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心不在焉”的毒气部队小队长

2015-05-30 10:48王月
看历史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津油菜花

王月

公元1937年,农历丁丑年八月十五,中秋。当时的小津,也就是后来大家所熟知的导演小津安二郎,来到了黄浦江畔。他眺望黄埔江上的月亮,心旷神怡。他想起了当年日本的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的诗句:“翘首望东天”,咏的正是此情此景……但此时的小津,却是作为日本军人,作为侵华战争中的非正义的一方,作为毒气部队的一员,“进入”眼前这个颇有诗意的中国。

一面看风景,一面放毒气

1937年的小津安二郎,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艺工作者。虽然已经拍过30多部电影,但离功成名就还差得远。九月,一纸征召令寄来,小津便上了前线。

在前线,在中国,小津所属的部队是日本陆军上海派遣军的瓦斯队本部野战第二中队。瓦斯队的任务,就是放毒气与消毒。

在入伍前,小津曾作为预备役士兵受训,其中就有毒气作战的内容。他在日记中写道:“是‘伊佩里特吗?就是撒粉呀,就请这样放心地说。”伊佩里特,也叫芥子气,属于化学武器中的糜烂性毒剂。

在部队中,小津是军曹(中士),算是个小队长。这个小津小队长,与我们电视中看到的刻板印象不同,小胡子是没有的,“八嘎牙路”也是不喊的。身材高大的小津,在士兵中很尴尬。因为战场上找不到他需要的特大号军服,只好一路找裁缝,缝缝补补。

但小津小队长不以为意。在南京,他还有兴致领略秦淮风月,坐过秦淮河的画舫,也看了玄武湖的莲花。他还去了鸡鸣寺。他给沟口健二写信说,如今的千年古寺“非常荒凉,寂寥得很”。他还让住持写了个字。住持写了个“無”字,他并不喜欢,非要主持写“有”,但住持不肯。

上了战场呢,小津背着毒气筒的同时,还带着他的莱卡相机。拍照,写信,记日记,心态依旧平和得很。

看到两军厮杀,砍人,他想的是:“砍人时也像演古装片一样。抡刀砍下时,会暂时一动不动。呀!倒下了。戏剧果然很写实。我居然还有心情注意这种事情。”

看到两军对垒,放炮:“迫击炮弹咻咻飞来,机关枪嗒嗒嗒响着,中间还夹着轰隆的大炮声”。但他注意的却是战壕附近的一棵杏树,正开着美丽的白花。

在这枪林弹雨中,白花非常美丽地飘散下来。小津想,这样的音乐配合这样的画面,用来拍电影多好呀。

然而,小津导演毕竟身在战场。在开着杏花的修水河边,正在进行的是南昌会战中的修水战役。小津在日记中写道,这时隔着修水河两军对峙已经四个月。河只有三四百米宽,黄昏时甚至还能听到对岸的部队点名声。

这时,敌我双方都到河边互不攻击,看起来很平静。然而,只要谁往对岸打一发子弹,立刻引来三倍的还击。

对峙,并没有持续下去。一天傍晚,日军的炮兵用迫击炮,向对岸发射了三千多发毒气弹。由于中国军队从来没有设想过会遭遇如此大规模的化学毒气攻击,因此几乎无从还击,阵地完全失守。

小津呢,发射完毒气弹之后,就立即开始渡河作战。因为对岸的碉堡里还有残留的中国士兵,还有子弹飞来。所以他渡过河后,还要在黑暗中挖战壕——挖好战壕,等待天亮,然后一鼓作气突入碉堡。

但是,挖战壕又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在沙地上挖,小津的指甲发软,手指很疼。终于挖好了,还要继续等待。天正下着雨,小津通体湿透,觉得冷,觉得四周没有枪声反而更可怕。

到最后,就只剩下食欲

此时的小津,已不害怕子弹。刚刚上战场时,面对无情射来的子弹,小津只好拼命喝酒,借着几分酒意减轻自己的恐惧。到后来,就麻木了,不在乎了,“没有痛苦之事,也无愉快之事。”

但战场之上,比子弹恐怖的东西未免太多。行军急迫,死去的日本士兵只好简单用太阳旗盖住脸部,弃之田野。但尸体不出两天就会长蛆。小津看到,旗子下的尸体,整个眼窝都是蛆。小津写道,一想到这样的画面,他的眼珠开始发痒,看着镜子,明明没有蛆,但眼睛就是痒。

烈日当空,一路都是汗水和灰尘,到处用水都不便。小津听说,中国军队撤退时,会在水中下毒,有不少日本士兵被毒死。所以,他们喝水,先要看看水中有没有水蚤,发现有,才会“欣然”喝下,哪怕水很臭,但“有水蚤就证明没有毒,多么凄凉的证明。”

