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落下来,像一只厚重的胶皮袋盖在城市的头顶。
收摊儿后,马午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到正义街。他馋羊杂了。羊杂是皮城最有名的小吃,马午虽然不是皮城人,但和大多数皮城人一样好这口。当然,并不是每天吃,羊肉价格噌噌上蹿,羊杂也不甘落后,天天吃哪吃得起。马午每周吃一次,某些特殊的日子,会趁机犒劳自己一下。
那个晚上没什么特殊,马午只是馋了。如果非要寻出些不寻常,无非是比平日多收入了100元。还有就是回老家的赵玉琴回来了。不用掐指都算得出来,她走了11天,算得上是久别重逢。
马午常去的是老杨羊杂店,稍远了一些,其实也就隔两道街,骑三轮用不了10分钟。老杨羊杂店生意好,平时都得排队。马午不用排,他收摊儿晚,到羊杂店差不多就10点了,往往是最后一拨客人。比如那个晚上,除了角落的一对男女,再无他人。马午随便坐下,点了一碗羊杂两个烧饼。
像往常一样,马午埋下头,咬一口烧饼,就一口羊杂。不是什么大餐,但马午很享受。吃得也慢,不想囫囵吞枣地糟蹋了。吃到碗底,马午的目光被咬住,跳了几跳,然后,一动不动地盯住那块粉红的肺片。没错,肺片上趴着一只苍蝇。虽然已然变形,但马午还是识到它的真面目。马午在乡下生活多年,对这种东西实在太熟悉。偶尔掉到碗里,挑出去就是,并不当回事。可现在不同,他花钱买的羊杂,却吃出苍蝇,还是生意兴隆的老杨羊杂店。马午思量数秒,招手叫来服务员。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店都能吃出苍蝇,羊杂里有只苍蝇还不是正常?马午不想闹大,也不是能闹大的人,他吃过的亏够装几麻袋了。服务员低声说,你稍等,端起碗进了里间。片刻,一个中年男人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男人给马午道歉,说,晚上的单全免。你看行吗?男人脸上挂着适度的微笑。不但免了,还送了一碗,马午还能怎样?他不是寻衅滋事的主。
马午吃第二碗的时候,进来两个客人。马午瞥了瞥,也只是瞥了瞥,是两个男人。坐在马午左边靠后的位置。长相年龄,马午都没在意。白捡一碗羊杂,马午的心思都在这上面。
第二碗,马午吃得快了些。碗见底,他重重地打出一个嗝。嗝的声音过于响亮,他有些慌,忙扯了块餐巾纸,借拭嘴掩饰。马午离开时,服务员快步过来,让马午慢走,谢谢光临。声调非常悦耳,马午冲她笑笑,竟有些不好意思。
马午发动着三轮车,回头瞅瞅,刚才服务员还站在门口,此时门已经关上。马午想,女孩早盼着他离开了。
马午住在二环外,那里房租便宜。从羊杂店到家差不多50分钟。马午比往日开得快。第二碗让马午耽搁了20分钟,得补回来。当然晚一点也没什么,赵玉琴顶多责备他不着调。马午急于回去就是因为想赵玉琴。羊肉大补,两碗下肚,马午火烧火燎的。
从正义街拐到平安路上,走了也就几百米,后面传来鸣笛声,马午连同三轮被硕亮的光环罩住。马午放慢速度,往边上靠了靠,一辆面包车擦着三轮车驶过,吓马午一大跳。马午想司机准是个新手,不由得暗暗骂娘。对方似乎听到马午叫骂,面包车往右一拐,挡住了三轮车。接着三个人跳出来。马午心里咯噔一下,正欲堆上笑解释,大麻袋扣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马午叫了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拳。马午还欲挣扎,后背挨了一脚,整个人倒下去。对方极其利索,不等马午再反抗,就把马午塞进车。马午脸颊小腹同时挨了几拳,一个声音威胁,如果再叫,现在就把他的脑袋敲烂。
马午不再挣扎,也不再叫喊。他在车上,叫喊也没用,只会招来踢打。最初的恐惧过后,马午稍稍冷静了一些,虽然心仍怦怦乱跳。显然不是因为他骂了他们,他们就是冲他来的。他被绑了。电影里常有这样的场景,马午爱看电影,见得多了。可……那些被绑的人,要么是大老板要么是得罪了人,马午不过是卖炒货的,绑他能有什么油水?得罪人就更不可能,在市场里,马午脸都没和人红过。马午问他们是谁,又招来一脚,同时喝令马午闭嘴。马午就闭了。
嘴闭了,脑袋却更加闹腾。马午快速检索近来的事,试图能和晚上的遭遇搭上关系。想了一圈,没有任何结果。没油水,又没得罪过谁,他们干吗……马午脑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整个人筛糠一样抖起来。没错,一定是这样!炒货摊隔壁卖鸡蛋的王胖子经常讲,不法分子专门劫单行路人,割掉肾把人随便丢到什么地方。一对肾值好几万呢。马午没什么宝贝,唯一可夸耀的就是有一对好肾。四十几岁的人了,和毛头小伙没什么两样。可……除了赵玉琴,谁晓得他的肾好?他们怎么就盯上他了?
手机响了,肯定是赵玉琴打来的。马午的胳膊挨了一脚,然后一只手伸进来,把手机摸走,声音便断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把他拉到什么地方。车停住,那几个人拽出马午,半架半拖。就要动手了。一针麻药下去,他就是死猪一条。等他醒来,肾已经没了。他被丢在荒郊野外或某个废弃的桥洞下,待被发现,人已经咽气。这么个死法也实在窝囊。马午不知恐惧更多还是委屈更多,呜呜哭起来,拖架的人骂稀松货,不让马午出声。马午想反正逃不过死,索性放声大哭。后颈重重挨了一下。马午没有刚才那么听话,哭声更响。
凭感觉,马午知自己被带进了房间。他听到拖凳子的声音,接着被摁着坐下去。干吗不直接把他扔到床上?等操刀医生吗?马午的哭声小了些,他试图辨析出点什么。至于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几分钟后,马午听到脚步声,有人进来了。罩在马午身上的麻袋也被慢慢扯掉。
劈面而来的光刺疼马午的眼睛,他本能地闭了闭,又慌里慌张地睁开。若不是肩膀被死死摁着,他肯定会跳起来。距马午两三步远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马午竭力想看清男人的模样,可目光麻麻花花的。男人突然挥挥胳膊,说声错了。男人离去时骂了什么,显然不是骂马午。
马午再次被麻袋罩住,接着被塞到车上。
马午大致猜出端倪。男人是头儿,绑马午的是男人的手下。目标不是马午,他们认错人了。不是冲着他的肾来的。马午稍松一口气,随之的疑问让他的心又揪起来。这些人怎么处理他?马午想不会轻易放了他,毕竟他看到了些什么。可是,他看到什么呢?什么也没看到。想到这里,马午开始哀求。对方起先置之不理,之后狠狠踢马午一脚,喝令马午闭嘴,不然就把他扔河里。
车再次停下,一个声音警告马午管住舌头。马午保证后,对方扯掉罩在马午身上的麻袋,猛推一把,马午跌在路上。马午反应还算快,就势一翻,爬起来甩步便跑。怕他们反悔再把他摁回车上。穿过十字路口,惊魂未定的马午回过头。没看到面包车,又左右扫扫,方蹲下去,大口大口地喘。
街上不时有车辆驶过,马午确信没任何危险了,方直起腰。他认出自己所在的路叫自强路,往前就是平安路。他们还够意思,把他送回来了。
除了惊吓,他没损失什么,至于挨了几拳踢那几脚根本不算事儿。人活一世,谁没个沟沟坎坎?这个夜晚的遭遇无疑是马午的沟坎,他撞上,又幸运地躲过。换句话说,他捡回命,其实是撞了大运。
更让马午意外和惊喜的是,三轮车居然还在原地。日他娘,半夜吃糖包,闭着眼喊甜哩。
回到家天还未亮。马午怕惊醒赵玉琴,轻手轻脚的,没想到赵玉琴在黑暗里坐着。马午刚站定,灯突然亮了。马午吓一大跳,往后闪闪,腰撞到方桌,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马午及时扶住。马午叫,你干吗——?赵玉琴盯着马午,目光要刺到马午骨头里。而后没好气地说,我干吗?你说我干吗?马午定了定,向赵玉琴解释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没接听赵玉琴的电话。当然扯了谎。那一切已经过去,就当做了个噩梦。他一夜未归,这个女人担心了,绝不能再吓她。当然也没胆量说,管住舌头,必须的。他有祸事,自然会殃及赵玉琴。赵玉琴半信半疑,还欲问什么,马午开始动手动脚。赵玉琴象征性地推马午一把,说她困死了。马午死皮赖脸说,我吃了两碗羊杂,怎么也得用用啊。
二
马午的生活仍旧是原来的状态,没有任何变化。炒货摊儿依然是上午开张,夜晚收工,隔七八天到老杨羊杂店解次馋,一如过去放两勺辣椒。吃完羊杂,从正义街往东,到平安路南拐,直到二环外,路线都没有变。再没碰上乱事,马午不担惊也不受怕,仿佛之前不过是一场梦。
但马午又很清楚,他人没变,心却不一样了。究竟怎么不一样又说不清楚,反正有一点点不一样。那件事他忘了,但忘得不彻底,它就躲在身体的角落,像一粒砂子,也像一根刺,时不时硌着或扎着他。有时又像一缕烟雾,突然冒出来,待他慌忙寻找,又没了踪迹。
马午所在的市场不过一条200米的小街,中午和傍晚是最繁闹的两个时间段,其余时间顾客稀少,生意冷清。摊主有的聊天,有的玩手机,有的打牌。打牌要带钱的,不多,输赢不超过百元。若有顾客过来,将牌塞进兜里一溜小跑,完后三步并两步返回,似乎打牌才是正事。
马午从不打牌,消遣方式就是听王胖子胡侃。对面卖牛奶的罗小个儿夫妇也是王胖子的听众。罗小个儿女人不离店门,但马午知道她在听。有时别的摊主也会凑过来,那时,王胖子肯定在曝惊人的内幕或发布什么消息。店铺都是卷帘门,卷帘门升起来,整个市场都是通的,马午不听也不可能。
那个下午,两日没露面的王胖子讲述的是自己的经历。王胖子的三轮车碰了旁边的轿车,车主要王胖子赔偿500块钱,王胖子心脏病发作,当即躺在轿车底下,结果是车主倒赔王胖子500块钱。别人说王胖子你能啊,碰了人家的车还讹人家的钱,什么时候有了心脏病?王胖子骂,鬼才有心脏病,我不装病,那家伙能饶我?有人问王胖子,就不怕被识破?王胖子说,你以为他没数?他心里明白着呢。咱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咱不怕他怕。我也没想讹他,到那份上,不讹也不行了对吧?随后,王胖子掏出赔款,不无炫耀地抖了抖。
马午站在几米外,王胖子的话一字不落地掉进耳朵。王胖子白得500块钱,可与马午的遭遇比,实在太过平常。王胖子瞧出马午的冷淡,待众人散去,他凑过来,让马午帮着验验,那小子别是拿假币糊弄我吧。马午一张张捻过,淡淡道:是真的。王胖子说,这我就放心啦。马午便笑了笑。王胖子似乎瞧出马午的笑里藏了内容,问,怎么,你不相信?马午问,我信不信重要吗?王胖子说,当然重要,你不信,就是认为我说胡话。马午说,我信。王胖子摇头,老弟,你还是不信,我能瞧出来,你干吗不信?马午说,我当然相信,你要认为我不信我也没办法。王胖子追问,真相信?马午笑笑,这事还用这么较真?王胖子说,好吧。拍拍马午的胳膊。他转过身,马午又笑了笑。马午没和王胖子比过什么,各做各的生意,没什么可比的。那个下午,马午竟有了和王胖子比的意思。他不是故意不屑,不屑是自个儿冒出来的。
晚饭是排骨炖土豆,凉拌荞粉。马午收摊儿晚,让赵玉琴不要等。但赵玉琴总是等。饿得不行她就吃零食垫垫。赵玉琴在某小区打扫卫生,走得早,两人的早饭和午饭都吃不到一块儿,若晚饭再分开,就只有睡觉在一起了。马午也就由她。马午其实很受用。当然,马午对赵玉琴也不错,早就把她当成自个儿女人,一半收入都交她。她的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用钱地儿多。
平时一个菜,赵玉琴和马午都不是讲究的人,讲究得靠钱撑着。赵玉琴炖了排骨,拌了凉菜,还准备了啤酒。马午想了想,不是特别日子,就问赵玉琴,赵玉琴喜滋滋地让马午猜。马午说,咋?给你涨钱了?赵玉琴瞪大眼,见了怪物似的。马午笑笑,吓着你了?赵玉琴喘口气,说,你真吓到我了,咋什么你都知道?马午说,我厉害吧,哄我可不容易。马午不过信口胡扯,碰巧说中。赵玉琴说,涨了150块钱,从下月发。这是喜事,自然要庆贺。
两人都爱喝一口,当然是白酒。白酒买便宜的,也经喝。偶尔喝啤酒,也是一人一瓶。那个晚上赵玉琴竟然买了八瓶。马午说喝一半,给下次留点儿。可不大的工夫,八瓶酒就光了。
酒足饭饱,折腾一番,赵玉琴翻过身睡了,马午则打开电视。看电视是马午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少了这一环,睡觉都不踏实。马午看得杂,影视剧、歌舞表演、传奇故事,包括新闻,瞅上一阵儿,人就进去了。那天夜里,马午的魂没被电视勾走,脑里老是冒出王胖子那张脸。马午不由得哼了哼。他有理由也有资格哼这一声。此时他的不屑是故意的。
马午不是爱攀比的人,四十多年的人生都是看人脸色,实在没什么资本,意外的遭遇竟让他有了比拼的武器,尽管这武器不能伤人,不,示人都不可以,只是作为秘密而存在,但毕竟拥有,这意味他和别人已经不同。马午想起吴大嘴。吴大嘴是宋庄头号懦弱男人,老婆胡搞,吴大嘴家都不敢进,因为坐了一次牢,在村庄的地位立马不一样了,村主任都忌惮他三分。相比吴大嘴,马午的拥有不值一提,但谁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马午一阵战栗。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马午像往常一样趴着枕头看电视,怕影响赵玉琴,总是把音量调到最低。屋子不大,马午距电视屏幕也就两米左右。他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这点音量足够了。看的是关于调解的节目,一对亲兄妹因为争房产反目,各说各的理。插播广告,马午随便摁了遥控器,眼睛突然就硬了。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夜晚在他面前站着的人。愣了片刻,马午揉揉眼睛,再次睁开。他的目光不花,每一根都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似的。男人虽是坐着,马午仍能看出他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那个夜晚,马午没看清他的模样,并不是没有丝毫印象。模糊一些,印象还是有的。圆脸和平头,马午记忆中的男人就是这个样子。马午甚至还回忆起男人恼怒的表情。此时,男人突然挥挥胳膊,虽然面带微笑,但他挥胳膊的架势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马午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只觉口干舌燥,骨头爆响。他猛推赵玉琴一把,目光却仍然在电视上牢牢焊着,似乎一眨眼男人就会逃走。赵玉琴嗯唔一声,马午又推一把,用的是狠劲。赵玉琴终于醒了,支起半个身子问,天亮了?马午说,天亮还早着呢,我让你看……马午某根神经铮地响了一下。赵玉琴问,看什么?马午说,我的老乡上电视了。赵玉琴漫不经心地瞟一眼,说,上电视有什么稀罕,又不是你。
赵玉琴重新躺下去。马午抹抹脑门。其实脑门上什么也没有。
男人还在。马午嘘口气,轻轻往前探探,这样与男人的距离更近些。
男人看不到马午。或许马午坐他对面,他也认不出马午。但马午认出了他。马午已经冷静,重新和记忆对接了一下。没错,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男人正接受采访,男人对面的女主持人声音甜腻。听了一会儿,马午听明白了,这个叫郝总的男人援建了好几所小学,那些学校能抗八级以上地震。郝总还资助了许多贫困学生。接着女主持人把受郝总资助的学生代表请上来,一个大学生,一个小学生。年龄不同,声音不同,两人嘴巴里的郝总却是一样的。
马午不由得张大嘴巴。目光飘飘忽忽,像寒风中的炊烟。郝总的脸变得模糊,马午怎么也看不清了。郝总又说了什么,马午再没听进去。
马午再抬起头,屏幕上一对古装男女正在打斗。瞅瞅时间,三点多了。忙关掉电视。
马午的脑袋里像跑着火车,轰隆隆的,任怎么努力也合不上眼睛。那个夜晚再次飘出来,像慢镜头。也许认错了,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他当时目光又花又乱,看得不是那么真切。几秒钟的记忆哪说得准?男人的所作所为和郝总搭不上任何关系。郝总——虽然马午还不完全了解他,但以马午的经验和推断,他不会干那种勾当。暗算绑架可不就是勾当?郝总敢在电视露脸,也是清白的证明。若心里揣了鬼,肯定都遮遮掩掩的。哪会这么愚蠢?
