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渔事

2015-05-30 13:12:52铱人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8期
关键词:竹篙青鱼鱼鹰

铱人

1

“老乌,你怎么样?长膘了,怎么像个肥鸭子?”老渔夫慢慢蹲下,笑眯眯地说话,露出稀疏的黄牙。老渔夫79岁,铅山县青州村人。两个月前,老渔夫捕鱼时不小心扭伤腰,现在能下地了。

老乌是只鱼鹰,人们称鱼鹰为水老鸦。这只公鱼鹰有近十年的捕鱼经验,它羽毛乌黑,身形比鸭子修长,橘黄的长嘴带有倒钩。鱼鹰一扭一扭地走到老渔夫跟前,眼睛盯住他紧握的双手。它知道那里有美食。

老渔夫突然松开拳头再握住,左手一条鱼,右手空空。鱼鹰迅疾咬住鱼,睁大圆眼吞咽,脖子下的喉囊鼓胀得拳头大小,老渔夫一眨眼,再看鱼鹰表情镇定自若,仿佛没有吃食。老渔夫背着双拳,再伸向鱼鹰,双拳张合之间,鱼已叼在鱼鹰口中。如此这般,老渔夫总不能胜出。游戏不足半个时辰,老渔夫双拳摇来晃再去挑逗鱼鹰,总算手的快捷超出鱼鹰的反应。到底谁训练谁?老渔夫意犹未尽也只能作罢,他知道鱼鹰吃饱食了,懒得与自己一般见识。

秋末,香樟依然蓊郁。青砖老屋,墨色翘檐,粗大的木梁悬挂打鱼的家当,有些很有年头,是老渔夫祖父传下来的。它们在晨风巾轻晃,好像懂得老渔夫的心事。老渔夫取下竹篙、木桨、鱼篓、捞网和斗笠,坐在发黄的竹椅上用抹布擦拭。

“爹,又去捕鱼?腰伤还没好呢!”儿子拿过木桨说。

“没事的,再不驯,武功都废了,你把老乌养成肥鸭子了。”老渔夫有点抱怨。老渔夫头发灰白,脸庞黝黑,着黑裤,米黄色夹克衫里是一件藏青色毛衣。

“爹,你年龄都这么大了,在家享福就好,不要去河里了。”儿子望着低头忙活的父亲说。

老渔夫左手扶竹篙,右手拿抹布,布满老年斑的手从左端到右端,又从右端到左端。阳光从树叶缝隙洒落在他身上,使人感觉苍老只是表象,他的躯体蓄满宁静,蓄满了时光。老渔夫站起,突然抓住儿子手上的木桨,儿子没有防备,本能地拉回,握住不放。老渔夫有点摇晃,儿子不忍心,木桨在爹的手里。儿子面容清秀,鼻子挺拔。儿子是年轻时的老渔夫,老渔夫是儿子老年时的模样。他们的年龄隔着一只桨的距离。

老渔夫收拾好渔具,出了家门,把一座村庄遗落在身后。鱼鹰一阵小跑追赶,张开双翅飞上他的手,再跳上肩头。

“担哪门子心,我死不了,如果打鱼人死在船上,还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老渔夫微微佝偻的背影顶起斗笠,斗笠一抖一抖好像是在说话。

“爹,我送你。”儿子喊道。儿子知道爹是属于这条河的。

老渔夫捕鱼的地方在九狮江的上游,离家十几里。河的下游筑了水坝,有人在那里偷偷地电鱼、炸鱼,连上游放生的鱼也不放过。“这些挨千刀的!”老渔夫心里骂道。

雾气散开,河水波光粼粼,南岸山峦绵延,北岸楼屋林立。老渔夫深吸一口气,吐出,又深吸几口吐出,黝深的皱纹仿佛变浅了。老渔夫闻到这条河流的气息。斑斓的枫叶,枯黄的芦苇,还有远方冰雪的清凌味,那是河流的源头,三清山在暖阳中一点一点退去雪衣,汇成冰溪顺流而来。

