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早

2015-05-30 06:38雨微醺
看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柳城上官表姐

雨微醺

楔子

阳春二月,桃花开的潋滟,柳梢正值翠微,芷蕊从杜府小姐的桃花宴上离开回府。因为贪图今年来得略早的春日,她违背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矜持礼仪,面覆轻纱弃桥从街步行。

碧纱裙,白纱面,莲步沿街缓行,只是因为多侧头看了一眼贴身丫环执在手间的桃花,眸然回首之际,她就自那些绯艳的灼灼花枝间,见到了正朝她而来的男子。

刀斧镌刻的白皙面庞,墨眉星目,高鼻薄唇,一身白衣长衫,腰间一块碧翠的环佩坠着青色长穗,怀抱一叠宣纸,步履匆忙之余宽袖广拂,衬得他清风俊朗。

芷蕊就那么愣愣地立在那儿,一时间竟忘记了移动避让,直到她撞上了匆匆而来的上官柳城,肩肋轻撞,心神激荡。瞬时,宣纸散洒满天,飘荡飞舞,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夹杂着宣纸味儿润染在了风中,香盈满袖。

这是芷蕊第一次遇见上官柳城,在她看来,觉得像是某幅画中,活在清风明月间的仙谪走了出来。可是,在外人看来,当时的上官柳城可真没有凉州第一风流才子应有的倜傥风雅,甚至憨厚的有些呆傻,一边惊惶怜惜地收拾着地上的宣纸,一边喋喋地说道:“小姐,小生失礼了,失礼了……”

彼时的上官柳城只顾着去拾那些自文坊斋卖来的银雪宣纸,心中怜惜着那皇宫贡品级别的珍品,直到表姐扯着芷蕊匆匆坐上后面的扶桥,都不曾抬头一眼芷蕊的容貌,而这遗漏的一眼,也注定落在了芷蕊的桃花与上官柳城的宣纸之间,再不能补上。

尽管,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她更不会明白,那样的回眸不过一瞬,放下却用却了她的一生!

【1】似是故人来

烟花三月,茗山微翠,微湿的山道上,芷蕊掀起车撵上的珠帘,指着路边的花草对着表姐笑开。

“表姐,你看那些花比起府里的可是艳丽许多。”

“木秀于林,花草自然也是如此。”表姐颔首,伸手拉芷蕊在旁边坐定,帮芷蕊整理着身上的衣襟,脸上淡淡笑容温和而娴静。

表姐从来都是如此的温柔优雅,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年的新科状元郎才会有意重金聘娶欲表姐为妻。而表姐这般容仪绝尽天下的女子,在芷蕊看来,也只有状元郎那样的才俊才配得起。

“表姐,你听……有人在奏乐。”虽是车马晃动,但芷蕊还是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飘来。

“停车。”一时的好奇,芷蕊示意家仆停车。

“芷蕊,不可造次……”表姐皱眉唤芷蕊,芷蕊却已跳下车寻声而去。

寻着乐声的源头,芷蕊提起脚下的裙褥一路小跑,走过路口处的几棵大树,眼前徙然开阔起来,一所飞檐亭镶嵌在前面的凸石之上,亭中一身着白衣之人正慢慢在七弦琴上拂弄,却又因相隔太远看不清他的容貌。

芷蕊静静立在原地听着,那乐声忽而高昂如马嘶,让人仿若置身万军厮杀的战场,又忽如嘤咽让人仿若不胜其哀,似是有蛊一般吸引着芷蕊欲罢不能。

“何人。”正当芷蕊陶醉其中之时乐声嘎然而止。

芷蕊惊醒回神,抬眼看到那人抬步走至亭阶处凛然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骨骼尽数看清一般。

剑眉入鬓,星目璀璨,浅薄的嘴唇紧所着如同一道上古寒涧,白衣如雪的风雅,这样的人当芷蕊在对上他的眼眸时,却又不由燥红了耳根,一时不知如何以对。

是他,那个在街头的莽撞书呆子。

“家妹年少不更事扰了公子雅兴,还望公子莫要罪责。”表姐不知何时已然立在芷蕊背后应话,一语一颦间全都是风情温柔,这比起芷蕊的粗心无礼,表姐优雅的如同仙子。

芷蕊有着极佳的出身,又有着多少女子艳慕的容貌,她从来都是张扬而自信的,但此时此刻,芷蕊第一次把自惭形秽四个字用到自己身上,她如此的后悔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认真的学习女仪,没有如表姐那般优雅地出现在这个男子面前。

“哦,原来是二位小姐,子楚失仪了。”那人闻言,隐隐在嘴角放松一些笑意,拱手行礼。

表姐蹲身还行一礼,眼角斜飞中芷蕊隐隐看见表姐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红润,道:“原来是上官公子,失敬!”

“你是上官柳城。”芷蕊失声问到,上官柳城,那个名满江南的凉洲第一风流才子。

上官柳城有些好奇地转眼看着芷蕊,随即淡淡笑开,犹如天河顿开,七星共辉,深深眼眸中流溢着一份温和和些许不桀,如清洌的湖水中倒映出来的春花。

“在下是上官柳城,小姐有何指教?”上官柳城微笑,芷蕊又突然红了脸,不敢再看他一眼。

表姐适时的拉过芷蕊的手行礼后离去,重新坐上车撵,芷蕊忍不住回头观望,珠帘摆动间,除了愈渐远去的枝木却再也看不到其他。

“妹妹。”表姐开口唤芷蕊,芷蕊才有些惊慌的回过神,对上表姐的眼睛不禁有些闪躲,装祥着低下头缴动手中的绢帕。

“妹妹,你说人生在世,何为至贵?”