马午揉捏着麻木的脸,有些失落,也有些窝火。像被人算计了,窝火的同时又生出些许不甘。于是又在脑里过了一遍,又过一遍。结果把自己给推翻了。那个夜晚面对马午的男人应该是所谓的郝总。虽然马午彼时目光麻花,看得不真切,但他记得男人的轮廓,记得他挥胳膊的动作。俗话说,画虎难画骨,一个人干这样的事,未必就不能干那样的事。比如宋庄的村主任白天还算有人样儿,夜晚就露出真面目,公狗一样乱窜。对于某些人,鬼是不存在的,即使揣了再大的鬼。说鬼是鬼,说别的就是别的。
马午在是与不是之间反复推敲,直到天亮也未彻底敲定。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郝总与男人是同一个人,但也不能彻底否定,只能说可能是。而且很可能。
赵玉琴呵欠连天地穿衣服,马午说头疼得厉害,问家里有没有止痛片。赵玉琴问,感冒了?然后摸摸马午的脑门。马午说,可能没睡好。赵玉琴骂,该,再半夜不睡。马午说,你快找找。赵玉琴翻找半天,找出一板感冒胶囊。马午说,胶囊也行。马午吞下去,赵玉琴催促马午起床,自个儿去买药。药店在老远的地方,她买药再送回来就误了上班。马午说,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赵玉琴问,真没事?要不我请假?马午说,请什么假?我又不是豆腐渣。
可能是三粒胶囊起了作用,赵玉琴走后不久,马午渐渐昏沉。一觉醒来已经中午。马午急急忙忙爬起来,胡子都没刮就往市场赶。马午暗骂自己,胡鸡巴想,耽误生意。
三
马午更爱看电视了,就连和赵玉琴做那种事,也得先把电视打开。马午只想顺便听听,可电视一响,目光就时不时往那儿瞟。这一分心,马午就不专注了,有些应付差事,像交公粮掺了假。赵玉琴不大高兴,问他喜欢电视还是喜欢她。马午说,当然喜欢你,我天天搂你睡,什么时候搂过电视?赵玉琴说,你搂着我,心却不在我身上。马午说,我整个人都在你身上,心还能飞了?赵玉琴就骂他,让他关掉。马午说,唱歌没个伴舞的,显得孤单。赵玉琴说,我不要伴舞,我要独唱。马午说,独唱多没劲,听说有钱人边弄边看光盘。不是马午胡编,王胖子讲过。赵玉琴推马午一把,问马午关不关。马午见赵玉琴生气了,便跳起来关掉。完事马上把电视打开。赵玉琴不解,问电视里有金还是有银。马午说,没金也没银,就是想看看别人咋活。赵玉琴说,别人咋活跟你也没关系,你就是把脑袋伸进去,你还是你。马午说,就当看戏么,我从小就是戏迷。赵玉琴哼道,不对啊,你原来也爱看,可没这么当紧。马午拍拍脑袋,这么说,我脑子有问题了?
又一日,马午钻赵玉琴被窝,赵玉琴拽着被角不让。马午知她抵触的原因,赶紧把电视关掉。赵玉琴仍不松手。马午边突进边说,你不解恨,我把电视砸了吧。没料赵玉琴竟顺着说,那就砸了吧。马午愣了一下,四处扫扫,操起赵玉琴的水杯,不锈钢的,赵玉琴每天都带着。马午举举又放下,说,砸了怪可惜的,你明儿找个收家电的,处理掉吧。赵玉琴说,我不处理,要卖你自己卖,反正电视是你的。马午说,明儿就把这狗日的卖了,这玩意儿要是个女的,现在就抽它俩嘴巴子。赵玉琴笑骂,谁信?要是女的,你才舍不得呢。马午趁机突破赵玉琴的防线。
马午很卖力气。赵玉琴满意了,政策才有可能宽大。马午没有贸然行动,等了五分钟,又等了五分钟,想借着喝水打开电视。赵玉琴突然说,咱俩分了吧。马午怔了怔,挂着笑问,就因为这个第三者?赵玉琴说,限我几天时间,租了房我就搬走。马午看出赵玉琴不是开玩笑,说,我讲了明儿就卖,你等不及我现在就搬到门口。赵玉琴摇头,不关电视的事。马午大声道,不关电视的事,那关谁的事?赵玉琴说,你别嚷嚷,我不经吓。马午喉咙干得要命,跳下地灌了一通凉水,放缓语气,你要走我不拴你,总得说个缘由吧。赵玉琴说,没缘由。马午说,我不信。赵玉琴问,那你告诉我,你从电视里瞅什么?马午说,不是讲了吗?赵玉琴说,不对,你肯定有事。这阵子你整个人都变了。马午说,咋?我变凶了还是变狠了?赵玉琴说,我说不上来,反正跟原来不一样,我不踏实。马午没想到在赵玉琴眼里,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变化。静了几分钟,说,我咋没觉得?我身上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物件——马午突然莫名地慌,我还是我,当然,我挣钱不多,这辈子没挣大钱的可能了,若你有了好主,我不拦你。只是,你痛痛快快告诉我,别绕来绕去打哑谜。赵玉琴说,你想多了,好主?就我这模样,你是嘲笑我吧?马午叫,谁说的?你就是我的八仙女。赵玉琴不解,怎么跑出个八仙女?马午说,七仙女的姐姐嘛,可不就是八仙女?赵玉琴骂,少胡扯,跟你说正事呢。马午道,我说的就是正事啊,还是那句话,你要走我拴不住你,不过,缓缓可以吧?死刑还能缓期执行呢,你得给我个缓刑期。赵玉琴盯他一会儿,说,我困了。马午很识相地闭嘴。
和赵玉琴一起六年多了,马午第一次没开电视。表面是电视惹的祸。马午知道不是。马午以为自己的变化就那么一点点,没想到赵玉琴竟然看出来了。赵玉琴说分,不是很坚决,但也并非戏言。毕竟只是同居。宋庄管这种关系叫搭伙计,说散就散的。虽然是搭伙计,可六年过下来,和夫妻没什么两样。赵玉琴水桶腰,长相一般,不说撒进人群,就是三个女人站一起也显不出她来。但这恰恰是赵玉琴的优点。她实用,里外都实用。实用又懂得疼人,马午是真的舍不得她走。
与以往不同,马午现在看电视的意图很明确。还想看到郝总。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马午终是没谱,想进一步核实验证。现在想想,是又如何?他敢去报警吗?再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就算敢,又能把那个人怎样呢?也许一根汗毛都伤不着,而他没准会引祸上身。
算了,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他吃过折腾的苦,不能乱折腾了。
市场就有收家电的。次日,马午出门就将电视机搬到三轮车上。和赵玉琴说卖掉并不是当真,想了一夜,马午下了决心。卖掉就不用再看,什么郝总白总,关他鸟事?
收购点老板出价一百,马午以为老板说笑,再问还是一百。你以为和你的炒货一样,新旧可以掺在一起,这掺不得。一个市场,叫不出名字,但彼此都熟。马午说,话不能随便说,我从来不掺旧的。老板说,咱不讨论这个,你卖不卖吧?马午说再考虑考虑。
傍晚,赵玉琴打来电话,问电视哪儿去了。马午说,卖掉了。赵玉琴追问,真卖了?马午瞅瞅角落,说,有你就够了,我以后再也不看了。赵玉琴问,卖了多少钱?马午一说,赵玉琴急了,我不过说说,你咋话都听不懂了?赵玉琴让马午赎回来,必须赎回来。马午说,我试试吧。赵玉琴说,什么叫试试,赎不回来你就别进门了。
马午又可以看电视了。他小心了许多,尽量不影响赵玉琴。
马午发誓不再寻郝总的身影,但当他来回变换频道时,他明白,并没有彻底死心。只是没那么强烈,只是掩埋得更深。因为揣了这样的念头,总是不能控制看电视的时间。睡得晚难免起得晚,那天赶到市场,竟然过了中午,满市场也没几个人,更不要说买炒货的了。马午暗骂自己混账。
王胖子问马午是不是在别处还有营生。马午摇头。王胖子说,你肯定有,不然就不会这个样子。马午问,我哪个样子?王胖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心里明白。马午说,我明白个屌,你别乱猜。王胖子往前探探,压低声音,这年头挣钱门道不好找,你交了什么好运?马午嗤一声,狗屁门道。王胖子说,东头卖鸭架的老汉你记得吧,赶上拆迁,得了100万呢。难怪这阵子没见到老汉。马午想,100万,得数几天啊!王胖子说,人不可貌相,打死你你也想不到,老汉成了市场最有钱的主。马午说,想不到的事多呢。王胖子抓把瓜子,马兄弟,这话底气足,你是和原来不一样了。马午没说话,但表情带出了烦。
整个下午,马午除了回答顾客,基本哑着。他不想说,也懒得听,但王胖子声音高,不听都不行。马午厌烦到极点。他不能堵王胖子的嘴,王胖子在讲副市长自杀的内幕。那和他没任何关系。耗到七点,正是市场最繁闹的时候,马午却拉下卷帘门。王胖子问马午咋这么早关门。马午答,有事。王胖子还要问什么,马午已经转身。
马午像揣了心事,可细想想,有什么心事呢?没有,不过是有些烦。他的烦表面与王胖子有关,但真要追根儿,和王胖子一点儿都搭不着。
到了十字路口,明明是红灯,鬼使神差的,他反加快速度,差点与左侧驶来的轿车撞上。司机踩了急刹车,嘎声极响。没撞上,马午却惊出一身冷汗。司机伸头喝斥,马午没敢回应,低头开溜。直到进屋,心还在狂跳。
赵玉琴问马午怎么了,马午说,没怎么。赵玉琴说,没怎么回来这么早,你脸色不对,到底怎么了?马午说,老觉得头晕,就提前回来了。赵玉琴问,感冒了?马午说,也不知是不是感冒,反正就是头晕。赵玉琴找出感冒胶囊,马午说,先躺躺,躺一会儿兴许就没事了。赵玉琴说,就算不是感冒,吃了也没坏处。马午说,咋没坏处?专家说滥用药等于服毒。赵玉琴说,专家就爱胡说八道,尽听专家的就得勒住脖子。马午说,那是假专家,真专家不胡说的。赵玉琴说,马午要能识别真假专家,就不用卖炒货了。争执半天,赵玉琴突然叫,你不是头晕吗?咋嘴这么有劲?马午怔了怔,嘻笑道,看见你我就说不出的有劲。
马午最终妥协,吃了三粒感冒胶囊。睡了一觉,吃了两碗面条。赵玉琴问马午好点没有,马午说好多了。赵玉琴让马午去医院查查,头晕不是好病。马午说,我又不是纸糊的,上什么医院?赵玉琴说,你前几天头疼,现在又晕,还是查查好,有病早治,别拖。马午不去,花那冤枉钱还不如买两只鸡炖炖。赵玉琴说,我话是撂这儿了,听不听在你。
到了早上,赵玉琴又坚决了,还要陪马午去医院。马午说,都讲医院黑,没病也得剐三刀,咱受那个罪干吗?赵玉琴说我后半辈子还指望你呢。马午心底泛起一阵潮。去医院就是在乎赵玉琴,不去医院自然是不把赵玉琴当回事。马午拗不过赵玉琴的逻辑,也不忍拗。
进医院就不由马午了。验了血,还拍了片子。拍片子马午想得通,验血又有什么必要?医生懒得答他,马午躺在那里算着花销,心疼得直缩。血和片子都没问题,医生还是开了三瓶晕眩宁。马午说,药就不吃了吧。赵玉琴说,大的都花了,三瓶药几个钱?
