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视野中的具身认知

李冬青　王婷婷　刘伟

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又称为涉身认知，是近年来社会认知心理学研究的热点之一。广义的具身认知是指认知科学研究的一种观点或范式，认为认知是大脑、身体和环境相互作用之产物。心智、大脑、身体和环境（世界）交互作用，构成一体的自组织动力系统。例如，我们能以他人为榜样，能理解他人和具有同情心，即是大脑与身体结合，模拟他人感受与体验，并表现于自身行为中的结果。狭义的具身认知则是指身体感受或身体运动与认知（包括情绪和情感）相互影响的现象。例如许伯特（T.Schubert）和科莱（S.L.Koole）发现，握紧拳头提高了男性的坚定、自信和自尊感，就是说身体影响了“自我”这一心理表征。

虽然在早期心理学研究中就有观点强调，人的身体在认知和心智中起重要作用，但具身认知研究的真正兴起是在“第一代认知科学”（认为认知操作与认知者的身体状态无关，所研究的是“离身认知”）向“第二代认知科学”（认为认知操作与认知者身体状态相关）转化的背景下。具身认知是第二代认知科学的核心概念。正如戈德曼（A.Goldman）和德维涅蒙（F.de Vignemout）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幽灵盘旋在认知科学实验室的上空，这个幽灵就是具身认知”。

人类认知活动的具身性，是哲学、语言学、神经生物学甚至社会学、管理科学研究均涉及之内容，而心理学视野下的具身认知研究，更多关注社会情境中的身心交互作用，在肢体和环境两方面延伸传统的认知概念和认知过程的研究。

主要研究内容

1980年代以后。具身认知的研究开始从单纯哲学思辨转向实证，研究者用大量实验揭示了具身认知的特点与机制。这些研究可按内容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态度的具身研究

态度是个体基于过去经验对人、事、物所持有的比较持久而一致的心理倾向。实际上，这一定义已折射出了具身理论的思想，即我们是从自身及他人的身体行动信息，来了解自己或推断他人态度的。

态度在很多时候会经由姿势表现出来，这已是生活中的常识。例如在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中，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好感，他的身体重心会不自觉地偏向另一人。而态度的具身研究发现。姿势不仅仅是态度外在的承载体，还会反过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影响个体的社会态度。在这方面，威廉斯（L.E.Williams）和巴奇（J.A.Bargh）于2008年发表在美国《科学》周刊上的研究最具代表性。他们在实验中让受试者接触温暖或冰凉的物品，发现如果受试者接触的物品温度高，则对他人的评价较高，且有更亲密的人际体验。随后一些研究者的类似实验也都得到了类似结果。例如，康（Y.Kang）等人同样让受试者接触不同温度的物品，然后进行一个信任陌生人的投资博弈游戏，结果发现接触温暖物品的受试者对陌生人持更为信任的态度。

当然，根据具身认知的理论，身体、环境与心理的影响是双向的。巴奇和沙利夫（I.Shalev）通过问卷和测验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发现，人际冷感（孤独感）水平高者，日常生活中洗热水澡的次数更多，设定的水温也较高。

社会知觉的具身研究

社会知觉是人们在社会活动中对己、对人、对群体进行认知的过程，其核心是印象的形成。一些研究对个人物理知觉和社会知觉的关系进行了探讨，发现对个体知觉或动作的操控可影响个体对价值、权利等抽象概念的认知与判断。

约斯特曼（N.B.Jostmann）等人的重量体验与社会意义和价值判断的实验很有代表性。在实验中。研究者让受试者手持一个沉重的或轻巧的写字板，回答有关货币价值、社会决策等的问题。结果发现，手持沉重写字板的受试者对外币的估价更高，且对一个中性决断赋予更重要的意义。同时，这些受试者在思考中也更投入，付出的努力更多。再如，许伯特等人让受试者观察以不同大小字号写出的社会群体名称，并对群体的社会权利进行判断。结果表明，受试者对这些特定群体权利大小的判断，明显受群体名称字号大小的影响，即视觉差异引起了个体对社会权利概念的判断上的不同。

