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时节,鄂东匤山山麓梯次层出的油菜花已开得炫目醉心,而东冲山山谷飘忽迴旋的料峭春风也冰凉砭骨。在这个温馨多情而又令人冷静的季节,我作为《匤山英雄》的编剧,随制片、导演、摄像一行来到匤山风景区,踏勘外景拍摄地。而我心中的目的地是东冲山一尖峰,去寻访向往已久的鲍照读书台。登山途中,触景生情,自然联想到孟浩然的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读书台下说读书,痛感书到用时方恨少。我不掩饰自己浅薄无知,过去一直把耳熟能详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落寻常百姓家”中的“王谢”误读误写成“王榭”,想当然理解为“帝王的亭台楼榭”。近年因习字而读诗写诗,才偶然发现读写错误,“王谢”是当年贵族大姓。更惭愧的是,关于古人读书处,只知书斋和书院,全然不知还有读书台一说。
行前心虚,上网百度了一下,才知真是孤陋寡闻。原来天下有名气的读书台多达六处。前五处分别是:董仲舒在德州广川门的读书台、昭明太子萧统在襄阳的读书台、顾野王在亭林的读书台、段文昌在川西龙华寺的读书台、尹和靖在虎丘的读书台。这第六处便是我们今天正登临前往的在东冲山第一尖的读书台,位于大别山东走支脉,地处古浔阳苞兴,今湖北武穴,历朝历代地名变更苞兴、永宁、广济等多种称谓。此地乃三省七县通衢,而读书台远离市井喧嚣,隐藏在深山老林。
北魏一个未致功名的年轻书生,为何不投奔京师名门却隐身高山密林苦读?千余年后,明朝的张元爵曾为鲍照读书台作长赋,其序曰:“照……选胜搜奇,筑台东冲上,以为游心坟素区。”明明是隐居读书台,何以反而名闻天下?
登山之路犹如,未抵鲍照读书台,心中有许多迷惑猜疑。
二
我的心路先于步履走到距今1600年之前。
鲍照,字明远,生于公元412年(北魏道武年间),山西太原人,幼年随父迁居东晋(江苏)。他出身微寒而自幼聪慧过人,少年时便立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公元432年春,年方二十岁的鲍照辞别父母,游历名山大川,至浔阳苞兴(今湖北武穴)东冲山一尖峰,寄居妙严庵,每日清晨便登顶山巅忘我读书。
查清康熙六年(1667)《广济县志·古迹》,读书台在东冲(山)第一尖(山顶)。同年,《广济县志·艺文》记载有广济明末三良之一刘养微所著大量诗文,其中一首《游东冲山鲍照台》诗云:“鲍照读书台,危峰坐翠微。六朝孤石老,千载到人稀。衡岳通元气,匤山对落晖。登台重回首,怀古一沾衣。”又有明末清初广济名士张仁熙作《鲍照读书台记》,文中除概述鲍照读书台千百年春秋,还逐一罗列史上五大读书台作对比,将鲍照与董仲舒、萧统、顾野王、段文昌、尹和靖等五大鸿儒相提并论,足见历史公认鲍照的学术地位,鲍照读书台的文史价值。
史载毕竟语焉不详,民间传说的佐证更生动。那鲍照二十岁时布衣褐巾旅行到浔阳,某日,他在东冲山七大山峰间跋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陶醉于周遭景色,于冥冥中感知一种召唤的力量,认定这里就是走遍千山万水苦寻不得的清静绝佳的读书好地方。这时他忽闻梵音,四顾巡望,见不远处妙严庵香烟缭绕,众僧诵经如天籁之声。他便就山涧沐浴更衣,进寺庙拜佛谒神。他虽衣着寒酸,一身穷骨头却支撑起轩昂仪表。寺庙住持慧定一眼看出此人非等闲之辈,两人一见如故。