从第一医院出来,马午看到斜对面电视台的高楼,心忽然一动。
四
两天后的上午,马午揣了100块钱来到电视台。思前想后,马午还是决定核实一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揣着,可能真会落下病。节目是电视台制作的,重看只能到这儿了。如果电视台拷盘带给马午就更好。马午宁愿花点钱。
那个脸颊黑红的保安拦住马午,说什么也不让进。除非马午要见的人打电话下来。马午没有认识的人,怎么可能打电话?马午赔着笑,兄弟高抬贵手,我真有重要的事。保安斜视着天空,似乎马午根本不存在。马午以为保安默许了,这叫睁只眼闭只眼,便感激地说声谢谢。刚迈两步,保安猛揪住他的胳膊,喝道,没长耳朵还是听不懂人话?马午不解道,不是你让我进的吗?保安冷着脸,谁让你进了?马午呼哧着,不就个看门的吗?有什么了不起?保安正要说什么,一辆红色轿车在门口停住,保安跑过去。司机摇下玻璃,保安只看一眼,不,半眼也不到,便跑至岗亭摁了机关。栏杆缓缓抬起。保安的腰突然缩短了,脸上的笑像烂掉的西瓜,大片大片往下掉。
栏杆一落,保安的腰又伸长了,脸也板结成一坨。马午暗暗骂娘,到前面的商店买了盒紫钻。保安瞪着马午,仿佛马午是恐怖分子。马午把烟极快地塞到保安兜里。保安说,没用的,别动歪脑子,想收买我?马午贴住保安,我真有熟人在里面,你就高抬贵手,我说句话就出来。保安斜视马午几秒,挥挥手。马午生怕保安反悔,比兔子蹿得还快。
马午没想到大楼还有保安。楼口的保安年龄稍长,态度也好,说,要么有证件,要么节目组下来带他,若他违规放马午进,就得滚蛋回家。保安没撵马午,说马午可以在门口等,等到下班都可以。马午磨蹭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突破。白跑一趟,还搭进一盒烟。
回到市场已经中午了。马午饥肠辘辘,刚刚升起卷帘门,王胖子便凑过来,问马午是不是要把炒货摊儿转手。马午说,没有啊,转了手我喝西北风去?王胖子嘿一声,说他瞧出来马午不把炒货摊儿放眼里了。打探隐私是王胖子的嗜好,这家伙显然想从马午嘴里套点儿料。他盯上马午,马午很反感,又不能过分冷漠,毕竟是邻居。他问王胖子吃过没有。王胖子说刚吃一碗板面。马午说我也来碗板面,趁机甩脱王胖子。
听到王胖子和顾客争执,马午竟有种痛快的感觉。王胖子卖的鸡蛋分两种,普通鸡蛋和柴鸡蛋。柴鸡蛋的价格比普通鸡蛋高出许多。王胖子卖的柴鸡蛋并不完全是从供货商那里进的,也有自己收购的。这年头礼品花样多,除了钱卡,名贵烟酒和名牌物品,土特产也是其中的一项,比如柴鸡蛋。市场有收名烟名酒的,也有王胖子这样专收鸡蛋的。鸡蛋放的时间久了,蛋黄和蛋清混在一起,顾客和王胖子争执的缘由大抵如此。顾客要退货,王胖子不退。
若以往遇到类似的事,马午能劝就劝,绝不袖手旁观,更不会幸灾乐祸。王胖子没得罪马午,但王胖子对马午“异常”的发现让马午不快,也让马午不安。那是他的秘密,赵玉琴他都不告诉,王胖子有什么资格打探?
争执在罗小个儿的劝说下化解了。顾客一走,王胖子便又开始曝内幕,还是关于自杀的副市长。副市长有六个情妇。王胖子的声音忽高忽低,马午都听清了。王胖子在给副市长算房事账,加上老婆共七个女人,就算吃壮阳药,那方面也够厉害的。他的肾要是割下来一定卖个大价钱。
马午没料王胖子最后拐这么大个弯儿。而马午也受了惊似的,差点跳起来。良久,他缓缓坐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
无论王胖子讲什么,没人追问内容的真实与可靠。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不过生活中的作料。偶有质疑,也不是真的。马午也如此。那天,马午不禁联想起自己的遭遇。在旁人看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个世界每天上演着疯狂,他那点事充其量是个小水泡。只有对于他自己,那不是小水泡。他形容不出那是什么,但绝不是小水泡。
王胖子过来抓瓜子,马午忍了半天,终是问出来。王胖子边嗑边问,怎么?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整个市场就你不信。马午说,没有不相信,只是奇怪他咋知道得这么清楚。王胖子说,信不信由你,别忘了,我的外甥是记者。马午知道王胖子有个当记者的外甥,王胖子爱看皮城晚报,也是这个缘故。马午突然想到什么。也许,王胖子的外甥可以帮到他。
马午没请过王胖子,王胖子也没请过马午。虽然摊位挨着,但没有深交。
马午说晚上想和王胖子坐坐,王胖子眼睛瞪得比灯笼大,请我?马午说,早收一会儿,西街有个爆肚馆。王胖子眼睛慢慢缩回,几近眯缝,然后问马午是不是发烧了。马午笑笑,说,你讲得这么夸张,不就一顿饭么,至于吗?王胖子嘿嘿几声,无功不受禄,我没帮过你,你干吗请我?王胖子过于精明了,马午只好说,有些事拿不准,想请王胖子出出主意。王胖子这才答应,说早想和马午唠唠了。
坐下马午就后悔了。地儿选得不好。马午知道这家爆肚馆,没想到一盘爆肚38元,比羊肉还贵。又没隔间,桌与桌挨得近,说个什么话左右都听得见。还有他意识到自己在冒险。但已经坐下,再离开也不可能。菜贵,一顿还是掏得起,至于说什么话,还不是由自个儿?
王胖子能说也能喝,两人各倒一杯白酒,马午尚未喝到一半,王胖子已经见底儿。也不用马午倒,自己满上,然后把瓶里剩那一点儿倒给马午。王胖子喝了酒,彻底成了话痨,马午针尖也插不进去。马午边听边扫视王胖子的酒杯,照这个速度,很快就喝完了。马午倒不是舍不得要两瓶,王胖子毕竟50多岁的人了,也开着三轮,他替王胖子担心。王胖子喝完最后一滴,马午忙说,咱俩就这一瓶吧,小心查住。王胖子说,白酒肯定不喝了。马午招手让服务员上两瓶啤酒。王胖子探过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逮住别人的酒往死喝?马午说,哪里。王胖子说,那就上四瓶,一人两瓶,我喝酒有个毛病,要么不喝要么喝透,喝透一次半月不用沾酒。马午说,我是担心……王胖子挥挥手,放心,我身体赶不上副市长,也好着呢,咱是没条件,有条件养四五个不成问题。他妈的,这世界就这样,有撑死的有饿死的。
终于逮住说话机会,马午道出自己的意思。王胖子马上仰了腰,目光也晃起来,别看他是个记者,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马午掬了笑,所以才让王哥帮忙啊。王胖子说,忙是可以帮,但要看马午什么事。马午晓得王胖子打什么主意,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王胖子说,你自己都讲不清,我咋跟外甥开口?马午说,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算了,来,喝酒吧。王胖子放下酒杯,似乎下什么重要的决心,眉头皱了又皱,然后说,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他,别的我可不管。马午要的就是这个话,他才不要王胖子管呢。
第三天清早,马午在报社门口见到王胖子的外甥。说了没两句,记者便开始接电话。刚挂断又有人打进来。马午只好旁边候着。记者中等个儿,长相普通,一会儿说标准话,一会儿叽里咕噜像外国话,但马午知道不是,他听到一个[求]字。在叽咕中,那个音极其突兀,马午听得明明白白。马午吃了一惊,在他想象中,记者神通广大,有文化,咋也说脏话?
马午不晓得记者接了几个电话。那一阵子,马午脑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记者再次站到马午面前让马午说的时候,马午竟然愣愣的。记者颇不耐烦,你倒是说啊,什么事?就在这当口,马午看到记者的相貌并不普通,鼻子和嘴巴闹别扭似的往两个方向拽。马午又惊一跳,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记者生气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还忙着呢。马午嗝了一声,要说的话突然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早上出门揣了200块钱,惶急之中,他掏出钱往记者兜里塞。记者羞怒地推马午一把,大步往里走。马午顿了顿快步跟上。记者猛地立住,你跟我干吗?马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叫,我想起来了。记者劈雷一样爆出一个音:说!
马午竭力说得短一些,可那些话拉拉扯扯,怎么也砍不断。意外的是,记者没有打断,脸上翻卷的不耐烦渐渐消散。马午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说了很多。记者审视片刻,说,你随我来。
马午跟在记者身后走进12层的小会议室。记者给马午用纸杯接了水,和善地笑笑,叫马午不要紧张,他听清了一些,也有一些没听懂。既然马午找他,他就得把来龙去脉弄清楚。
记者问,你叫马午?
马午嗯一声。
记者问,在市场卖炒货?
马午嗯一声。
记者问,你在找一个人,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了,知道别人叫他郝总?
马午稍一犹豫,点点头,马上改口,可能……我不能肯定。
记者问,你找我,就是帮你拷盘带,还想知道郝总在什么地方就职?
马午说,是呢。
记者说,有个关键的地方你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找他?
马午受了重击,猛地缩缩肩,避开记者的目光。
记者说,你想让我帮忙,可以,但我得知道怎么回事。
马午垂下头,他不能说。不敢说。
记者说,如果是你个人的秘密,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就不该找我。
马午说,算不上秘密,只是……
记者说,他是老总,你是卖炒货的,你和他之间肯定有什么故事对不对?不说也罢,但我帮不上你。不过,你这吞吞吐吐的倒让我产生了兴趣。干我们这行的,只要有一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只要我想。
马午说,他救过我。
记者的鼻子和嘴巴往相反的方向拽了拽,很快归位。救过你?怎么回事?
马午也没料自己会这样说。话说出口,他突然愣住。不只是牛头马尾扯不上,整个黑白颠倒。或许是记者的顺藤摸瓜让他恐惧,而恐惧让他的大脑和嘴巴往相反的地方跑。他被记者传染了。面对记者的追问,马午挤牙膏似的往外挤。说几句就停住,耗费多大体力似的。记者肯定觉出马午在撒谎,如果记者冷笑着打断或制止,马午求之不得,但记者没有制止,反帮着马午往外挤。马午整个人就是一袋瘪下去的牙膏,而记者死死掐住,一遍又一遍地捋。
马午再次停住,后背已然湿透。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记者。
记者问,热吗?
马午说,有点儿。
记者问,你告诉过别人吗?
