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老师
传奇阿贵
扬州城水润土肥,渔农物产丰富,更兼千百年来厨界高手辈出,将那肥美的物产妙手转化为一道道珍馔佳肴。因此扬州城亦被称为美食之都。
每年春暖花开之时,扬州城内都会举办一场烹饪大赛,以决出厨界的执牛耳者。今年的大赛尤其热闹,进行了整整一周,百年名楼“一笑天”的主人徐叔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今天在“一笑楼”摆下庆功宴,扬州厨界名流尽皆到场。大家要品一品由徐叔亲手打理的,刚刚获得“天下第一味”美名的淮扬传统大菜——四鲜狮子头。
这锅狮子头焖足了五个小时才端上餐桌。当揭开砂钵上封口的荷叶之后,一股浓香立刻四散溢出。“姜还是老的辣啊。徐叔的手笔,不愧‘天下第一味的美名。”一个小伙子感叹道。他叫王天润,本次大赛,他惜败徐叔手下,仅获亚军。虽然他年轻气傲,此刻却也是心服口服。其他人亦是一片附和,徐叔心花怒放,满面红光。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天下第一味,天下第一味?嘿,怎么没人问问我的意见?”伴着那声音,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进了厅内。他看起来该有八九十岁了,目光却灼灼逼人。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不认识这个不速之客。徐叔皱皱眉,问道:“这位老先生,请问您是——?”老者却不回答,径直踱到了餐桌前,淡淡地说:“加个座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尝尝这‘天下第一味的。”
他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令人无法抗拒,这些人在他眼中竟似不存在一般。王天润有些忍不住了,笑了笑说:“今天在座的,都是受了徐老板的特别邀请。这‘天下第一味,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老者转过头来漠然一瞥:“嘿,年轻人,虎口的茧子还没有三分厚,也敢和我说话。”
王天润的脸色腾地变了,眼看就要发作。徐叔连忙上前打了个圆场:“哎,来的都是客,既是天下的美食,当然天下人都吃得。来,加座,加餐具!”他在生意场上泡了多年,最擅识人观色,仅凭只言片语,已料定这老者来历不凡,怎敢怠慢?等对方落座后,他又恭敬地问道:“老先生,您对我做的这道菜有什么指点?”
“还没有吃到口,能有什么指点?”老者“哼”了一声,冲徐叔撇了撇嘴:“帮我夹一筷子去。”
对方如此跋扈,这下连徐叔也怒了。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知是该发作还是继续容忍。老者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摇摇头,语气柔和了一些:“唉,我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只是我的手不太方便……几十年了……”说话间,他把一直垂着的双手亮在了桌面上,立时引得众人一片轻呼。
那是一双残缺不全的手。左右两手的拇指从虎口处连根削去,只留下平平的切口!在座众人都是以厨刀为生,对拇指尤为爱惜。见到这副情形,难免会觉得后背发凉。徐叔更是骇然变色,他瞪大眼睛看着老者,脱口而出:“您……您是师公?”老者略略露出一丝笑容,慨然道:“这么多年了,难得你这个徒孙还记得我。”
听到二人这一问一答,举座皆惊。这个人竟是传说中的阿贵!
阿贵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一笑天”的主人。据说他当年的厨艺登峰造极,无人可比,性格古怪,竟在巅峰期自断双手拇指,退出厨界,音讯全无。他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露面了,不知道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徐叔的父亲当年正是阿贵的徒弟,阿贵退出厨界时,徐叔尚且年幼,只在父亲的故事中知道这个师公的存在。但他对此人的仰慕和敬畏却早已养成,现在突然相见,一时竟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愕然半晌之后,才颤巍巍地问道:“师……师公,您怎么来了?”阿贵轻叹一声,饱含无限的沧桑,说:“让我尝尝你做的狮子头吧。”
徐叔不敢怠慢,连忙拿起一个瓷勺盛了些狮子头放到师公的餐碟中。阿贵夹起勺柄,将佳肴送入口中。
徐叔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师公的评论,神情竟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徒。
阿贵闭上眼睛深品了一会,说道:“还不错——不过终究是人间的寻常美味。这‘天下第一味的名头,还是去掉吧。”
徐叔神情黯然,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道:“是。我的技艺还得再加磨练才行。”“技艺?”阿贵忽然哼了一声,“你的技艺也算拔尖了。可是靠这寻常的菜肴又怎能做出绝顶的美味?不是我对你过于苛求,只是……唉,曾经沧海,曾经沧海啊。”
众人心中均是一凛。阿贵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曾经见识过绝美的菜肴。到底是什么菜能让阿贵这样的人物如此挂怀?徐叔帮众人将这个疑惑提了出来。
阿贵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味绝天下这四个字?”在座众人议论纷纷,徐叔点点头道:“知道一些。”阿贵“嗯”了一声,道:“那你就给大家说说吧。”
神秘木匣
徐叔清清喉咙说:“相传在两百多年前,厨界四大家族为乾隆爷祝寿,分别获赐金牌一块。而此时一民间厨子自创了绝世菜肴,号称‘味绝天下。他来京城找到四大世家,现场做了这道菜,野史记载‘香飘十里之外,闻者无不痴狂。不过这个厨子随即莫名其妙地暴毙,这道绝世菜肴也从此失传了。”
徐叔说完之后看着自己的师公,后者点点头说:“大致准确。不过这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不太可能吧?”众人议论纷纷,这些人平素交游广博,如果有这样的事,应该瞒不过他们的耳朵。
“你们没听说过不代表不存在。”阿贵瞪了旁人一眼,吓得他们赶紧闭了嘴。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木匣放在桌上。“厨界四大家族,南徐北孔,东林西彭。这东林的‘林指的就是‘一笑天酒楼的创立者淮扬林家。而记录四大家族辉煌的御赐金牌,就在这个木匣里。”说这些话的时候,阿贵竟难得露出了恭敬的神情。
众人心中又惊又喜,全都盯住了那个木匣子。其中一人早已心痒难耐,直愣愣地说:“老先生,那就请您把匣子打开,让大家开开眼吧。”听到对方的话语,阿贵的身体蓦地一震,他护住那个匣子,颤抖着说:“打开?不,不能打开,不能!”见他神色异常,徐叔连忙上前扶住老人:“师公,您是不是不太舒服?”
