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非
有人记得阿朱,她陪伴了萧峰的上半场"塞上牛羊空许约",有人记得阿紫,她参与了萧峰的下半场"敝履荣华,浮云生死",有谁记得阿碧呢?
《天龙八部》写到第二卷,画风突变,前面刚刚还恶战天龙寺,寻仇下江南,段誉为鸠摩智所挟,一路直拉硬拽,吃尽苦头,准备到墓前焚化,随时小命不保,正在凶险处,转眼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行到了一处风雅的所在,此地口音糯了,菜肴甜了,湖面阔了,杏柳盛了,春风暖了,游人醉了……非别处,乃姑苏城也。读到这里,仿佛有种从水浒突然穿越至红楼梦的感觉,金庸先生到底是中意江南宠爱苏州的,他深谙姑苏风情,知道如何表达地道的苏州,看,浩渺的太湖,接天的荷叶,绿波荡漾处,一个绿衫少女,纤手皓肤如玉,划着小船,唱着小曲出现了,这哪里是肃杀的江湖呀,分明是唐伯虎的三笑嘛!
少女便是阿碧,名字真好听,不仅有着透明如玉的纯净,还能嗅到荷叶的清香。
接下来先是被阿碧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击中,那是清甜爽脆的吴侬软语,"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介末真正弗巧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叽叽呱呱,语笑嫣然,其情其态其声其韵,活脱脱一个苏州小娘鱼跃然纸上。金庸从无像如此这般地描绘一地的方言,尽管是改良后的苏白,依然不失神韵,并且让它从一个少女口中脆生生地蹦出来,这般好听的声音,如果你此刻不动心,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无心之失。多年以后,当我在苏州市井中听到那些生动的俚语对白,忍不住要伫足偷听一会儿,算做当年余味不尽的补偿。
阿碧真正的神奇之处是那双有魔力的手,她随手在两件杀人的兵刃软鞭和金算盘上轻敲拔弄,铮然有声,自成节奏,居然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妙极!众人皆倾倒于阿碧在兵器上弹曲的绝技,央求再弹,阿碧也不推辞,左手拔弄算盘,右手轮弹鞭节,叮叮咚咚,发出如琵琶一般清亮的乐音,伴着旋律漫声唱出: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一串脆响,几句清音,霎时天地间安静下来,湖面美丽起来,色彩迷幻起来,所有人都在阿碧柔曼的歌声中入了定,着了魔。阿碧载着众人一面撑船前行,一面浅吟低唱,划至荷叶深处,顺手采摘红菱,分与众人,全无心机,一派天真烂漫。这些整日在刀口上?血的江湖豪客们,有的为私欲而来,有的为寻仇而来,哪里见过这般景象,陡然进入一套全然陌生的语境,呼啸的戾气噤了声,可怕的武功失了效,喧嚣的江湖退了潮。
不知是怎样的山水孕育了这样的女儿,阿碧对于音乐有种天然的感应,让人惊叹,她的住处唤做"琴韵小筑",不负此名也。
在琴韵小筑中,一会儿阿碧还将使出手段,搬弄出一样样精美的点心:碧螺春茶,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啧啧,光听听名字,就让人咽尽唾沫又不忍下口了,天下竟有这般精致的美食,怎不令人羡煞,可怜鸠摩智等一群粗人,偏偏还故作深沉,疑神疑鬼,乍惊乍惧,着实可笑。对于美,只有段誉懂得,以初心识见,以自然面对,只管享用这无尽的美景妙物就是了。
"向来痴"的段誉该"从此醉"了,在他心醉于神仙姐姐之前,应该先熏醉于暖风,陶醉于太湖,痴醉于软语,迷醉于音律,沉醉于美食,不是为王语嫣醉,而是为江南醉,为姑苏醉,为阿碧醉,为巧笑醉,为天然醉。
好个明媚动人冰雪聪明的阿碧,让人们暂时忘记了江湖……
既然书名已叫做《天龙八部》,那么就意味着每个人都逃不脱宿命。时时求不得,处处言别离,因缘业报,终有定数。
阿碧的宿命就不像她的性灵那么美妙了。
阿碧大概是书中着墨最少的配角了,待到段誉与王语嫣接上头之后,阿碧的使命仿佛已完成,镜头追随主角而去,后面四卷书中,写满了英雄美人、壮怀激烈,可惜,再也听不到姑苏的妙语和叮咚的琴声了,直到最后一页,阿碧意外地出现了,只见她正守着失智的慕容复,引一帮孩子用游戏来哄骗他的英雄梦,此时的阿碧"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间或有"一滴滴泪水落入了竹篮
之中"。
细细想来,中间漫长的空白并非空白,而是留白,一条隐约的长线连接起首尾,关于阿碧的故事浮出了水面。
这是一段辛酸的爱情。
她是卑微的丫头,偏偏无望地深爱着主人。爱情是单行道,狭窄的跑道上挤满了人,妹妹追段誉,段誉追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爱慕容,慕容却爱江山,她不知从哪里开始起跑,一段心事无处安放。阿碧本也无意加入这战团,她只是默默地祝福,遥遥地牵挂,密密地为公子缝制秋衣,可叹的是,她所有的心思,暮容公子并不知情,我爱你,可以与你无关,这就是阿碧。可以将凌厉的杀器化为绕指柔,却无法将钟情的对象收入囊中,她唯有等待,一直等到王语嫣在枯井烂泥处明白了海枯石烂,等到慕容复在雄图归尘后丢失了梦里江山,她才拾起那个被遗弃的机会。
慕容复真是幸运啊,他负了美人,丢了江山,入了魔境,迷了心智,到头来繁华过尽,所有人都纷纷离去,只有阿碧还留在了他的身边,朱砂痣和明月光都不及一场平淡而长情的守候。这个男人富贵也好,落魄也好,花团锦簇也好,曲终人散也好,阿碧从未离开,她的爱情里头没有色彩和诗篇,只有一种沉静绵长的力量。希望在这样负重的坚守中,在这样的凄楚里头,也有一点点自足的快
乐吧。
不禁为阿碧掬一把泪,好想让她回去,回到过去,回到江南,回到太湖边,去琴韵小筑泡一壶碧螺春,弹一曲采桑子,去看草木的荣枯,四季的更迭,湖面上低垂的暮蔼,乡愁里洁白的芦花……
不管怎样,那个可爱的阿碧咯咯娇笑着,拔开荷叶从脉脉流水中划船而来,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阅读的午后。
(作者单位: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