芷蕊想了想,道:“大概就是得偿所慕吧。”

“不,是永远不要贪图什么,比如一个人,一份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天高雨细之中,芷蕊随着母亲作别云隐寺的忘尘方丈,由一众家仆和佣人护着离开大雄宝殿出了寺门。对着烟雨蒙蒙的天空,芷蕊微皱了下眉,提裙扶着丫环的手走下台阶,正待坐上马车,却又在看到一行身着宽袖广襟儒袍的文士迎面走来时悠然止步。

纵然行在人群之中,芷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上官柳城,一身白衫,飘逸如仙。

都说在佛祖面前是不能打诳语的,芷蕊却为了上官柳城毫不犹豫地犯了佛戒,她对母亲撒谎,说落了东西在佛堂,然后丢下丫环独身一人折了回去。

在寺中那棵百年大槐树下,芷蕊看到了正在古亭中谈论佛道的群儒,芷蕊不敢久立,只能佯装路过举伞而行。微凉的雨滴顺着亭檐流下,落在芷蕊的二十四骨紫竹伞上,四下飞溅,似在身侧落下一片雾裳。

水雾萦绕中,芷蕊小心地侧眼望去,上官柳城一身白色长袍正负手而立,清亮的声音正道着,“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若离於爱,何忧何怖?所谓嗔怨三千,红尘苦海,归到底皆由爱出,所性离了爱,倒是一身轻松了。”

“子楚,听你这话,莫不是想弃了这红尘三千遁入佛门?”一旁的儒生有人接话打趣,立马引来一片应和笑声。

“我自有我所求,朗朗乾坤,泱泱大世,你们非懂我之人。”上官柳城的气宇轩昂和他的清朗出尘,在那一刻犹为鲜明。

芷蕊想自己是懂他的,他想要的不过是个可以知其志明其意的知音,远离世俗摒弃贵贱,只求得一人心心相印。只是,佛说: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爱,当真那般可怕,可以让人如此痛苦的纠缠于忧怖?

沉思之际,抬眼朝上官柳城望去,正好对上上官柳城的侧眸,但他清明的眼眸含笑扫过芷蕊的紫竹骨伞,却不曾有丝毫停留,只是继续与那些文士继续谈诗论文。

【2】几多春愁几多情

翌日,少年才俊上官柳城与太守同行,携众才子出城游山,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都沸沸扬扬的言论着,上官不过年方二十,却受有太守如此亲宠,将来不可限量。

那日城中人声鼎沸,鲜花在城头飞舞,在少女的欢呼声中,上官柳城一身白衣锦绣打马过街,轻袍缓带,自成风流,身后仰望者浩荡如云。

芷蕊一穿轻便的短装在人群中挤撞着,脚下不停被人踩踏,但芷蕊却还是乐此不彼,当在人群后远远的看到他白驹一过的背影时咧开了嘴。

芷蕊开始向表姐学习曲工乐艺,冷冰的弦柱在芷蕊的手下似是有了一份温度,纵是手指红肿一片,心里却还是万分的喜悦。见芷蕊如此上心,表姐在意外之余眼角有了丝丝的无奈,芷蕊为何如此她应该是明白的。

芷蕊开始换下喜爱的短装穿上长长的褥裙,那种走起来可以听到身后纱褥在地上沙沙作响,却不能随心而行的。

芷蕊开始挽高贵的颉发,那种看起来可以让人觉得雅致雍容,却又让自己感到头上如压重负的。有时走过院前的清池时,芷蕊看着水影中那个精装细着的娇柔身影,不禁怀疑这个精致到如瓷娃娃般的可人儿,还是自己吗,是亦不是。

桃花开始落的时候,表姐去了状元府中为客贺寿,不日传来消息,府中设宴,表姐随父拜见状元郎父母,宴上一舞,众人皆叹惊为天人,其母大喜,状元郎当即择日表示将迎娶表姐为妻。

“我的一生,就是如此了,还那么长,但我已见到了尽头。”表姐的来信,仅寥寥数字。

芷蕊不解,能嫁给一个才华无双,闻名于世的才子是多少女子的梦,表姐为何会并不那么高兴。

历节端午,但凡城中风流雅仕皆会登高,在聚紫阳山吟诗作画,芷蕊一身男装地溜出了府。

玎玲满野的紫阳山头,微风送爽,山花含香,上官柳城果然如传言中那般出现在山上,与一众城中有名的风流雅士才子名家们同游,芷蕊悄然随行。

在山腰处的凉亭中,有人命书童取了笔墨上来,铺纸上桌,请上官柳城一展才华,有名声颇响的书法大家自请为他执笔,沾足了墨落,待他出声。

上官柳城于众人的期望之中自往微笑,负手执笔立于一片碧绿草色中望着满山花开,后落笔成书,道:“簇蓠流芳色,洁本粹樟妒,我自天风流,不屑侯门户。”

笔落,众人鼓掌不息,纷纷赞他以物言志,高洁出韬,不屑王侯富贵,不沾金钱铜臭,上官柳城笑得更开了些,却不巧这时一阵风过,将那幅字卷走,眼朝着山亭外的小湖而去。

众人惋惜,这才子之作就这么被水所毁,却不料有身影自人群中闪出,固执地追了过去,不顾危险的最终在水边抓住了那如蝶般飞走的宣纸。

“上官公子。”芷蕊轻声唤他,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倾慕,看他站在人群中央,意气风发,用着从未有过的小心奕奕,将那宣纸奉上。

上官柳城闻声扭过头看芷蕊,芷蕊看到他眼中闪过些惊艳的神色,微微红了脸,侧垂下头。

“小兄弟认识我?”上官柳城笑问。

芷蕊心想,当然认识,自那日桃花宣纸之缘,便已将此人刻入心中,但脸上却只能露出些平淡笑意,道:“子楚兄乃凉州才子之首,小弟素有耳闻,倾慕已久,今日一见实乃大幸。”

芷蕊是有些失望的,他没认出自己,但她并没有太多的介怀,而是学着儒生们的样子拱手行礼自介。腕下宽大衣袖拂过花叶,有淡淡的香意让人微醺,她想那时的自己应该是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模样,自己的男装天衣无缝。

上官柳城的脸上溢出朗朗笑意,眉宇意气风发,远望一眼那山花盛开的紫阳山头,笑道:“虚名而已,何足挂齿?若得一知音,吟诗三千作画万里,此生无憾矣,所谓第一才子,我素来不屑,你懂吗?”

