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
尽管在高考招生中历史学仍然属于冷门专业,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史学工作者,我还是经常有机会感受到国人对于历史的热情。然而,恕我直言,即使是撇开希望我指点盗墓门径的那极小部分,大多数“史学爱好者”对于历史的兴趣距离严肃的热爱仍然存在着不小的距离。
我知道我这么说要得罪一大片,不过,请先不忙生气,且听我说仔细。
严肃的第一要义是尊重史实。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完全复原,只能以史料为依据尽可能接近真实。然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些基本的事实、简单的关系其实不难判定。假定这说法、这人物、这东西是明清乃至民国的材料里才出现的,你又怎么可以言之凿凿地断定它来自宋朝?听专家说,尊重专业。这很难做到吗?对许多人来说,不容易。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包公怒铡陈世美、岳母刺字,说没有就没有了吗?对于很多人来说,感情上不易接受。当然,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上述人物情节,作为宋朝的历史事实不曾存在过,然而,作为中国人的民间记忆的确存在。承认某些耳熟能详的掌故并非事实,是求真;区分历史事实的真实与民间记忆的真实,是更高层次的求真。求真的热爱才是严肃的热爱。
严肃的第二要义是正视传统,尽可能全面真实地了解,在了解的基础上评判,由此才能避免妄断。对“万恶的旧社会”“落后的封建(或者更准确地说,帝制)时代”横加斥责,拿今天的标准来衡量、苛责古人,动不动就嗤之以鼻曰“迷信”,曰“落后”,姿态越是高调,距离严肃越遥远。传统中国有着自身独特的政治文化,以此文化为前提,才能理解古人然后正视传统。比如说,明明已经能够相对准确地预测日食、月食,可是宋朝人还是坚持要用“天人感应”的理论来解释日食、月食,你只道他们是何其愚昧,你以为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本身存在矛盾吗?他们当然知道!可是,在他们的时代,如果放弃了天和祖宗,还有什么是可以用来约束皇帝的?所以,尽管天象可以预测,宋朝人还是会在日食发生后要求皇帝减膳撤乐、下诏求言——而这一切,与重视救灾、加强赈济可以并行不悖。在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和制度框架中,天人感应关系治道与信仰。关于父子君臣、家国天下,传统中国有一套基本自洽的思想体系和制度构架,它们相互支撑,构成一个礼法社会。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不合理的,那个体系自有其判断标准。拿今天的标准去衡量那个体系中的人和事,或者把人和事从那个体系中抽离出来,用以证明、解释今天的人和事,其实都是冒险。正视传统,就是要了解传统得以产生并发挥作用的文化背景,然后,才能理解传统的意义和价值,再然后,才谈得到扬弃传统。
严肃的最高精义是以历史的态度看待问题,思考问题。历史从未断裂,昨天累积成今天,即使我们处心积虑地割裂历史,即使我们恩断义绝、不顾而去,作为文化基因的历史仍然无时不在。这就像是那些瞧不起父母的子女,通常会在生命接近尾声的时候,在自己身上发现父母身上那些令人厌恶的性格品质。作为文化基因的历史无法逃避。如果你恨它,它便冤魂不散,纠缠搅扰,在你不喜欢的时刻跳出来以不体面的方式败坏你、阻挡你。对于过去,最恰当的态度是平心静气地研究、了解,同时环顾四周,看看别的人、其他的路,在比较中加深自我认知,从而寻得通向美好明天的路。我们不会变成别人,但是理应变得更好。遗传疾病,可以基因治疗。承认过去对现在的塑造力,承认现在是过去的延续,才能获得建设的力量,这就是历史的态度。
尊重史实,正视传统,以历史的态度看待过去、现在和未来,这就是我所说的对历史严肃的热爱,个人如此、国家民族如此。语言可以诙谐幽默,态度必须严肃。你做得到吗?即便史学工作者,能把这种严肃贯彻始终,也不容易。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