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的夏天

陈红缨

因为从小学习德语，很早就知道德国的港口城市汉堡，当时东西德国还没有统一，这座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城市是当时西德第一大城市。尽管一直明白汉堡位居德国北部，并没有注意细看她的精确纬度，想当然就觉得和北京差不多。在一个上海人的眼里，北京的地理位置是很北方但还适宜生活的，哈尔滨的纬度就已经是我可接受的寒冷边缘，再往北就是西伯利亚那种难以生存的地方了。因为汉堡是人口密集的欧洲港口重镇，我主观臆断她应该处在人性化的纬度。

让汉堡人表示歉意的夏天

初到汉堡的那一年，是9月到的，虽阳光灿烂，却已秋风瑟瑟，不久跟来的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汉堡市中心的阿尔斯特湖面结了冰，冰层厚到可以载人的强度，这不是年年发生的。德国的房屋保暖以及内部暖气设施都很好，所以夜间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左右倒也无妨。白天走在零下十度的马路上，我实在觉得那冰冷的空气要刺穿我的皮。德国同事们宽慰我说：今年冬天的确冷得异乎寻常，但是你等着，等到汉堡的夏天，那是最美丽宜人的。

我咬牙切齿挨过了漫长的冬天，享受着阳光普照的5月，盼望着热情洋溢的夏天的到来。左等右等，却只等来灰云密布的阴嗖嗖的十七八度的气温，偶尔几个晴天也从未超过二十五度，德国同事充满歉意地耸着肩摊开手说：今年的夏天真是太异乎寻常了！

他们并没有骗我，我之后在汉堡经历的近三十个夏天中，不乏几个不愧对夏天这个词的。

充满不确定性的那个季节

然而汉堡的夏天是很不确定的，像一个不守时还脾气不好的朋友，明明有约，你却从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如期赴约，带着什么情绪而来。所以每年一开春，每天早上大家惴惴不安谈论的就是，不知道我们今年会不会有一个像样的夏天。汉堡人谈天气，可不是因为没话找话打发时间，那是他们认真关心的一个切身问题。

长期和这样一个性情古怪的夏天为友，汉堡人培养出各自不同的对待它的方式。有人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本来就喜欢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壁炉蜡烛，在外可以溜冰玩雪，聚到酒屋里就着煮热的红酒吃根烤肠，回到家里搂着毛毯看电视，多么温暖而有情趣。有人自欺欺人地说：汉堡没有夏天？哪有的事！我们年年夏天都到20度的高温呢！你忘了前年7月15日到18日甚至连续整整四天超过25度，热得我晚上简直无法入睡！还有人坚强乐观，宁可穿着薄羽绒服戴着围巾盖着毛毯生着昂贵的室外暖炉，也要强学地中海的夏日情调，坐在户外吃饭喝酒聊天。

如果突然某一年，汉堡的夏天心血来潮，坚持三周的30度高温晴天，所有的汉堡人都会发了疯似的穿着尽可能少的衣服，一股脑儿统统涌到易北河阿尔斯特湖或海边，把音乐调到最大音响，喝着啤酒围着烧烤狂欢，尽情地让久违的太阳把他们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晒成猪肝的颜色，两周后幸福而骄傲地撕着正在蜕落的皮。

有一次我闲而无事拿出世界地图，顺着纬度线横向比较着各国城市，惊讶地发现我以为很北的北京却比南欧城市马德里的纬度要略低，我认为地处南北中间的上海则比我感觉已经接近赤道的卡萨布兰卡还要南，而我断定和北京差不多位置的汉堡居然比在我眼里北得不能再北的哈尔滨还要北出8度！我知道地理老师看到了我的大惊小怪会为我的无知惭愧，或许我下面这句话多少能给他挽回一点面子？好歹我还记得他说过墨西哥湾暖流这回事，亏得有这湾流流经汉堡，不然如此高纬度的地方永远也不可能有机会吸引各方商人从而发展成今天的世界名港，而只能是一个人迹荒凉的小渔村了。

汉堡人对夏日及长昼之无限真爱

正是由于这样的高纬度，汉堡的夏天除了温度不够之外，还有一点让我不喜欢的是她的日照时间。汉堡人喜欢夏天，也是因为他们经历了乌漆墨黑的冬天之后，特别享受这夏天长长的白昼，他们喜欢晚上九十点钟还能坐在太阳的余光之中。

而在我看来，夏天最美的是夏夜，而夏夜的重要因素是黑暗，当然不是不见五指的黑，而是黒到能衬出月亮的皎洁，能抬头看见密密麻麻的星空，有躲在荷塘里的青蛙和草丛里蟋蟀对叫，荷花的颜色黑暗中无法辨认，但从那若有若无的清香你断定是粉色的，正如你靠近了你爱的人坐着，却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但从他说话和呼吸的声音，你知道他是在柔和地微笑着。在汉堡，你要体会这种感觉，必须坚持到深更半夜，因为当你吃了圆满的烛光晚餐牵手走出门外时，天多半还是毫不懂风情地大亮着。或者你只能在其他季节穿着大衣棉袄去看星空和月亮，蟋蟀和青蛙是永远没有的。

节俭的女人或许喜欢汉堡的夏天，买一条花裙一年穿不到一两回，只要身材不走样，可以穿上十年八年的；但是爱时髦的女人一定是感到气恼的，这么多漂亮夏装挂在柜子里，简直像无用武之地的人才一样委屈。总体说来，高大的汉堡女人擅长冬天搭配外套围巾帽子靴子翻行头，却不是夏日美人，也许是缺少练习机会的缘故吧。

其实夏天的汉堡自然有她的美丽之处，本来绿化就好的城市到了夏天愈加树茂叶密，郁郁葱葱之中，沿着阿尔斯特湖和易北河的白色别墅更显华丽，湖上漂满了三角小白帆，城市公园的草坪上半躺半坐着一对一对握着手的恋人，步行街上的艺人各显身手，使这个商业城市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然而这美丽似乎全都来自汉堡人自己，来自他们坚决要过夏天的决心，而汉堡的夏天本身于这美丽实在是谈不上什么贡献的。看着汉堡人对他们所谓夏天的喜悦，我像一个走遍世界各地的人看着在世博会兴奋不已的游客，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心中却满怀不屑。你们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