔出版社重印的考登译本,共五卷,非常精美;在法国,科纳尔出版公司正在发行的新版《蒙田随笔》,收入了阿曼古博士用毕生精力搜集到的各种异文,弥足珍贵。
然而,更为难能可贵的,还是蒙田最初所做的。要把自己的真情实况统统说出来,要从身边的小事着手让自己暴露无遗,确非易事。蒙田自己也曾说:“据我们所知,仅有两三个古人走过这条路,后来就不见有人前往了。因为人的灵魂漫无边际、变化不定,要追随它的脚步,把握它细微而复杂的活动,揭示它内部的迂回曲折这条路非常难走,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难。这件事新鲜而奇特,真想做的话,就得把那些常人喜欢的凡俗之事统统抛开。”
首先,表述就是个难题。虽然我们都时常会陷入沉思,而且还会觉得沉思很奇妙,但是,倘若有人要求我们把沉思的东西表述出来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哪怕是随便谈谈,可谈的东西也少得可怜!思想就像幽灵,刚在床边显现,没等我们看清它的样子,它就飘出窗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者说,思想像一道游移不定的光,往往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随即就复归于永恒的黑暗了。我们说话时,可以用表情、语气、音调来协助我们表述,这样既弥补了语言的不足,也可使我们的言谈具有一定的个性特点;然而,我们的笔却是一种硬邦邦的工具,用它來表述,不仅表述的东西很有限,还要顺从它的许多旧习惯,遵守各种各样的所谓“规则”。此外,笔还喜欢摆架子:明明是普通人,一拿起笔就好像不可一世了;我们平时说话总是随随便便、想想说说、断断续续的,可一用笔来写,就马上变得一本正经、有条有理、冠冕堂皇了。所以说,在无数古代作家中,蒙田显得格外突出,因为他尽管拿着笔,却从不摆架子,从不装得一本正经。我们也从不怀疑,他写的就是他自己。他从不训人,从不说教,倒是一再表示他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所做的,就是把他自己写出来,让别人知道他的真情实况,如此而已,只是“这条路非常难走,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难。”
除了自我表述的难题,还有一个大难题就是如何保持个人灵魂的独立性。我们的灵魂,或者说我们的内在生命,常常是和我们的外在生活格格不入的。假如我们有勇气问问自己的灵魂究竟在想什么,我们得到的回答肯定和人们所说的截然不同。譬如,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有德之人到了晚年就应深居简出,夫妻厮守,这样才能得到后人的尊敬;但蒙田的灵魂却对蒙田说:“一个人正因为到了晚年,就更应该出去走走,至于夫妻,本来就很少有什么爱情,到了晚年就更是徒有其表了,所以即使拆散也不妨(我觉得,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再譬如,人们说到政治,尤其是政治家,总认为应该使自己的国家强大,要帮助落后民族摆脱野蛮生活;但蒙田的灵魂却愤怒地说:看看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干了些什么!多少城镇被夷为平地,多少民族被灭绝……世上最富饶、最美丽的地方,就因为珍珠和胡椒买卖,被搞得一团糟!这倒是真正的野蛮!”再譬如,有些农民对蒙田说,他们看见有人受了伤而且快死了,但他们害怕法院会把罪名加到他们头上,所以不得不掉头走开;对此,蒙田的灵魂说:“对这些人,我有什么可说呢?他们的好心肠确实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法律往往是不公正的,常常颠倒黑白。”