马午摇头。
记者说,我会帮你,从现在起,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马午说,我看看带就行。
记者递给马午一张名片,记者的名字极其响亮:杜青天。
五
出报社大楼马午就后悔了。不该那么说的。宋庄有句骂人的狠话,明明吃了屎却抹个油嘴唇。说郝总的人绑他,没那个胆子,况且没铁证。可也不能……咋就……救了他?简直是扯鸡巴蛋。
既然说了,也舔不回去。马午只想再看一遍节目,没啥目的,若杜青天帮了他,那自然好。不帮或帮不上,马午就此作罢。彻底忘掉,汤汤水水都忘掉。如此一想,马午心口的石块似乎小了些,但呼吸仍不顺畅。
王胖子常在马午的摊上叼东西,今儿捏几粒花生,明儿抓一把瓜子。王胖子有这毛病,水果摊糕点摊也是他光顾的地方。王胖子自己的摊也敞着,可生鸡蛋塞不到嘴巴里,揣兜里难看。现在帮了马午的忙,王胖子像炒货摊半个主人,不只自己抓,还给别人。马午说不出的厌烦,又不好在脸上露出来,毕竟搭了王胖子的人情。人情也是要还的。人情最难还清。于是,王胖子再抓的时候,马午舀起一勺装进袋里,丢给王胖子。王胖子稍显意外,这多不好意思?嘴上不好意思,手却稳稳拎起。一个下午,王胖子再没当副主人。只是当副主人也就罢了,王胖子贼心不死,时刻想着往马午肠子里钻。对杜青天胡说八道算个意外,马午绝不会让王胖子嗅见。在马午潜意识中,杜青天虽然狠劲挤牙膏,还是比王胖子可靠。王胖子就一粗人,捡半块豆腐也会添油加醋熬半锅汤,和他外甥不在一个档次上。
当天回家的路上,马午便接到杜青天的电话,让他明早过去。马午问搞到没有,杜青天没正面回答,只讲你过来就是。
马午起个大早,赶到报社还不到上班时候。马午买张煎饼,靠在门外的树上,边吃边等。马午猜杜青天搞到带了,他打算给杜青天200块钱。看一场电影六十,二百相当于看三场电影。算是对杜青天的酬谢。钱不多,但就杜青天帮的这个忙,也该够了。马午盘算着,若杜青天开口索要,再加点也行。他也准备了。但马午不会由着他狮子大张口。杜青天要宰他,那就失算了。马午想该事先和杜青天说说价,这样不至于心里没数。昨儿脑袋爆了一样,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杜青天夹着公文包,匆匆赶过来。马午弹丸一样射起。杜青天被惊着,眉头紧皱,看马午的眼神带着厌嫌。马午忙叫声杜记者,看到杜青天另一只手拎着食品袋,便去接。杜青天甩开,连声说不用。马午仍盯着袋子,试图争夺。王胖子讲某个县长的秘书和司机为争夺给县长拎水杯的权利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夺杯子不就是和县长套近乎吗?马午没当过司机也没当过秘书,也不知自己的悟性哪来的。但杜青天走得快,马午试了两次终是放弃。
杜青天把马午带到上次见面的小房间。马午急不可待地问,弄到了?杜青天没回答,说先坐,我去去就来。几分钟后,杜青天拎着电脑上来。马午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突然想到什么,马午拦住杜青天,问多少钱。杜青天似乎有点愣,马午只好说明确了。杜青天很生气的样子,谁和你要钱了?马午忙着解释,杜青天更生气了,你看不看?不看我拎走了。马午慌忙道,我看,只是……杜青天打断,少废话。
时隔数日,马午再次见到郝总。这次和郝总挨得更近,郝总的嘴巴鼻子甚至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郝总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水汽,每个字都像算盘珠子,珠子和珠子击碰着,又脆又响。笑的时候,郝总的声音则是另一个样,浸了过多的水,四处飞溅。
郝总和那个夜晚的男人再次重叠在一起。没错,就是他。郝总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郝总。虽然那个夜晚郝总说了仅仅几个字,但一样是算盘珠子。
马午的眼睛一会儿瞪大,一会儿眯成缝儿,脑里则是一片嘈杂。
马午忘了杜青天,好半天,才记起记者就在身边。马午回过头,杜青天嘴巴嚼着,目光探针一般戳着马午。杜青天像马午一样,吃的是煎饼,喝的也是豆浆。豆浆也是一次性软杯,不经捏。这个发现未免让马午失望。杜青天和马午是两个世界的,杜青天应该吃点儿别的。杜青天终于吃完,嘴角沾了点什么,他似乎要找东西擦拭,翻了两下没翻着,便用手抹了抹。失望的马午却因杜青天抹嘴巴的动作生出几分亲近。如果杜青天不要钱,就请他吃个饭。
是他吗?杜青天问。
马午点头。
杜青天脸上似乎有什么闪过,马午没看清。
杜青天追问,你确定?
马午再次点头。终于弄清了,郝总果然和宋庄的村主任一个德性,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可……弄清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村主任马午都惹不起,又能把郝总怎样?鹌鹑蛋撞石头,结果想都不用想。
杜青天递给马午一张打印的纸,上面是郝总的个人资料。郝总的全名、公司、兴趣、业绩,清清楚楚。从头看到尾,马午的心更凉了。
你确定他救了你?杜青天再次问。
没……他……没……马午的嘴唇极其僵硬。
杜青天声音突然提高,你说什么?逗我玩是不?
马午觉出杜青天的怒气,慌道,我……没有……
杜青天从公文包掏出笔。轻轻一触,马午便听到自己摇摇摇晃晃的声音。那是他的口供,赖不掉的。马午脑门的汗顿时流下来。
杜青天却笑了,你这个人挺有意思。
马午跟着咧咧嘴,有些虚,别听我胡说八道。
杜青天刺住马午,你很紧张?
马午摇头,我不紧张。
杜青天问,你很害怕?
马午说,我不害怕。
杜青天问,你干吗害怕呢?
马午强调,我没有害怕。
杜青天说,不,你显然害怕。我很好奇,一个救你的人,你干吗怕他?
马午站起来,杜记者,我得走了。
杜青天拦住马午,我不是猴,你也不想当耍猴的对不对?你得回答几个问题。
马午只好坐下。
杜青天倒杯水给马午,来,润润嗓子。你和他什么关系?
马午连连否认,没……没关系。
杜青天说,不可能没关系,没关系你就不会找我对不对?如果不只是他救你那么简单,你和他之间肯定有别的故事。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你能和他搭上关系,很不寻常。提供新闻线索,社里有奖励,几十到几百,你不想挣这个钱?
马午垂下头,我不挣。
杜青天说,就算不挣,你也得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马午带了些违拗,杜记者,你怎么不像记者倒像警察。
杜青天轻轻一笑,你说对了,记者就是警察,只是分工不同。你不找我也就罢了,你找了我,往我脑袋里喷了一团雾,说没事了,和我拜拜,那怎么可能?你得给我个说法。
马午不清楚杜青天是记者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喜欢死缠烂打。还不说不行,不说不可了?
杜青天说,你要忘了什么,可以再想想,改天我去市场找你。马午生怕杜青天看到自己的紧张,不由得窥他一眼。恰被杜青天捕到。
杜青天问,你和他之间的秘密不可告人?
马午猛一抽搐,没……没有,就是……他确实救过我。
杜青天问,你确定他就是救你的那个人?
马午点点头。别无选择,还能怎么说呢?
杜青天问,开始说救了你,后来又想否认,你似乎害怕提起。他救了你,你为什么怕呢?
马午的汗再次流下。
杜青天递块纸巾给他,别紧张,我就是和你聊聊,职业病,没办法。
马午冲杜青天笑笑,心里却暗暗骂娘。这是聊吗?比逼供差不到哪儿去。
杜青天问,告诉我,你怕什么?
马午说,把我送到医院,他就走了。他……垫了钱。马午豁出去了。一个谎是撒,两个谎也是撒。
杜青天问,多少?
马午说,五百。
杜青天审视马午一会儿,你想还他?
马午点头。
杜青天像钻到马午脑子里,所以,你苦苦寻找他?
马午点头。
杜青天说,当你终于找到他,又有点儿后悔,他这么有钱,你不想还了是不?
马午几乎跳起来,不,不是。
杜青天直视着马午,你就是这样,除此,还有别的理由吗?
马午犯了会儿呆,脑袋耷拉下去,逻辑严丝合缝,马午难以抵赖。也不想再抵赖,这样的说法总比说出真相让他踏实。
杜青天说,你不是不记恩的人,不然就不会寻找了。你后来的想法当然不对,但我能理解。其实,每个人都有私欲,我也不例外。这没什么,关键最终的选择是什么。
马午问,我能走了吗?
杜青天说,没什么可耻的,这很正常,你是一个真实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还他?
马午怔住,真忘了这个茬儿。郝总垫了钱,自然要还人家的。
杜青天问,不想还?
马午说,不,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
杜青天笑了,带了几分诡异,别急着还,你再想想。
六
晚饭是面条,白菜肉丝卤。忙了一天,马午饿透了,不只是饿,整个人都被掏空了,鞋来不及换就坐在桌边。赵玉琴是西北人,擅做面条,尤其手擀面,又细又筋道。马午过去不怎么爱吃面,和赵玉琴一起后,对面条有了格外的偏好。
吃了两口,马午却皱起眉,问赵玉琴是不是放姜了?赵玉琴哎呀一声,说让主管训了一顿,脑子还没转过弯儿。马午爱吃辣椒,却不爱吃姜,晚上吃姜也不好,早吃姜暖胃肠,晚吃姜赛砒霜。马午说过几次,赵玉琴就不再放。那晚赵玉琴不但放了,还放了很多,马午当然恼火。赵玉琴作了解释,马午仍不痛快。可能正是赵玉琴的检讨,助推了马午的不满。马午耷拉下脸,讲过几次了,怎么不长记性?赵玉琴不解道,不就放几片姜么,还能毒死你?如果马午就此闭嘴,也就没事了。马午其实夹起一筷子面条,本想塞住嘴的,可鬼使神差的,他又反驳,这是几片姜的事么?赵玉琴揪住话头,问马午什么意思。马午说,你清楚。赵玉琴说,不清楚,非要马午说清楚。马午眼看赵玉琴的火拱起来,埋下头不想再说。赵玉琴夺下马午的筷子让马午说。马午说,我饿了。赵玉琴压住马午抓筷子的手。马午压着火气,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赵玉琴极其干脆,不让!马午没控制住,腾地立起,同时掀了桌子。一碗面扣在赵玉琴怀里,赵玉琴哎呀一声,往后突跳。马午慌了,扑过去抓赵玉琴的衣襟,赵玉琴重重抵他一肘子。
赵玉琴换衣服,马午围着她赔不是。赵玉琴一言不发,脸冷得像冰挂。她的肚皮烫红了,但无大碍,马午略略松口气,但还是劝她去医院。赵玉琴仍旧不搭理,马午就拽她,她猛一甩。马午立在一旁,说些寡话。暗暗骂自己混蛋,让杜青天整蛊了,跟赵玉琴撒什么气?
赵玉琴从床下拽出平常放零碎的鞋盒,又去抱被褥。马午看出她要离开,急了,问她去哪里。赵玉琴说,我去哪里不关你的事。马午挡在门口,说,我错了,我嘴巴贱。赵玉琴叫他走开。马午说,我错了,你浇我一杯开水好不?赵玉琴说,你别拦我,我不想跟你拉扯。马午说,要走也得天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赵玉琴不让他管,马午说不管哪行。赵玉琴问他是她什么人。马午说,你男人啊。赵玉琴呸一声,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认你了。让开!让不让?
马午稍一闪,赵玉琴挤出去。黑天半夜的,马午当然不放心,随后追出去。一个骑着电动自行车,一个骑着电动三轮。马午与赵玉琴并行一段,叫她把行李搁他车上。赵玉琴不理,马午便放慢速度跟在后面。
中途,赵玉琴的行李掉在路上,马午拾捡起要放到三轮车上。赵玉琴不让,两人正争夺着,一辆警车停在旁边。警察问怎么回事,赵玉琴说这个人抢我东西。警察本来在车上坐着,听到赵玉琴的话便下来了。马午突然慌了,拽得更紧,一旦松开就说不清了。马午赔着笑,说和赵玉琴是两口子,吵架了。赵玉琴说,鬼才和你两口子。赵玉琴不像刚才那么恼怒,警察简单询问过,警告一番便离开了。马午向赵玉琴投去感激的一瞥,正要说软话,赵玉琴跺他一脚,把被褥夺过去。
马午随赵玉琴来到她干活的小区,明白她要住哪里了。地下室有工作间,其实就是换衣服的地方。只有几把椅子,没桌没床。马午问,你要睡地上吗?赵玉琴不言,将竖在墙侧的纸箱铺在地上,把行李丢上去,便推马午走。马午说,你这样不行,一夜就能睡坏腰。赵玉琴仍不言语,动作越发硬了。马午说,我陪你吧,这黑洞洞的,你一个人不怕?赵玉琴猛推一把,马午跌出门外。
马午在门口蹲了大半天。今天是别指望赵玉琴随他回去了。返回的路上,马午越发空了,感觉整个人就是一具壳,吹口气就能飞起来。他骑得慢,稍稍快些方向就不稳。车把不听使唤,抓不住。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家天快亮了。
看到满地狼藉,马午狠狠抽自己个嘴巴子。不就是卤里放点姜吗?嘴咋就那么贱呢?以前也吃过啊。和赵玉琴较什么真?可话说回来,他只想和赵玉琴说说,并不想和赵玉琴吵,怎么就搞成这样呢?和赵玉琴同居这么久,难免磕碰。服个软认个错,她就不再计较。她还没离家出走过。看她今天的样子,可能真要离开了。或许,她正想离开,她说过的,他正好给了她借口。但无论怎样,这事怪他。他不是有脾气的人,咋突然就犯浑了呢?如果他不掀桌子,不会搞成这样的。
马午不解恨,又抽一下。没有第一个响亮,绵软无力。不是下不去手,而是忽然想到杜青天。杜青天灌他满满一肚火,赵玉琴撞在枪口上。只是他忘了,赵玉琴和他只是同居,说走就可以走的。他没管住自己,真是活该。他妈的,欠抽的是杜青天,白白净净一个人,硬是给马午整出500块钱欠款。还?还你妈个屌!马午又抽一下,抽杜青天,也抽自己。
马午扶起桌子,清扫过地面,想烧壶水喝。就那么个工夫,竟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嘟嘟的水响声吵醒他,他一时蒙着,不知自己在哪儿。愣怔半天,拔掉插头,一头扎到床上。欠就欠吧,走就走吧。爱他娘的咋,睡觉要紧。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中间似乎醒过来一阵,他听到鸟鸣,脑袋偏了偏,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日已西斜,竟然睡了大半天。睡过去也就罢了,可是他醒了,恼人的事重又摆到面前:杜青天让他欠了郝总的钱。是杜青天让他欠的,他承认了。承认就是事实。他窝了火,窝火导致赵玉琴离开他。欠钱可以不还,毕竟没有真欠,但不能不顾赵玉琴。马午虽然有个炒货摊,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钱,在城里娶个老婆比登天还难,马午也没那个想法。在城里的好处是和谁同居都没人管。赵玉琴之前,马午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不到半年,她丈夫把她领回去了。和赵玉琴过这么久,马午早就把她当成老婆。赵玉琴老家有男人,已经瘫了,赵玉琴每年回去一两次,其余时间都在皮城。法律上她不属于马午,但事实上她就是马午的女人。马午想着赵玉琴的种种好,后悔得又想抽自己。当然,抽自己没用,得把赵玉琴找回来。再寻个女人同居不是不可以,找个像赵玉琴这样又能和他睡觉,又能和他过日子,他打心眼里喜欢的女人,怕是很难。
必须把赵玉琴寻回来。至于“欠”的钱,去他妈的吧。他不还,杜青天还逼他不成?
