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娟
“在古代,我们不短信,不网聊,不漂洋过海,不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翻过两座山走五里路,去牵你的手。”有感于现代通信便捷而爱情表达却迟钝,擅长说话之道的蔡康永在微博写下76条“给未知恋人的爱情短信”。
现代人有时候不懂表达。《非诚勿扰》某期节目讨论爱情语言,女嘉宾争相表现,用上了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法语,但来来去去不过是对中文“我爱你”的直接翻译。上世纪60年代人黄菡补充了两个版本:如果表达I love you,张爱玲会说“原来你也在这里”,读《红楼梦》的刘心武会说“这个妹妹我见过”。
如今,“我爱你”的情境发生更符合愚人节而不是情人节。爱情的表达是千篇一律铺满鲜花和蜡烛的“十动然拒”(十分感动然后拒绝的网络缩语),是爱无能、情无趣。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生出来的爱情!”白话文运动第七年,郁达夫借《沉沦》喊出一代人的情感需求。
白话文运动最盛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诞生了“民国四大情书”经典。
当鲁迅与许广平异地谈情,这位正经的先生对前女学生、现女朋友表忠心:“听讲的学生中有女生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这些信后来结集为《两地书》,鲁迅在自序中称: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不外乎是对学校风潮、饭菜好坏、天气阴晴等信笔写来。
当徐志摩示爱陆小曼,最新潮的读者恐怕也会脸红心跳:“龙龙,我的肝肠寸寸地断了”;“我唯一的爱龙,你真得救我了!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样过的,一半是痴子,一半是疯子,整天昏昏的,悯悯的,只想着我爱你”;“龙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谁来救我?”
当朱湘隔着太平洋想念刘霓君,指腹为婚的旧式婚姻也焕发崭新爱情的活力:“你说我的信很可爱,这是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人,所以我写给你的信也跟着可爱了。”
当沈从文苦恋张兆和:“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不在“四大”之列的朱生豪,虽被朋友笑谑为“没有情欲”的木讷书生,言情起来却比谁都极致——“我是宋清如(朱妻)至上主义者”。
浪漫春光苦短,战争以不可控力洗劫爱情格局。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爱情模式不是我爱你而你恰好也爱我,而是先结婚后恋爱开展革命伴侣生活。当漂亮的文工团女演员被分配给一个胡子拉碴的“石光荣”,能够说的也只有“服从组织安排”。
当志愿军467部队一分队的胡应龙通过书信与战友介绍的小学女教师何杏菊联系,自我介绍程序是家庭成分、工作履历、党员关系然后才到个人兴趣。第一次约会的讨论话题是关于“今后友谊的发展和巩固”,第17封信终于互相去掉了同志称谓,第21封信惴惴不安的男人委婉表白,措辞是“向组织上提出关于我们的事情”。第34封信,男人追问她信上“一个幼稚的她的心似乎已经献给他了”中他和她究竟指谁,还撒娇让女人不许回避。而通信十个月后,深陷爱情的男人总算在第45封信表达:让我鼓起勇气告诉你,亲爱的,我已经深深爱上你了;请相信我一个革命军人、一个共产党员的道德品质。
60年代,政治强行介入爱情的表达方式,“一等姑娘嫁军人,二等姑娘嫁工人”成为主流爱情观。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心上人开口是《毛主席语录》,出手是《毛主席诗词》,允许夹带的私货最多是在扉页上落一句积极向上的祝词。
70年代,当爱情随着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小河边、打谷场、苞米地,爱情是冲破围栏的你侬我侬。但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回城的知青,多年后回头想想村里的小芳,爱情的缅怀只能是“谢谢你给我的爱,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终于,挺进了理想主义的80年代,爱情跟随政治、经济开展深刻反思。女作家张洁以第一人称写作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掷地有声,宣告了婚姻必以爱情为基础,否则注定痛苦。
1982年,当23岁的文学女青年爱英给她崇拜的杂志编辑欧老师写信,在一番“读完你推荐的《金粉世家》,自觉不及《红楼梦》”“你批评琼瑶的小说庸俗,我却认为它细腻优美”的文学交流之后,她初表情意:“我还是决心像你希望的那样,多看世界名著。我想,这样就能离你近一些吧。”
90年代,爱情是从港台传过来的流行歌曲,语言表达不再“爱你在心口难开”,而是“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是“我和你吻别”,是“爱要说,爱要做……不要反反复复想得太多”。
互联网时代的新世纪,想得更少,做得更多,表达越来越直接,表白越来越随便。一颗爱心、一张红唇、一朵玫瑰的表情符号,就取代了语言的丰富之美。快餐式的约会之后,如果发觉还有真爱,用尽搜索引擎,秀遍各国语言,表达的不过还是三个字:“我爱你。”
(摘自《新周刊》总第4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