慧定真是慧眼识英才。这位长老年轻时跟随师傅由建安(南京)云游至此,师徒分道扬镳。师傅继续西行,去香火鼎盛的佛道名山武当修行,他则留在一尖峰结庐修行化缘,一砖一瓦建成妙严庵,凡五十年香火传承不绝。他渡人渡己,普渡众生,如今他要渡一位少年才俊。
鲍照在慧定的禅室聆听一番禅机,认定慧定道行高深,文德武功非凡,当即叩首拜师。慧定允诺以居士收留他,可不念经,不受寺院清规戒律束缚,每日自去寺外觅清静之处读书。
妙严庵建在一尖峰南面山腰,山门处一峰独立如筑台祭坛,南临悬崖峭壁,山下风光一览无余。崖顶平坦光滑,又有巨石围拥如屏,恰如鬼斧神工凿就石室石案,这便是鲍照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觅得的读书台。
三
自此,鲍照凭借读书台发奋苦读,博览春秋、战国、东汉、西汉、东晋、西晋群书,举凡诸子百家,天文地理,尽收囊中。明朝张元爵的《鲍照读书台赋》对鲍照潜心研读情形有生动描绘:“于是曳轻裙,岸巾帻,携尘尾,著蜡屐。拾级而登,冷然坐石。列周孔之图书,展羲皇之坟籍。旁涉猎于庄骚,时渔佃于更册。乃支顾而讽诵,旋锐心以寻译。罗万轴于心中,信开卷而有益。”
鲍照读书如痴入迷,穷经皓首,终至学问博大精深,名声日隆。当朝文人谢灵运(385—433)、谢延之(384—456)慕名前来访问,三人便在读书台交流研讨,在高高的筑台之上清谈,雅诵,激辩,每有真知灼见,名震东晋、北魏文坛,史称“元嘉三家”。
鲍照振聋发聩的读书成就,体现在他的卓越著述上。张元爵的《鲍照读书台赋》对此也有绘声绘色的描述:“有时浏览既周,吟兴感触,泼墨成扶凤之歌,拂纸著萧史之曲。吐哀音于芜城,抽藻思于舞鹤。得景阳之俶诡,含茂先之曲缛。姿雄浑以凌颜,性沉挚而轹陆。洵怒潮以回谰,自敲金而戛玉。”他拟诗,作赋,填词,才华横溢,自成一家经典。后世评价,自汉乐府以后,他是唐诗鼻祖,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先师。
就是在鄂东东冲山一尖峰读书台,鲍照创作了代表作《拟行路难》十八首,篇篇佳作,字字玑珠,传诵千古读来仍意味深长。
首篇《拟行路难·其一》举纲张目,高屋建瓴:“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浅读感觉辞藻华丽,意象繁美,深读领会破题自然,发问警醒,反复吟诵,便怡悦其文采斐然,体悟其意境幽深。
《拟行路难·其四》深切主题:“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默读鲍诗,沉吟再三,一颗心揪得紧紧。诗人对当时门阀社会的不满和怀才不遇的痛苦溢于言表。我仿佛看到读书台上鲍照掩卷掷笔,仰天叹息,脸上写满报国无门的愤懑和理想幻灭的悲哀。
鲍诗艺术风格俊逸豪放,奇矫凌厉,直接继承了建安传统。再读《拟行路难·其六》:“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一首转换成纯乐府体,已是激愤之作,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通读《拟行路难》十八首,深感诗人激情澎湃,一抒胸臆,酣畅淋漓。油然联想《胡枷十八拍》,联想《蜀道难》,联想如泣如诉的戏曲,如歌的行板,响遏行云。愤怒出诗人,鲍照目睹世事艰难有感而发,袒露不平之心,其思想内容与题旨高度锲合,难怪当年广为传颂,共鸣强烈。
《拟行路难》是乐府诗,乐府诗是唐诗宋词之前中国诗歌的第一个巅峰,乐府诗朴实清新,零距离接近民歌民谣,远离赋的华而不实,为市井百姓喜闻乐见,胜过后来逐渐成为文人孤芳自赏之作的诗词。而鲍诗又是乐府诗中上乘之作,其形式有三言、五言、七言和杂言,立意深沉含蓄,意境清新幽邃,语言容量大,节奏变化多,辞藻华丽流畅,抒情淋漓尽致,对后世影响甚远。鲍照之后,唐代声名鹊起,群星闪耀的诗人如李白、岑参、高远、杜甫,他们的诗风诗骨都遗传了鲍照的基因。如杜甫的三吏三别,其忧国忧民之心,几与鲍照一脉相传。