“懂,我懂。”

上官柳城露出笑意,他的笑很好看,像阳光映在清冽的湖水里的那种明朗,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澈纯粹,没有半点杂质,洒脱自然。芷蕊抬首露出笑意,充满欣喜的眼眸看向上官柳城,芷蕊在有一瞬间似乎从那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感觉到了一种温暖的东西在胸口萦绕,像是一朵花,自心头悄然绽放,但心绪万各,最终也只是浅笑,道一声好。

芷蕊如这凉洲城中所有的妙龄女子一样,被这样的洒脱自然和那无与伦比的才华所吸引,但却忽略了,往往正是这种目光太过清洌,所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瑕疵,正因为他才华横溢,所以他有着自己的骄傲与自负,半点不容亵渎。

那一日,芷蕊一路跟随上官柳城,在紫阳山顶呤诗作对,填词作画,将那些同随上山的文人儒士全都视如无物。直到日头西落,满山夕霞的金色绯红,芷蕊才不得不忍着满心眷恋与他拱手作别。

“子楚,小弟先行告辞。”

上官柳城也拱手冲芷蕊还礼,衣袖轻摆间,腕间落下一片风流。

举步离去,路过一丛开得正好的丁香,紫色的小花分外惹人怜爱,芷蕊听到背后传来上官柳城急切的唤声,她不自觉在嘴角化出了笑。随着身后的脚步声,芷蕊回头转身,就看到正拿着一束山花朝芷蕊急跑而来的上官柳城。

略有宽大的素色广袖儒袍于跑动时随风猎舞,在夕阳的映照下渡上淡淡的金黄绯色,他颀长的身形更加高蹈出尘,满地山花随风涌动,在空气中散出靡香,芷蕊恍然间有种立于云端不知何处的错觉。

“这个赠你。”上官柳城微喘着气息上前来,将花束递于芷蕊。

芷蕊略有一愣,伸手接过,脸上的羞红被漫天霞光掩住,所以芷蕊可以毫无顾忌地抬起头,略带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道:“子楚,你说我们何时还能再见?”

上官柳城露齿微笑,有淡淡笑声散落开,道:“若是有缘,他日自会再见。”

那一句芷蕊心神奕奕,有缘他日再见,芷蕊想他们必然是有缘的!

五月,状元郎因在宫中端午皇宴上作诗得皇帝好评,当即升为侍郎,并亲赐婚书。

芷蕊送表姐一起出阁,火红的嫁衣把她严严裹住,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模糊的模样越发娇艳,芷蕊心中更是有着无法言喻的兴意。

“表姐,你看今日天色大好,算起来也是天公作美。”芷蕊对着正在由待婢描眉的表姐笑着开口。

“嗯。”表姐淡淡地应一声,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一如平日的温柔优雅。

装扮完,芷蕊亲自为表姐拿那块见证着女子另一重天的红绸盖头。

“妹妹,愿你今后莫要负了自己的心。”

芷蕊听着表姐莫明的言语,微微一愣之后,芷蕊便又当作是她对芷蕊的不舍含笑应下。盖头覆下,眼前再无其他,唯有一片灼热眼眸的红。

走过一片又一片的火红,听过一声又一声的恭贺,芷蕊陪着表姐终走进了状元郎的府邸,一路的红毡毯在脚下绵延。看到喜绸另一头的男子年轻俊朗,一身风流倜傥,芷蕊觉得表姐便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了,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只因他!

拜堂结束,芷蕊那些丫环们一起,好奇地躲在窗后看着洞房里坐着的人,在一度的期寄和紧张中,芷蕊看到了一双黑椴木屐底锦靴走近,当桌上的红烛微有些刺目地映入芷蕊眼睛中,她见到了状元郎因酒后微醺的脸。

在掀起盖头,看清表姐的那一刻,他带有醉意的眼中闪过丝惊艳神色,随即又平静如初。

“素闻小姐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在下有幸了。”他优雅地拱手一礼,端着一身的风流姿态,这是芷蕊所喜欢的,却也是芷蕊所悲酸的,他对表姐也只是相貌的惊艳而已,眼中却并没有爱意。

“今日府中客盛,娘子还是先行歇下吧。”

“嗯。”仅是一句话,表姐便再无言相对。

【3】道是无情还有情

灼暑六月,日头最热的几日,城中闷热到让人烦躁,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大半,唯有卖酸梅汤的摊位前人头攒动。芷蕊以男子装扮与上官柳城相会,约见于城门的大柳下。

上官柳城依旧一身白衣出现,薄衫广袖,环佩缓荡,当他摇着一把泼墨折扇出现时,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不禁为之侧目,光华流转般的谪仙男子,走到哪里都是那般的耀眼。

同随上官柳城来的还有另一位年轻公子,一身青衫,身量颇高,声称自己姓温,字子安。

这本也是个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只可惜他站在了上官柳城身边,芷蕊的心思全在上官柳城身上,便是这个温公子由上官柳城介绍时说得再好,她也都没有多去留意。

三人去城外的湖上泛舟,上官柳城于船上薄酒细饮,立于船头迎着湖风作词赋诗,那个温公子于舟尾挥笔落墨。

午后的日头有些毒了,温公子取了宽大的荷叶给芷蕊遮阳,芷蕊才出于礼貌地收回追随着上官柳城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也顺势打量了这个男子,觉得他似乎是有些眼熟的,却又如何也记忆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其实你初次与上官兄相遇时,我就在场,只是你不曾留意到罢了。”子安笑了笑,竟有些不好意思。

芷蕊也回以一笑,却不曾多留意这个男子,继续以目光追随着上官柳城。

在与同在湖上泛游的一艘画舫错过时,那穿坊上的美貌女子皆冲上官柳城摇手微笑,又似是有颇有身份的小姐掩了帕子躲到了纱帐后。

芷蕊上前,与上官柳城碰杯共饮一杯,热辣的洒意自胃间划过,她更觉得热了些,借了酒意笑问,道:“上官喜欢什么样的小姐?”

