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英
那是1998年国庆节前几日的一个下午,突然接到大姐从昆明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她想我,要我去昆明看她。
大姐说最近感觉不太好,常做梦,梦见小时候她背我的情景,还说明年说不定就见不到她了。我知道大姐常年有病,不是病重是不会这样的。
于是,我赶紧买了机票,节前赶到昆明。我从新疆带给她葡萄、哈密瓜什么的。正如我所料,大姐肝坏死,腹水,果真病得不轻,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大姐说,真想再去一趟新疆。有一天大姐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拿出一本相册,翻出那张合影,说新疆人好,实诚、大气,指着照片上的小姑娘问我:“还记不记得卖葡萄的老人和小姑娘?也不知道老人家还在不在?算起来小姑娘也该当妈妈了,还真想他们……”
我怎么能忘呢?那是大姐难得的一次新疆之行。
我出生在四川沱江边的一个小山村,大姐在我们家排行老大,长我十五岁。1949年高中毕业,带着小她三岁的大哥,一起考上军政干校参军走了,那年我5岁。第二年她和大哥,双双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去了朝鲜。
由于种种缘故,我的二哥像当年许多人一样,背井离乡从四川远走新疆谋生。1961年我所在的青海水电学校停办了,被遣返回老家时,决定投奔二哥。就这样,兄弟俩扎根新疆,一待就是几十年。
再见到大姐时,已是1987年,我从伊犁调独山子新疆石油学校也快两年时间。那年夏天,大姐陪姐夫从昆明到西安疗养,在优美舒适的环境里,越发想念她远在新疆的二弟、四弟。两人小小年纪闯荡新疆,在那里也不知道过得咋样。每次来信总说:好,很好。报喜不报忧,到底怎样?
既然来到西安,离新疆也就不远了,大姐心生到新疆看看的念头。姐夫不同意,担心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是在朝鲜战场上落下的),不适宜长途旅行劳累。大姐坚持一定要亲眼看看两兄弟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才能得以安心,否则愧对早逝的父亲母亲。她决定独自一人前往新疆,看望流落他乡的兄弟。
收到大姐来新疆的电报,我高兴得好几天睡不成觉。我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接到大姐,高叫着几乎是扑过去的,趴在大姐肩膀上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高兴,全不顾及周围许多陌生人诧异的目光。大姐还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搂着我,轻轻在背上拍着、拍着,禁不住眼泪像泉水般流了出来。
回到独山子我的家里,大姐只住了三天,看到她最放心不下的四弟,儿大女成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非常满意。三天里她到过我在石油学校所有工作过的地方,办公室、实习工厂和与生活密切相关的职T食堂、卖菜房等等。她看过学校实习工厂之后,感慨地说:“真好!有如此规模的实习工厂,何愁培养不出好学生?”
第四天清晨出发去伊犁。乘坐的是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开动起来叮哐乱响,车窗也关不严,汽车行驶在土路上,尘土飞扬一个劲地向车里钻。远处星星点点的芨芨草和三两墩红柳,像垂危的老人令人悚然。大姐的心情开始沉重起来,她说:“你们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几十年,真是不容易。”不多一会儿,颠簸中大姐有些疲乏,闭着眼似睡非睡,直到汽车翻过果子沟,这里有山、有水、有蓝天、白云,一派碧绿的世界,大姐的心情随之开朗起来。
二哥家住新源县城边的七十一团农场,大姐对二哥所在的农场印象好极了,说是花园一般。我领大姐去了农场的苹果园,那里曾经是我工作过的地方,有许多老战友和熟悉的朋友。全都热情地用各种瓜果招待我们,那么一大片果园,张家的苹果,李家的葡萄,王家的西瓜、甜瓜……都是现摘现吃。大姐高兴得像孩子,爬高下低,树上树下,让我给她拍照。说是这辈子到过不少地方,连朝鲜都去过了,就没见过如此之大的果园,这么好吃的瓜果,真是不虚此行,后悔姐夫没有一起来。
从伊犁回乌鲁木齐坐的是辆拉淀粉的货车,中午我们翻越果子沟,来到赛里木湖畔,大姐被奇绝迥异的景色惊呆了。一望无际的湖水,深蓝深蓝,天高云淡,湖边的山峰、林木、草滩,尽收眼底。这里没有舟船、樯帆、人影、炊烟,没有一丝儿人工雕琢的痕迹,唯有三两只沙鸥向远处飞去。这是一幅浩瀚、壮美、沉郁、苍凉的大写意呵!不,它分明是无须任何包装,处于自然状态下的摄人心魄的大自然,大姐兴奋地直喊:“拍照,拍照!”
来到乌鲁木齐,就要离别了,在火车站大姐不肯进候车室,生怕进候车室就会催她上车似的。我要去给大姐买些葡萄带回昆明,大姐陪我来到车站旁边的农贸市场,各种农副产品布满在街道边。我们来到卖葡萄的摊位,是一位肤白貌美、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裙子和一件粉红的坎肩,梳着两根丫丫辫的维吾尔族小姑娘在卖葡萄。葡萄和她一样新鲜水灵!
