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萱
1领结婚证的日子是撞来的——清早醒来,我突然觉得9月9日是个吉祥的日子,于是给母亲打电话:“我今天去领结婚证好不好?”
她还是那么无所谓的样子:“迟早都要领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件事。从民政局出来,我又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妈,我结婚啦。”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深深叹口气,说的话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你终于做了别人的老婆,妈妈心里的滋味很怪,既高兴,也很难过。妈妈不舍得女儿嫁人啊,妈妈希望他一辈子对你好,不会委屈你,你也不要委屈自己。妈妈希望你永远幸福……”
她深深地叹息着。此时的我,仰起头,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感觉有泪水在眼睛里盘旋。
我的母亲,那个在别人眼里严厉的女人,她对我,有严肃的批评、语重心长的教诲、推心置腹的恳谈,却未曾有过今天这样软弱的忧伤。
2新婚后,我没有多大的转变。我还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喜欢吃喝玩乐,情感真挚,生活简单。然而在母亲的心里,却是滔天巨浪呼啸而来。
我的父母,在我结婚的那一年里,双双患上敏感脆弱症。
那一年,我报考了国家公务员。填报名表的时候,我在“家庭主要成员”一栏里填写了先生的名字。表格打印好,不慎被母亲看到,她话语里带着酸楚:“你现在填家庭成员,不需要填我和你爸的名字了。”
看我发愣,她补充道:“女儿大了,嫁人了,所有权发生了转移,现在,你是别人家的人了。”
她背转身去,黯然神伤地走开。那样子,就好像小女孩曾经拥有的心爱宝贝,遭遇到了莫名其妙的遗失。
从19岁考取大学离开家乡到26岁研究生毕业参加公考,我在远离父母的城市里生活了整整7个年头。7年里,那是我第一次没有把父母当作家庭成员来填写,也是第一次,我发现自己终要面对“已婚”的事实,还有母亲那黯然神伤的背影。
3母亲说:“嫁女儿和娶媳妇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啊!”
在她感叹的时候,姨妈正在为儿子的婚礼忙得神采飞扬。母亲每天都去帮忙,听着姨妈喋喋不休地念叨:“是我们家娶媳妇呢。”
多年来,我一直是妈妈的骄傲。她喜欢告诉别人:“男女都一样,如果当初生个儿子,倒不一定比现在女儿学习好……”所以,这是她第一次用带有浓厚“重男轻女”色彩的语言总结两场婚礼的本质差别。
结婚前,我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喜欢和我一起在傍晚散步。路过超市时,她会主动问我:“你要不要买盒冰激凌?那酸奶呢?水果也不要吗?”她喜欢为我付账,那时候她很满足,因为我是她亲亲的宝贝,无人能够取代她对我的眷顾与宠爱。
可是婚后,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
我,我先生,还有母亲,我们一起去逛超市。先生手里拎篮子,还要负责结账。作为男人,这是他的风度与义务。我一边收拾物品,一边不经意地转头,突然看见了母亲平静得毫无表情的脸——不久以前,她还带着骄傲、得意的表情,为我买下一大盒冰激凌。她骄傲得意的样子,就好像我还是个三五岁的小女孩,而她,以温暖的呵护,把冰激凌放进小女孩的手中。
我终于读懂,普天下母亲最幸福的一刻,就是小女儿欢呼雀跃着感激母亲实现她们梦想的瞬间——亲情,以恩赐的名义,满足着母亲们小小的虚荣。
也是在那一年,有一次我独自回家过周末,母亲看见我情绪很好,就说要带我去逛商店“买新衣服、新鞋子、各种好吃的”。临出门时,她弯腰穿鞋子,我低头,突然看见她茂密黑发里,有无数根银丝。
我的母亲,她老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的母亲在上海读大学,神采飞扬。她穿着格子裙子、镶花边的衬衣,喝苦苦的咖啡,听肖邦的音乐。可是现在,每次看见我回家,她兴高采烈地去菜市场买活鱼活虾,只要是我喜欢吃的,她从来不问价钱。
我也终于明白,那首《常回家看看》歌曲不过是让我们把身体带回家,而灵魂上的亲近要以细节的方式完成——妈妈最需要的,是女儿未曾改变的依赖。
4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我贪婪地注视着他们的成长,迫不及待地做着记录,唯恐错过一点他们的变化,唯恐忘记一句他们的稚语,唯恐有一天,所有那些属于母亲的忧伤,会像藤蔓一样紧紧捆缚住我。可是我更知道,所有的失去,都是从孩子成长的那一刻开始。
我常常想:我的女儿,将来会和一个怎样的男孩子谈爱情,并愿意为他披上嫁衣?我的儿子,又会喜欢上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并愿意对她的未来负责?
我这样想着,想着,他们不再仅仅是我的了。就像书上说的那样,所有的爱都把人越拉越近,唯有妈妈的爱会把宝贝们越推越远——因为爱,才要送你们去更广阔的平台上施展抱负;因为爱,才要送你们去心爱的人身边沐浴爱情。
也就是在这时候,传来好消息:通往家乡的动车终于通车。看到这条不算太显眼的新闻时,我是多么激动,我从此每个月都可以带着孩子们回家了,回家去看我的妈妈!
编辑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