“梅兄难不成是要替我说媒?”上官柳城笑了,有意调侃着芷蕊,随后又饮了一杯,才笑道:“配得上我上官柳城的女子,必要有小兄弟你这般才华,这般懂我,家世如何,我从不看中。”

芷蕊浅红了脸,好在手中有温公子与她的莲叶,才遮了面容不被察觉。

逢时,温公子恰好作画完毕,取了自己的完成的画作上前与上官柳城品鉴,芷蕊适时免于尴尬之境。

同月下旬,状元郎随皇帝出巡河北行宫,半月后一封家书递回,状元郎再于宴上作诗得皇帝赏识,得珠宝厚赏,并赐一美姬为妾。

当这个消息传回府中时,芷蕊手下的筝弦应声而断,手中的曲谱也随之落地。来不及整装也赶紧出了门,她直奔状元府去,那府外的大婚所贴的红双喜字还未撕,依稀空气中还散发着那日大婚时的爆竹喜庆味道,一切似乎才只是昨天而已。

见到表姐时,她正在慢慢地整理着一件深衣,芷蕊认出那是状元郎的旧衣。

“表姐。”芷蕊小声唤她,她微笑着转头,没有丝毫的不同。

“表姐,你哭吧。”芷蕊扶住她的胳膊忍不住流下眼泪,表姐伸手在芷蕊脸上拭过,微笑道:“为何要哭?”

“表姐……”看着她故作淡然的笑意,芷蕊为她泣不成声。

“自古才子多风流,嫁给一个才子便要学会随时放手,或者说是不要企图将他握于手中。你因他是风流才子而钦慕于他,又如何再敢奢望他停下风流?就像,你爱惜那短暂的花期,便更不能让花开四季,你惊叹那逝水的奔腾,便更不能让水波平息,这是我一早就能看透的,所以 亦坦然面对。”

“可……这太让人悲伤了,我为您感到难过,悲伤,甚至……还有着怜悯与可惜。”

“傻姑娘,这……就是婚姻本来的样子!”

【4】遥望牵牛织女星

绵绵七夕,皓月当空。凉城的鹃淮河上花灯点点,河岸上人头攒动,大户人家都会举家登船游河。

芷蕊乘母亲与父亲坐在般舫中品茗之际小心地溜下了岸,换上了一身粗糙的下人布衣。那种麻布衣料把芷蕊的皮肤络得有些生痛,是这她这种大家闺秀小姐所从未碰触过的粗糙,穿在脚上的布鞋很不合脚,还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味道,但芷蕊已经完全忽视了这些。

几经寻找,芷蕊终于在一片灯火的鹃淮河上看到了那只标着聚贤坊的船舫,据芷蕊打探的消息,今晚上官柳城就会在这船上,与那些汇聚一堂的江南才子们聚会。

混在递送茶水的小厮之中,芷蕊上了船舫,扮作卑贱的下人入内。小心地躲在船舫的流苏帘纬外,芷蕊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上官柳城正端坐在琴案前拂弄着一架七弦,一曲《行行重行行》让同行儒生个个静立在原地不敢出声,生怕只消一点声音都扰了这曲流觞。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芷蕊在心里默默随着曲子吟唱,纵是一曲并不欢喜的曲子,却让芷蕊欢喜不已。

一曲毕,同行之人才恍然回神,齐呼天籁。

上官柳城依旧一脸笑意,明亮的眸子中闪过得意之色,顺手端起桌上一杯桂花酿饮尽,旁边有人应声叫好,紧接着又是连饮三杯。

“子楚,你虽不图功名不恋爵位,但以你之才情仪表不知多少富门贵户相争要把千金嫁与你,听闻这江南首富梅家的千金可是对你青睐的紧,都让喜媒找上门儿了……”一个面色泛红的儒生,端着只青花瓷蛊摇晃着身子上前同上官柳城侃笑。

立刻,芷蕊有手指轻轻扣住了船舫上的木栏,有种激动的欣喜几乎要喷薄而出,父亲真的去提亲了。

这些日子,她几度央求父亲,甚至以绝食相逼,父亲才终于答应会向上官家提亲。

但未等那那儒生说完,上官柳城脸上的笑意已经减去大半,缓步转身看向那儒生,嘴角化出冷笑,眼神睥睨,道:“我上官柳城是这种人?首富又如何,千金又如何,在我眼中一纹不值,糟糠铜嗅之女,休想让我近她半分。”

手起腕落,上官柳城指间的酒盏落在船板之上,雪白晶亮的青花瓷盏瞬时粉碎,如同一朵青白精致的花迅速的绽放,却又找不到一片完整的花叶。

上官柳城以摔杯言志,引得一众文人相应和,纷纷再夸他志向高洁,不沾铜臭,乃是文人风骨典范。却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在赤柱纱帐外的芷蕊,心亦如同那瓷盏,碎了千万片。

七月,皇帝下令开始西征,朝中一众老臣纷纷上书谏言皆被驳回,唯有以状元郎为首的那一众青年文臣与皇帝相和,似乎有着万丈雄心,将征服一切。

皇帝于早朝之上委任状元郎为左督将军,随他亲征,统军三十万向西北草原进发,意在征服那片广袤草原,开拓从未有过的辽阔疆土。

状元郎走的那日芷蕊看着表姐细细地为他整好了衣襟,他对表姐笑道:“今日出兵若能大胜,草原便再不成气候,可为我朝除一大患。娘子在家中静候佳音便是,待我大胜归来。”

言罢,状元郎挥锦氅大步出门,表姐口中的半句话也无从道出,对于此次的战事他投进了全部心思,就连那在月前才纳下的美妾,都未多看一眼,成了不再问津的摆设。

桂花泛香的时候,芷蕊听到了战报,皇帝御军在草原入口溯江迎击草原游兵,遇于沼泽。御军步骑面对沼泽失去威势,同时游兵竟暗中使人至御军营中行刺,当听到行刺二字时,表姐的手猛颤了一下,织针扎入了指尖,芷蕊赶紧握住了表姐的手。

