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鸿
秋雨打湿的土地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上面生长的晚稻、芝麻、玉米和红薯,都显得特别宁静,仿佛知道,经历了漫长的夏季的干旱之后,这场浇透它们的秋雨,预示着它们生命结束的时刻已经不远。
我无法揣摩它们此刻的心情。它们是植物,物种不同的鸿沟,我和它们都不可能跨越。我对它们怀有的复杂情感,仅仅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也无法向它们表达。而无法表达和对方永远不能感知的情感与思想,没有任何价值。但人是一种自行其是的动物,我也不例外。因此,面对着它们我仍然若有所思。
在这些植物们之间,远远近近散布的是大大小小的村庄,无数扇门在那儿迎着风开着——我熟悉那些门内的景象:室内是比门外阴暗的天气更为暗淡的光线。墙上有细细的电线,电流就在那细细的线中徘徊,不能到达灯泡——现在还是白天,不会有谁开灯的,白天也开灯,那是城里人才做的事情。
风从门那儿进来,搅动起像乡村的时间那样慢慢沉淀的气味。这气味很难形容,它总是由泥土、陈年腌菜卤水、千稻谷和木质家具、甚至还有因为太忙而忘记倒的尿桶等等的气息混合构成,而在这样的雨后,还加进了晾在竹竿或绳子上那湿衣服蒸发的肥皂水的气味。不断从大门进来的风,几乎没有停留,就携带着这气味从后墙上的窗户那儿出去了,但室内的这气味不会因此显得减少——它如永不枯竭的河流中的水,有着永不枯竭的源头。
这源头因时间的久远而神秘并且难以确认,大约总有几千年了吧,自从有了农业,我想那最初农民居住的茅屋里,应该就有了这气味。但另一方面,时间在这里比它在其他地方明显地慢了下来,它周而复始地循环,就像这气味一直在缓慢地流动,但仍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屋里,没有变化,更没有离开。我在乡村生活的那些年月里,常常从这包裹我的气味中,模糊地觉得让我置身其中的夜晚就是千百年来的任何一个夜晚,而我就是那千百年中坐在夜间农舍里的任何一个人……这样的想象有些虚妄,但这虚妄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于这气味这农业的停顿感。要回到源头,无须溯流而上,因为流已经就是源了;或者说,流之外本无通常所认为的源存在。
因此,此刻我看见的秋天,包含着在它之前有过的任何一个田野上的秋天;这场刚刚下过的雨,既以道路上的泥泞告诉我它是极其真实的,也因为它是“曾经”下过的雨而变得迷离恍惚——任何时刻,唯一立即就可以确定的真实总是那个确定者自身,现在,这个确定者就是我,我加快脚步朝一个村庄走去,但我仍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在路边的草上擦去粘在我鞋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