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1
从西江沿巴拉河南下。车子攀在山的扶梯上,似溯流而上的大鱼。大鱼的脊背驮着雷公山,在大流中旋转、蹦跳。把一座山揉成了一粒泥丸。
我似一条小鱼,在群山峡谷的激流里一路游弋,游过了雷山,游过了永平。
一山接着一山,一弯连着一弯。一稠烟雨衔着一稠烟雨。
怀抱黔东南民歌火把的人啊,与山菊花的魂和香茅草的魄燃在了一起。
2
踏上了这块土地,看太阳的火狐在树影里闪烁。
闪烁。像陌生的瞬变时光,在清纯的思念里延伸。岁月苍茫的枝上,坠满了风的笛音,雨的铃声。现在,我刚刚用左脸亲过巴拉河,又用右脸亲着都柳江。江岸绿啊,绿如往事;江水清啊,清如古韵。
都柳江,你用一种大慈,一次次把我的梦想提到了高处。
这一条清澈的江,是雷公山和月亮山的小女儿。绚丽。多情。俊秀。
我凌空濒水,看水挤着水,听水洗着阳光的金子,望水穿过二月绝唱,深入民间的酒神和粮,提一盏油菜花灯盏,把心灵的福音祷唱。
……都柳江啊,在两座大山之间,是一块剖开的巨石中露出的美玉。
3
晨光醒了,传说中的黔东南在清纯中更加清纯。现在,山菊花手拉手奔跑着,小仙子的衣衫上沾满了露水和花粉。我在临近寨子的路上驻足。蜜蜂引路,蝴蝶牵手,把我带到一株株大榕树下。
这一株株体态丰腴的树,它们一生到底生养了多少代子孙?硕大的根脉延伸着,追忆大地的时光。它们在这块土地上默默活着,生命卑微,灵魂高贵。
手抚一树老枝读前世记忆。浴在晨光里的身体,生出了一片片绿叶。
丢弃心灵的迷茫,春天的后面还是春天。无论我走了多久,我都会像一株树,最后植根于山坳的某一处,和鸟儿们栖息在一起。
4
二月里,有多少翠玉被春风析出?有多少籁响被织在了无边的疏雨里?
我在一种梦幻的期待里独行。似一枚花籽,果实晶透、发亮。我在一种安慰的寻找中独行。乘一滴清露,划过了江面上一脉明亮的水痕,潜向大地深处。
那些慢慢归家的老牛哦,多像我少年笛曲里,驮驾春光的那一头。
江边。一只木舟旧陶一样横陈,它的身旁,伴着花香和树影。对岸,谁的情歌在阳光下一下一下闪烁,让一个心怀怅然的人,独自走远?
5
鼓楼。花桥。吊脚楼。水塘。一座座禾仓。一排排禾晾。我走进了古典的黔东南。清雨和轻风,油菜花光和月光,鸟鸣和炊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散步。
还有中国西部最纯粹的民歌,似树上的果子,随手就能摘到。
牛腿琴和琵琶响起。
打着花伞的女人走过来,这拦路酒呀,一定要喝下去!
我看见一位羞涩的姑娘,脸儿红红、眼儿媚媚,步子款款,身子软软,躲在女人们的身后……我的小姐姐哦,你用青春芳香的刀锋,将我迟到的心无情割伤。
6
炊烟升起了。柔软了一野清香和一朵花的火焰。
这是吴家的香猪肉和杨家的酸汤鱼,再打来一壶糯米酒,那味儿,真美!
雨停了。风的纤指还在搓揉着脸。午饭后,我走向山下的一片田野。顷刻,我也成了水田里的一株稻禾,被一大片金光熠熠的油菜花,柔柔地照亮。
那金色的光泽,让我像一只小蜜蜂迷失了回家的路径。
别急。瞧:那一边,是谁家的小白狗儿,颤颤巅巅地,跑来领我?
7
这里的山路,不通大都市的大道,我却爱走,一步,百步,五千步;这里的侗歌,不是超女快女,我却爱听,一人唱,百人唱,一万人唱。
我带着男声部里的果甜,女声部里的花香,一步一步,跋山涉水。
高山与流水,这两朵花儿,我嗅着,爱着,怀抱着,不知今夕何夕。
我看见一只只白鹭,倾心于黔东南民歌的辽远意境。我要飘啊,落在一朵云上,和雨一起缠绵;我要飞啊,像百年前一滴雨水一样飞着……
8
这里没有滚元亮,没有被世俗打造的木偶。
这里有香茅草一样的孟媛和吴云玉,油菜花一样的吴秀荣和吴玉荣。四只小小黄嘴儿山雀唱着、跳着,在大山的掌心;四只小蜜蜂飞着、舞着,在自然的花心。
阳光落在了溪水里,歌声落在了溪水里。
我像一位音乐的盲人,不知所措地,嗅闻着乡村里民歌的清香。
我走在田埂上,随时都会被一缕侗歌的清凌凌的调子,紧紧缠住。
9
风吹花蕾,雨润果实。
我听见了,那大片大片哔剥裂开抽芽的声音;我看见了,一股鸟鸣的清香在林中闲走,带着闪光的民俗;我找到了,一些小闪电蕴藏的山岭;我觅到了,一个梦想的朴素色调。
像树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像河水找到一条流淌细石和蒹葭的河道。
一滴露,圆融一片天空,让我的双翅透明。
我看见了干净的光,贴近花儿盛开方向,沿着节气的清风,顺农事的细雨,缓缓吹来,滴滴洒下。
10
这就是我在黔东南到达的又一个美丽的地方——高增。
它的上寨,下寨,坝寨,寨寨都有我的乡亲。
我啊,一位飞在天地间的鸟儿,把黔东南所有的山,飞成了灰背隼高飞的弧线。
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织布。染靛。打草。吃牯藏。拜萨玛。抢花炮。唱酒歌……劳动的梦想,被一只天真的绿翅鸫带向了高天的高远。
这是我前定的桃花啊,这是我前生的缘,总会让我在一种痴情的行走里,被一种柔媚和一种感动,静静照亮。
11
入夜,那些清修了一天的星星在夜鸟的飞翔里,缀成了银光闪闪的花房。
鼓楼那边的广场上,侗戏开始了。
篝火闪亮。歌声闪亮。笑语闪亮。我静静地看,迷迷地听,默默地想。
不知何时,一只小山羊,从温软如雪的月光深处走来,偎在我身旁,它身上,沾满了天堂里的幽幽花香、绵绵草甜。
我看见,一台戏,从一千年前,从一千年后,悠长悠长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