“无事。”表姐微笑。

日暮西山的时候表姐一身男儿装骑马出了城,凛冽的风在芷蕊耳边呼啸,刮得芷蕊脸颊生痛,她目送表姐的背影消失在西去的官道上,她才知道,原来表姐有如此好的马术。

七日后,表姐悄然归城,解衣净手,平静无波,在芷蕊问及西地情况之时,他只微笑着坐下,重新捻起绣针,继续织绣而已。

表姐说,她赶到了西地,在军营外见到了状元郎,原来他一切无恙,她带笑迎上他的目光,但他却没有在他身上有丝毫的停留,只有他的氅角从面前迅速的掠过,带起的风拂动鬓角,然后她知道她应该离开了。

【5】良辰好景虚设

叶红十月,凋落纷纷,凉州第一风流才子回拒江南首富梅氏提亲之事成为凉州城最大的新闻,上到酒楼茶馆,下到街头巷尾,声情并貌蜚短流长不绝于耳。

在喜媒一度哽咽着,为难地传回上官柳城拒婚的意思时,梅家老爷大动肝火地将摆在堂前桌案上的前朝花瓶摔了个粉碎。从来将芷蕊捧在手心的梅老爷指着芷蕊的额头一声声责骂着芷蕊不孝,败坏府里名声,让梅府丢尽了脸面。芷蕊微头暗自承受,父亲骂的没错,若非芷蕊求着父亲去让人提亲,梅府绝不会受此羞辱。

就在芷蕊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时,正巧身在扬州的表姨父,带着表哥家前来提亲,父亲想都没想便应下了。

在母亲问及芷蕊的意思时,芷蕊暗自望了一眼曾被自己当成宝一样挂在梳妆台前的山花束,它早已经化成一团枯蒿,没了当日在紫阳山头的鲜艳美丽,芷蕊取下它,走到窗前,眼神平静地丢到窗外漂浮着葫芦花的花缸中,看着它被泡软散开,一点点渐渐沉入水底消失。

表哥前来探望,芷蕊却无意相见,借口病了不愿见客拒于门外。门外随后送来一幅画作,芷蕊闲闲地躺在那里,挥了挥手示意丫环打开,她就看到了一幅湖面泛舟图,自己一身男装立于舟上,背后水上是满湖的莲叶与绯艳的荷花。

芷蕊震惊而意外,径直起身前去开门,门开之际见到立于门外的青衫男子,身形修长,面容温和带笑。

芷蕊才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是有位远亲表哥的,姓温,名瑞安,字子安。幼年时见过,只是她从不曾将其放在心上罢了。

温瑞安与芷蕊在院中品茗,枯叶时不时落下几片,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温瑞安先开了口。

“其实,这也多是两家的意思,若你着实不愿意嫁与我,我可去向父亲请辞此婚事。”

“请辞又如何,不嫁又能如何。”芷蕊疲惫地应着,停顿之余望向温瑞安,道:“你明知道那个假扮男子的人就是我,不介意吗?”

“何必介意,是你便好。其实,我自幼便喜欢你,只是你从来只喜欢风流桀骜的才子,而我向来又不够出众,所以一直不曾留意到我罢了。”温瑞安习惯地笑了笑,温柔而和煦,虽不及上官柳城那种放肆,但却能让人安心。

秋愈深了,院内香檀树叶子都已枯寂,落在光洁青石地板上,一片复一片,垒垒叠叠,叠叠垒垒,原本光洁整齐的青石地板再也看不到初时模样。凉州城里又开始议论起新的消息,梅府唯一的千金要出阁了,请的是最好的绣娘和木匠师父,买的是最好的胭脂水粉。

秋末,芷蕊陪表姐在府外迎状元郎回府,他终是归来了,西北之战以和议结束,状元郎代表皇帝做为和议使与草原单于定下协议,也因此一举名震天下,人人皆传其“文武韬略万人之英”。

皇帝在宫中大行设宴,状元郎满脸笑容地坐在皇帝身侧,朝中众臣皆叹其的英杰,如此,状元郎也像是立在了最高云端,众生皆在他脚下,虽不是王却似王。

那日状元郎醉酒归府,言语不清,眼神蒙胧,从未见过如此的他,既使是在大婚当日他也没有如此的兴致。那一夜,表姐静守在榻边,看着状元郎时而呓语时而眉着微皱,虽与他成婚多年,但却一直未能如此亲近的看他,他一直离她很远。

翌日,表姐于房中奏曲,状元郎含笑而至,道:“今日娘子可有雅兴与为夫琴瑟一曲?”

状元郎乐工造诣极高,与表姐共奏一曲,乐声犹如天成,听得外面的仆人都个个呆愣在了原地,从府外路过的行人听到府中传出的曲声,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含首叹服。

自此民间传出,状元郎与夫人天作之合,曲艺天成琴瑟合鸣,芷蕊却看到表姐在听到这些话时,唯有冷清一笑,望着外面落尽叶子的枝头轻叹了一声。

“那个姬妾日前病逝了,多可惜,那么年轻,如花般的年纪,到底是相思害人,痴心误人。”

隆冬霜降,阴霾异常。

今年的冬日懂了人心般一直没丝毫的暧意,半月有余一直阴沉着天色,时不时有泠风呼啸的从檐顶刮过,哗然作响的风声听在耳里,似是打从心底里也刮过了一般,冷冰冷冰的,冷的让人发痛。

就在这样的时日里,芷蕊出阁了,一身着金银线织就的凤冠霞披,踩着大红的金丝鸳鸯绣鞋,周身大团的红色拥簇着喜祥富贵纹饰,异常华美娇艳。

母亲笑逐颜开地帮芷蕊捋了捋头上的云鬓,将一只万福玳瑁簪斜插进芷蕊的发颉里,然后对着铜镜一阵打量,笑道:“女儿终是要嫁了,表亲家境优渥,虽比不得梅家位居首富但也在扬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你嫁过去定不会有亏待的。”

芷蕊看一眼镜中娇艳的人,随着母亲的笑微笑,顺手取过桌上的一枝雪臂金花钏在手中把玩着,笑道:“这是表哥送来的,当真是价值不菲。”

