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
纤纤胃晚烟,颦颦上晓妆。兰指拈青笔,菱花坐瑶床。
——题记
傍晚的斜阳透过木格槛抚过屋内的物什,角落里的老式梳妆台更添古朴雕琢。在镂空雕花的暗格内放着一支眉笔,我不知道这支眉笔放在这里有多少年了,只知道那笔杆已被时光打磨得触手温涸,顶尖的笔毛已经脱落稀疏,尾端繁复的雕纹彰显着它并非是这个时代机械化的产物。
年逾耄耋的曾祖母在身体还健朗的时候,常在午后慢慢踱到梳妆台前,对着暗格里的眉笔长久地凝视。也不取出,也不说话,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后来,一场中风击垮了她,她再也没能站起来。每天精神好的时候,曾祖母就会半靠在床头,斜倚着遥遥望向梳妆台,偶尔会低低地哼几段谁也听不懂的曲子,嘀嘀咕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我们都说,曾祖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从病倒就几乎足不出户的曾祖母突然要回老宅子一趟,任谁劝也不听。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曾祖母,慢慢走在老宅前的小路上,看着不远处的高楼,心想,这一片平房怕也要拆了吧。曾祖母拍了拍我的手说:“阿琳,我们去小木楼吧。”小木楼是小时候曾祖母常带我去的梨园,是记忆里衣香鬓影、低吟浅唱的地方。轮椅“咕噜”着滚向前,一路分花拂柳,身旁的景致和记忆中的模样一点一点重合。
梨园依稀是当年亭台高阁的模样,依稀是当初人声鼎沸的声势。花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生风流潇洒,儒雅清秀;武生一支长戟舞得呼呼生风;丑角一张花脸演尽人生百态。但入目之处,看客零落稀疏,再不复当年四大名旦和四大须生时代的鼎盛辉煌。我推着曾祖母坐下,正在出演的是一出《勘玉钏》,戏中应有活泼跳脱的花旦和欣然有情的小生。但如今这般死气沉沉,恐怕也不能出演了吧。然而当鼓点跃动,马门腔一声响,我发现我想错了。
那逾越了百年的妆容依旧精致姣好,珠玉水钻依旧流光溢彩,花帔下的水袖依旧翩然翻飞。台上的花旦捬掌而笑,顾盼生姿,小生执扇作揖,笑靥盈盈。台下的观众却并不配合,或窃窃私语,或昏昏欲睡,再不见谭鑫培、马连良时代的轰然作应、贺声震天。但台上之人却并不因此而懈怠,嬉笑怒骂,穷尽淋漓,唱念做打,无不入木三分,宛然还是百年前一声花腔满堂彩的年代,宛然还是一去不复返的鼎盛年华。
散场后,曾祖母还哼着戏中的调子,兀自一人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我推着她步入后堂,却发现后堂的气氛有些压抑。一个小旦坐着抹眼泪:“我们练了这么久,到最后有几个人来看。”一旁的老旦叹着气不说话,半晌才开口:“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了吗?”抬头发现我们,有些迟疑地唤曾祖母:“惠姨?”曾祖母上前执过她的手,笑得一脸和蔼。透过她们的对话,我知道了曾祖母原来竟是一名旦角儿,知道了这个位于小城角落的戏园由盛到衰的转变,知道了“城中城”的拆迁和这个小小梨园面临的分崩离析与无人传承。老旦最后的叹息让我感触颇深:“都散了,都断了,也不知道还能再唱几年,不知道还能再听几年。”
回到家中,曾祖母破天荒地取出了那支眉笔,拢了拢头发,她颤巍巍地抬起手,对着镜子将笔头凑近眉心,试图一复曾经传承千年的精致妆容。“啪嗒”一声,眉笔从指间滚落,掉在地上从中心折断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见家里响起曾祖母咿呀哼唱的悠长。
(指导老师:沈奇)
点评
这是一篇人物形象丰满、文意含蓄深远的写人叙事类散文。作者通过直接描写与侧面烘托两种形式,综合运用语言、动作、神态、环境描写(见文中画线处的句子),把曾祖母这样一位只能眼看着年华逝去、梨园分崩离析而无力抗争的曾经的京剧名旦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文章表面上写曾祖母,实际上是在控诉现代化对传统戏曲文化的野蛮践踏。对于传统戏曲的无人欣赏、无人传承,作者感到既无奈又痛心。文章语言典雅华丽,充满了古朴韵味,读罢让人回味,更让人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