阿贵愣了片刻,气息慢慢平缓。他似乎没听见徐叔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又说道:“不能打开……因为那些金牌里藏着‘味绝天下的秘方。”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看来,不仅四大家族的确存在,那传说中的绝世菜肴的秘方竟也留存在这个匣子里。大家的好奇心愈发旺盛,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带着钩子。
阿贵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家的欲望。他看着自己的残手,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痛苦,良久之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嘶哑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来这里,究竟是对还是错……可我再不来,这秘密就要被带入土里了,我没有权力这么做,那秘密必须有人继承——但我更加清楚,继承者会因此而面对可怕的劫难……”说到这里,阿贵停下来,用幽深的目光看着徐叔,徐叔立刻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我给你一次机会。”阿贵缓缓地问,“作为‘一笑天的传人,你愿意继承这个秘密吗?”
四大家族的金牌,味绝天下的奥秘!这简直是厨界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徐叔虽年近半百,但此刻浑身的热血却沸腾起来,没有太多犹豫便坚定地点了点头。
“很好……果然是我的徒孙。”阿贵的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浅笑,像是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把木匣子推到了徐叔面前。
徐叔的双手摸上了那个匣子,掌心传来坚硬冰凉的感觉。虽然是暖春季节,但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阿贵阻止了他想要开匣子的动作,幽幽地说道:“在打开匣子之前,你要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烟花三月
一九四一年,扬州城。
虽然同样是春花绚烂的季节,但城里的人却快乐不起来。因为秀丽的古城正处于日寇的铁蹄之下。
百年名楼“一笑天”也已经很久没有开门营业了。酒楼的林老板遣散了大部分厨子和伙计,只留下一个老管家和一个小徒弟。那个尚不足二十岁的小徒弟正是阿贵。在他的印象中,自从“一笑天”停业之后,林老板的脸上便再没有过笑容。
不过这一年春意渐浓的时候,林老板却笑了。他嘱咐阿贵去买镇江的香醋、三和的酱油、绍兴的料酒以及上等的精盐和白糖。“有几个客人要来。”
客人?什么样的客人能让林老板如此重视?阿贵心中充满了好奇。到了清明节那天,阿贵终于能够一睹他们的真容了。
一共来了三个客人。最先到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子,他身形瘦小,说话的腔调很怪;第二个到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山东汉子,为人豪爽;最后来的是个四川人,白白的面皮,矮胖矮胖,头皮光溜溜的。
这几人之间都以“老板”相称。黝黑男子叫“徐老板”,山东大汉叫“孔老板”,四川胖子则叫“彭老板”。他们和林老板一见面就显得亲热无比。可阿贵知道他们此前并不认识。因为他们刚见面时相互都不知道如何称呼,先要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牌牌,互相打量了,这才笑逐颜开。
客人们到齐之后,林老板把他们领到酒楼客堂中,不用人伺候,四人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到了天色渐暗之时,他们一同起身,向着“一笑天”酒楼的后厨而去。
天色大黑之后,老管家忽然带过话来:林老板在后堂摆下宴席,招待三位贵客,让阿贵前往陪侍。
阿贵连忙往后堂赶去。尚隔着十余丈,便已有香味扑面而来。那香味牵引着阿贵越走越快,最后竟是飞跑着冲入了屋内。
在厅堂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林老板与三个客人各坐一方。方桌上只有一个瓷坛,三只清碟。然而诸多香味却正从其间散出,弥漫萦绕。阿贵刚一进屋,立刻被这股香气团团围住,他觉得整个身体忽然间只剩下了一个鼻子,其他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阿贵傻傻地愣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听见林老板喊:“阿贵?阿贵?”
阿贵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见桌上四人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时间羞得满脸通红。师傅冲他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吧。今天算你造化大,几位老板想要点拨点拨你。”说着把一双筷子塞在阿贵手中,“来吧,尝尝这几位老板的手艺。”
阿贵把筷子攥得紧紧的,目光转了一圈,竟不知该从哪道菜下手。
孔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指自己面前的菜盘:“小兄弟也饿了吧?这个时候吃我们山东的‘九转大肠才最美味!”
棕红油亮的大肠被切成寸段,整整齐齐地码在浓稠的卤汁中,散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阿贵不再犹豫,伸出筷子夹起一截来,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口中。
那浓香的卤汁瞬间在唇齿间化开。大肠虽然已焖得透烂,但肠皮仍然带着韧劲,稍加发力后才能咬开,更多的浓香随之溢出,弥散开来。阿贵咽了一口唾沫,一连嚼了好几十下,才恋恋不舍地吞进了肚里。
“感觉怎么样?”孔老板笑呵呵地问道。“香!”阿贵觉得除了这个字,其他任何描述都是多余的。
“那还用得着你说吗?”彭老板摸摸光头皮,把自己面前的盘子也推到阿贵面前,“来,再尝一哈我们四川人的‘麻婆豆腐,看哈是啥子感觉嘛?”