这里,蒙田的灵魂是愤激的,对传统与法律大声斥责。然而,当他住在自己的那座塔楼里(从那座塔楼上可以俯瞰他的大片领地)对着炉火陷入沉思时,他的灵魂又是怎样的呢?这时,他的灵魂真可谓奇妙之极——不再那么大义凛然,倒是像风信鸡一样变幻无常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时而畏畏缩缩,时而傲慢无礼;时而端庄自守,时而耽于声色;时而唠唠叨叨,时而沉默寡言;时而勤奋,时而懒惰;时而敏捷,时而呆笨;时而虚伪,时而诚实;时而闷闷不乐,时而兴高采烈;时而聪明绝顶,时而愚昧之极;时而大方,时而小气;时而贪得无厌,时而挥霍无度”。总之,和履行公务时那位可敬的蒙田先生的灵魂截然不同,这时他的灵魂是极其复杂的,复杂得几乎难明究竟。所以,一个人要把自己灵魂弄个水落石出,非得用毕生的精力才行。这种自我探寻,也许有损个人的世俗功名,但其乐无穷,足以补偿那一点点损失。因为一个人一旦有了自我认识,也就有了独立人格;而一旦有了独立人格,也就不再浑浑噩噩、虚度年华了。换言之,他一生都会有一种适度的充实感和幸福感。我觉得,世上只有这种人才真正地在生活,至于其他人,我认为他们只是做了一辈子习俗的奴隶而已——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灵魂,全都像幻影一样似有实无。因为他们习惯于随波逐流,遇事总无主见,人云亦云;他们的灵魂早已为怠惰、萎靡之气所充塞,早已变得徒有其表,而实质上是麻木不仁、冥顽不灵的。
那么,假如我们要蒙田这位生活大师来谈谈生活的诀窍,他又会说什么呢?他不外乎会劝我们:把世间种种杂事都抛在一边,隐退到自己的居所里去,在那里读书,沉思。隐退和沉思——这便是他为我们开的药方中的两种主药。不过,蒙田并没有直接对我们这么说。这位先生眼袋下垂,神情像是在做梦似的叫人难以捉摸,时而微微一笑,时而郁郁不乐,所以要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什么话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他住在乡间,每天和他做伴的只有书籍、菜园和花木,生活过得很单调。他种的豌豆也不见得比别人的好。他最喜欢的地方却是巴黎,“甚至包括它的赘疣和污斑”,他也喜欢。至于读书,他很少一次读上一个小时,而且记忆力也不太好,只要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就把刚才读到的东西给忘了。他并不觉得从书本上得到的学问有什么可骄傲的;至于在科学上有所成就,那也算不了什么。他年轻时曾与一些才智之士交游,尽管连他父亲对这些人都很崇拜,他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人虽非平庸之辈,意兴风发之时还不乏真知灼见,但再聪明的人,也不免有愚蠢之嫌。就说你自己吧:这一刻你还洋洋得意,下一刻只要打碎一块玻璃,你就会变得惶惶不安。任何极端的东西都很危险,最好还是走中庸之道这条老路,尽管这条路有点泥泞,不太好走。写东西也一样,任意挥洒和刻意求工都不可取,最好还是写得平平常常——当然,诗歌还是很美妙的;散文,只有充满诗意的散文,才是最好的。
蒙田说,我们表面上都希望过朴素的平民生活,于是把自己的房间粉刷一下,放上一大排书橱,就乐滋滋地自以为平民化了。可是,就在楼下的院子里,那个掘土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平民:他一大早起来,正在埋葬他死去的父亲——像他这种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们所说的话,才是真正的生活语言。这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老百姓的谈话让人觉得特别有味,那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往往比有学问的人更富有同情心。然而,他也会反过来说,平民社会的生活真是令人厌恶!那里“愚昧无知、出尔反尔之事层出不穷。倘若要有识之士承认那些粗俗之人的价值观,并且像他们一样生活,难道这是合理的吗”?平民既愚钝又懦弱,毫无自为能力。他们既不了解事物的真相,也不懂得知识有什么好处;只有靠“教养良好的灵魂”指点,他们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才能知道什么是真理。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教养良好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呢?我们希望蒙田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加以仿效。