母亲看着芷蕊的笑略有一刻的滞意,轻轻握住芷蕊的手腕,将她轻轻拥在胸前,道:“孩子,以后忘了那些人和事儿吧,上官柳城不属于你,离了这凉州城,你便是温夫人了。”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若离於爱,何忧何怖……”芷蕊一遍一遍地吟念,狠狠将手中的花钏握紧,告诉自己要离了这里,忘了他。但侧眼偷看镜中之人,笑颜如花,却终是止不住那眼角的一丝寂寥。

翌日,爆竹声声炸响,长长红毯尽头喜娘将红绸的一头送到芷蕊手中,再将别一头交给了表哥温瑞安。在喜娘一声声吉利话中,旁边的观礼客人拥簇着芷蕊和温瑞安出了梅府的大门,在芷蕊踏上花桥时,温瑞安很细心地帮芷蕊掀起了帘纬,透过红色的盖头一角看到温瑞安温和的五官和脸上温润笑意。

“新人起桥。”随着一声唱礼,父亲让人精心准备的彩花礼炮飞上天空,各色彩纸剪成的碎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空落地,随在桥身左右的花婢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撒起从南缰急送而来的各色花瓣。

街上人头攒动,送嫁的亲戚客人作别之声杂和着街头围观百姓的感叹声不绝于耳,爆竹连连炸响,响得芷蕊听不见任何的其他声响,彩花烈烈飞舞,舞得如雪如雾,空气中洋洋洒洒的全是喜庆的香粉味。

这样的奢华,让围在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看呆了,无数阁中女儿艳慕,如何才能嫁得这样风光举世,无数年轻儿郎叹息,如何才能娶得这般如临天下。

男女老少都看着芷蕊的喜轿路过,好奇猜测着芷蕊的容貌。在喜桥路过涓淮河时,芷蕊忍不住透过晃动的帘角朝外望了一眼。只一眼,便看到了远远的立在桥头之上的上官柳城,他正同着一道的文士友人谈论着芷蕊的婚礼仪仗。

目光所及,头上一阵晕眩,芷蕊感觉有酸涩的东西从眼角溢出。一阵风刮过,搅乱空中飞舞的花瓣,掀起龙凤吉祥的喜帘,芷蕊假意侧过身子,盖头不经意间滑落,将脸露在了上官柳城的面前。

看到那缝隙眼角带泪的脸,那一刻上官柳城的目光呆滞了,闪过一丝诧异,但更多的却像是素不相识。

他终究是对自己无心的,他甚至都没有认出自己,原来只是自唱自怜罢了,芷蕊不禁失笑。

“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若离於爱,何忧何怖……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若离於爱,何忧何怖……”一心里遍一遍地念着,从凉州一路念到扬州,直到喜轿停下一只白皙修长的五指将轿帘掀起,却又不是喜娘的手。

“蕊儿,到府了。”温瑞安轻声开口。

芷蕊有一瞬的愣滞,然后缓缓放开紧握在喜服之下的十指,放上温瑞安的掌心。

温瑞安并没有马上按着婚礼领芷蕊进门,而是先命人取来防寒的锦袭披风给芷蕊系上,然后才领她踏进大门向长辈行礼。

在三拜天地时,芷蕊又侧眸看了一眼那个温润的男子,母亲说的对,她是应该忘了从前,只做他的夫人。

十二月初十,雪。

从清早便不停落着大雪,把府里的房檐尽数掩盖,状元郎受命代帝北巡,皇帝亲授御剑,风光无双。

但当状元郎在江陵病危的消息传到府中的时候,表姐正在缝制着一件战氅,针狠狠的刺进中指,雪白的锦缎上立马显上一抹艳红,妖娆的让人心悸。

顾不得外面大雪掩城天冻地结,表姐独身奔赴江陵,经过一夜的车马不停之后踏上了江陵城池。

后来表姐告诉芷蕊,见到状元郎时他已昏迷不醒,大夫跪在她的面前魏魏颤颤的说出四个字“无力回天”,犹如一道霹雳落下,表姐惊恐无力地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没有软坐在地,但最终还是没有晕厥过去,只静静地摒退其他人。

守在状元郎身侧三日,一切起居皆由表姐亲自动手,看着他愈渐消瘦的面孔,她心如刀绞,却不敢流一滴泪。

第四日,状元郎突然醒来,却未待表姐说话便急道:“速去拿笔墨来,我要修书给圣上。”

拿过笔墨置在案上,状元郎开始修书,表姐去拿了锦氅,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了‘噗”的一声。

转回头,表姐看到状元郎早已侧头扑倒在了书案上,他瞌着目如安睡过去,血从他的口中溢出浸染了桌上所有的帛书,写过的墨迹全部被腥红掩没。

表姐手术那件新手缝制的锦氅悄无声息是委落在了她的脚下,如一颗心的迅速枯萎与死去,再不复苏。

表姐在一个雪日带着灵位离开了状元府,雪花飞舞着,犹如天降的冥灵,她决心抛弃状元郎和她的家庭所能带给她的一切荣华富贵,独身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临行时她拥抱了芷蕊。

“现在好了。生,他便是天下人的,几多风流,几多情。死,兴许能让我伴的更多,从此他不离我半分了。还有……爱情,从来不是人放不下的事,也从来不是人生于世的理由,活着,且还继续活着,就没有什么是无法释怀的。”

表姐走后,温瑞安问芷蕊表姐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摇了摇头,只说是句临别话。

后来,有人说,其实状元的死不是病致,而是圣意,因他在西北之地的谈判之时,曾让圣上颜面有损。又有说,其实圣上早已不喜欢他桀骜的姿态,太过持才傲物,太过锋芒毕现。也有说其实是他的夫人下了药,因为她因一些往事而嫉恨着自己的夫君,芷蕊听来觉得无比荒唐。

直到……直到某日收到表姐自另一个遥远国度而来的书信,告诉她,她再嫁了,一个普通人,贫穷而简单的生活着,她却觉得像是真正地活着,她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6】惊觉相思不露