盘中的豆腐色泽淡黄,点缀着暗红色的辣椒面和黑色的花椒颗粒。一簇簇的牛肉末裹着红褐色的豆瓣酱散落在嫩若凝脂的豆腐上,勾得人馋虫大起。
阿贵夹起一块豆腐。那豆腐在筷子尖上颤悠悠的,却毫不散形。阿贵伸出舌头,将沾着牛肉末的豆腐接入了口中。一种强烈的热辣感觉立刻弥漫到了全身。如同过了电似的,他的身体竟微微地颤了一下,细密的汗珠马上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这种热辣实在过于灼人,阿贵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承受,他忙不迭地将舌头在口里打着转,带着那块豆腐四处游走,十几个来回之后才终于适应下来。而这时豆腐的鲜嫩和牛肉末的酥香开始侵蚀到他的味蕾,让他享受到一种热辣至极的快感。吃完了这块豆腐,阿贵又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好辣,好辣!”
“哈哈哈。”彭老板大笑,“要得要得,就是要那个‘辣字!”
看着阿贵那种既痛苦又享受的模样,林老板也禁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徐老板面前的瓷坛说道:“喝碗汤把这股辣劲冲一冲吧。这川菜太过霸道,如果不让味蕾缓缓,一会你吃师傅做的鱼可就品不出其中细微的妙处了。”
徐老板会意,打开了那个瓷坛的封盖,顿时浓香四溢。阿贵跟随林老板多年,闻香辨味的能力已有小成,但此刻却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因为从那坛子里飘出来的香味实在过于复杂,不仅纷繁缠绕,而且转瞬即变,着实让人无从辨别。
“这……这是什么菜?”阿贵只好求助地看向了师傅。林老板还没来得及开口,徐老板已经自卖自唱地答了起来:“这是我们粤菜中的名品——佛跳墙。它是用十种主料、十二种辅料融合而成,并且用绍兴名酒进行调和,美味无穷。古人有诗云:‘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弹跳墙来。意思是就算得道的活佛闻到这道菜的香味,也要忍不住跳墙过来尝一尝。”
老板一边说,一边盛了一小碗汤递给阿贵。只见那汤色浓褐,隐约可见其中鱼唇、干贝、鸡肫、香菇、笋尖、竹蛏等用料。
阿贵将汤碗送到嘴边,轻轻地啜了一口。一种美妙的感觉立刻向周身毛孔散去。阿贵连咂了好几下舌头,实在是回味无穷。“这汤真是醇香无比!”
这边阿贵继续喝汤,林老板在一旁也没闲着:他将一个特制的大铁盘端上了桌。铁盘里盛着浅浅的一汪清水,下面则垫着灼热的炭火。盘内的清水沸开,蒸汽正盈盈上升,氲在了铁盘上方纵横交错的几道铁线上。每道铁线上都穿着许多亮闪闪的薄片。林老板将自己面前的菜盘放到了铁盘内的水中。菜盘内是一条形扁口阔的鱼儿,已经蒸熟,看起来清雅怡人。
“鲥鱼,长江三鲜之首。”林老板笑着向各位客人介绍道,“其味极美。世人烹制鲥鱼多不刮鳞。因为鲥鱼的鳞片是储存脂肪的地方,美味多汁。但不刮鳞的鱼吃起来终究影响口感,所以我将鱼鳞刮去,用铁线片片穿起,悬挂在鱼身上方。食用时以蒸汽融化鱼鳞,脂肪滴滴落下,渗入鱼身。这样既能保持温度,又能保全美味,还不影响口感,一举三得。”
阿贵禁不住瞪大了眼睛。果然,鱼鳞上的脂肪在蒸汽的加热下,正渐渐化开,有的渗入鱼身,有的则落在铁盘内的水中,打起微小的涟漪。只听林老板又悠悠然说道:“我这道菜有个名字,取自唐杜甫的五言诗《水槛遣心》,叫做‘细雨鱼儿出。”
“细雨鱼儿出”。好,好啊!”孔老板忍不住击节而起,“久闻淮扬菜精雕细琢,以文化和品味取胜,今日一见,果然是大开眼界。”林老板微微一笑:“来,阿贵,你先尝尝,师傅这条鲥鱼的滋味如何——可不许偏袒,实话实说。”
阿贵拿起筷子,向着肥硕的鱼身伸了过去。筷子尖触及鱼身时,褪了鳞的鱼皮便如一层具有弹性的薄膜,微微凹陷下去,却依然紧绷光滑。阿贵手指微微用力,筷尖轻轻往下一戳,那层鱼皮应势而破,立时有冒着热气的肉汁从破口处汩汩地涌了出来。
阿贵夹起一块连着皮的鱼肉,蘸汁带水地送入口中,一股奇鲜立时沁遍口鼻,而鱼肉之细嫩,几乎是触舌即溶。阿贵闭起眼睛轻啧一声,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鲜,太鲜了。”良久之后,他才幽幽地叹道。
“嗯。”林老板点点头,“香、辣、醇、鲜。你对这四道菜的概括言简意赅,切中要害,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番期待。以你的天赋,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了,你退下吧。今天这几口菜已够你琢磨个一年半载的,你功力尚浅,多吃无益。”“是。”阿贵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垂手退在一旁。林老板等人则各自拿起筷子,互品佳肴。四个人有说有笑,气氛欢乐。
酒过三巡,老管家忽然急匆匆地进来,附耳对林老板说了些什么。林老板皱起眉头,斟酌片刻后,对老管家说:“你去回复对方,就说‘一笑天酒楼早已歇业,我的手艺也荒废了,不敢再出去献丑。”
老管家点点头,转身离去,而林老板兀自神色凝重。其他人见势头不对,也都停止了吃喝。彭老板忍不住问:“出啥子事情了嘛?”“下周是本地区自治会会长姚长平的五十岁生日。”林老板压低声音说道,“他要请我去帮他操办寿宴。”
“自治会会长?”彭老板性格最是直爽,“那不就是扬州城里头最大的汉奸?给他做菜?想得美!”林老板连忙摆了摆手:“嘘,小点声……这个姚长平可是心狠手辣,手段比小鬼子还黑呢!你刚才那话如果传到他耳朵里,可就别想活着离开扬州城了!”孔老板点点头道:“嗯,现在的局势,对这样的人能躲就躲,犯不着和他硬碰硬。”
“借故不去是最好的方法。”徐老板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实在不行,就说是生病了,得了痢疾,会传染的。”
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在厅外响起:“生病?哼,生病了还能凑在一起喝酒享乐?”话音落时,已有一人出现在了门口。这是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子,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跟在此人身后,耷拉着脸自责道:“老板,这位先生硬是要闯进来,我拦不住他……”林老板暗暗叫苦,连忙起身迎上两步,赔着笑脸问:“您是姚会长府上的人吗?不知怎么称呼?”