老渔夫解开缆绳,撑起一篙又一篙,斑驳的木船便在清波中。鱼鹰立在船头,低头凝视水面,水面上有一只鱼鹰。鱼鹰双翼有节奏地开合,像在指挥乐队。那只也是。鱼鹰跳立,扇动翅膀,水像透明的软缎,起了褶皱,水面上的鱼鹰不见了。鱼鹰似乎觉得无趣,眯眼,思绪伸向辽远。

老渔夫的祖上生活在鄱阳湖一带。有一年洪水泛滥,他爷爷的爷爷和乡亲逃荒到铅山,在九狮江畔打鱼为生。几百年时光,人口和房屋都在繁衍,形成方网数十里的青州村。老渔夫从小跟着祖父打鱼,会使用网、罟、罾、叉等各种捕鱼工具,捕捞过草、鲢、鳙、鲤,鲫、鲶、鲚、鲦、鳜、青鱼等各种鱼类。老渔夫熟识这条河如同熟识自己的掌纹。

青州村年轻人出门打工,留下大多是小孩和老人。十年前,渔民拉网捕鱼。三年前,儿子还用鱼卡子捕鱼。儿媳将一千个鱼卡子各卡上一粒麦子,傍晚儿子在河里布放卡子,第二天上午去收卡子,那时每天还能收上十来斤鱼。近些年河里鱼越来越少,有一次,半夜下暴雨,鱼卡子挂上树枝,上下斤重吧,鱼卡子收不上来。从此,儿子不去捕鱼了。

老渔夫不喜欢用鱼卡子捕鱼的方法,他认为那是懒人捕鱼,他喜欢鱼鹰猎鱼。但是,儿子不放鱼卡子,就没有人愿意听他唠叨渔事了。

老渔夫走过去,用水草在鱼鹰脖子上打个活结,水草留得很长,使鱼鹰看上去像一个穿黑衣打领带的舞者。老渔夫试了试活结的松紧。太紧会伤到鱼鹰,太松鱼鹰会吞食掉大鱼。老渔夫换上竹篙,拍打水面,鱼鹰愣了下,伸了伸脖子。老渔夫叫道:“老乌!”顺手用竹篙把鱼鹰赶下河里。鱼鹰钻入水里,不一会儿叼上一条小鱼,吧嗒吧嗒,把鱼吞进肚子。它再次潜水后露出水面,长嘴张得很大,巴掌大的鱼入口一半,活结起作用了,鱼鹰脖子一耸一耸就是吞不下这条鱼。老渔夫伸过竹篙,鱼鹰掠翅上了竹篙,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老渔夫收回竹篙,把鱼鹰拉到身边,抓住脖子,将吞进喉囊的鱼体挤出来,顺手把一条小鱼塞去,算作奖励或是安慰。

2

一条年轻的青鱼惊魂未定。它大口喘气,奋力游窜,水面上冒出大串大串水泡。青鱼这才理清了头绪在水巾翻转几圈,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体态匀称,鳞片色泽光润如贝。它活动鳍和尾巴,灵巧有力。

青鱼张开大嘴,嘴唇撕裂到一侧的鼻腔,还是钻心地痛,它张口合口,想要流水抚平伤痛。我这条长江来的鱼,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今天却在小沟里被耍了。

刚才一幕又浮现。古柳附近,有块大礁石,那里曾经水草丰美,螺蛳、蛤蜊、鱼虾很多。青鱼闻到鲜香的气味,远远看到一排妖娆的蚯蚓。“这是死亡的陷阱,是致命的诱饵!”它游过来嘀咕着。青鱼是一条聪明的鱼,小时候看到过同伴咬蚯蚓被卡住,一下子便生不见鱼,死不见尸,众鱼议论纷纷,说是人鬼捉去了。但是,青鱼饿得厉害,它潜下去仰望这些鲜美食物,口水咽了又咽。

青鱼决定冒险。它游到一条蚯蚓的尾部,竖起身子轻咬,就像人舔到几粒面包屑。香味顺着口腔、肠道迅速传遍全身。它闭上眼,体味了很久,想离开。它绕着另一条蚯蚓转圈,实在舍不得眼前的美味佳肴。“再尝一点,我就游开。”它下决心地说。