“大叔,你要葡萄吗?”一个稚嫩女孩的声音,很温柔。
“嗯,买葡萄。”
小姑娘指着箱子里的葡萄,一一给我介绍:“这是无核白、马奶子、黑葡萄……”虽然操着不太纯正的汉语音,甜甜脆脆的十分好听,禁不住让人驻足止步,仔细看她箱里的葡萄,无核白甜香小巧、马奶子青莹剔透、黑葡萄油黑乌亮……果真好成色,着实惹人喜欢!离她不远处,一位维族老人笑容可掬地朝我们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各样葡萄都买了些,打包装在一个纸箱里。
我们回到火车站广场,就要离别了,大姐要我给她拍照留念。当我要拿挎包取照相机的时候才发现,挎包不见了,想想多半是买葡萄的时候丢的。急得我们跟啥似的,心急火燎地重返农贸市场,一路上忧心忡忡,杂乱的农贸市场,人来车往,挎包怕是找不回来了。挎包里不仅装有照相机,还有现金、工作证、身份证什么的。我和大姐急匆匆再次来到买葡萄的摊位前,却不见卖葡萄的小姑娘,是那位朝我们点头微笑的老人看摊。见到我们心急火燎的样子,还不等我发问,主动迎上前来对我们说:“你们是来找挎包的吧?别急,别急!没丢。我让孙女拿上挎包去火车站找你们去了,我估摸着是你们忘这里的。”老人还是那样笑容可掬,头上一顶维吾尔族小帽,身着白色布衣,消瘦的脸庞,留着白色长胡须,显得格外亲切。尤其是老人的眼神,那里面有种坦诚和淳朴,还有那种淡定与从容,让人望一眼永远也不会忘记。
老人见我不停地朝车站方向张望,顺手从箱子里拿出一串葡萄让我们吃,说:“别急,别急嘛!吃葡萄,阿孜古丽找不到你们,一定会回来的。你们是口里来的吧,尝尝我们新疆的葡萄。”
这是一串无核白,颗粒不大,却个个透着晶莹,香气四溢,宛如新疆的和田青玉,捧在手里舍不得入口。我在手里把玩了一阵,这才丢一粒在口中,哎呀!那一个甜,还有那香,真不知咋样形容才好。
不多一会儿,老人的孙女阿孜古丽回来了,手里拿着我的挎包,脸蛋红红的,头上冒着汗,显然跑了不少的路。见到我们高兴地说:“我说咋样也找不见你们呢,原来在这里呀!太好了。”说着递上我的挎包。
“大叔,是你们的吧,看看,少没少东西。”还是那甜甜脆脆的声音,透着关心。
我接过挎包,打开看了看,照相机、现金……什么都没少。丢掉的挎包失而复得,多大的恩惠呀!我抽出一张百元钞,递给小姑娘。说:“姑娘,这是给你的,真不知咋样感谢你,请收下。”
“不行,不行!我不会要你的钱。”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好像钱会烫手,躲着直往后退。
大姐看在眼里,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五百元钱走到老人跟前,朝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老人家,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示一点感激之情而已。钱不多,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当什么人了?钱拿回去,我们不会要的。”老人像被侮辱了似的,满脸通红,白胡子还一翘一翘的。
怎么会这样?大姐不解地望望老人,又看看小姑娘。“大爷,我做错什么了吗?”大姐问,显得十分尴尬,伸出去的手不知如何收回是好。
“望着脚趾走路的人走不了远路,砂石里可以淘出金子,汗水里可以找到幸福。”
由于汉语讲得不是太熟练,怕我们没听太明白,接着老人又给我们解释:
“贪婪者永远吃不饱,吝啬鬼永远富不了;不受辛苦,得不到幸福;不讲信用,得不到安宁。
“金钱买不到信任,人的名誉,操在自己手中。
“金银财宝不算真富,团结和睦才是幸福!”
老人像一位智者,说的都是维吾尔民间谚语。
好在我在新疆待的年头多,听懂了老人说话的意思,一一讲给大姐听。大姐听后十分感动,提出要跟老人和小女孩照张合影,以葡萄摊为背景。征得老人的同意,请来邻里卖水果的人给我们照了一张合影。
照完合影,我看见大姐转过身去在揉眼睛,她是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怕我看见,也怕被别人看见。这时我们都想着同一件事,好心的维吾尔老人和小女孩,此番别离后,恐怕是再难相见了。
维汉人民亲如一家的亲情和友情,怎是一张合影所能表达得了的?真是:惜别依依情无限,维汉亲情意绵绵;才与相聚又离别,别恨离愁两心间。
这次新疆之行,从乌鲁木齐到独山子,再到伊犁,往返行程一千多公里,乘坐的全是公共汽车和大卡车。大姐一路奔波劳累,精神特别地好,她的心脏病,竟神奇般的一次都没有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