同样，身体体验与社会知觉的关系也是双向的，即社会知觉的特点也会影响个体的物理知觉。唐佩佩等人的研究表明，对描述“强权力”的单词进行学习的受试者，在随后估计几何图形的面积时，比学习“弱权力”单词的受试者估值更大。

情绪与情感的具身研究

情绪与情感的具身认知，是指身体运动、身体感知与对情绪、情感的认知评价产生相互影响。早期的情绪具身研究发现，身体的姿势可以影响情绪加工。杜克洛（S.E.Duclos）等人发现紧握拳头斜放于身前，会让人感到发怒，而把头埋下则会感到悲伤。哈蒙一琼斯（E.Harmon-Jones）和彼得森（C.K.Peterson）进一步探讨了这一现象的神经生理机制。他们发现，与斜躺在椅子上的受试者相比，腰杆挺直坐在椅子上的受试者，在受到消极评价之后较少体验到消极情绪，这是由于他们加工愤怒情绪的左侧前额叶激活较少。

斯特拉克（F.Strack）团队在1980年代末进行的情绪具身认知系列实验堪称经典。实验者通过人为控制面部肌肉，使受试者产生虚假的面部表情，并评估虚假表情对真实情绪判断的影响。实验要求受试者用牙齿咬住铅笔（虚假笑的表情）或噘嘴叼住铅笔（无表情），同时对所呈现卡通图片的幽默程度进行评定。结果表明，咬住铅笔的受试者对卡通图片幽默感的评分更高——即使是被动做出的虚假表情，也对情绪性评价产生了影响。随后一些研究者效仿斯特拉克的实验，都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如哈瓦斯（D.A.Havas）等人将刺激材料换成了含有愉快和悲伤情绪的句子，结果也证明，受试者在虚假“笑”的表情下对愉快情绪的句子反应更快。

即时性情绪与身体姿态能相互影响，那么稳定的社会性情感是否有具身效应呢？回答是肯定的。基利（D.R.Kille）等人发现，与身体稳定的受试者相比，身体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受试者更倾向于认为他人的婚姻也是不稳定的，并更希望将来自己与伴侣的关系保持稳定。

情绪和情感的具身化不仅包括上述身体对情绪的影响，也包括情绪对身体的影响。有研究者通过想象的或真实的遭受拒绝的经历，诱发受试者的负性情绪，然后让他们感受实验室的温度，并询问他们希望得到何种温度的饮料。结果发现被拒绝的经历会使受试者对室内温度的估计更低，更倾向于喝热饮料。

理论解释

具身认知的现象广泛存在于可观察到的行为之中，不同的学科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解释。

哲学的解释

法国哲学家梅洛一蓬蒂（M.Merleau-Ponty）提出的“知觉现象学”中包含了对具身认知的诠释。该学说认为，“知觉世界”是我们内在于意识的、经过反思后的世界。在知觉世界中，主体不仅能感知自己的身心情况，而且能感知外物的情况，于是外物也被纳入主体的身体，使身体得以向外界延伸。也就是说，知觉的主体是身体，而身体嵌入世界之中，知觉、身体和世界构成完整的统一体。

而中国传统医学里有关“身心互动”的理论，也在某些方面与具身认知的观点不谋而合。按照中医思想，身体的脏腑功能、血脉运行等是情绪、意识和精神活动的基础，而情绪、性格、信念和价值观等影响躯体活动，两者构成和谐统一的系统，所以身心疾病往往就是由身心互动的失调所导致的。

心理学的解释

心理学家皮亚杰提出人类智慧产生的“发生认识论”。其核心思想就是智慧起源于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作为身体本身和外界事物之间接触点的中介物，即是身体活动（动作）本身。显然，发生认识论包含了具身认知的思想。