一个极长的人影铺在水面上,吓了青鱼一跳。良久,它又开始下口。忽然嘴巴生痛,它本能地挣扎,随之而来,一阵剧痛,鱼钩是有倒刺的,勾上了就很难逃脱。青鱼挣扎地甩动尾巴,对抗岸上的力量。它不断跃出水面忽又砸下去,河水高高抛起又砸成水花。突然鱼唇钩裂,鱼线泄力而去。

追寻击溅的水花,船离村庄更远了。

太阳升至头顶,老渔夫准备吃午饭,右手伸进鱼篓,捞出两条小鱼扔给鱼鹰。鱼鹰瞟了一眼,它觉得自己应该享受鲜活的鱼,而不是地上半死的鱼。它不明白,鱼离开水,怎么会干瘦成这样,一点生机都没有。它用蹼踩了踩鱼,吞了,眼睛望着鱼篓。

鱼篓里只剩一条五六两的鲫鱼。老渔夫本打算在岸上捡拾茅草、树枝,吃烤鱼的,看来没有必要了。记得一年冬天,天气很冷,他捕了很多鱼,鱼篓满了,船舱都是鱼,鱼都冻结在一块。船吃水很深,不足一尺的距离,水就进船舱了。他划到岸边,将缆绳拴在古柳上。

古柳的下游是河口古埠头。老话说“买不完的汉口,装不完的河口”。铅山自古盛产纸张和茶叶,过去的河口繁荣昌盛,被誉为八省码头。大小船只铺满河面,来往的船只竖起众多纸行茶号的旗幡,满载货物的船顺河口下鄱阳湖驶入长江,铅山石塘的纸和河口红茶销往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当然,船只也载来洋布、洋碱、洋烟等各式洋货。老渔夫的老婆就是这一带的漂亮堂客,细腰白脸。外地人都说“铅山的女子不用拣”,铅山出美女,是与铅山曾经热闹的水路分不开的。

点起篝火,用树枝搭起两个三脚架,再横放木棍。把一条条鱼用水草吊在木棍上,像烘烤衣物一样放在火堆上方。鱼香四溢,鱼肉外焦里嫩。一条鱼还没有吃完,又塞入一条,眼睛还盯着一排。黄丫头鱼要半斤来重的,加些酸菜半煎半煮最好吃。青鱼水煮一个多时辰,鱼汤会鲜掉你的牙。一群鱼鹰围着他叫唤,他按捕鱼功劳奖赏鱼鹰,然后将一把一把鲜鱼扔给鱼鹰。他喜欢看鱼鹰争食的场面。那夜,繁星低垂,鱼鹰欢唱,袅袅的篝火映红渔夫的脸庞。祖先古老的渔猎生活方式藉由年轻的渔夫得以重温。

想起过去,老渔夫张开嘴无声地笑了。口水盈满,起了痰泡,痰泡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滑落一串涎水。看到老渔夫这副摸样,鱼鹰嘎啊嘎啊地叫唤,像是跌落到老渔夫香甜的记忆中。

老渔夫端起蓝色保温桶,拧开盖,半桶灯盏馃。青绿的馃皮像俏丽的灯盏,馃菜是豆腐、肉末和萝卜丝。老渔夫吃得很慢,满嘴鲜香。儿子是够细心的。老渔夫心想。我老了,一个人去捕鱼,家里人是要担心的。今天是最后一次捕鱼,因为河里没有什么鱼,也没有什么人会用鱼鹰捕鱼,会唠叨这条河的故事。

明天开始,我也像其他老人一样种种花,下下棋?想到要永远离开河,老渔夫就心里难受。他掏出烟斗,撮上烟丝,点火,叭嗒叭嗒,吸了几口。我离不开这条河,就像河里的鱼一样,我这辈子是这条河的,下辈子还是。