再后来,就没有恐惧了。极度口渴的时候,他便想,要是我中弹身亡,骨灰盒送回日本,请给我骨灰上畅快地浇一浇自来水。

疲惫的军人,只剩下食欲。小津给朋友写信说,“我想吃秋刀鱼。想吃香菇。天妇罗也行。也想吃白米饭和红色生鱼片,不过红米饭加上白色生鱼片也没关系。不说奢侈话。不能让大炮的声音轰轰地冲击胃膜。”

在河南的固始,小津的部队睡在初中教室,天花板上贴着英文报纸,中间有一幅印刷精美的奶油蛋糕图片。小津写道,“睡时,图片就在脸上,每天都会想着那个吃不到的蛋糕。”

这时的中国风景呢,也变了样子。刚到中国,在安徽定远县,小津完全是文艺的:“此刻定远城外风光明媚,柳树抽芽,河水汤汤,油菜花盛开。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白云悠悠。天气极好,是用春风骀荡、春日和煦、春日迟迟等汉字形容都很贴切的悠闲,尤其是杨柳的绿,油菜花的黄,都是接近原色的鲜艳。那种非常悠闲的构图就像中学第二册课本‘Crown Reader中的插画。”

但是,到处都是盛开的油菜花,就审美疲劳了。在连续十多天的急行军中,小津觉得每天都是在油菜花田里天就亮了,在油菜花田里天就黑了。

这一路上,中国军人和百姓倒地而亡。只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还天真地玩着干粮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急行军中,谁也不会去管那个婴儿,于是四列行军自动分成左右两排绕过婴儿。

在这打着绑腿的军靴的洪流中,看似脆弱的婴儿就在其中天真地嬉戏,背景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小津觉得,这真是天然的电影构图,也是电影式的风景。但他并不想去拍一个这样的镜头。他的眼睛里,只有刺眼的油菜花黄。

下次汉口见?下次是重庆吧

中国南方开得灿烂的油菜花,很多侵华日军都看到了。

枝泽贞一,在汉口迎来了在中国的第二个春天。那是1939年,武汉会战结束的半年后,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上一年春天,枝泽贞一还在中国北方。北国之春,山都是光秃秃的,黄河是滚滚浊流。但南方的春天却大不一样,到处草木葱茏,长江清澈见底,“透过水面,可以看见小鱼翻动着银色的鱼鳍在水中舞蹈。放眼望去,隐约可见有粗木房顶的房子,其四周竹林掩映,这景象好似回到了家乡。”

这是一封侵华日军的亲笔书信,现保存在建川博物馆。写信的枝泽贞一,按信的内容推断是飞机场的勤务人员。信并非寄给家人朋友,而更像是寄给后方的长官——一个住在东京,叫做宇田川太一的人,他经常写信慰问前线士兵。

信中所写,都是春日风景。油菜花盛开,飞机场便成了菜花地。他们这些勤务人员便让被俘的中国人拔除了菜花,让飞行场又恢复了整肃。他们一边咂着嘴吃竹笋,一边看飞机场内没拔干净的菜花吸引蝴蝶和蜜蜂翩翩起舞,云雀也放声歌唱。到了晚上,还有蛙声齐鸣,勾起他们的相思。

在日本,虽然这正是非常时期,但是樱花开得正爽朗,多少会让人有赏花的情绪吧。

不过,战争还在继续。在黄河以北,中国军队设立了根据地,始终顽强抵抗,让侵华日军士兵们吃惊。不管是平地战还是山地战,他们都打得非常辛苦。但驻扎在武汉的日本士兵,此时还是保持乐观的。横一特陆(竹下部队)的杉本龙助在信中写道,“蒋介石正在倡导长期作战,但我认为他们大势已去。”

所有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不打败蒋政权,誓不回国!”但谁又能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山本壮祐一年多的时间一直住在船上。先是上海,然后九江,后来到达汉口。他一直从事的是栈桥设计工作。当时的汉口,是国际都市,市内中央大建筑物林立,让人感觉有点像东京。战争之后,破坏严重。后来逐渐恢复了电和自来水供应,也有了商店。山本壮祐觉得,这里变得越来越好了。

在中国的第二个新年,小津也来到了汉口。他跟好友佐野周二(被征兵入伍来到中国的演员)相见。小津说,“下一次在汉口见。”心中怀疑果真能实现吗?但佐野却说:“下次是重庆吧。”

在侵占地过新年,小津觉得“大晦日”(日本人称一年的最后一天为“大晦日”)的熄灯号比“萤之光”还要寂寞。所以,第二天元旦,要斟满屠苏酒,吃着叉烧面以示庆贺。七月,小津服役期满,复员归国。

我也想写上"平安",可我一点都不平安

战争继续下去,思乡病更深了。

在东北,在当时的奉天省海城(现属辽宁省鞍山市),满洲第七零零零部队吉田小队的东邦男,正在写家书:“过年的三天平安地过去了,今天是六号。从今天开始,昭和十八年(1943年)的工作又开始了。绪方少尉今天出发回国了。看到别人回去,我也想回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时机未到,实在没有办法……”