“我是姚府的管家,郑荣。”男子的目光从四位老板身上扫过,忽然发出一阵阵阴森森的冷笑,“好,好极了!南徐北孔,东林西彭,厨界四大家族的传人都在这里!我已经尽了礼数,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伴着他那一声低吼,前厅响起一阵呼啦拉的脚步声,十来个伪政府的军警拥了进来。
郑荣一声令下,那些军警如虎狼般扑了上来,或扭或绑,很快就把众人一一制服。连同阿贵和老管家一起,众人被军警裹挟着,向城北的姚府而去。
到了姚府之后,众人被关在了后院的一间偏房内。门口有军警看守。无端遇此横祸,众人都不免有些沮丧。尤其是林老板,愁眉紧锁,一个劲叹气。孔老板劝慰他不用太过担心,实在不行,大不了下周去应付应付。林老板却摇摇头:“我现在担忧的倒不是姚府寿宴……我们四家二十年一次的聚会,外人从来不知。可这个郑荣却能一口气报出我们的名号,他的来历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林老板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紧张了起来。众人沉默着。此时夜色已深,偶有夜风吹过,带起一阵阵呜咽似的声响,令人更觉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传来。很快,众人听到郑荣对门外的军警说:“你们先退下吧,把院子里的通道守好,这几个人就跑不了。”
林老板眉头一挑:这个郑荣深夜前来,又特意把看守支开,是要干什么?正思忖间,门已被推开,郑荣踏着月色来到屋内。
“你到底是谁?”林老板迎上去问道。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他反而平静了下来。郑荣没有立刻回答。他与林老板对视着,屋内的气氛几近凝滞。良久之后,他才终于开口:“郑家的后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百多年。”
林老板无奈地苦笑着:“果然是你……你终于找来了。”而此时孔老板、徐老板和彭老板也都露出了尴尬而又怪异的表情。阿贵和老管家则是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百多年了,你们四大家族财大势大。你们想要把那段不光彩的经历抹去,可惜发生过的事是永远抹不去的!郑家的后人永远会记着那笔血债!”郑荣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我们郑家地位卑微,奈何不了你们。可现在的乱世终于给了我机会。我不惜被世人唾弃,投入汉奸门下,等的就是这一天,为先祖报仇的这一天!”
林老板看着郑荣,他悲伤地摇了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呢?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你还想怎么样?”
“把那四面金牌还给我!把我郑家祖传的菜谱还给我!”郑荣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向世人坦白你们当年的罪行,恢复郑家应有的厨界地位!”
“罪行?”林老板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犹豫片刻后,只能喃喃道,“你不明白的,你并不知道真相。”郑荣“嘿嘿”冷笑了两声:“真相?我郑家先祖独创出‘味绝天下的菜谱,在京城一鸣惊人,可你们四大家族竟将我的先祖害死,同时私吞了那道绝世菜谱,分成四个部分刻在了御赐金牌的后面。这难道不就是真相吗?”
“你……”面对郑荣咄咄逼人的斥责,彭老板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抢上一步想要反驳对方,却被孔老板伸手拦住,徐老板也压低声音劝解道:“我们受些委屈不要紧,那个秘密可万万不能泄露。”彭老板愤愤不平地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
林老板沉吟片刻后,对郑荣说道:“你如果非要这么想,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那四面金牌是乾隆皇帝御赐的物品,在我们家族中世代相传。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要我们交出来,决不可能。”
“哈哈。”郑荣抬起头大笑了几声,“你以为我是在求你们吗?这里是我郑某人的一亩三分地,轮不到你们来说话!”
林老板等人全都变了脸色,显然郑荣的话正切中了要害。面面相觑了一会之后,孔老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对郑荣说道:“我知道你们郑家后人一直对那道绝世菜谱念念不忘。不过那菜谱中涉及到的技法涵盖了四大菜系的精华,并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再说了,四面金牌是乾隆爷亲赐,就是为了表彰四大家族的领袖地位。你现在即使靠着强权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用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郑荣冷冷地看着众人,“我郑家的后人个个都是厨艺天才,四大菜系的技法无不了然于胸。明天我就和你们比一比,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那四面金牌最终还是要到真正的厨界领袖手中。”
“好!”林老板拍手道,“如果你真能赢了我们,我们自然会把金牌双手奉上。可是,如果你赢不了我们……”“那我就立刻送你们出府。在我郑荣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对这金牌有窥视之心!”郑荣掷地有声。
众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安逸咯!”彭老板摩挲着油亮的光脑壳,“哪个能在厨艺上同时赢得了我们四个人的哟?你说呢,阿贵?”