鱼鹰嘟着长嘴,老渔夫衔着烟斗,也像个硕大的鱼鹰。

他们相互盯着,烟雾缭绕,像一个乳白色的谜团,好像都在思考明天是否捕鱼。

3

这是一片开阔的水域。老渔夫把鱼鹰脖子上的水草解开。鱼鹰跳入水中,将头钻进水里,翻卷身体,做了几圈前滚翻。它开始浮游,姿态从容,像绅士散步。

老渔夫坐在船舷上打盹儿。鱼鹰像个顽皮的孩子,叼上塑料袋,摇晃着袋里的水。老渔夫醒来,向上划了一会儿又睡着了。鱼鹰不断潜水,叼上树枝、香蕉皮、空钱包。鱼鹰每叼上令它新奇的东西,都要弄醒老渔夫,向他炫耀,老渔夫醒来就划桨。鱼鹰倏忽从船尾冒出来,用翅膀拍打水,老渔夫睁开眼又闭上,喉管、鼻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鱼鹰双翅扇动,急切切地泼水,还不见老渔夫醒来。鱼鹰跳立船舷,用尖嘴不停地敲木船。老渔夫回头看,鱼鹰叼着粉色胸罩。老渔夫白了鱼鹰一眼说:“老不正经的,还像个孩子。”老渔夫取下胸罩,照例用一条小鱼奖赏鱼鹰。老渔夫想,这条河啥都有,就是快没有鱼了。

河面浮来大片泡沫,像人类呕吐的痰液。老渔夫用双手不停扒水,掬一捧水洗脸,又掬水,让河水从指缝中滑溜。老渔夫小时候,最喜爱与游鱼嬉戏。他伸出胖胖的小手,鱼群惊慌失措,瞬间乱了队形,又瞬间找到方向,像一个个方向一致的逗号。他不明白,哪条鱼是领头的,头鱼又是听从谁的命令?大朵大朵的白云流过水面,游鱼是云的精灵还是河的精灵,每滴水都住着游鱼吗?在河风流水、天光云影巾,老渔夫常常恍惚。他用枯枝似的双手重复小时候的动作,丝丝河水如游鱼从指缝巾溜走,还有溜走了那么多美好时光。

不远处,水泡像煮沸的水,此起彼伏,那里有不少鱼。“干活吧,老乌!”老渔夫对鱼鹰说。鱼鹰胸脯起伏,张开双翅,像斗牛士撩开斗篷。老渔夫将船撑过去,拍打水面,这是他和鱼鹰的暗语,鱼鹰飞下河,咬住一条鱼,飞身上船,交给老渔夫,又潜入水中。鱼群慌乱一团,东游西窜。鱼鹰追逐小鱼,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它忽然改变方向,身体前倾、拉成直线,翅膀不停扇动。老渔夫正要掉过船头,只见鱼鹰擒住大鱼掠水飞回,两片长嘴直锁大鱼双眼。老渔夫递过竹篙,鱼鹰神气地站在竹篙上,像个英雄。老渔夫把鱼篓中的小鱼赏给鱼鹰,并拍拍它的脑袋,鱼鹰感动得几乎落泪。

老渔夫走到船头,掏出螺壳似的家伙,尿液不成弧度,甚至不成线,鱼鹰同情地说:“老不死的,你真的是老了,不服老都不行。”老渔夫抖了抖身子,看到鱼鹰喉囊一鼓一鼓,不知鱼鹰在说什么。

支一长篙,船行了好几米,老渔夫左一下右一下,船到水流平缓处,他拾起木桨坐着划,好像船和桨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远处升起大串水泡。老渔夫估摸,怎么也是一条二三十斤的鱼吧。他脱下斗笠,捋捋白发,凹眼闪烁异样光芒,仿佛枯井涌出清水。这将是一场激烈的战斗,也可能是最后一场战斗,老渔夫想。

4

溯流而上,河面又窄又陡,曲曲折折连接群山峡谷。河水哗哗声隐约耳畔,这才是河流,活的河流。城市的河,已没有河的原始风情,像是人类豢养的湖。

老渔夫操起竹篙,怀着朝圣的心情趋近。他看见了昔日的河流,激流、险滩、原始森林。河床被时间冲刷得起起落落,水声跌宕起伏。老渔夫觉得这里是河流的心脏,亿万年跳动。由于蓄水筑坝,这里的急流已平缓许多。必须在急流巾跳跃,最好是狂风暴雨,激流咆哮。老渔夫起了大胆的念想,像六十多年前那个雄心勃勃的少年。

鱼鹰跳进船舱,老渔夫迅速撑篙,船像一尾鱼迎着浪花跃过。他掉转船头,双手拽牢船帮,急流汹涌,老渔夫像骑上烈马奔腾。船被激流冲得很远,似乎要冲到天边。老渔夫用竹篙控制船速,然后换了木桨划水,桨声欸乃。