东邦男给妻子照子写信,给女儿一美写信,多达几十封,现在都存放在建川博物馆内。从这些家书中可以看出,他真算是个恋家的人。

东邦男的手很巧。在军中,他没事就做东西,比如钢笔、盘子、裁纸刀、烟嘴等。他把这些寄回家,还特意叮嘱妻子照子,别人如果看到了想要,千万不能给,这都是我“花了好多力气和心血做成的”。

不过在战地,还是诸事不便,很多东西也不便宜。东邦男给妻子写的信,多半都是在谈“我给你寄了什么”和“你帮我买些什么”:刀的保养油,需要在日本本土买;断了的气枪,也要在车站的枪支修理店去修。东邦男的收入有限,而海城的物价较高,他已经是尽力节省了,还是不宽裕,反而让妻子寄过来还要划算些。

因为经济上的困窘,让妻子和孩子过来看他,也是件奢侈的事。他写信让妻子过来到部队住一个月,妻子回信却不置可否。东邦男猜想,还是因为要花钱吧?

心中悲哀,只有喝醉了才有流露。醉酒后的东邦男,给妻子写了一封支离破碎的信,“喂,照子,今天我心情好,有点喝醉了,真不错。你是两个人,我很孤独啊。明年,你会来吗?还有两年,也回不去。女儿觉得寂寞孤独吧……”

有时候真是孤独了,就迫切希望妻子来信,哪怕只有几个字都行:“如果没有时间写信,寄张明信片来,上面写上‘平安二字就行。我也想写上‘平安,可我一点都不平安。”

愧为丈夫,也愧为父亲,因为战争,他远在中国,担心女儿,却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他只能写信:让女儿专心学习,注意身体,不要因为天气热就使劲喝凉水。加油!加油!

东邦男在信中说,他住的兵舍,北面有条铁道,一直有火车通过。有时候他会想坐那个火车回去见见女儿一美。但“这种时候,爸爸都会自己鼓励自己:爸爸可是为天皇效命来参加战争的,这样懦弱的话可不行。”

出征前,应该煮红豆饭才对

1943年,将美国拖入战争的日本颓势尽显。在海城,东邦男的信念就是“只要我们牢牢地守着北边,南边就能取得战果。”

战局愈不利,心态反而愈狂热,甚至愈喜欢被“牺牲”的感觉了。军人如此,日本国内的民众也如此。

从岛津制作所印发给前线军人的《岛津讯息》可以窥见一缕:“在初秋时节,以前大家都会结伴去郊游,做运动什么。而现在一切的活动都终止了,连最欢迎的棒球赛也被遗忘。大街上,奢侈品店关门了,人行道上挖起用于躲避空袭的壕沟。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以及所有的空地上,都种上了蔬菜和蓖麻——蓖麻的种子是用于飞机润滑剂的原料。盂兰盆节原本是要有“大文字烧”的,但今年因为灯火管制和节约薪材而取消了。”

战争,成为生活的主题。上万名志愿者们报名成为轰炸机飞行员学徒,他们心中都有着“出征蓝天血染白云”的决意,发誓要第一个冲向美国的本土。

军工厂则快速收购扩张,扩大生产,24小时,两班倒,完全不停歇。同时,工厂内也设置了健身场所,好让那些身体差的人能尽快达到征兵的合格标准。

1943年,作为服从国家机器的军人,小津又被派上了东南亚战场。这回他不是一名普通士兵,而是作为军部报道部电影班成员, 参与日军的宣传报道工作。

他计划拍关于缅甸和印度的电影,但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怠工的关系,两部片子都没完成。多数时候,他逗留在新加坡,没事就看外国电影。据说他看了一百多部,其中包括《乱世佳人》和《公民凯恩》。

对于战局,小津似乎漠不关心。他曾写了个剧本《茶泡饭之味》,故事说的是一个准备上战场的男人出发前和太太品尝茶泡饭的故事。但剧本却被卡住。当年的军国主义者大声疾呼:日本的战士们出征前,应该是全家一起蒸煮红豆饭庆祝才对。吃茶泡饭,这算什么?不严肃。

小津真是不够严肃,他甚至要调侃自己,“今天小津军曹也无任何显赫战功,只是垂着鼻涕度日。完全不介意旁人的眼光和流言。”

小津在新加坡一直待到了日本战败。在那段日子里,战败色彩渐浓,军人们纷纷扬言要切腹自杀。但小津觉得,切腹实在叫人为难,但自己也不好苟活,能不能干脆弄点安眠药掺在酒里喝下,醉醺醺地爽快死掉?

然而,那些扬言要自杀的军人很爽快地就投降了,小津也跟着投降,成为战俘,后于1946年归国。

1949年,他拍出了《晚春》,这部电影成为他一系列的优秀作品的开端。但他始终未拍反思战争的电影。深刻经历过战争,对战争并不狂热,小津本应该拍出绝妙的反战电影,但他就是不拍。他的说法是,“我是卖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

1963年,小津安二郎死于腮源性癌瘤,年仅60岁。有人怀疑他的癌症与在中国施放毒气有关。他的墓碑原本无字,后来只刻上了一个汉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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