阿贵摇了摇头,要让一个人用四种技法去击败他们,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过阿贵心中却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憋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师傅,那人说的‘味绝天下的事是真的吗?”
四位传人全都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林老板拍着徒弟的肩头叹道:“阿贵啊,你相信师傅的话吧。对于这件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众厨斗艺
第二天天色放亮之时,蜷在屋角的阿贵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那香味在空气中萦绕,似曾相识,令人如痴如醉。阿贵再看看四周,只见师傅等人也都在嗅着鼻子,脸上同时呈现出惊讶与陶醉的表情。
这时郑荣进了屋子。他身后跟着的军警在屋内摆放起一套桌椅。郑荣看着众人冷言道:“诸位,入座吧。你们也饿了一夜,正好尝尝郑某的手艺。”
林老板微微一笑,大声说了声:“好!”然后昂首来到桌前坐下。其他人看到他的这番气度,都在心中暗暗喝彩,也跟着入座。他们知道郑荣是为了斗艺而来,无论如何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他。
林老板见大家都已坐好,便挥了挥手:“郑管家,请上菜吧。”
郑荣“哼”了一声,负起手围着桌子转了两圈,然后开口说道:“天下四大菜系:鲁、川、粤、扬,其烹饪理念各不相同,但内在的道理却相通。东南西北,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水土气候,滋生不同的物种,而天地万物,又无一不被人所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两者间的桥梁便是饮食。”
这番话一出,四位老板禁不住都默默点头。郑荣又继续说道:“昨日几位相聚,孔老板以‘九转大肠献客,确实可代表鲁菜中的精华。今天我就班门弄斧,在鲁菜传人面前也献上一道‘九转大肠!”
郑荣说完,“啪”地拍了下手,门外仆人匆匆而入,将餐盘放在桌上,果然是一份酱色诱人、浓香扑鼻的“九转大肠”。
四位老板互相传了个眼神,神色略显严峻。从“色”和“味”这两点来说,郑荣的这份“九转大肠”丝毫不逊于孔老板昨夜的作品。沉默片刻之后,孔老板先拿起了筷子,夹起一块大肠送入口中。作为鲁菜传人,他自是最明白这道菜的要义。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孔老板慢慢咀嚼着口中的大肠,他足足嚼了有数十下,才将大肠吞入腹中,黯然说道:“我输了。”
众人心中一沉,亦各自举筷。阿贵尝过孔老板的杰作,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大肠能胜过昨夜的美味。直到郑荣所做的大肠入了口之后,他才喟然叹服。那大肠不仅浓香厚腻,更带有诸多奇妙的滋味。每次咀嚼之下,似乎都有花香溢出,而且那股花香种类繁复,变幻多端,实在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享受。
林老板皱起眉头,似乎在细细分辨着什么:“这是……玫瑰、百合、丁香?”彭老板未置可否,摇头道:“我觉得是桂花儿、茉莉、月季……”徐老板也忍不住补充着:“嗯,还有牡丹、槐花、睡莲。”“你们说得都没错。”郑荣得意地笑道,“鲁菜的烹制,重糖重油,这道‘九转大肠更是如此。而我在烹制这道菜的时候,并没有使用寻常的白糖,用的是九种极品花蜜,所以才能产生这九转的花香!”
孔老板拱起双手,连说了两遍“佩服”,虽然神色沮丧,但语气却非常诚恳。
郑荣“哼”了一声,又拍了拍手,仆人端了菜盘进来,这次却是一道“麻婆豆腐”。“彭老板,你不妨尝尝我做的‘麻婆豆腐,看看如何?”
“要得,要得!”彭老板很爽快地夹起一块豆腐便往口中送去。那豆腐一入口,他脸上的肌肉便猛地抽动起来,似乎被灼热的火炭烫到了一般。然后他猛吸了几口凉气,舌头飞速地在嘴里打着转,将那块豆腐四处拨动,额头上汗如雨下。旁观众人见到这副情形,禁不住都变了脸色。
彭老板勉力支撑了七八个回合,终于坚持不住,一张口将那块豆腐吐了出来,神态狼狈不堪。他连连抽着舌头:“好个辣哟,好个辣哟,辣死人啦!”
“哈哈哈……”郑荣纵声大笑起来,“川菜就是要辣到极致,才能品出其中极致的美味。你连这股辣劲都承受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较高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块豆腐送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之后咽了下去,脸不红,汗不出。
彭老板摇了摇手,长叹一声:“莫再说啰,恁是的个,我败啰。”
林老板和徐老板对视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片刻之内,己方已经连折了两阵。形势非常严峻。
那边郑荣兀自拍了拍手,又有仆人端上了一个青花坛。不用说,这里面盛放的自然是粤菜中的名品:佛跳墙。郑荣上前揭开了坛盖:“徐老板,请吧。”
一股醇香早已从酒坛内溢出。徐老板拿起汤勺在酒坛内搅了几下,然后舀出一小碗汤来。那汤色泽浓厚,热气腾腾,似乎尚在沸点之中。徐老板将嘴靠近汤碗,轻轻地吹了两下,同时向碗底凝视。然而一看之下,他却大为疑惑:因为那汤碗中竟没有任何菜料。难道是自己刚才汤勺探得太浅?带着这样的想法,徐老板又拿起汤勺往酒坛的底部搂了两下,然后再舀起一勺汤来。
一旁的郑荣看了,冷笑道:“徐老板,你不用费力了。这酒坛里可找不到任何菜料。”徐老板皱起眉头:“佛跳墙这道菜,主配料合计有数十种之多,你这里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不是没有,而是找不到。”郑荣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因为所有的菜料都已被炖烂炖化,融在了这一坛汤中。所以配料就在你的碗里,可你却看不见。”
“什么?”徐老板张大了嘴,“将所有的主配料炖化,融在汤里,这……这怎么可能呢?”