谒鲍照读书台,读鲍诗,始知史记鲍照上承魏晋风骨,下开唐宋先河的依据。
四
由造就鲍照的读书台,联想到造就无数先贤的书院。古人的读书台好比是为天才量身定制的精神王国,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御座;而古人的书院则恰似俊杰群体的自由联邦,是在银河遨游,流星闪耀的星座。
在鲍照读书台周遭,鄂东蕲州(今蕲春县蕲州镇)、黄州(今黄冈市)书院星罗棋布。历经百年以上岁月考验的,就有大林书院、墨庄书院、金陵书院、阳明学院、沧浪书院、子贡书院、黄州书院等十几家。书院是文人深造的学府,相当于今日的大学。而书院的自修反省,师从授受,访学设坛,训诂辩理,今日的大学已不能及。书院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学有专攻之外,兼及琴棋书画、赋诗填词,造就全才、通才,致仕后往往是国家栋梁或文坛巨擎。
许是有鲍照读书台和鄂东书院群这样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故鄂东古今大师级人物层出不穷,多得令人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远古的先贤且不论,明清以降,除了医圣李时珍,名声、著述、医道不相上下的还有两朝御医万密斋,鄂东神医杨际泰。清末有上书光绪的翰林编修周锡恩。现当代大师级人物粗略统计便有:孙纪、居正、黄侃、聂绀弩、废名(冯文炳)、熊十力、李四光、冯天瑜、张培刚等等。其辉煌成就涉及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人文艺术各个领域。尤其京剧泰斗余三胜和本焕大和尚,更引领国粹艺术和宗教巅峰位置。他们其中多数都是各地书院的学长和少年才俊,由鄂东访学交游中华各地,有的负笈远洋,学成归来。
如此,不免要问今日高等学府不及当年书院,更远逊于读书台的原因。当然不是简单的师长无才无德,学子愚顽不用功,是积弊已久,沉疴日久。至少,今人普遍缺乏古人潜身沉心,笃定虔诚的心态作为,难舍红尘名利诱惑,耐不住做学问的清苦寂寞。今人聪慧未必不及古人,不及的是志趣、性情和信仰。
且不论当下争议纷纷的中国高等学府的得失,如今中国人普遍不读书现象已是可以运用大数据详细分析论证的不争事实。读书是需要有信心的,我认为重拾读书信心必须有信仰的力量支撑。而白岩松说过,坚持读书,总可以读出一些信仰。这就陷入了悖论的困境。
我也是读书时间、数量每况愈下的中国人之一。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困境的囚徒,背负着沉重的惶惑和希冀,一步步走近鲍照读书台。
五
东冲山山脉连绵起伏,耸成七座主峰,直刺青天。一尖、二尖……的峰名,显然源自土著山民的形象叫法。当我们的车队沿着盘山公路爬上一尖峰终点时,已临近暮色苍茫时分。而空谷贯穿迴荡的山风呼啸而上,其势愈烈,使此番登临谒拜陡添肃穆行色。
鲍照读书台的准确方位在一尖峰山坳南面一峰独自兀立的崖顶,东、北、西三面为群峰怀抱,南面豁然开朗,仰视远眺天际长江,俯瞰广济梅川田畴村庄。沿石阶拾级而上时,心中似有疑虑,张望环顾四周,荆棘藤蔓攀爬的山岩上只见碗口粗的杂木和毛竹,不见大别山系处处葳蕤葱茏的苍松翠柏、银杏老槐和古杜鹃林。这里已不再是深山空林,植被是砍伐后的次生林。