明确了方向,马午又有了劲头。他洗了洗头,看时间还来得及,又洗了几件衣服。平时衣服都是赵玉琴洗。他又一次想到赵玉琴的好。看到巷口的肉夹馍,马午停住,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两个肉夹馍下肚,精神头更足了。
马午赶到小区,五点多一点。赵玉琴五点半下班,一般五点就可以走了。马午没在正门口,而是蹲在斜对面。马午认识和赵玉琴一起干活的女人,赵玉琴搬来行李,等于向所有干活的人宣告,她和马午闹意见了。马午不愿意她们看到他,虽然看到也没什么。马午还抱着一线希望,赵玉琴主动回到他身边。如果她抱着行李出来,他立马迎上去。
马午的希望落空了。
五点半,马午大步往里走。推开工作间的门,赵玉琴正挂工作服。她看到他,脸突然就有了冷色,你来干什么?马午赔着笑,接你回家啊。赵玉琴说,那是你的家。马午说,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两人在一起才叫家,一个人只能叫窝,你……腰不疼吧?赵玉琴说,我好着呢。马午说,别闹了,闹出毛病……赵玉琴打断,我乐意,你管得着?马午说,我是管不着,我心疼呀。赵玉琴哼一声,少装样,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马午说,咱俩过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清楚,谁还不犯个错,你得给我改正的机会。赵玉琴说,我不知你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马午可怜巴巴的,跟我回吧,怎么罚我都行。赵玉琴问,当真?马午大声道,当然当真。赵玉琴指着门口,出去,现在就出去。马午试图靠近,赵玉琴叫,离我远点儿!马午便站到墙角,这样可以了吧,玉琴,你回去住,我搬出来。要不,你在这儿罚我?你说,咋样你才肯搬回去?赵玉琴说,咋样我都不会回去,你别费唾沫了。马午索性耍赖,你不回我今天也住这儿。赵玉琴不屑道,你不就是想找个陪你睡觉的女人?犯得着死皮赖脸的?马午说,找个女人不成问题,去哪儿找你这么好的女人?赵玉琴呸道,你就是往嘴上抹半斤油也没用。马午说,我是说真格的。便历数赵玉琴的好处。马午并不是巧言的人,那天或许动了情,竟然收不住了。
赵玉琴的眼睛湿了。她抹了抹,又抹了抹,突然道,说塌天也没用,你走吧。
马午僵了数秒,说就算赵玉琴不和他过了,毕竟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得吃个分手饭。赵玉琴同意了。
吃的是火锅。两人说了没几句话,气氛还算祥和。到了小区门口,赵玉琴让马午回,马午说,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回工作间。到了工作间,赵玉琴又催马午回,马午说,怎么也得抱一抱吧,就要分了,留点念想。赵玉琴由了马午。马午抱住就不松手了,不但不松,还做了别的动作。赵玉琴反抗着,但不坚决,非常不坚决。马午心里有了数,更加放肆。很轻易就突破赵玉琴的防线。
以马午的经验,两口子闹再大的别扭,只要在这件事上合作了,那就算和好。但赵玉琴穿好了衣服,仍催马午走。马午说,我要不走呢?赵玉琴瞪他好一会儿,慢悠悠地说,非等我报警啊?马午说,你一个人不害怕?我陪你吧。赵玉琴说,单身保安多的是,你甭操闲心。马午说,那我更不能走了。赵玉琴哎呀一声,快走吧,物业知道,还不把我辞了?马午说,你清楚就好。
马午没再骚扰赵玉琴。再用些劲儿,也许赵玉琴就随他回了。马午又怕弄僵。虽然赵玉琴神情厌烦,但口气松动许多。明晚再哄哄,该差不离了。毕竟两人好了这么久,他挣不了大钱,但小钱不断,何况他有一副好肾。
次日,马午早早到了市场。炒货摊和菜摊水果摊不同,上午没什么生意,开摊不过聚个人气。人气也很重要,没人气哪来生意?
马午把摊外清扫得干干净净,顺便也替王胖子扫了。王胖子还没来,他一向比马午来得早。马午吃了碗安徽板面,要了一颗咸鸭蛋。虽不是喜气洋洋,但从里到外,马午是清爽的。晚上必须把赵玉琴接回来,马午有信心。清爽就是因为有信心。
王胖子到的时候,马午刚好收到赵玉琴的短信。马午先发的,很肉麻地讨好赵玉琴。马午想为晚上的凯旋作些铺垫。赵玉琴的回复只一个字:滚!一个字足够了。马午从这个字嗅到味儿,抬起头,满脸灿烂。
王胖子迎着马午的灿烂走过来,将手里的报纸往马午怀里重重一拍。马午不解,干什么?王胖子答,你自己看。
七
话从嘴巴往外甩,不管不顾的。马午豁出去了,不就个记者吗?能把他咋的?语速过快,身体承受不住,往四个方向抖动。马午挺解气的,原来他也会说狠话。令他意外的是,杜青天没有丝毫惊愕,甚至还带了些笑意,仿佛马午在谢他。他不回应,当然马午也没给他机会。
终于停下来,身体也停止抖动。杜青天的笑意倏忽隐逝,脸比扫过都干净。
杜青天问,就这?
马午愣住,还嫌不够?
杜青天问,你是不是被人救过?
马午说,救没救过……
杜青天打断他,你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马午稍一沉吟,说,有是有。
杜青天问,救你的人垫没垫医药费?
马午的喉咙有些干。
杜青天问,五百?
马午被催眠似的点点头。
杜青天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救你的人?
马午说,我……
杜青天口气严厉,别绕!是,还是不是?
马午说,是。
杜青天把摊开的报纸往马午面前一推,你给我指指,哪个字我胡说了?马午沮丧地说,我没让你说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现在整个市场……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杜青天问,为什么?马午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杜青天如钩的目光在马午脸上划拉着,像马午的脸是条大鱼。马午忽然就慌了,再不走,杜青天就该开膛剖肚。杜青天拦住马午,我来告诉你,你仍不想还那500块钱是不?马午说不是。杜青天说,没人知道,你就可以不还,现在,逼得你也得还,是不是?不待马午回答,杜青天异常肯定地说,我非常清楚你在想什么,你也不用掩饰,我清楚得很。杜青天似乎有些难过,他抹抹脸,生怕马午看见似的,然后说,陷落的底层。马午听懂了,又似乎不怎么懂。他吃力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个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认识他,但根本看不清他。马午也没想看清他。他与马午原本无关,马午不过想让他帮个忙,哪想他摁着马午不松手,不但掏出马午的秘密,还满大街嚷嚷。嚷了个遍,把马午置于进不得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自己倒难过了,好像马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被杜青天一顿审,马午的气焰彻底熄灭,只剩下狼藉的烟灰。杜青天的难过和悲叹反让马午感觉对不住杜青天,后悔一时冲动找上门。原本是兴师问罪,不料反罪加一等。也活该他,谁让他好奇呢?男人是不是郝总,郝总是不是男人,关他鸟事?他逃离了噩梦,却又念念不忘,多诱人似的。那惊险的夜晚不过是一场意外,结识杜青天则是自投罗网。
算账已经显得可笑。马午只想尽快逃离,远远地躲开。但杜青天再次拦住马午。杜青天突然变得客气,说还有些想法和马午商量。马午说他得回去,已经耽误不少生意,再耽误该喝西北风了。杜青天问,生意行吗?马午说,马马虎虎。杜青天问,知道馒头妹吗?马午点头。杜青天说她原本没什么名,媒体把她推出来的,现在她的生意火得不得了。马午迟疑着,你是说……杜青天对马午的悟性表示赞许。她可能,你也可能。马午双眼顿时放亮,瞬间又暗下去。他不能。他害怕。马午摇头,杜青天问为什么,难道他不想赚钱?杜青天的为什么让马午头疼,马午没法完整回答,也不想回答,那会牵出更多的为什么。为什么?见鬼去吧。
杜青天仍不让马午走,说他在帮马午。马午说混口饭吃就够了,没赚大钱的命。杜青天说,就算是这样,可你想想,混饭也得有起码的品格,现在都知道救你的人垫了500块钱,你却没打算还回去,别人怎么看?会不会遭人唾弃?马午脱口道,谁说我不还了?杜青天反问,怎么证明你想还钱的?整个皮城上百万人,你挨个解释吗?马午说,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杜青天说,你错了,原先他们是不认识你,现在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退一步说,周围的人总认识你吧?所以,你必须证明,你不想黑那500块钱,你想还的。马午问,怎么证明?杜青天说,快中午了,我请你吃个便饭,别吃边说。
餐馆就在报社对面,杜青天要了两碗汤,两盘凉菜,四个火烧,又单给马午要了块棒骨。马午没吃早饭,也不觉得饿,闻到香气,肚子忽然就瘪下去。反正已经这样,横竖吃个够再说。杜青天见马午吃得香,又让服务员加了块棒骨。马午也不客气。马午不知杜青天让他咋证明,狂吃也有壮胆的意思。肚子胀圆,马午重重地打个嗝。可心里还是有些虚。
吃饱了?
马午说吃饱了。杜青天吃了一个火烧,另一个火烧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咱说正事。
马午紧张地盯着杜青天的嘴巴。那是炮口,不知会射出什么样的炮弹。马午有点儿后悔了。两个火烧,两块棒骨,一碗汤,自己又不是吃不起。现在,他不得不看着这个肉乎乎的炮口。
杜青天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明明在动,可马午什么也没听见。马午忽然就慌了。他站起来要走,可能吃得太撑,也可能因为腿软,两次竟然都没站起来。杜青天觉察到他的企图,在马午肩上猛掼一下,我还没说,老实坐着。马午听清了,接下来杜青天说的话都听清了。马午不干,又要起身,杜青天再次摁住他,又是一顿轰炸。马午被彻底炸晕。不只是晕,他的肩背头脸眼睛鼻子全是尘土。他似乎也简单表示了自己的意思,结果是覆盖了更多的尘土。
那天下午,马午终于答应随杜青天到街上去。马午抱在怀里的牌子是现做的,杜青天从餐馆要了硬纸箱,“寻找救命恩人”几个字是马午写的。杜青天说马午自己写效果更好。马午像个木偶。马午知道自己不是。有些话,杜青天还是说动了他。看起来是500块钱的事,但就其意义,五千五万也未必买得到。马午身上沾了淤泥,现在必须把衣服洗干净。
杜青天给马午拍了照便远远地躲开,留马午一个人站着。有些人瞥一眼匆匆而过,有些人则停下来用手机拍照。每有人围观或拍照,马午的脸便绷得紧紧的,这是紧张的缘故。马午生怕有人问他,那样就得一遍遍重复杜撰的故事。围观的人离去,马午得了大赦,整个人放松下来。斜对面竖着一块巨幅电子屏,明星、酒、宣传语轮番闪现,有一阵,马午觉得自己进了电子屏,高高在上的他俯视着行人车辆。急促的笛声很快就把他拉回到街口。
马午觉得差不多了,念头刚刚冒出来,杜青天就竖到面前,仿佛就在他脑门口候着。杜青天不同意马午撤离,他表情严肃,说马午必须证明自己的诚意。杜青天让马午换个路口。依然是个大路口。
若让马午走路,一天都不成问题。单站着,看似闲,其实特别累。管他呢,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这么想的时候,马午的腰板挺直了些。
一直到晚上九点。那两个火烧两块棒骨一碗汤根本不经站,马午早已饥肠辘辘。若知这么晚,中午该再加一个火烧。不过,总算完成任务。对于马午,这是异常艰难的任务。马午说,我已经证明,以后你别找我了。但杜青天提出新的要求,马午至少要站个四五天。马午很不高兴,问杜青天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杜青天说,不是说话不算话,而是这么做效果更好。马午说,你爱咋说咋说,我反正不站了。我要犯了法,你让警察抓我,我去自首也行。杜青天说我是为你好。马午说不要他的好。两人吵了一阵儿,马午摔了牌子,大步开拔。杜青天追在身后,舌如莲花。最终,两人达成协议。马午同意连续站五天,但只限于上午,杜青天承诺每日给马午100块钱。就是说,五天站下来,马午可以挣500块钱。杜青天声称是为了马午,他提出给钱,马午明白杜青天肯定有别的目的。马午问杜青天图什么,杜青天说证明自己。马午问他证明什么,杜青天说,每个人都得替自己证明,不证明这个就证明那个。马午不大听得懂,也就懒得再费脑子。
马午返回报社骑了电动三轮,方想起还有一桩重要的事。顾不上饥饿和劳累,心急火燎地赶到赵玉琴上班的小区。敲了半天门,地下室的声控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工作间悄无声息。赵玉琴不在里面。若在,肯定要骂他。这么快就租到房了?这么一想,整个人就瘫下去。
马午问小区门卫,门卫审视马午半天,问他是赵玉琴什么人。马午说,我是她男人。门卫问她没回家?马午忽然就粗了,他妈的,管得也太宽了。你倒是见没见她?门卫摇摇头,说他也该下班了。马午气得腮都哆嗦了,握握拳,扭头就走。
没料赵玉琴自己回来了,还抱回被子。她擀了面条,显然在等马午。只是她皱巴巴的表情仍卧着东西。马午小心翼翼地笑笑,便去捉赵玉琴的手。赵玉琴乜斜着他,还吃不吃了?马午慌忙松开,说,吃,都饿晕了。
吃过饭,赵玉琴说她儿子要来皮城。马午明白她为什么主动搬回来。他问什么时候,赵玉琴说,后天,我不能让他看到我住地下室。马午问,后天?赵玉琴瞄他一眼,马午忙说,我没别的意思。赵玉琴问马午能不能搬出去几天。马午说,为什么?他又不是……看到赵玉琴的眼神,马午顿住。赵玉琴说,他带了女朋友,你想四个人挤一张床?