日未落,月已升。一双鸟雀像剪影掠过苍白的网月。河岸芦苇苍苍,山峦层层。一只白鹭兀自立在礁石上,另一只也是,它们对视,似乎在分享独占一个岛屿的喜悦,其他白鹭三五成群立于一块块礁石上。

青鱼又饿又累,唇肿痛得厉害,与疼痛相比,它更后悔和羞愧。它将带着屈辱的印记生活,带着鱼群的嘲笑或同情生活。青鱼往上游,张大嘴,吸进一群小虾。

青鱼根本没有把鱼鹰放在眼里。它心里嘀咕,什么鱼鹰,说实话,你就是一个水老鸦,翅膀不能飞翔,颈脖不能仰望蓝天,一副奴才嘴脸。青鱼想不通,人上不能人天,下不能潜水,是如何训练水老鸦为他卖命的。水老鸦常常食不果腹,人拿小鱼换你们辛苦捕到的大鱼,也不想想人欺骗你们千百年了。

青鱼转身,展示雄健的身体,张开大嘴,尖牙如钢锯,在向鱼鹰示威。一群水老鸦,我都不怕,何况你还是个老家伙。青鱼感到自己血液奔涌,年轻的心脏怦怦直跳。面对比自己重十几倍的青鱼,鱼鹰似乎无奈。它悻悻躲进船舱。

鱼鹰在思考,这个庞然大物生机勃勃,难以对付,唯有智取——潜伏奇袭。从青鱼后面进攻,必须像离弦的箭射中青鱼,双蹼按住青鱼的头部,用尖嘴扣去青鱼的两只眼,再撕断它的鳍。如果这两步不成功,自己肯定葬身鱼腹。要是有几只鱼鹰就好了,哪怕多一只同伴也好。

老渔夫与鱼鹰交换眼神,鱼鹰苍老的眼中重现光芒,它的脸兴奋得通红,每根羽毛都竖起,像身披盔甲的勇士。

青鱼觉得一双贼眼在某个方向紧盯自己,它的脊背凉飕飕的。

老渔夫快速支篙,船瞬间行驶十余米,啪啪啪,竹篙打得水花四溅。青鱼还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觉得头部被什么控制住了。

青鱼猛地蹿出水面,鱼鹰滑落至鱼尾,抓住万分之一秒的机会,咬下大片青鱼的尾骨。青鱼翻身落下,尖锐的牙刺穿鱼鹰的翅膀。鱼鹰奋力飞翔,羽毛像雪花纷飞。

青鱼张开大嘴冲过来,鱼鹰猛冲过去。一刹那,鱼鹰立于水面,唰唰两声,青鱼的世界彻底黑暗。

鱼鹰被青鱼尾巴击落,它飞起翻身入水,咬住鱼鳍。青鱼张开大嘴狂咬。鱼鹰感到一阵刺痛,它的尖嘴、脑袋、脖子被青鱼咬住。

鱼鹰和青鱼纠缠在一起,一会儿在水下,一会儿在水面。

老渔夫撑篙过来,拿起木桨,对准青鱼的脑袋劈了过去,青鱼感到重重一击,要不是水的阻力,青鱼没命了。老渔夫用力过度,滑倒在船上,木桨掉入河中。他试图站起,腰痛得无法起立。

船随波逐流。青鱼和鱼鹰被流水冲得更远。老渔夫躺在船上,摸到捞网的长柄,他伸手去找缆绳。把缆绳另一端系在捞网上,用双手划竹篙,船追上青鱼。

老渔夫左手控制船的方向,右手用捞网,好几次都没有捞着,鱼鹰仍在挣扎,青鱼拼命吞咽,鱼鹰的半个身子进入青鱼口腔中。但是,它的蹼碰到捞网的竹圈边缘。

鱼鹰身子往上,青鱼往下,鱼鹰身子往下,青鱼往上,鱼鹰一阵激动,青鱼,你的末日到了。鱼鹰猛地用双蹼往前一顶,青鱼把鱼鹰往后一推,它们一起掉进捞网中。

青鱼心里骂道,阴险的水老鸦。它们在网里打起来,却用不上劲。鱼鹰疯狂扭动头颈脖。青鱼感到水老鸦尖嘴上的倒钩把自己的肠管刺破、搅翻,青鱼剧痛难忍,咬碎水老鸦长脖子。

老渔夫用双手举捞网,太沉,一点都举不起来,举了几次都不行。捞网里动静越来越小,渐渐没有了动静。“老乌,老乌,水老鸦,你这个老不死的,真的死了?你再嘎嘎叫一声啊!”老渔夫浑浊的眼噙着泪,流进眼角的深纹里。