“可不可能你喝一口就知道了。”
徐老板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将嘴凑到汤碗上,轻轻地啜了一口。那汤汁在他的舌间漫开,立刻带来一种令人痴迷的味觉体验。徐老板呆呆地愣在原地,如同傻了一样。半晌之后,他才略回过些神来,喃喃地说道:“都在汤中……果然都在汤中……这样的火候,这样的醇香,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啊……”
“很好。”郑荣傲然“哼”了一声,再次拍拍手,仆人们将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正是昨夜在“一笑天”见识过的那个铁盘。盘中鲥鱼肥美,盘上鱼鳞缤纷。铁盘下炭火渐旺,盘内蒸汽翻腾,鱼鳞上的脂肪也开始滴落。郑荣看看盘中的鱼儿,又看看林老板,目光中似有赞赏之意:“林老板的这道‘细雨鱼儿出,刮鳞而不去鳞,在味、意、形三个方面都有突破,算得上是一件杰作,见识之后,使人受益匪浅。只是……”
林老板的目光紧缩了一下。这道菜是他为了迎接三位贵客的到来,经过数月的冥思才独创而出,他不信郑荣在短短一夜之间,便能在这道菜上找出破绽,超越自己。
郑荣略顿片刻,接着刚才的话说:“只是这道菜在味、意、形上,都未能达到极致。”“哦?”林老板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改进呢?”
“其实倒也简单得很。”郑荣一边说,一边从身后仆人手中接过一只柠檬和一柄雕刀。他用雕刀在柠檬上飞速地转了几下,然后轻轻一捏,一些果汁喷洒到了鱼身之上:“柠檬汁可以去腥,在做清蒸鱼的时候,加上一些,岂不美哉?”
“嘿嘿。”林老板干笑两声,“以柠檬汁去鱼腥乃是西洋人的做法。对于我中华食客来说,要去腥通常在食用时佐以上等的镇江香醋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
“对于这个柠檬的妙用,林老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请看——”郑荣将那只柠檬放在了铁盘中,因为盘中有水,所以柠檬呈半漂浮的状态,在水中轻轻摇曳着。林老板疑惑地睁大眼睛,不知对方此举有何用意。
郑荣双手并不停歇,又拿起一只新的柠檬,照样动刀,挤汁,然后浸在盘中。如此几分钟之后,盘中已有四只柠檬。这时却见最初的那只柠檬在蒸汽中慢慢散了开来,竟呈现出一朵荷花的形态。
林老板先是惊奇地“咦”了一声,随即心中明了:郑荣用雕刀在柠檬上刻动的那几下看似不经意,其实他对于刀法的掌握已达到了巅峰。这些柠檬被刀刻之后,初时看不出玄妙,但到了热水之中,受水汽蒸煮,刀口慢慢张开,这才显现出荷花的形态。
这时另外几只柠檬也开始绽放,只见一片雾腾腾的蒸汽中,雨水迷蒙,鱼儿戏浪,朵朵“荷花”漂荡在周围,给人一种荡舟于江南春雨中的幻觉。
淮扬菜在四大菜系中最讲究文化与菜品的结合。雕功与造型亦是淮扬烹饪大师孜孜追求的绝技之一。郑荣以柠檬为料,不但改良了菜味,而且将整道菜的意境提高了一个档次。其构思之精妙,技艺之娴熟,着实叹为观止。
“林老板,现在你感觉如何?”郑荣问道。林老板无言以对,只能摇头苦笑。
“好了。”郑荣板起脸,换上了一副冷酷的语调,“就请四位老板把金牌交出来吧,我们郑家和诸位的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四位老板齐齐地变了脸色。彭老板更是用双手捂在腰间,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郑荣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胜负已分!诸位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听到对方恶狠狠的话语,众人都不禁心中一凛。的确,现在他们有什么能力保住手中的金牌呢?徐、孔、彭仨人都看向了林老板,似乎在等待这次聚会的主人做个决断。林老板黯然沉默了良久,终于伸手入怀,将自己的那面金牌掏了出来。
阿贵虽然跟随师傅多年,但对这面金牌罕有所见。此刻他正好坐在师傅身边,忍不住偷眼细细地打量几眼。金牌大概有茶杯口大小,正面有几个凸起的篆字,写的是“御赐淮扬第一厨”。
这定是乾隆爷对林家先祖的封赏吧?阿贵在心中暗自揣摩,同时臆想起当年的风光景象,不禁颇为神往。
坐在对面的彭老板却是一脸焦急,失声叫道:“林老板,你……你这是要做啥子?”“唉,天意,天意啊。”林老板长叹一声,“这两百多年的恩怨,看来的确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说话间,林老板将手中的金牌放下,然后慢慢推到了桌子中间。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小心保持着金牌正面冲外,不过一旁的阿贵还是看到了金牌背面的几个字:“燕尾豚鱼籽”。
燕尾豚鱼籽?阿贵心中暗暗吃惊。淮扬厨子都知道,河豚号称“百鱼之王”,以美味闻名天下,但也以剧毒闻名天下。燕尾豚以鱼尾形似剪刀而得名。据说毒性在河豚鱼中尤为剧烈,而味道也最鲜美。同时河豚鱼的鱼籽是整条鱼周身毒素最为集中的地方,也是美味最为集中的地方。所以“燕尾豚鱼籽”这五个字,可谓代表了淮扬菜系毒性最烈也最美味的一种原料。这五个字为何会被刻在御赐金牌的背面?