更具体地针对具身认知进行心理学解释的理论.当推莱考夫（G.Lakoff）和约翰逊（M.Johnson）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此理论认为，我们在形成抽象概念的过程中，普遍存在着“隐喻”的过程，即用熟悉、具体的经验去理解陌生、抽象的概念。例如，我们借用“上一下”的空间概念去理解社会生活中的权力和地位结构，用“冷一暖”的温度概念去理解人际的态度与关系，用“光滑一粗糙”的触觉概念去理解事件的发展和任务的完成等。通过这种理解和概念的建构，人们建立了身体感受、动作与环境事件之间的密切联系，两者相互作用就形成了具身认知。于是，“暖”的温度体验能唤起人际亲密的感受，反之亦然。当然，在隐喻联系形成的深层机制问题上，研究者们至今尚未达成一致。

神经生理学的解释

1996年，意大利科学家加莱塞（V.Gallese）和里佐拉蒂（G.Rizzolatti）等人在恒河猴大脑皮层腹外侧运动前F5区发现了后来被命名为“镜像神经元”的神经细胞。这一区域的神经细胞不仅在恒河猴做出抓握食物、剥花生、撕纸等动作时被激活，而且在观察人类或其他猴子实施同样的行为时也会被激活。进一步的研究发现，导致镜像神经元激活的并非外在的动作特征，而是动作所包含的意图或结果。

虽然由于研究伦理上的原因，科学家至今尚未得到人类大脑皮层中具有镜像神经元的直接证据，但电生理和脑成像技术已经证明，人类大脑皮层额下回前部和运动前皮层、顶下小叶后部等区域的神经元亦具有镜像功能，可以使我们用自己的动作经验推测他人实施同样动作之深层意图。

镜像神经元的存在，证明了知觉与动作是融合交织在一起的。通过镜像神经元的活动，紧握拳头的动作与动作背后的意图（如愤怒）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使认知具有具身的特点。

实践运用

在态度调节、学习教学等领域中的运用

根据具身认知的研究结果，身体行为与社会态度和情绪情感等相互影响，为态度与情绪的调节提供了一个可操作的途径，即可以通过调节身体的感受来影响个体的态度和行为。例如在慈善募捐集会上，若是用会场的暖色调和热饮料来营造温馨的气氛，可能导致更多的捐赠行为；在激烈争论的谈判桌上，以冰水作为饮料能让双方冷静；在企业管理中，适当的仪式行为能增强员工的自信心和凝聚力，等等。

具身认知的原理还能为学习和教学设计提供启发。通过身体参与的“体验”式学习，能建立外部知识与身体经验的联系，有效提高学习的效果。例如，卢（P.Lu）设计了一个有具身思想的汉字学习程序，将汉字语义及形态与身体动作及手势等通过学习建立起联系，有效提升了外国人学汉字的效果。按照这一思路.将复杂知识整合为具有具身元素的结构特点，如上下、远近等空间结构，冷暖、色彩等知觉结构，无疑是教学设计之新思路。

在心理健康与心理咨询中的应用

在具身认知理论的视角下，人们对心理咨询与治疗的实践有了全新认识。首先，具身感知的特征在一定条件下会影响某些心理疾病的发生。例如，季节性抑郁症多发于冬季，可能与寒冷引发强烈孤独感有关：狭小的生存空间使人产生压抑感，易诱发精神分裂症等。其次，一些心理疾病可能源于具身联系的不当或失调。最典型的是某些以强迫性清洁为主要症状的强迫症（如强迫洗手），可能是“道德不洁导致身体不洁感”这一具身认知失调的结果。而躯体变形障碍和躯体形式障碍、饮食失调障碍等，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具身失调有关。

在心理疾病的诊断中，具身认知原理也发挥一定作用。咨询师可根据身体的活动与反应来判断患者病情，例如，悲伤和抑郁者有着特殊的步伐速度和手臂摇摆，以及身体上部的侧移运动和更多倾倒的姿势等。已有的心理治疗方法和技术更是大量包含了具身认知的元素。生物反馈疗法的核心思想即是让患者建立身体生理调节与“意念”之间的联系，从而取得治疗的效果。近年来发展并广泛使用的舞蹈、运动和写作等治疗方法，无不包含着通过身体体验调节心理状态的具身原理。随着具身认知研究的进一步深入，身体、心理、环境之间的双向关系将得到更深刻的揭示，可以为心理疾病的诊断治疗提供更多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