八
和郝总见面是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
天转凉了,马午加了件外套。上了出租车,后背就不住冒汗,里层的背心几乎湿透。马午瞅瞅坐在副驾的杜青天,把褂子脱了。还是刚和赵玉琴住到一起的时候,赵玉琴买的。女人离开马午后,马午第一次添置衣服。那个夜晚,马午有使不完的劲,和赵玉琴折腾了三次。他还想的,赵玉琴说,什么岁数了,不要命了?然后拧拧他,日子长着呢。这句话,马午捂了好多天。
杜青天回过头,热?
马午说,穿多了。
杜青天说,我见过郝总两次了,他没老板架子,别紧张。
马午舔舔嘴唇,没吱声。马午没想到和所谓的郝总还能见面,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方式。自然是杜青天穿针引线。马午被救,马午寻找救命恩人,马午终于找到恩人,哪一环都少不了杜青天。现在,马午要在杜青天的见证下还恩人垫付的500块钱。其实,杜青天早就可以帮马午见到郝总,没必要这么折腾。对马午的疑惑,杜青天是这样说的,吃东西要慢慢嚼,才能嚼出味儿。
马午一想到“恩人”,就吃了屎似的恶心。他被绑架,就算是绑错,他也是被绑了。怎么就成了恩人?不是吃屎是什么?这倒好,他吃着屎,还得给人钱。当然,这怪他自己,谁叫他撒谎呢?如果他把原委告诉杜青天,杜青天就不会牵着他,让他慢慢嚼了。但他没胆子,实在没胆子。他,马午,不过是一只蚂蚁,能惹起谁?吃屎就吃吧,吃了吐,吐了再吃,谁叫他好奇呢?世界不是他这种人看得懂的。
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马午的头撞在前面的挡杆上。司机骂着脏话,杜青天问马午,没事吧?马午仓促地摇摇手,猛地捂住嘴巴,差点吐出来。他拼命忍着,吐到车里太丢人了。
就快到了。杜青天说。
马午摇下车窗。涌入的凉风带着薄荷味,马午似乎舒服了些。不能再想恶心的事了。可……想什么呢?想郝总的好?他也想过的。郝总没把他怎样,也算仁义,若郝总挥挥手让手下人做掉马午,马午的小命肯定就报销了。扔到河里或随便埋到哪个地方。除了赵玉琴,没有谁在乎他。王胖子可能会念叨几天,也就念叨几天。没把他怎样,就是救他,救他就是恩人。理似乎是这么个理,但理通了,马午的气却顺不过来。屎还是屎,没变成馒头。
终于到了。
马午下车一个踉跄,还好没摔倒。杜青天问马午,行吗?马午点点头。杜青天让马午穿上褂子,马午说太热了。杜青天说还是穿上吧,这么拎着不庄重。马午就穿上了。可一进大楼,马午的后背又开始冒汗。马午背着满身的汗,跟在杜青天身后。带路的是个后生,肯定是郝总的手下。马午不知那个夜晚绑他的人里有没有这个后生,彼时他惊恐万分,没敢硬看。
迈进门那一刻,马午的心提到嗓子。恐惧交织着兴奋。马午想一下就捕见郝总的,可办公室过于辽阔,马午的目光像七零八落的花,四处丢散。这使他在恐惧与兴奋之外,有种干了什么勾当的慌。晃了几晃,才看清桌子后面那颗脑袋。脑袋刚离开桌面,杜青天便蹿过去。而马午被定海神针定住一般,直到杜青天碰他,他才意识到郝总站到了面前。
搞错了!郝总和那个男人不是同一个人。郝总比那个男人壮,个头儿也略高些。但当郝总坐下来说话,马午又觉得郝总就是那个男人。两个人的脸在脑子里交错,频率渐快,马午一阵恍惚,郝总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
杜青天再次碰碰马午,郝总问你话呢。同时对郝总解释,您这样的人物,我看见都紧张,何况他!
郝总面带微笑,我不是老虎,不吃人的,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事吧?
马午结巴着,没……事。杜青天补充,他当时肯定是吓坏了,所以不能动弹,多亏了郝总,要不是您及时把他送到医院,他说不定被后面的车二次碾轧,那真就有生命危险了。您垫了钱,不留姓名就走了,而他满世界找您,连自己的小本生意也黄了,你们的故事……杜青天说不下去了,哽咽着,似乎他才是主角。
马午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掏出准备好的500块钱。郝总没要,让马午买营养品。马午坚持要给,在马午的意识中,郝总拿了钱,他们就两清了。郝总是不是男人,男人是不是郝总,他没有能力证明,也无意再证明,只想尽快结束。郝总生气了,脸上没表现出来,但话硬了些,让你拿你就拿。马午求救地望着杜青天,杜青天说,你就领了郝总的好意吧。马午便领了。这就意味着,他仍“欠”着郝总。因这个缘故,马午有些沮丧。
郝总问了马午一些问题,比如年龄,什么地方人,何时到的皮城等等。马午答完便望着郝总,不是期待郝总再问,而是盼着郝总不再问,他好离开。郝总没有放马午走的意思,他似乎对马午很感兴趣。他问马午是否常回宋庄,马午摇头。又问马午几年没回了,马午说有八年了。郝总甚为惊异,问宋庄没亲人吗?马午说父母不在人世了,老婆几年前喝药死了。郝总哦一声,结束了问话,转而说起自己。
郝总也生在乡村,在南方的大山之中。母亲45岁才怀了他,生下他不久,父亲便在打柴途中摔下悬崖。母亲为了养活他,每天半夜就背着竹篓进山,采蘑菇木耳之类,回到家,浑身尽湿,头发水泡过一样。山里野猴多,某次母亲遭到野猴围攻,母亲的半拉耳朵没了,脸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抓痕。怕吓着人,母亲每次到镇上卖山货总是遮住大半个脸。
郝总不看杜青天也不看马午,目光在云雾缭绕的群山之巅流淌。郝总感伤的声音像细雨从里到外浸着马午。马午想他肯定认错了人,郝总绝不是那个夜晚的男人。郝总干不出那种事。
我每年都要回去,因为母亲埋在那里。郝总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杜青天眼里闪着蛇信子般的光芒,说要写一本郝总的传记,一定要写。郝总摇头,说目前还没这个打算。杜青天几乎是乞求了,说了些能量意义之类的话。郝总说,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杜青天连声说谢谢,眼里金蛇狂舞。
从郝总的公司出来,快中午了。杜青天非要请马午吃饭,马午说,算了吧,我还有事。杜青天一把揪住马午,怕马午逃了似的。杜青天说,不吃不行,你瞧不起我咋的?马午哪有资格瞧不起杜青天?他只想结束,和杜青天结束,也即彻底结束。但杜青天说得如此严重,马午只好任杜青天裹挟。
杜青天抓着马午,仿佛马午是他的犯人,直到进了包间才松开。杜青天眉宇几乎被兴奋崩开,让马午吃什么随便点,他要请马午吃顿大餐。马午不清楚杜青天为什么如此开心,似乎与郝总或郝总的故事有关。好吧,既然杜青天让他点,那就不客气了,被杜青天整蛊快一个月了,吃他一顿也没什么。马午点了小鸡炖蘑菇,油炸鲜蘑。杜青天夺过菜谱,说除了蘑菇就是蘑菇,你属猴的吗?一口气点了六个。马午说点多了。那位穿旗袍的女孩也说,两个人,是有些多。杜青天似乎很生气,我掏得起钱,不可以吗?女孩说可以的。又问,喝酒吗?杜青天说当然喝。喝白酒,怎么样?不等马午回答,杜青天的手掌凌空劈了一下,来一瓶52度的山庄老酒。
到现在,马午都说不清杜青天是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杜青天与之前不一样,大不一样。如果之前的杜青天是正常的,那么此时显然是反常的。如果之前是伪装的——有这个必要吗?——此时是他真正的样子。
像多年的老友相逢,杜青天频频举杯,他喝干,让马午也喝干。喝酒对马午是小菜一碟,他不怕自己喝多,而是怕杜青天喝多。酒瓶见底,马午说行了吧。杜青天口气很冲,老马,怎么能行呢?我要请你喝个够。马午说,我已经够了。杜青天说,我还没够,你陪我喝,必须陪我喝。还好杜青天没要白酒,而是要了一打啤酒。
杜青天是怎么说到自己的?马午想不起来了,反正杜青天绕到自己身上。像受了郝总的传染。但杜青天说的不是童年,而是现在。杜青天也不像郝总说得清晰流畅,因为喝多了酒,舌头不利索。但他没停歇,每当马午劝他,他都很愤怒,凶凶地嚷,别插嘴,听我讲。不错,杜青天没了兴奋,他的表情他的语言都是愤怒的。
虽然杜青天的讲述没有头绪,但马午还是听清了。坐在他面前的杜青天,报社记者,是个憋屈的窝囊的不得志的人。工作快十年了,还是跑来跑去的记者,至今还在出租屋住着。女友谈一个崩了,再谈一个又崩了。买不起房,没有哪个女孩愿意跟他。碰上心眼儿好的,还能陪他睡一觉;势利的,他求个吻都困难。妈的,我长得不行吗?能力不行吗?凭什么……他妈的,就因为我没关系没根基,操他妈的,你说这叫什么世道?鼻涕出来了,眼泪出来了,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杜青天的脸像非洲的泥沼地。
马午有些傻。想起第一次见杜青天的情景,虽然夹着公文包,吃的和他一样,煎饼,软杯豆浆。马午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不停地扯餐巾纸往他手里塞。起先马午还护着,尽量不让纸团落到菜上,到后来就护不住了,那些菜终是被纸团覆盖住。
杜青天的胳膊突然从纸团上伸过来,似乎想抓住马午。马午躲了躲,杜青天的手拍到盘子里,油汤四溅。老马,谢谢你啊,我他妈以为这辈子没出头的日子了,没想到……你是我的恩人呢。
马午吓了一跳。他怎么可能是杜青天的恩人,又怎么会成为杜青天的恩人?他知道杜青天喝高了,喝高了难免胡说八道。马午喝高还管赵玉琴叫娘呢。马午叫杜青天别说了,也别喝了。杜青天根本不听,让服务员上酒,嫌服务员速度慢,像扔纸团那样扔出一地难听的话。待服务员拎两瓶啤酒进来,杜青天的脑袋已经扎到纸团里。
账是马午结的,杜青天摇都摇不醒,更别说结账了。马午想一个人离开,服务员非让马午弄走杜青天。马午说醒来他自己会走的,服务员死活不答应。马午只好背着杜青天出来,打车到报社。想起杜青天那番话,没把他送楼里去。
马午把烂醉的杜青天放到电动三轮上,离开报社。马午不知杜青天住在哪里,没法送他回家。拉到市场交给王胖子是可以的,可马午不想一遍又一遍解释。马午上了几回报纸,是市场的新闻人物。谁逮着都问,马午不胜其烦。拉回他和赵玉琴的出租屋更不合适,何况,赵玉琴的儿子和女友还住着。这些日子马午都住在炒货棚。可是就这么转太耗电了。后来,马午在友谊医院的外墙停住。杜青天呼呼大睡,马午靠在车的一侧,试图清理清理脑子。这一天脑里装了太多东西,郝总的,杜青天的。
因为塞得太满,马午脑里乱糟糟的。此时,他一块块往外抠。抠了一会儿抠不动了。越抠脑袋越胀,许许多多问号往里挤,鬓侧的血管快鼓出来了。
马午扔出的不过是个谎言,没想到郝总竟然接了。郝总是当真救过人还是装糊涂?马午想以郝总的身份,不会无中生有,别人说他救过他就顺口说救过。若郝总真的救过什么人,如马午叙述的那样,怎么恰好垫了五百块钱?也许是六百八百,郝总记错了。世上的巧合太多,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马午掏出衣袋里的名片,郝总送他的礼物。盯着那三个字,马午依然一头雾水,自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九
马午出名了,但生意并未像杜青天说的那样火到什么程度,相反,这阵子由于马午吊儿郎当,失了不少老客户。市场最西头新开了一家炒货店,距马午的店铺不足50米。新开的店铺卖炒货,也卖水果、馒头片之类的小食品,品种比马午的全。马午唯一的优势是价格。他把价格压到最低,不然就被挤出市场了。利润锐减,一天下来也就挣几十块钱。马午暗暗着急,照这样下去,只能吃老本了。
王胖子收摊后,照例来马午这儿报到。马午上了报纸,王胖子功不可没。至少王胖子是这么认为的。作为马午的恩人,王胖子抓把瓜子或花生,像在自家一样随便。马午虽然烦他,还是忍了。就算有天大的恩,一年也还清了。是的,马午打算还他一年。绝不欠他的。郝总那份恩马午都能还清,王胖子的小恩算什么。
喝一盅?王胖子鬼头鬼脑地问。马午没作回答,只是看着他。昨天马午刚请过他。王胖子嗨一声,干吗这么看着我?不用你请,我做东。从来不出血的人突然要主动割自己一刀,马午以为听错了。王胖子说,青年路新开一家自助涮,二十块钱随便吃。马午摇头,他不想和王胖子有更深的关系。王胖子死缠硬拽的,说低头不见抬头见,马午这点面子也不给?马午说,改天吧,今晚有事。王胖子眼巴巴地望着马午。马午说,我在等一个人。等谁?触到马午的眼神,王胖子顿时讪讪的,不是……我是……王胖子似乎想解释……那我先走了。王胖子神情失落,马午很奇怪,猜不到王胖子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马午说等人只是托词,没想到果真等来一个人。马午拽下卷帘门,就触到门外那双脚。马午的惊喜立时溅出来。果然是赵玉琴。她系了条丝巾,似乎还打了唇膏。她嘿一声,发什么呆?让我在外面站着呀?马午这才叫,我个奶奶。一把扯进她,利落地合上门。马午在店铺住的这段日子,赵玉琴来慰问过两次,这是第三次。赵玉琴说好闷,就要脱褂子。马午猛地揽了她,说,你跑这么远的路,够累了,哪用你亲自动手。替赵玉琴脱掉褂子,马午就去抓她的裤带。赵玉琴挡了一下,先说会儿话,跟个种驴似的。马午说,夜长着呢,说话着什么急?赵玉琴还欲说什么,裤子已经被马午褪掉。
喘息尚未平稳,赵玉琴便叹息一声。像好端端的树突然断裂,露出白生生的茬。马午一怔,问她怎么了。赵玉琴没说话,又一棵树裂成两截。马午仄起身,看到赵玉琴眼角挂着泪珠。他轻轻一抹,一汪细泉突然跃过他的手指。马午坐起来,直视着赵玉琴。赵玉琴似乎不愿意和马午对视,马午扳住她的头,让她看着他。
怎么了?马午追问。赵玉琴说,我觉得特对不住你,我占着你租的房,让你睡店铺。马午松口气,睡店铺怎么了,告状那些年,还在大街上睡过呢,别说睡个半月二十天,睡几个月都没问题,只要你隔三岔五慰劳慰劳我,就是神仙日子。赵玉琴苦苦一笑,说她儿子想留在皮城。马午便僵住。赵玉琴说儿子找上活儿就搬出去。马午问,他女友呢,也留下来吗?赵玉琴说,要留两个人一块儿留。马午说,城市挣钱也不易。赵玉琴说,还用你讲,可我们那个地方……说了一堆老家的难。那是沙漠边上的村庄,穷是其次,喝水困难。赵玉琴以前零言碎语讲过,马午知道的。
没准哪天村子被沙子吞没,他在老家,我也不放心。赵玉琴的声音透着伤感,又有点决绝。马午明白,儿子要留在皮城,是赵玉琴的主意。她不是和他商量,是告知。她的儿子要在哪里,马午其实是管不着的。当然,她儿子留在皮城意味着什么,马午也很清楚。和赵玉琴睡觉,就不能不管她儿子。问题是他只是个卖炒货的,根本没有能力管。
马午勾了头,有点泄气。他清楚,不能没有态度,但不知怎样表态。怕伤着她。伤着她,自然就伤到了自己。
静默片刻,马午问,找到活儿了?赵玉琴摇头,说问了几个地方都不行。马午问,那怎么办?赵玉琴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马午忙补充,咱俩帮不上呀。赵玉琴说,我帮不上,你能的。
马午突然被烫着,往后一挫,动作夸张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又往前挪挪,在赵玉琴眉头点了点,急昏了吧?