阿贵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孔老板也将自己的那面金牌掏了出来,同样正面向上扣在桌上,幽然道:“唉,人事已尽,天命难违啊!”
徐老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无声地摇了摇头,第三面金牌也摆上了桌面。
现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彭老板的身上,彭老板脸憋得通红,兀自不愿妥协。
“彭老板,大势已去,凭你一个人就能抗得住吗?”郑荣冷冷地说道。
“不,要不得……”彭老板瞪眼看着林老板等人,“我们世代祖训,这四块金牌绝不能同时出现,你们……你们都忘了嗦?”“祖训?”林老板忽然古怪地一笑,“这祖训已坚守了两百年,现在既然不可能再守下去,又何必强求?我们四家传人,哪一个不是做梦都想看到这四枚金牌的全貌?现在天意成全,也算是有个机会遂了我们的心愿。”
彭老板眼睛一亮,目光中也闪出难遏的欲望。再说话时,他的语气变得踌躇起来:“但是……但是……那个秘密要是被别个晓得的话,是要遗毒世间的哟。”
“嘿。”林老板惨然道,“现在世间早已是生灵涂炭,这点遗毒又算得了什么?就像你我四人,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索性见识一下这‘味绝天下的秘密。”
彭老板怔住了,显然被对方的言语所动。片刻之后,他终于咬了咬牙,伸手入怀,将那最后一面金牌掏了出来。
绝味绝命
四面金牌都已聚在桌心,金光闪闪的篆字显示着四大家族昔日的辉煌。郑荣的双眼绽放出异样的神采,他颤抖着伸出手,向那些金牌抓了过去。
林老板突然大喝一声:“等等!”郑荣被吓了一跳,停下来看着对方。林老板眯着双眼:“这金牌背面就藏着‘味绝天下的秘密,你想让这秘密世人皆知吗?”
郑荣如梦初醒,挥手喝令手下人出去。林老板看看阿贵和老管家:“你们俩也出去吧。”
阿贵心中大为失落,但师傅的吩咐又不能不听,只好跟着老管家也退到了屋外。林老板紧跟着关上了屋门。阿贵尚恋恋不舍,老管家催促道:“阿贵,走吧。”“我……我尿急,我要去茅房。”阿贵找了个理由,转身向院落偏僻处寻去。
阿贵悄悄转到了偏屋背后,趴在一扇窗户后面听屋内的动静。他实在不愿错过“味绝天下”的秘密。
屋内初时听不到什么声音。片刻之后,却听郑荣惊讶地叫了起来:“怎么……怎么是这样?你们在耍我?”
“这些字刻在金牌上已经有两百多年,我们怎么耍你?这的确就是‘味绝天下的秘密,即使是我们四人,今天也是第一次得知这道菜谱的全貌。”说话的是林老板。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四味用料全都是剧毒的东西,怎么能用来做菜!”
孔老板解答了郑荣的疑问:“虽然剧毒,但同时也是绝美。不是这样极端的用料,又怎能做出冠绝天下的美味?”
屋外阿贵蓦然愣住:原来那传说中的天下至味竟是用这样的方法完成!他虽然不知道菜谱的全貌,但仅凭“燕尾豚鱼籽”来推测,其他三味用料必然不是等闲之物!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郑荣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你们的先祖都是尝过这道菜的。如果是这样的用料,他们即便有一百条命也死了,哪能留下你们?”
徐老板的声音跟着响起:“这也未必。祖上相传,这四种用料虽然剧毒,但却相生相克。只要掌握好火候,在烹制之时以大火急攻,同时上部敞露,那大部分的毒素便会随蒸汽而散。所以我们的先祖当年吃了这道菜之后,只是大病了一个月,并没有危及性命。不过……”
见对方欲言又止,郑荣等不及地追问:“不过什么?”“不过对于烹制者来说,由于吸入过多蒸汽中的毒素,便绝无幸免的可能了。”
郑荣如遭雷击,“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喃喃自语道:“我的先祖……他,他竟是因为做菜而死?”
屋内一片寂静,话到此处,郑荣的猜测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良久之后,才听林老板幽幽叹息了一句:“现在你该明白,这‘味绝天下的‘绝字,既是‘绝味的‘绝,更是‘绝命的‘绝!”
“你们……你们为什么早不说明?”郑荣木然问道,“这两百年来,我郑家后人世代想着为先祖报仇,你们知道这其间受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因为这道菜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凡是见到菜谱的厨子,没人能够抵挡要烹制的诱惑;而凡是见到这道菜的食客,也没人能够抵挡要品尝的诱惑。所以这样的菜谱遗留人间,只会造成无穷的毒害。我们的先祖在饱尝一个月的毒痛折磨之后,终于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世人知道这道菜的秘密——尤其是郑家的后人,因为你们身上流淌着那位先人的血液,你们是天生的厨子,为了追求美味会不惜一切,菜谱到了你们手中,必然会酿成恶果。”
“可你们终于还是让我看到了……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毁了这道菜谱?”
