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康宁
艺术史,按钱默存先生的说法,也该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如今却成了“朝市之显学”。三联书店推出的“开放的艺术史”丛书发行量之大令人瞠目,在这个人均阅读量少得可怜、学术出版也不景气的国度里真真算是异数。三联的成功让很多同行望风而动,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和北京大学出版社都相继推出了“艺术史丛书”,浙江大学出版社则以出版《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为契机,引进了多种高质量的海外艺术史论著,诸如李霖灿的《中国名画研究》、陈葆真的《<洛神赋图)与中国古代故事画》等。最近,他们又梓行了大陆学者朱万章的《销夏与清玩》。
自孙退谷作《庚子销夏记》以来,“销夏”就成为鉴赏书画的代名词。文人雅士足不出户,“取法书名画—二种,反复详玩,尽领其致”。“倪仰陈迹,如对古人:坐参画禅,几忘尘累。烟云供养,特假健药以延年:粉本揅摩,藉无声诗而遣日”。这种闲适的生活让人想起来都感到惬意。游走于金题玉躞之间的旧文人,也留F各具特色的“销夏录”。举其荦荦大者,有高詹士的《江村销夏录》、吴荷屋的《辛丑销夏记》、端陶斋的《壬寅消夏录》、叶郎园的《消夏百一诗》等。他们不止于记录书画的材质、尺寸、题跋、印鉴、递藏经过,更注重记录自己的鉴赏心得。鼎革以还,风雅道丧。这本《销夏与清玩》,应该是1949年后首部以“销夏”命名的书画鉴赏书了。朱万章的销夏录擦亮了尘封已久的风雅。
年来家居有暇,将朱著粗读一过,略有观感,录于兹,以期与同道佳作共赏,疑义同析。
一、金针度人
《销夏与清玩》共收录论文30篇,分上、下两编。上编11篇是关于书画鉴藏的,下编19篇是关于美术史研究的。这样的编排颇具深意,盖朱万章是通过书画鉴定进入美术史研究之门的。
在我看来,朱万章首先是位书画鉴定家。自1992年大学毕业,他—直都在博物馆系统,从事馆藏书画的保管、征集和研究工作。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无论研习技能还是研究学问,都贵在兴趣与专注,若每日保证用两小时以上去学习专研,三年可为专家。屈指算来,朱万章与书画朝夕相处已经有23个年头了。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受苏庚春亲炙,又转益多师,受教于启功、朱家溍、施安昌、杨仁恺、王季迁、傅申、刘作筹、黄君寔、饶宗颐等名家。他牢记苏庚春的教诲,多看、多记、多问,铢积寸累,日积月累,终于练就一双如炬的慧眼,成长为书画鉴定界的长材大器。
《销夏与清玩》可谓一位书画鉴定家的度人金针。书中收录的《书画鉴定中的款识与断代问题》《书画鉴藏的本真与核心》《故事新编与书画鉴定》《“鉴伪易,鉴真难”》等,都是作者多年从事书画鉴定的经验总结。
早在唐宋时期,书画鉴赏书就相当流行,明清以来更是层出不穷。它们是名作巨迹的“档案”,也是艺术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文献,却难以为初学者指示津梁。朱万章通过亲历的实例,为读者现身说法,增强了文字的现场感和可读性。以《新兴的书画作伪形式:印刷品》—文为例,他不但详细讲述了形形色色的印刷伪品,还告诉你分辨这些鱼目燕石的诀窍。 通读全书,你会发现,他不仅给你指点了鉴藏书画的门径,还给了你点石成金的手指头。
二、聚焦鉴藏