5

老渔夫把系住捞网的缆绳绕了几圈在右脚踝上固定。他觉得疲倦,从未有过的疲倦,似乎要进入深睡,又怕一旦睡着就永远不会醒来。老渔夫想举手,手有千斤重,感觉像电影中的慢镜头。

前面是古柳,再是河口——信江河、桐木江、九狮江交汇处。古柳那里有大礁石。老渔夫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睡去。梦幻之巾,他拿起身边的竹篙,调换角度,古柳出现,大礁石出现,他用竹篙抵住大礁石,船行改变方向。

老渔夫眼里的天空无比绚烂。夕阳欲落未落,西天的云彩和水面金光灿灿,木船悬在天水之间,从水面和水下的太阳之间缓缓飘过,天地万物在夕光里绽放异样的光芒,这是一天最好时光,盛大的美。

老渔夫仿佛回到从前的时光。他和邻居小张、小叶,各驾驶一艘船出航,每只船上都有十多只鱼鹰。三只船合围,他们同时挥篙拍打水面,众多鱼鹰嘎嘎叫唤,一起飞下水面,那个场面真是壮观。老渔夫觉得自己是个将军,指挥若定,他们不停地递上竹篙,鱼鹰们纷纷叼上战利品,飞上竹篙,等待奖赏,奖赏后鱼鹰更勇敢了。

鱼是怕鱼鹰的,它们漆黑如夜,长嘴索命。遇上大鱼,鱼鹰会群体作战,像陆地上的狼群围攻猎物一样。它们分工合作,有的啄眼睛,有的咬鱼鳍,有的撕鱼尾,很快一条大鱼败下阵。它们合力将大鱼拖向渔夫。那时,他们的船总是装满各种各样的鱼,村里人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他们。老渔夫肩上的竹篙挑起十多只鱼鹰,它们个个神采奕奕。老渔夫会给鱼鹰开个玩笑,故意调换它们的位置,它们就在竹篙上打斗起来,用嘴咬,用蹼踢,用翅膀扇耳光,像一群淘气的孩子。

岸上,有人看见一只船自动划向河口。男孩喊:“爸,快来看,小船怎么会白己划到这里,没有人划呢?”父亲嗯了一句,继续赶路。河口,河水在这里交汇成九狮江,再到鄱阳湖,汇入长江。

船被冲下激流,抛起,落下,再抛起落下,打转,一下子不见了。男孩惊呆了。

老渔夫似乎听到男孩的声音,听到龙舟赛的锣鼓声,河水飞流急下,浪花劈头盖脸而来,他坐在船头与同伴一起向前划。老渔夫再次睁开眼。船已进入旋涡,船在旋转,都是捞沙捞的。老渔夫使出全身力气,用竹篙抵住水下石柱——水文站废弃的标杆,船从旋涡中飞向九狮江,竹篙断裂,脱落水中。终于成功了,丝毫不差,老渔夫笑了。

男孩惊呼:“爸,快来看,小船自己拐弯了?”父亲看都没看一眼说:“嗯。”然后抬眼望去,一条小船顺水漂流。

小船随水轻摇,在老渔夫眼里绯红的天渐渐黑了。他进入自己最深的梦里,他再不想醒来,梦中的渔歌,那么轻柔,那么缥缈,似母亲的摇篮曲:

久不唱歌忘记歌,

久不打鱼忘记河。

划嘞划,九狮江,

划嘞划,九狮江……

月夜,儿子和村里人寻到浮桥,小船在晃动。老渔夫胸前抱住缆绳,捞网里装着三十多斤的青鱼和一只鱼鹰。

老渔夫面带微笑,好像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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