然而——他没有。他说“我只是讲述一些事情给你们听罢了,并不想指导你们。”说到底,他怎么说得清别人的灵魂呢?就是他自己的灵魂,他也没法“简单、准确、有条有理、毫不含混地用一句话说出来”,恰恰相反,实际上他越是想把自己的灵魂说出来,他的灵魂就变得越隐秘而难言。所以,也许只有这样一种品质,或者说,只是这样一种原则,才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原则。你们若要仿效的话,就应该仿效那些思想极其灵活的人,如艾狄恩·德·拉·波阿狄厄(蒙田的好友,也是作家)。反之,“假如为了原则而被捆在一辆车上,那就变成一种没有生命的货物了”。原则只不过是一些陈规而已,而人的思想、情感是错综复杂、千变万化的,往往和那些陈规格格不入;人们设计原则,只是为了供那些胆小的人来遵循,因为他们自己的灵魂不会自由飞翔。我们则不然。我们过的是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而且又非常珍视这种生活,所以对任何束缚人的东西都觉得反感。我们要是发表什么郑重声明、摆出一副架势去制定什么原则的话,那就等于宣布我们自己的不复存在——我们已成了为他人、而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人了。诚然,对那些为公共事业而做出自我牺牲的人,我们不无尊敬和赞美之意,对他们不得不做出自我损害的事情,我们深表同情;但是,我们自己并不想追求这样的名声和荣誉,也不想为他人承担什么义务或者职责。我们所关注的,只是我們自己的灵魂,那充满情欲、变幻莫测的灵魂漩涡,它混沌、神秘而令人着迷,它纷扰不息而又神奇之极——确实,我们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奇迹。人生之精髓,乃是动与变。不动,无异于死亡;不变,也无异于死亡。所以,凡是我们脑子里想到的东西,都应该说出来,而且不要怕一说再说,不要怕自己否定自己,不要怕说傻话,要让自己的思想自由奔放、汪洋恣肆,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因为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当然,是正常地活着——此外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确实,自由是人生之精髓,但仍有限度。我们的问题是:人究竟应该求助于何种力量来获得自由呢?蒙田对任何一种个人见解和社会法律都予以嘲笑,并不断奚落人性的软弱、虚妄与可悲;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说,我们或许只能求助于宗教了?“或许”一词是他经常使用的——他经常说“或许”或者“我认为”,就是为了避免给人以轻率或者武断的印象;有时,他用“或许”之类的词则是为了自我掩饰,因为有些观点,他觉得直接说出来似乎不太好。并不是什么话都要直捅捅地说出来的,有些话只需暗示一下就行了;文章往往是写给志同道合的人看的,而志同道合的人通常不会很多。固然,我们要千方百计地寻求上帝的指引,但对于一个过着独立生活的人来说,除了上帝的指引,还有一个无形的监督者和检察官,即“作为仲裁者的良心”。良心的谴责比什么都可怕,良心的赞许比什么都可喜,因为最了解一个人底细的,莫过于他自己的良心。“教养良好的灵魂”所能达到的崇高境界,就是向自己的良心检察官坦白一切,并绝对服从良心仲裁者的裁决,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超群独立之时,生活得井然有序,至善至美”。与此同时,他还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内心的均衡感,努力使生活保持平静——虽然生活总会变动,但只要把它维持在一定的限度内,灵魂的自由探寻和自我实验就不会受影响。最重要的是上帝的指引和良心的监督,倘若没有这两者,要过超群独立的生活是难而又难的,至少比一般生活要难得多。这是一种艺术,需要苦心经营,虽然成功的范例为数不多,却仍能给我们莫大的启迪,如古代的荷马、亚历山大大帝、伊巴米南达斯和近代的艾狄恩·德·拉·波阿狄厄。困难的是这种艺术所用的材料——人性——复杂多变而难以捉摸,所以必须始终接触人性,“要活在活人中间”。为了避免远离同类,做人就不可太孤僻,或者太高雅。随和的人总是有福的,他们可以轻松地和邻居聊聊天,谈谈高兴的事,谈谈各人的房子,也可以谈谈和别人吵架之类的事;他们还会认真而愉快地和木匠、园丁之类的人交谈。和别人交流思想、参加社交活动、建立友谊,这些事不仅重要,而且也有很大的乐趣;读书并不仅仅为了求知或者为了谋生,同时也是一种交流,只是交流范围扩大到了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国家。世上有许多奇妙的东西,如翠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真有眼睛长在胸前的狗头人也说不定;或许,真有比我们发达的社会,那里的法律和习俗都要比我们高明得多。或许,我们现在活着只是一场梦,一旦梦醒,我们或许会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而那里的一切却是那样陌生,和我们这个世界截然不同……
