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喜桂
“武夷胜景在山水。”如果仅从赏景的角度看,这话不无道理。登天游峰,居高临下,依山看水;漂九曲溪,筏顺水行,沿溪看山。水绕山转,山缘水立。山水互衬,动静相宜地构成一幅天然山水画。
然而,我感兴趣的却是文化沉积厚实的冲佑观,今称武夷宫。武夷宫依山傍水,背倚幔亭峰,面临九曲溪。南闽的山水浸润着这座千年宫观,透射出一股文化灵气。
但是,数千年武夷文明,何以只在牌坊上书“宋街”二字?我揣摩“宋街”的用意。刚到和离开都去探访,去翻开哪一页页干涩的历史,在断瓦颓垣巾领悟沧桑。
终于明白,武夷宫在宋时最辉煌,辉煌在文化上。没有文化底蕴的山水显得苍白,而武夷山摒弃了“汉宫”“唐街”之类命名,树起了“宋街”招牌,让人去思索,去体味。
一部宋史,想起来实在令人心情复杂。我既为它的灿烂文化点头微笑,又为它的备受欺凌扼腕叹息。
宋室的积贫积弱,始作俑者当推开国皇帝赵匡胤。这位马上皇帝的名言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副口气确有雄主霸王之势。陈桥兵变的成功使他深晓执掌兵权的重要性。全国统一后,他不顾辽、西夏敌国的虎视眈眈,马上导演了“杯酒释兵权”的喜剧。他怕武将建功立业威胁自己,便重用文官,采用“弱兵御边,强将镇内”的安全策略。这种基本国策,把赵宋王朝弄得兵连祸结、狼烟四起,以致二帝被俘,“北狩”而去。康王赵构在杭州建起南宋小朝廷,向金称臣纳贡,当起了侄皇帝。
假使赵构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二帝被掳,国土沦丧,奇耻大辱能使他振作起来,历史就得改写。可宋室的帝裔们,都抱残守缺,萎靡不振。战争耗财费神,胜负难卜,文人们又何苦鼓噪不休……
岳飞不解朕意,一味前进。他收复失地是假,黄袍加身才是最终目的。我赵宋的军队何以称“岳家军”!你岳家有军,我赵家怎么办?于是,秦桧奉旨意充当了刽子手。
岳飞遇害于创作旺盛之际,凭岳飞戎马倥偬填就的一阕《小重山》和两阕《满江红》千古绝唱的功力,相信仍有佳作问世。而“还我河山”的书法,一笔呵成,气势磅礴。还有那“运用之妙,存于一心”的兵论,都显示出其学识的博大精深。
赵构收拾了岳飞,目光转向朱熹、陆游、辛弃疾。
朱熹研究哲学、经学、史学、文学,谈乐律,探索自然科学,已经忙不过来。原还曾附和议和,不知受谁的蛊惑,后来成天嚷着抗战收复失地。看在你生于江西,长在福建,就把你逐出朝廷,就近到武夷山冲佑观去当提举吧!
陆游曾到过南郑抗金前线,战绩平平。凭着诗名,官不大却好管事,整日叫着雪国耻、复中原。也到冲佑观去吧!这样,陆游以从五品的官职中奉大夫提举武夷山冲佑观,时年66岁,一直到74岁才离开冲佑观。一贬就是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最难对付的是有文韬武略的辛弃疾。赵构的儿孙们从辛弃疾身上依稀看到了岳飞的影子。同是白幼丧父,苦学成才;同是沦陷区之人,岳飞河南,辛弃疾山东;同是抗战支持者;同是二十多岁就能统兵作战,以少胜多,是最令人担心的军事奇才;同是统兵的帅才,岳飞有“岳家军”,辛弃疾有“飞虎军”。同是诗词了得,豪放沉雄……岳飞的词只是抒发了抗金的壮志,而辛弃疾居然还在词巾借古讽今,歌颂孙权、刘裕皇帝,暗讽我等为怯懦无能、畏敌如虎之辈。贬你到冲佑观去,不信“奇秀甲于东南”的武夷山水软化不了你。
于是,历史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六年间,辛弃疾三次贬到冲佑观。
真的没奈何。风景如画的武夷山水,就是软化不了辛弃疾的铮铮铁骨。
辛弃疾第三次遭贬冲佑观,已是赵构儿子宋孝宗的事了。宋孝宗为岳飞平了反,追夺了秦桧的谥号,但就是不放心辛弃疾。他惊叹辛弃疾《美芹十论》的精辟,也依稀看到黄袍加身的影子。他想,与其统一了全国,帝位让姓辛的捞去,还不如偏安好。
辛弃疾在冲佑观没有填过一阅词,只是写过三四首诗。诗的水平相当一般,不是很出名。一个文可同苏东坡齐名、武能与岳飞媲美的旷世奇才,壮志难酬,仕途坎坷,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填词作赋呢!
辛弃疾到冲佑观,同隐居在武夷精舍治学的朱熹成了莫逆之交。他们游九曲溪,登天游峰,足迹遍及武夷;携手游山水,秀口吐学问,互为对方的学识所折服。
辛弃疾对朱熹佩服得五体投地,推崇备至,称赞朱熹“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君仅有两三人”。朱熹的理学后来成为明清治国的指导思想,从祀孔庙。当代著名哲学家蔡尚思赋诗评价:“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与辛弃疾见解一致。
朱熹最了解辛弃疾的出将入相之才,知道辛弃疾为抗金在积蓄钱财。当辛弃疾因“备安库”遭陷害时,朱熹冒险上疏朝廷,替一心爱国的辛弃疾喊冤,为意在强化军队而殚精竭虑的辛弃疾鸣不平。
武夷山两位大学者的友谊,传为千古佳话。
我们今天能读到陆游这么多激情奔放的诗、辛弃疾这么多豪放沉雄的词、朱熹这么多格物致知的理,还是得肯定赵宋帝裔们对文化人是宽容的。宋代文化的灿烂,同这种政策有直接的关系,连遭贬的陆游都承认:“祖宗优待文士。”
据说,赵匡胤开国的第三年,立一“誓碑”于太庙寝殿之夹室。继他之后,凡新皇帝登基的第一节课,就是跪在碑前默背碑文。其文曰:“不得杀士大夫及上言事者,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从宋代文化人遭贬不杀的事实看,也许真有此碑。
一部宋史,几乎没有杀过大文人,遭贬却是司空见惯。苏东坡一贬再贬,从湖北贬到海南。辛弃疾也是一贬再贬连三贬,三次贬到冲佑观。
老祖宗是以大将身份黄袍加身而当上皇帝的!帝裔们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对待将帅们,决不让他有黄袍加身的机会。北宋赵匡胤有“杯酒释兵权”的序幕,南宋赵构有风波亭冤杀岳飞的高潮,继之有三贬辛弃疾到武夷的余波。重文官、轻武将成了宋代三百多年彻头彻尾的基本国策,弄得帝裔们从北窜到南,也一样地遭到金国的“贬”,成了侄皇帝。
冲佑观是南宋历史的见证,文化的聚焦。武夷山的山水美,文化底蕴却在冲佑观——武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