赵玉琴固执而严肃,你能的。
马午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让他卖肾啊?他是长了对好肾,可也就一对,不是苹果,能摘个三筐两篓的。
赵玉琴没笑容,目光却如温泉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要将马午浸没的样子。
马午从未见过赵玉琴这个样子,甚至有些紧张,我……咋个帮?
赵玉琴说完,马午整个人都走了形。她竟然让他找郝总!马午和她唠叨过,因为她问过。他并不想让她知道,可他上了报纸。也就三言两语,她怎就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明白,这样的念头不是突然冒出的,至少在脑里猫了好几天。
赵玉琴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只要他好,我怎么都可以。
马午听出她的潜台词,但实在是……马午苦笑着摇头,连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声音很大,你救了他,是他的恩人。
马午纠正,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我。
赵玉琴说,一样的。
马午叫,怎么能一样呢?
赵玉琴说,别管谁认识谁,反正你认识了他。你老说咱在皮城两眼漆黑,现在结了关系,就得利用呀。关系是走出来的,也是用出来的,你不找他,这层关系就断了。趁他还能记得你,你现在必须找他,求他。他是老板,在他手底找个差事,没那么难。
马午没想到赵玉琴说出这样一番宏论。不是没道理。可……他和郝总不是救与被救这样简单的关系。
赵玉琴问,你试试总行吧?你找他一趟,如果他说不行那就拉倒,算咱白跑。
马午说,我怕是大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不高兴了。她早就不高兴了。你还没去,怎么知道进不去?
马午说,你不知道——
赵玉琴火了,别啰嗦,来痛快的,行,还是不行?
马午说,我……试试吧。
赵玉琴的口气软下来,都四下寻关系呢,有关系不用,那就是傻子。忽然哎哟一声。马午问她怎么了,赵玉琴指着肩胛,让马午挠挠。马午挠了两下,手绕到前面,攥住她的乳房。他好这一口。她知道他好这一口。她刚才逼了他,这是要给他吃夜宵呢。交换就交换吧,整个市场不都在交换吗?他放倒她,但怎么也进不去,越进不去越着急。终是放弃。和赵玉琴同居这些年,还从来没有过。
次日清早,赵玉琴离开时,问他,今儿事多吗?马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说,我今儿就去。然后掏出郝总的名片。那天差点扔了。不知道还会和郝总见面,原以为从此会离这个人远远的。不管他是不是那个男人,马午都不想再见他。现在马午必须去见他,然后求他。行就行,不行拉倒。见过郝总,马午就可以向赵玉琴交差了。
走到半路,马午又踌躇了。像杜青天带他去一样,后背湿漉漉的。他有些怕,不错,郝总吃不了他,但马午就是怕,说不出的怕。马午掉头折回。快到市场又转身,赵玉琴中午可能跑过来,他该怎么说?
一个上午就这样被马午来来回回折腾没了。中午过去了,下午又过去了,傍晚,马午回到市场。王胖子见到马午,像失走的孩子见到亲人,竟有几分委屈,问马午怎么才来,非要拉马午去喝酒。马午应了。他怕见赵玉琴。喝酒是个不错的理由。喝酒就没迟没早啦,喝醉没准还睡在外面呢。
马午没有深想吝啬的王胖子为何请他喝酒,赵玉琴的任务压扁他的脑袋,装不进多余的东西。
三杯酒刚刚下去,王胖子便说有个事求马午。马午笑自个儿愚,王胖子哪会无缘无故请客,市场没有谁白喝过他的酒。马午等王胖子的下文,王胖子却说起自己的老伴。不再眉飞色舞,表情像揉搓过的报纸,皱皱巴巴。世上没有王胖子不知道的事,奇闻秘闻,但王胖子没讲过家里的事。马午不知道王胖子的老伴患了一种罕见的病,不知道滔滔不绝的王胖子心里也是憋屈的,不知道王胖子还会掉眼泪。说到动情处,王胖子抓住马午的手。马午以为王胖子抓抓就放开了,可王胖子没有放手的意思。马午很不舒服,很不习惯。他试图抽回来,但王胖子攥得紧,似乎怕马午跑掉。确实,如果不是王胖子紧紧攥着,马午可能真会跑。王胖子絮叨家事不过是序幕,真正的目的是让马午帮忙,给郝总说说他的情况。
马午惊愕万分,王胖子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怎会有这样的念头?难怪赵玉琴……马午连连摆手,说他和郝总没有任何交情。王胖子根本听不进去,为了显示自己的困难、急切和亲热,他挪至马午身边,把马午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王胖子说他已经了解过,郝总不但是富人,还是善人,建过希望小学,救助过失学儿童,每年用在慈善上的钱上千万。其实救助谁,对郝总都是一样的,都能留下好名声。王胖子让马午和郝总说说他的情况,他卖鸡蛋挣的钱根本救不了老伴,除非郝总这样的人伸出援手。说说,只是说说。这对马午是小事一桩。马午问王胖子为什么不找他的外甥杜青天,杜青天可以在报上写写。提到杜青天,王胖子气就粗了,破口大骂杜青天没良心,找他帮个忙,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推。王胖子叫马午不要忘了,他也帮过马午的。若不是他引见杜青天,马午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见郝总的可能。他帮了马午大忙,马午该帮他这个小忙。当然,不白用马午,他不是没良心的人。
马午脑里满是轰隆的声音。他只知王胖子没有停歇,嘴唇碰了开开了碰。等王胖子停住,扑闪扑闪瞪着他时,马午方啊一声,问,你说什么?王胖子没答,慢慢抽回手,先是一只,而后另一只也抽回去。变戏法似的,手上夹了200块钱,这是报酬,老哥不会白用你。马午叫,你这是干什么?跳起来试图逃离。王胖子狠狠撞他一下,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马午说上厕所,王胖子说我也去。马午在前,王胖子在后。王胖子的嘴仍不停歇,如果你给弄成了,我会给你更多。马午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个忙我根本帮不上。王胖子说,不是帮不上,是你不想帮,你说吧,什么条件?
手机响了。一瞅是赵玉琴,马午整个人发疟疾一样抖起来。
十
马午可以不理会王胖子,却不能不理睬赵玉琴。必须给赵玉琴一个交代。自那晚,赵玉琴往马午的炒货棚跑得更加勤快,至少隔一天来一趟,有时连着过来。通常是在马午收摊时,有一次快半夜了,马午责备她,她说睡不着,睡不着就烦,烦就跑出来。马午明白赵玉琴不止是慰劳他。不等她开口,先告诉她,他去找了,没见到郝总。至少有两趟,马午到了公司门口,但没进去。他以为这么拖拖赵玉琴就淡了。
第九天夜晚,赵玉琴带着一个挎包。慰劳过马午,赵玉琴从挎包掏出几团红毛线,一把钢针,说要给郝总织件红毛衣。难怪她向马午打听郝总的身高长相。马午惊得差点咬破舌头,她真是疯了。虽竭力控制,马午还是听出声音发颤,咋冒出这念头?赵玉琴说,求人办事,不能光靠嘴皮子,送钱咱没有,人家也不稀罕,我琢磨织件毛衣,兴许他会喜欢。马午说,人家是什么人?哪会穿你织的毛衣。赵玉琴铿锵有力,穿不穿在他,织不织在我,咱不过是讨他高兴,高兴了才好办事。马午愣怔半晌,问,你的意思是等你织好我再去找?赵玉琴直视着马午,你找你的,我织我的,两不耽误。马午吸口冷气,赵玉琴拉开架势,要跑马拉松呢。她的心思不但没淡下去,他的拖倒让她更加坚定。
马午再无退路。
赵玉琴让马午先睡,她从今天开始熬夜。马午睡不着,看着赵玉琴的背影。同居这么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突然变得陌生。马午想起妻子,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女人。马午走上漫漫告状路,与妻子的诱逼不无关系,她的固执超乎马午想象。马午奔波数年,倾家荡产,妻子的死也与此有关。马午心灰意冷,两年多才走出阴影。现在,另一个女人,与他同居的女人,又抓了炭火抛他屁股底下。
次日,马午去了郝总公司,当然没进去。他躲在远处,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底气一点点耗竭。夜晚,马午告诉赵玉琴,他见到郝总了。在赵玉琴油光闪闪的注视中,马午满脸歉意地摇摇头,末了补充,毛衣别织了。马午随后大骂郝总小人,忘恩负义。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赵玉琴似乎有些泄气,她终于泄气了。眼睛里的油光熄灭了,大片的灰暗相互挤撞。
他怎么说?赵玉琴望着别处。
马午答,现在的员工都用不了,还打算裁呢。
赵玉琴哦一声。
马午说,我讲哪怕当个保安也行,郝总站起来说要开会,我只好离开。几句话,马午演练了一整天。
赵玉琴又哦一声,仍然没看马午。
赵玉琴的情绪似乎没受影响,让马午先睡,昨天织的都得拆了。她打算换一种织法。郝总偏胖,换种织法更适合他。马午呆了呆,说,咱就别织了吧。赵玉琴说,我年轻时,三天就能织一件毛衣,现在不行了,不过有半个月也织完了。马午试探着,明天我再去碰碰?赵玉琴极干脆,不用了,我自个儿去。马午大惊,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赵玉琴偏过头看着马午,咋?她终于看他了。她的目光透着冷。
马午说,他不认识你啊,你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说,他不认识我,总认识你吧。他救了我男人,我去感谢他,他还揍我一顿?我是你女人,这不会错吧?
马午虚虚地笑着,你当然是我女人。
赵玉琴说,你别担心,他不会把我咋的。他要把我咋的倒好了。
马午提出还是他去,一趟不行两趟,两趟不行三趟。他说我豁出去了,就你说的,他咋也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赵玉琴问,想好了?
马午咬牙道,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赵玉琴说,郝总不是恶魔,是恶魔就不救你了,别说得这么可怕。不早了,你睡吧。
躺下,马午发现后背湿了。似乎从那个夜晚开始,后背的毛孔突然变粗了。显然,赵玉琴瞧出他在撒谎,她没有戳穿。戳穿肯定是一顿吵。她不想吵。她的目的很明确。在她,虽然疯,也没什么不对,她想给儿子找个活儿干,而他突然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可……他所谓的关系是搭建在谎言上的,他不敢碰,是担心崩塌下来砸了自己脑袋。但事情弄成这样,马午没有更好的选择,绝不能让赵玉琴找。他知道她做得出来。
第二天,马午先去了报社,如果可能,让杜青天陪他去一趟。这个一度纠缠马午的记者自那天醉酒后,再没露面。他说马午是他的恩人,就该帮衬帮衬马午。
马午没找到杜青天,报社的人说杜青天一周前就辞职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马午呆了半晌,忽然想,杜青天挂靠上郝总了?他赶回市场问王胖子。王胖子怪声怪气,你也有求人的时候?马午说,不是我不帮你,是实在帮不上啊。老哥,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王胖子嘘一声,模仿马午的口气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实在不知道啊。我又不是他亲爹,老弟,我打听好会告诉你。
马午去了趟郝总的公司,当然是自己去的。只能自己去。郝总不在公司。马午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卸掉,轻松得要飘起来了。他找了,但郝总不在,是真的不在,这怪不得他。他告诉赵玉琴,他还会去的。赵玉琴问,有郝总的名片,为啥不给郝总打个电话?马午想了想说,好吧。为了让赵玉琴相信,马午第一次拨了郝总的电话。郝总似乎忘了马午,马午也顾不得对赵玉琴撒的谎了,大声说,我是马午啊,就是你救过的那个人。郝总终于想起来了。马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想见见他。郝总说我会安排的,便挂了电话。
赵玉琴问马午,安排是什么意思?