温瑞安没有让芷蕊和长辈们失望,他对芷蕊甚好,亲手煮茶给芷蕊喝,芷蕊会绣锦囊系于他腰间,偶尔他们会琴瑟合奏上一曲,惹来府里下人连连感叹神仙眷侣。所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偶尔,芷蕊会盯着满树桃花发愣,温瑞安总是轻轻将芷蕊紧握在袖下的冰冷五指一一掰开,然后握进温热的手心,却不追问芷蕊满眼悲寂从何而来,最多也只是轻轻覆上芷蕊的双眼,细声提醒一句。

“蕊儿,莫要让花色炙伤了眼。”

一个月后回门,回到曾经住过的闺阁小院,那里已经被打扫一新,进院的时候几个家丁正在打扫一地的水缸碎片,听着管家的指责,似是这水缸历冬时被冻裂了,打扫时被下人给撞了一下,就全都碎了。

芷蕊小心地绕过碎片朝屋里走,却突然听见一个惊喜的呼声,扭头就看到一个年少的家丁从碎片之中取出一块 “你们看……你们看……这上面刻的有字……”

“磐石为信,见物如汝。”另一个识字的家丁接过去皱眉念了出来。

瞬间,芷蕊感觉到了一阵由心底溢出的寒意迅速浸入全身骨络,走过去接过家丁手中的石头,细细看着上面刻下的几个字,用指腹轻轻抚过,带来指闪点点刺痛。

磐石为信,见物如汝!这是那日他藏在花束之中的物件,上官柳城竟看出了当日她的假扮,甚至还给了她这件信物,而那之后她一直以男装与他出行之时,他都知晓自己是女子。

他到底是有喜欢过自己的,若她当日就发现了这信物,或是当日直言了身份,让他知道自己是梅家的小姐,那么父亲的提亲如何会被拒?她又怎么会嫁入温家?

温瑞安进来寻她,见她立在碎片之间发愣,笑着上前,却在看到芷蕊手上的刻字卵石时笑容微僵。

“其实,你是知道他一早就看穿了我是女子,一早就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是吗?”芷蕊扬着那场刻字的卵石颤抖着声音问温瑞安。

温瑞安的脸色变得尴尬难看,但到底还是没有回避,他点了点头。

那一刻,芷蕊觉得天塌地陷,摇着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温瑞安。

“你本在一早就可以告诉他我是谁的,可你偏不曾告知她,就看着他拒了梅家的提亲,这样我只能于匆忙之下答应温家的提亲。”

芷蕊后退,厌恶地看着温瑞安,甚至不想多听他解释一句,趔趄着步子跌跌撞撞地逃离后院。

芷蕊去找上官柳城,但却发现从前的上官宅邸早已人去楼空,有邻里告诉她上官柳城出门游学去了,又说去了京地考取功名。

芷蕊悻悻离去,没有回梅家,也没有回温家,而是寻着上官柳城的名声去寻找那个名满天下的潇洒男子,但最终还是被梅家与温家共同寻回。

芷蕊哭着,求着,没有人肯放她离开,所以她怨着,恨着,甚至做好以死相逼的准备,抛出一纸休书,要温瑞安放她离开。温瑞安同意了,尽管在随后的很长一段岁月,他沦为笑柄,尽管他在签下姓名时手指颤抖不已。

“你要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我便会成为那样的人,我会在考上状元之后,再向你提亲,我会让你明白,我半点不输给上官柳城。”温瑞安在芷蕊走出大门时这样说。

“你永远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芷蕊冷冷回绝,半点不曾回头。

半年后,温瑞安成为新科状元,因其才华出众,睿思敏捷,而受到皇帝赏识,一路高升,随帝亲巡。才方知,原来那杨洲温家的公子,除了富裕也是如此的才智过人,只是众人从来只看中他的出身罢了。

彼时,芷蕊也终于在一处以奢靡闻名的南方城池找到了上官柳城,他于众人中间举杯,一边高歌饮酒,一边挥笔疾书,他的才情不减当初,桀骜更胜从前,退却了青涩,却更添潇洒。

芷蕊上前,走到他的面前站定,眼泪在眼眶中集结,但当三分醉意的上官柳城一手执笔,一手执洒的转过身来看她时,却只是笑着反问,道:“这位美貌的姑娘,你是谁?”

芷蕊惊讶,原本热烈激动的心,似乎瞬间结了冰,原来,上官柳城已经不记得她了。

芷蕊不死心,将那块卵石放到他的面前,道:“那这个,你可记得。”

“我不记得这个,不过我认得出这是我昔日一位友人的字迹……”上官柳城不以为然地回应着,随手将卵石丢到了桌上。

“你可还记得当时,当时在紫阳山上,你曾送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一束花,这块刻字卵石便是夹在其中的。”芷蕊最后道出这一句。

上官柳城饮着酒,醉意朦胧地回忆了一番,才像是想起些什么,道:“我记得了,当时有位小姐女扮男装混在我们一起,我心生喜欢,想送些东西给她,那可真是位有趣的小姐,明明那样美的人,但却偏要学男子,那样美的人儿呀,多想再见一见她……”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你看到了吗?”

“不,你不是她,因为……我已经忘记她的容貌了,即便你真的是她,那也不是那时的她了……你的眼里全是恨与怨,这样的人,如何会被我的故人奉为世上最珍贵的明珠……”

在芷蕊不敢置信的错愕中,上官柳城说着半醉的话,继续笑饮着酒,由旁边一众儒生拥簇着离开。

人去亭空,不远处的湖上,有画舫离开,依稀可以听到是上官柳城在一众儒生的称赞中呤诗作赋,渐行远去,最后被雪掩去所有踪迹。

芷蕊对着那平静无波的湖面微笑,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不论是你所爱慕的,或是爱慕着你的人,其实也许他们真正最爱着的,也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温瑞安找到芷蕊的时候,她正立于雪间,望着那已经渐渐恢复平静的河面失神,温瑞安有一些轻轻的咳嗽,走近她,一如从前般娴熟而又习惯性地将芷蕊肩头的落雪扫去,为她披上披风,然后两人安静地并肩立着,静由雪落满身。