终于登上崖顶,终于来到鲍照读书台,眼前景象却令我一度失望:没有石碑铭文,没有鲍照的履痕笔迹,没有历代文人骚客刻石题诗,没有石案石器,甚至没有凭栏驻足之处。仅有的只是在石坪地上辨认出的“读书台”三字,字痕笔迹历经风吹雨打,已经磨损剥蚀得模糊不清了。石坪左右宽不盈丈,前后进退不过数尺,南面悬崖峭壁,北背一块石屏已经倾圮坍塌。石屏一侧裂缝似一摞书籍的岩层还插在那里,任野草棘刺侵袭缠裹……鲍照读书台的荒废凋敝情状与古人诗云“山鸡啼彻九天闻,万仞芙蓉五色云;台下青青书带草,至今人识鲍参军”相去甚远。
据史志记载,千百年前鲍照是在崖顶“筑台”读书的。百十年前,后人是在读书台上构造了石亭的:“清乾隆年间,有台榭迠筑,四方石柱,鼎立台榭,八面景致,尽入台中。”如今,四方石柱的筑基凿印尚在,可见两个寸许深的方石槽孔,另两个压在倾覆的石屏下。而那些石柱石栏、石檐石瓦,连同亭内必有的石案石几、石砚石鼎,统统荡然无存。可能毁于天灾兵燓,也可能毁于人祸洗劫,连同那些伴随的千年古树化为灰烬了。现在这里不过是遗址的废墟。
而失望过后,又觉得鲍照读书台状态如斯也好。唯其倾圮荒废,更显真迹难得。比起各地真真假假、半真半假、以假乱真的所谓历史遗迹、人文景观,鲍照及其读书台无须勒石摩崖,自在历史的时空永垂不朽。没有修饰的鲍照读书台更堪后人凭吊。
我在读书台石坪上席地而坐,闭目瞑想,想象当年鲍照在此苦读三年的情形。虽说崖顶有无限风光,戴日月星辰,披四季景色,游目驰怀,清静自在,但毕竟前临深渊,后据石屏,坐立腾挪空间极其有限。这种自律苦读需要多么坚定的意志,何等顽强的毅力?我仿佛看见他每日埋头伏案,挥毫扼腕久了,倦了,便起身止步于悬崖边上远眺,仰俯之间,天上人间尽收眼底。他旋即转身踱向石屏,面壁打坐,按慧定师傅传授的秘诀气沉丹田,打通任督二脉。然后打腹稿,在胸中构思他的壮丽诗篇。
其实,石屏就是一堵石壁。即便转过身来,面对危崖,不能越雷池半壁,依然如一堵无形的石壁。鲍照每日都在面壁。参禅悟道者所谓面壁十年图破壁,鲍照是凭借他的文胆诗心破壁的。
公元435年,由苞兴县县令举荐,鲍照离开读书台参军入伍。朝廷封他为“前军参军”,掌书记印,史称“鲍参军”。此去军旅生涯竟长达二十一年。幸亏史载他练过武功,还有一身硬骨架。无论鲍照是托请县令举荐还是被举荐,他的无奈和不平,他为生计所迫为妻儿家室担当,他的报国报民之心和扬名立万之抱负,都是可以理解的。只可惜难为了一个大儒大诗人,整日戎马倥偬。最令人痛惜悲哀的是,公元466年,一代天才鲍明远,不幸受害于乱军刀枪,殁日54岁,正值英年……
凭吊至此,我接着默吟孟浩然那首诗的后半阙:“……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吟罢意犹未尽,胸中仍有块垒未消,便在心底嘶喊着唱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责任编辑 象话)
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委员,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散文集《冰上猎与舞》等3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现任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芳草》杂志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