尽管蒙田所说的东西不免有含糊甚至矛盾之处,但他的想法还是很明确的。他写这些随笔,只是一种尝试,只是想把一个人的灵魂显露出来。他至少在这一点上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了。他写作不是为了名利,既不想要同时代人为他树碑立传,也不想要后人把他的文章奉为经典,只是想把自己的灵魂显露出来。显露自己的灵魂,不管怎么说总是件好事,因为它既可以揭示灵魂的真相,还可以为自己找到乐趣。我们自己即便十分无知,但就是为了爱我们的朋友,我们也要让他们了解我们的灵魂。所以,不管我们的灵魂多么隐晦,甚至是病态的,我们仍将毫不掩饰地把它显露出来。“因为,我就是这样做了之后才真正明白,当我失去朋友时,我感到的最大慰藉就是我曾让他了解了我——也正因为这样,我现在还有话要说,还能继续和别人交往。”
有些人出门旅行,总是疑虑重重,默默无语,“为了防止风尘侵袭”,还要用衣服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途中吃饭,一定要和在家里一样;看到的景物和风土人情,只要和他们本地的稍有不同,便统统斥为不好。这种人出门,为的只是能匆匆回家。这样的旅行方式当然是大错特错的。其实,当我们出发去旅行时,毫无必要预先定好当晚在何处投宿,何时一定要返回——旅程本身就是一切。最要紧的,也是最难得的,倒是在启程前能找到一个和我们合得来的人。这个人不仅要乐意和我们同行,一路上还要能和我们谈谈各自的感想。欢乐需要有人分享,否则再大的欢乐也会变得索然无味。当然,旅途中也可能会身体不适,譬如着凉啦、感冒啦、头痛啦,等等。但为了旅行之乐,冒一点害小病的风险是值得的。“欢乐,也属人生一大得益。”凡是你自己高兴去做的事情,对你一定是有益无害的。当然,道德家和学者们不会同意这样的看法。他们不同意,那就让他们去和阴沉沉的哲学打交道吧!我们既然是凡夫俗子,就只想充分利用自己的各种感官来领受大自然的美意,只想尽可能地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向往温暖的阳光,所以我们时而跪到这里,时而跑到那里。让我们尽情歌唱,尽情享受情人的亲吻吧,趁太阳还没下山!无论哪个季节,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一样迷人!无论是红酒还是白酒,无论是几人同饮还是一人独酌,都各有乐趣!即便我们睡着了,那也是生活之乐暂停,况且睡眠中我们还会做好梦。就是一些最平常的事情——散散步、说说话、独自在果园里坐坐——也一样会使我们浮想联翩、兴致勃勃。美是无处不在的;美和善相互毗邻,紧紧相连。所以,尽情享受人生旅途之美吧!不必老想着旅行何时结束。如果死亡突然降临,最好是在我们种白菜的时候,或者在我们骑马的时候;要不然,就在一家农舍里,让陌生人悄无声息地合上我们的眼睛;千万不要让我们死在仆人的痛哭声中,死在亲人怀里,因为这会使我们更加痛苦。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我们死的时候正好和一群风流女郎在一起,正值寻欢之际——她们可不会悲悲戚戚,更不会号啕大哭。反正,当我们死的时候,最好是“正在戏嬉、正在痛饮、正在聊天、正在演讲、正在听音乐、正在朗诵爱情诗”——好了,关于死亡谈得够多了,最要紧的是,我们还活着。