“他的确是有喜欢过你的,不过……也只是那一时半刻,他是桀骜的风流才子,他喜欢的人,永远那么多,更换的那么快,永远不会为一个人停留下心来,即便是你。我并没有隐瞒你的身份,甚至在一早就告知他了,只是她在得知你是梅家小姐后,还是拒绝了提亲。他害怕因你而落上一个卖身求财的污名,毁了他的高洁声誉。”

芷蕊没有说话,只是觉得疲惫不堪,默默地垂下了眼睫,许久之后才道:“为何不早早戳穿我的心思。”

“你将他视为全世界,我又如何忍心将它打碎。我说过,何必介意,是你便好,是你……便好……”

落雪纷纷,波静风息,唯有两人兀自沉默着。

立了不知多久,待芷蕊回头,才发现身边的人已不在,身后亭中,有青衫男子经轻伏在被雪掩盖的桌上睡去,血自他的唇际蔓延,如妖娆的梅在他面前盛开,一切早已没了气息。

“是你……便好……”这竟是最后一言。

【7】只是当时已惘然

后来,别人告诉她,早在数年前,皇帝出巡扬州之际,温瑞安便已被当朝公主看中,他却以心有所属,只钟情于一人而拒绝了皇帝的赐婚。就在温瑞安荣升后,皇帝再次赐婚,他却依旧拒绝,皇帝终于动了怒,于宫宴中赐其一杯毒鸠,要其带回家中思量,要当万人争相的当朝驸马,还是当那一具为荒谬情字执着的死尸。

温瑞安在离开皇宫后,弃皇旨不顾,冒死出逃,只身赴千里之外,来见她之际,已先饮下那毒鸠。世人即是惊讶,又是可惜,如此的好儿郎,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字毁了锦绣一生,误了性命。

有说书的老者在街边拍着板子,说得吐沫横飞,道是如温瑞安那他有那样的家世,他早知一旦出仕,必定此生不会顺应自己心意,一旦反抗,定会引来祸事,他是早知的……

芷蕊最后一次回到昔日的闺阁小院,那里干净无物,唯有一株桃树,长在那里格外醒目。

那株桃花是当日芷蕊从杜府花宴上折回来的,那日她就是自这枝桃花间瞥见上官柳城,芷蕊回府后亲手培育养在了院中,如今桃花灿烂,春风依旧。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但是佛并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无怖便无忧,无忧便无爱,无舍便也无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归有那么多人和事,必然将抛却留在花开花落之后,成为过去。

“小姐,该走了。”有人催促唤她,

芷蕊受惊应下,垂在披风下的五指松开,那一枚刻字卵石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桃花树下,她慌忙地蹲下身,想要找到那块石头,胡乱地在雪与石头之间用葱白的指勾翻着,却发现……它因为长久的摩娑,上面的字迹早已消失殆尽,与这地上所有的鹅卵石一样,再也分辨不出。

你看,连最后的一点牵绊,她也失去了,完全,不留半点余迹地尽数失去。

芷蕊忽然才明白原来她一直要找的那人,从来不是风流才子,也从来不是冠绝天下,只是那样一颗心,一份情,一个人而已。

而在她幡然醒悟之际,也正是她正式明白,她已失去这一切之时,那心,那人,却都已离她而去!

如被狂风带走的云,被海洋带走的沙,不管曾经多么有的恢弘壮大,在风过海淹之后,它已逝去,半点不留,不曾欣赏到它的人,也将永远不会再欣赏到,一期一会,误了,便是误了,由不得回头。

又是江南二月时,桃花开得潋滟,柳梢正值翠微,文坊斋的雪宣依旧那么热卖,而那些桃花与宣纸之间的旧事已然成为过去。人离去,纸泛黄,一切随风如烟,不会再被人记得。

后来,芷蕊是有再见过上官柳城一次的。

她一身缟素,携温瑞安的灵位走水路送他回扬州故土,与上官柳城的画舫相错而过,匆匆一瞥,上官柳城依旧是那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谈笑风生地与文人才子们呤着锦绣诗词,渐行渐远。

芷蕊立在船头,觉得有些寒意入怀,她有些茫然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让自己觉得不那么冷,发现手中唯一能握住的,唯有刻着逝者姓名的冰冷牌位。

这个牌位上的名字,曾那么地视她为全世界,而她却又从未在意体会,今后,她也再不会体会到,一生还那么长,但似乎也只是这样了。春日那么好,但……有人的一生,却永远留在了已经过去的雪日里。逝水流沙,枯萎风化,一段情,还未来得及开始,便已结束。

“你的确不会成为他,因为你就是你,可是……为什么我这么晚才明白,这么晚,晚到……用我的一生,都追不回,晚到……我连后悔的资格都不能拥有。”

眼泪,芷蕊多么希望自己能落下些眼泪,哪怕一滴也好,可是她落不出,她只能绝望而无助地立在那,如同失去了许多,失去了整个世界与信仰,但她又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那麻木的,平静的,连企图得到的些许悲伤,都似乎不能给予。

任由春雪簌簌,落了满身,却再不会有人上前为她拂雪披衣,任由五指颤抖,再不会有人握住。

春风又绿江南岸,又是一年,春来早。

后记

《凉洲县志》有记:上官柳城,字子楚,家道贫寒,性刻苦,幼好喜读诗书,仅十七即高中状元,后弃官途,甘逐流,游戏诗文,善工琴瑟,世有凉洲第一才子之名,性桀骜,好艳姿,贪琼觞,终于一雪日醉坠太湖,逝年七十又六,终身未娶,无后。

江南梅氏,素富庶首家,梅氏之女以姿容妍丽闻名于南地,嫁辛丑年温姓状元为妻,后休弃,折返凉洲,悲戚患病,癔症之疾,不详。次年,温姓状元见罪于圣,赐鸠酒,亡于雪日,梅、温二户牵连,皆抄没入府,戚众流离四散,不知下落,后传有人见其落发于奄,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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