马午说,咱等一等,等一等就知道了。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马午正靠在破椅上昏昏欲睡,有东西从嘴巴流出来,顺着下巴停停走走,探雷一般。一个人在棚前立住,喂了一声。马午跳起,胡乱抹了一把,海海地堆上一脸笑,吃点啥?是个瘦腰瘦脸的后生,目光也细细瘦瘦的,却极其有力。后生问,你叫马午?马午点头。没等他问话,后生抢先道,郝总要见你。马午愣怔着,似乎被后生的话搞蒙了。后生重复一遍,马午方颤声问,现在吗?后生说,现在。马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没做到,卷帘门两次才锁住。
车在巷口停着。后生拉开车门,示意马午上。马午爬进去,正欲回身拽车门,车门砰地合上了。
没往郝总公司方向走,而是驶出城外。马午顿时紧张起来,哎了一声。后生似乎没听见。自上车,后生就没说过一句话,像个半哑子。马午又哎一声,不是去见郝总吗?后生说,是见郝总。马午的声音带出慌,怎么……后生冷冷地说,我是带你去见郝总的。马午说,怎么就……三宝的男高音突然冒出来,马午只好咽回去。
走了一段高速,然后拐上乡间公路。田野和树林滑过来,又向后闪去。马午不知后生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心揪成一团。他后悔给郝总打那个电话,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该惹他的。又想他也没得罪郝总,就是得罪,郝总也不会明目张胆随便派个人把他拉到荒郊野外做掉。后生虽然冷淡,并无凶杀之气……正胡乱想着,车停住了。
后生拉开车门,冷风逼过来,马午不由得一哆嗦。这是一个水库,后生把他拉到水库边。马午下意识地往里缩,后生拽他一把,马午说,别……后生低低道,郝总等你呢!后生脸上没了冷淡,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脸。马午犹犹豫豫下了车。
马午看到水边坐着的郝总。没错,是郝总。郝总在钓鱼呢。这么凉的天,郝总竟然还钓鱼。
后生回头看马午,又看马午的脚。马午明白,这是不让他搞出声音。他讨好地笑笑,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郝总有五六米远。后生示意马午站着,别动。
马午站着,大气不敢出。郝总岿然不动,像一块石头。郝总不像钓鱼的,鱼把钩咬断,他未必知道。可郝总分明在钓,赤红色的鱼竿就在他前面。
等了足有一个小时,马午脚几乎木了。郝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压人的霸气,说吧。
马午啊了一声,脑袋出现短暂的空白。
郝总问,找我干吗?
马午想往前探探,试图看到郝总的表情,马上意识到不妥,又往后缩了缩。虽然郝总看不到,马午的笑仍大块地悬挂在脸上,郝总好。
郝总说,我听着呢。
马午却咬住。他有点紧张。不,是太紧张了。
郝总说,我喜欢痛快人。
马午就说了。开始结结巴巴,突然间就通畅了。他的苦,他的难,赵玉琴的就要被沙漠吞噬的村庄……忽然刹住。郝总似乎睡着了。马午屏神敛气,有那么一会儿,感觉自己也快成了石头。
我帮了很多人。石头终于醒了。
马午频频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郝总说,下周一,你带他去公司。
马午啊了一声,郝总竟然答应了。这么快就答应了。他还以为……谢谢,郝总……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恩人,是我全家的恩人。就那一刻,马午甚至想给郝总磕两个头。
我救过你?郝总冷不丁地问。
马午愣了一下,仅仅愣了一下,嘴巴便跟上去,你救过啊,郝总,你怎么忘了?你把我送到医院,还垫了500块钱。为了寻你,我跑电视台,找记者……郝总,你是我的恩人呢。马午哽咽了。不是装的,他确确实实哽咽了。
郝总说,我记不得了。
马午说,你救了那么多人,哪能都想起来?可是我忘不了,郝总,你是大恩人。
郝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马午便闭嘴。正犹豫着该不该和郝总告别。郝总用更轻的声音说,陪我吃饭吧。马午以为听错了,傻傻地看着那一尊背影,想辨析声音是不是从那里发出的。郝总说,来,扶我一把。
十一
赵玉琴的儿子到郝总公司当了保安,儿子的女友也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儿子和女友租了房,马午搬回出租屋。赵玉琴尝到了甜头。马午虽然是被赵玉琴逼的,但不得不说,他也有了舔了糖的感觉。赵玉琴不让马午断了这层关系,多少人打破头找关系呢,现在老天眷顾马午,马午必须牢牢抓住。
马午再次找郝总是送毛衣。赵玉琴熬了几个夜晚,总算是完成心愿。喜欢不喜欢是他的事,表示不表示是咱的事。仿佛担心马午背过她耍心眼,她如是说。马午不会,因为他也动了心。用宋庄的话,这叫攀高枝。有些无耻,也令马午不安。这个高枝过于神秘,超出马午的想象,但不安终被诱惑遮掩住。
郝总留下马午说了不少话。主要是郝总说,马午不过是听众。像在水库旁边的饭馆那样,郝总讲的全是童年和乡村。马午发现,讲这些,郝总便换了一个人,看不到威严和霸气,也没那么咄咄逼人,甚至郝总的声音也是软的,像在水里浸泡过。
此后,马午给郝总送过毛裤、鞋垫,还有红腰带。郝总快到本命年了。只要马午过去,郝总多半会留马午说话。偶尔,郝总会派人接马午过去。那往往是郝总厌倦和疲累的时候。有一次,说着说着,郝总竟然睡着了。马午惊愕间,郝总突又醒过来,问,我讲到哪儿了?
马午和郝总还算不上朋友。不可思议的相识,不可思议的交往,连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惊魂夜晚。所有这些不可思议,马午遇上,并由此和郝总搭上关系。
某天夜晚,马午和赵玉琴躺在床上盘算给郝总送什么东西。送什么已经成为马午和赵玉琴主要的话题。可能送的已经送了,两人想不出还能送什么。不送又不行,那意味着和郝总的关系很可能就断了。马午头疼,说明儿再想吧。赵玉琴撞撞马午,嫌马午不上心不动脑子。马午说再动脑子就裂了。赵玉琴掐掐马午脑门,掐得重了。马午恼恼地嗨一声,干吗?负气地背转身。赵玉琴说,我帮你治治,你真不知好歹。马午说,我想睡觉。赵玉琴不说了,手掌却在马午身上摩挲。马午最禁不住这个,翻过来将赵玉琴压在身底。折腾了一阵儿,赵玉琴突然叫,我想起来了!马午喝道,别说话!然而赵玉琴以更高的声音说,我真的想出来了!她两眼放亮,满面红光。马午捂她的嘴,被她拨开。烤箱!她叫,买只烤箱,我给他烤面包。马午哆嗦了一下,潦草收场。赵玉琴似乎没觉察马午的不满,说,除了买烤箱贵点,做面包花不了多少钱。马午泼冷水,人家什么东西没吃过,稀罕你的面包?赵玉琴说,就算你前脚走他后脚扔也没什么,你脑子锈住了还是咋的?咱送的不是东西是和他见面的理由,你懂不懂?马午软软地说,好吧。
马午见郝总的次数多了,这自然是赵玉琴的功劳。赵玉琴似乎担心马午不当回事,时常在马午耳边吹风。事在人为,没准哪天马午就不用卖炒货了。其实,根本用不着她劝,马午挺想和郝总见面的。和赵玉琴的憧憬不同,马午揣了别的心思。那个夜晚的经历像个鬼魅时不时跳出来。男人是不是郝总,郝总是不是男人,一度折磨他的问题又开始折磨他。他想知道,太想知道了。作为听众,马午获知了郝总童年的许多秘密,没准哪天,郝总会说起现在,会泄露什么。杜青天也好,赵玉琴也好,知道的只是壳子,一个救人与被救的壳子,只有马午自己知道,壳里包裹的是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马午制造了这个谎言。准确地说,是他和郝总的合谋。马午看得清自己,却看不清郝总。马午没有看清郝总的意图,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必要。他只想确定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儿。
下雪的夜晚,马午正要收摊,那个精瘦的司机来找他。后生一来,马午便知道郝总想和他说话了。马午点点头,锁了卷帘门,跟在司机后面。路上,马午给赵玉琴发短信,别等他吃饭了。
车驶进皮城医院,马午愣了一下,问,郝总住院了?司机没吭声,马午也没有再问。在住院处大厅,司机买份盒饭给马午,说吃了再上去。马午便蹲下去大口扒拉。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夜晚是不同寻常的。说不上预感从哪里来,但就是有。马午惴惴不安,又隐隐地兴奋着。他吃的时候,司机背对他站着,像根柱子。他说,走吧。司机掉过脸。司机示意马午抹抹嘴角。马午拭了拭,嘴角粘了一粒米。马午不好意思地笑笑。
马午第一次见那么豪华的病房,里外间,里间是床,外面是一溜沙发。郝总没穿病号服,更没输液,他半仰在沙发上,似乎在闭目养神。马午站了好一会儿,方低低叫声郝总。郝总款款地说,坐吧。马午便坐下。
房间在楼道顶头,里边安静,外边也静悄悄的。马午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郝总没言语,就那么仰躺着。马午觉得自己像在守灵,不用做什么说什么,只需守着。
许久,郝总才开口。自然还是童年和故乡。马午听出了矛盾的地方。郝总有个姐姐,13岁便得结核死掉了。此时,郝总的姐姐却被村里的恶霸强奸了,不止一次。马午暗暗心惊,郝总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马午当然不敢打断,更不敢质疑。郝总只需要听,可马午遏不住自己胡猜乱想。
你怎么了?郝总突然问。
马午啊了一声,他并未出声,连姿势都没变。
郝总问,你害怕?
马午带了些慌张,没有……我没有。
郝总盯住马午,我不是老虎。
马午讨好地笑着,你是我的恩人.
郝总问,我真的救过你?
马午猛一哆嗦,声音割裂似的,郝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千真万确,你怎么又忘了……如果水库边马午是一次预演,那么在医院十七楼的病房,马午正式登场。不需要杜青天,不需要赵玉琴,不需要任何导演,马午彻底进入角色。不,是彻底进入自己。说到最后,马午号啕大哭。
马午不知郝总什么时候站起来的。猛然间发觉郝总就站在面前,几米远。他停住号哭,同时发觉自己跪在地毯上,似乎膝盖骨被敲碎了。这个场景如此熟悉。马午心惊肉跳。整个人泥浆一样往四下里浸。
我救过你?
救过!
是你的恩人?
当然是。
那就好。现在,你帮我一个忙。
马午愣住。让他帮忙,他能帮郝总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对好肾。难道郝总要他的肾?还是让他去杀人?当人体炸弹?或者,郝总在开玩笑?
马午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待他抬起头,突然发现立在面前的是一头老虎。老虎双目如灯,嘴巴血糊糊的。马午不知郝总被老虎吃掉了,还是郝总变成了老虎。马午暴叫一声,跳起来。竟然跳起来了。砰的一声,撞到墙面又弹回来,正好落到老虎爪下。
原载《江南》2015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张晓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六部。曾获《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创作谈:尘埃之痛
胡学文
一粒种子,总是在适宜的土地才可生长。陌生的环境也并非不可,至于生长的结果,则完全无法预料。淮南之橘,到淮北就成了枳。人也是种子,可以在某个地方生活几代,也可能一辈子生活在多个地方。一些人或许由橘成枳,但更多的人无论怎么折腾也还是自己,不过是多了一些伤。
十几年前,我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县城调往张家口市,开始了城市生活。确实有许多便捷,比如出门,不用再多坐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比如逛书店,随时可以去;还有,接触的人更庞杂了。对于写作者,这不是坏事。但老实讲,还有更多的不适,比如我特别害怕接到乡村的电话。我成了城里人,祖辈生活在乡村的乡亲,认为我有了资格和资本。他们求我办的那些事,我根本办不成的。虽是城里人,我却在网之外,对于所处的世界,我还看不清楚。但我没有回绝的勇气。结果是预料中的。电话仍源源不断地打来,这件事办不成,或许另一件事可以呢。乡亲们就是这样直接和执着。以至于听到电话响,我就心惊肉跳。一个写作者拥有的资源少得可怜,可他们宁愿落空也不愿错过。因为没有别的资源,只有我这么一点儿关系。后来,我搬到另一个城市,不是为了躲谁,但不得不说,我有如释重负之感。不久我便明白,搬到哪座城市都一样。我不能切断那些关系,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除非我生活在另一个星球。我不是救命稻草,但不能阻止被他人当作救命草。他们不知道,一个写作者,尽管生活在城市,但同样是尘埃。
这篇小说不是写我和他们的关系的,不是的,是另一类生活在城市的边缘人。种子一样的尘埃,尘埃一样的种子。不是遭遇,也不是事故。某种程度上,更像窥视和渴望。
小说对生活完全没有进攻能力,但总可以撕开一个口子。一个小口子。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