蒙田的随笔往往没有结尾,往往会在笔墨酣畅之际戛然中止。他这样做,也许就是要把人生的真面目凸显出来。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一个人的本性、灵魂和身边的每一件琐事,都会显得更加美妙而动人。他写到,自己无论冬夏总喜欢穿长筒袜,喝酒喜欢用玻璃杯而且总爱掺点水,习惯在午饭后去理发,从来没有戴过眼镜,说话时声音很响,骑马出去马鞭子总不离手,吃饭时偶尔会咬伤自己的舌头,坐着时两只脚也要动来动去,有时喜欢掏掏耳朵,喜欢吃有点变味的肉,喜欢用餐巾擦牙齿(感谢上帝,他的牙齿倒没出毛病!),床上一定要挂帐子,等等;此外,他还写到一件“不寻常的事”:他原先喜欢吃萝卜,后来不喜欢了,后来又喜欢了。总之,不管多么琐碎的小事,都没有从他的指缝间漏掉,而这些琐事,经他一写,不仅本身很有趣,还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每每使我们联想到其他种种事物。此外,由于他投下了灵魂之光,本来很具体的东西,在他笔下会显得很虚玄,而本来很虚玄的东西,又会显得很具体;在他笔下,白天似乎也充满了梦幻,而真正的夢幻,又像在白天一样被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灵魂还很幽默,即使对于死亡也要开上一点小小的玩笑。我们来看看他灵魂的双重性和复杂性吧!有个朋友死了,他感到很悲痛,但同时又觉得,看到别人倒霉心里总有点乐滋滋的,不免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感。他有时很轻信,有时又很多疑。在童年时代,他的灵魂就特别敏感:由于他父亲不给他钱,他就产生了偷窃的念头;然而,他自己曾砌过一堵墙,目的却纯粹是为了讨他父亲的欢心,因为他父亲对建筑情有独钟。总之,人的灵魂由无数神经和神经交感所组成,并受它们的支配,而世上的胆小鬼们呢,由于死抱着他们那套陈旧的看法,只知道灵魂是一切事物中最神秘的,于是便认定人是世上最大的怪物和奇迹;所以,直到1580年(即《蒙田随笔》最初出版的年代),他们仍不知灵魂为何物,更不知灵魂是如何运作的。蒙田说“我越是自我反省,就越了解自己;越了解自己,就越是发现自己有缺陷;而越是发现自己有缺陷,便越是觉得并不了解自己。”他就这样,只要手里还握着那支笔,就不断地审视着自己,正如他自己所说,“不知疲倦,不知尽头”。
不过,我们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倘若我们能使这位生活艺术大师放下笔、抬起头来话,我们是要向他本人提出来的。现在,我们已经读了他的这部奇书,读了其中所有的文章。这些文章有长有短,有时旁征博引,有时思路敏捷,有时也会自相矛盾;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从中感受到了一个人的灵魂律动。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律动着,起初像隔了一层纱,我们的感觉并不明显,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层纱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了。于是,我们便得知:他这个人一生过得很充实,也很顺利;他曾担任过公职,后来年老退休;他曾拥有一座庄园,有妻室,也有子女;他曾和国王有过交往,也曾爱过许多女人;他喜欢读古书,还时常掩卷遐想。他持之以恒地审视着日常生活琐事,最后竟奇迹般地把人类灵魂的种种难以捉摸的细微末节都勾勒了出来,而且还有意加以调整,使其显得更为和谐。他一生致力于发掘人生之美。他成功了,他感到无比幸福。他曾说:要是再让他活一次的话,他还会选择这样的生活。然而,当我们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幅美景、看着蒙田把自己的灵魂展示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心里不禁会问:“人生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寻求欢乐?”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仍有极大的兴趣,想探知灵魂的本性?为什么我们仍有迫切的愿望,想和他人交流思想?我们活着,是否仅有现世人生之美?我们死后又怎么样呢?或许,真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我们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最后知道我们现在活着的意义何在?这样的问题,有没有人来回答我们呢?没有。所以,只好再问问自己:“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什么?”是蒙田的名言,也是他之所以写下一系列随笔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