“没有人舍得。”林老板苦笑道,“当年我们的先祖犹豫再三,还是不忍心将其销毁。他们把菜谱拆成四份,分别刻在了四枚金牌背面。这样每个家族只保留了菜谱的四分之一,只要后人严守祖训,各自保管自家的秘密,那这菜谱就没有合璧的机会,世人也就不会受其荼毒。”
“但是今天我们还是把祖训打破啦。现在大家也都看到菜谱啦,嘿,你们哪个还能禁得起它的诱惑?”说话的是彭老板,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没人说话,死一般的沉寂传到了屋外,令阿贵不寒而栗。他深深知道,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一种可怕的结果!
“嘿嘿,味绝天下,味绝天下……”郑荣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依我看,两百年前的那道菜,还配不上这个词!”“你……什么意思?”林老板颤声问道。“敞着口烹制,毒素能散去,美味必然也有损失!只有在烹制的时候严密封口,将所有的美味留于菜中,才能真正称得上是‘味绝天下!”
“这样的话,烹制者亦可免受其害……可是,这道菜中岂不就含有剧毒?”
“哈哈哈。”郑荣大笑道,“就是要含有剧毒。我为了替先祖报仇,在姚府委屈多年,昧着良心干了不少恶事。这次正好有机会还债了!”
众人心头一凛,明白了郑荣的用意。却听郑荣接着说道:“你们不必担忧,今天我就放你们走。我做的事情,决不会连累诸位。”
众人沉默,并不应声。片刻之后,彭老板沙哑道:“走?天下至尊的美味就在眼前,你要我们走,我们又有谁能迈得动步子?”屋内响起叹息与苦笑的声音。“走不了的……”“那道菜,我们得一起完成才要得。”“反正你们谁也别想甩下我。”
阿贵听到这里,不禁为师傅担忧。他再也按捺不住,快步抢到偏屋门口,撞开门冲了进去。
屋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阿贵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干什么?!”林老板低声斥道。“师傅,您……您不能留下来啊。您赶紧走吧!”阿贵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有‘一笑天酒楼该怎么办啊?”林老板皱起眉头:“你刚才在外面偷听了?”阿贵怯然点点头。
郑荣脸色大变,他们刚刚商量完要在姚府寿宴上下毒,这事传出去非同小可,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你既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那可就留不得你了!”
“要不得,要不得。”彭老板赶紧劝解,“那娃儿心地好得很,绝对不会跟别个说。”
阿贵知道自己捅了娄子,索性把心一横:“你也不用威胁我。大不了我和你们一块做这道菜,就算死,我也要和师傅死在一起。”林老板看看郑荣,又看看阿贵,郑重地说道:“你不能死。你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你必须把‘味绝天下的秘密守下去。”
现在知道“味绝天下”原委的人都在这里,却只有阿贵一人尚未看到菜谱。所以唯有把这菜谱传给他,这秘密才能够继续守下去而又不至于荼毒世间。林老板在屋内找到一个装零散杂物的小木匣子,把那四面金牌放了进去,然后他把匣子交到阿贵手中:“带着这匣子回去,好好地保管它,但是永远也不要打开它,明白吗?”林老板沉着声音说道,语气威严,不容违抗。阿贵呜咽着点点头,眼泪已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走吧。”林老板在阿贵肩头重重地拍了拍,“以后‘一笑天就靠你了。”
时光回到半个多世纪以后,‘一笑天酒楼中在座的老少爷们,目光毫不例外地全都聚焦在了那个木匣子上。
“后来怎样了?”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徐叔忍不住问道。
“他们都死了……在姚府寿宴的当天……”阿贵的声音冷得让人心寒。“是……是因为毒死了那个汉奸,被杀害了吗?”王天润在一旁猜测。
“不,他们是死于‘味绝天下。”阿贵淡淡地说道,“那天所有在场的人,全都被毒死了,没有一个人能抵御那道菜的诱惑。”
“什么?”徐叔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您的意思是:他们明知道那道菜有剧毒,也还是忍不住要吃?”
“是的。不光是他们,当时在场的很多人眼睁睁看着别人吃了菜之后中毒倒地,还是要争先恐后地抢上去。他们什么也不管,在那香味的刺激下,他们一个个就像疯了一样。”
徐叔等人骇然张大了嘴。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场景?那又该是一道怎样可怕的美味?
王天润忽然想到了什么,质疑道:“不对啊……既然所有人都中毒死了,那当时的场景,您又怎么会知道呢?”
“那天我担心师傅的安危,在寿宴开始的时候,悄悄翻上姚府的后墙,向院子里张望。我亲眼看到师傅他们把那道菜端了出来。当盘盖被揭开后,立刻引发了一个疯狂的场面。那香味传到墙头,几乎令我失去了理智。我只想翻过墙去,加入争食的行列。这时院外的一个卫兵发现了我,一枪把我从墙头打了下来。”阿贵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襟,露出左肋的伤疤,“这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命,可也正是这一枪救了我的命。”
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又听阿贵说道:“可我终究闻到了那股香味,你们永远也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此后的几十年中,那香味就像梦魇一样折磨着我,使我按捺不住要打开那个匣子。我的厨艺越高,这种冲动就越强烈。后来我终于无法忍受,于是自断双手的拇指。这样我再也不可能操刀做菜,心中的那股欲望才渐渐冷却下来……”
众人摇头嗟叹,此刻才明白:这个古怪老头的传奇经历,其实只是一个更加传奇的故事的余韵而已。
“好了,我要讲的也讲完了。这个匣子从今天开始就传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吧。”阿贵对徐叔说完这句话,自顾自地起身向门外走去。他蹒跚着走出了酒楼,像来时一样,孤独无踪。
〔本刊责任编辑尹 静〕
〔图段 明〕
〔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
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