在缺少博物馆和美术馆的时代,私家收藏显得尤为重要,如薛永年所言:“那些被鉴藏家忽视的作品便不可能流传,不可能为后代画家所取法……不仅如此,那些直接拥有视觉文化资源的鉴藏家,他们的收藏理念、鉴赏取向、品评标准和审美好尚,乃至他们据作品梳理出的艺术源流,都强有力地影啊了书画创作。”
维也纳大学美术史教授施洛塞尔是最早关注艺术收藏史的学者,他的《文艺复兴后期的艺术品和奇珍收藏室》是艺术收藏史研究的开山之作。随着对外学术交流的加强,不少中国美术史研究者也意识到:在中国美术史的叙述中缺少了收藏的故事。鉴藏史也成为中国美术史学者竞技的新舞台。
《销夏与清玩》一书的副标题是“以书画鉴藏史为中心”。该书收录的鉴藏史论文,主要有四篇:《吴伟<洗兵图)鉴藏及相关问题考》 《祝允明<简亭记>册之鉴藏及相关问题考论》《粤东书画鉴藏与“青藤白阳”》《清代私家鉴藏与主流书画圈:以吴荣光藏<兰亭序>为例》。
《吴伟<洗兵图>鉴藏及相关问题考》考察了《洗兵图》在明清和民国的递藏史,对明代收藏家黄琳的考证颇见功力。《清代私家鉴藏与主流书画圈:以吴荣光藏<兰亭序>为例》是以小见大的典范之作,他透过吴荣光对《兰亭序》的鉴藏、研究、品评,不仅考察了吴荣光的艺术涵养、艺术价值取向,还论及鉴藏与创作的关系、时代书风的嬗变以及清代私家鉴藏与主流书画圈的关系。
《粤东书画鉴藏与“青藤白阳”》不仅关系到鉴藏史,还涉及到观念史。何为观念史?观念史研究人类各种观念的起源、发展、衍变和相互影响,在西方尤为盛行。近年,范景中和曹意强将观念史的方法引入中国美术史研究。该文通过研究粤东鉴藏家对于“青藤白阳”的鉴定、收藏与评论,考察了他们鉴藏观念的变化轨迹,并讨论了书画鉴藏如何对艺术创作产生影响。鉴藏观念和创作取向都很主观,而且游移不定,要找出两者之间的关联绝非易事,但朱万章做到了。
三、不止于鉴定
佛家说每个人都有业障。行业之间各自固守畛域,自然更容易形成业障。书画鉴定家也是如此,他们习惯一件件的研究书画作品,很容易“只见树木,不见树林”。渊博精审如徐邦达也难免此弊,他编的《中国绘画史图录》,收有金农款的《万玉图轴》。徐认为这幅画真迹无疑,并说:“此画寄其老友汪士慎的,当然不会找人代作。”然画中落款“七十六叟金农”却露出了马脚,盖金农七十六岁时,汪士慎已故去四年了,何来寄画求赏之理?
翻阅《销夏与清玩》,我发现朱万章在研读书画时更为细心谨慎,窃以为这得益于他早年在中山大学所受的史学训练。在研究明代画家吴伟的《洗兵图》时,他发现上面有一白文方印“朱休度”。他也很快查到了有个朱休度(1732-1813),是浙江秀水人,做过嵊县训导、广灵县知县,长于鉴考金石文字。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但朱万章并未就此止步。他发现:“此朱休度生活的年代,吴伟《洗兵图》卷正藏于清官内府中,按常理,他是没有机会在此画上钤印的。所以,该白文印是不是就是此朱休度的印鉴,还需有待资料的发掘进一步深入考证。”在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妄加揣测,这正是史家该有的素养,因为偏见比无知离事实更远。
相较于书画鉴定家,美术史家更注重专题研究。朱万章甫一接触书画,就很快明白了专题研究的重要。他说:“没有主题、囫囵吞枣似地观摩书画的做法,并不利于工作的开展和学术研究。”《绘画中的诸葛亮形象鉴考》就不是纯粹的作品鉴考,而是兼顾文化背景考察的美术史专题论文。通过系统的梳理,他将元明以来关于诸葛亮的绘画概括为三类:祭祀性的肖像画、观赏性的全身像、宴赏雅趣的山水画。他发现,从创作的时代看,它们基本上都集中在明代,明代是通俗小说《三国演义》流行的时代,他很自然把这一图像的盛行与传播史、心态史勾连起来,可见他有着开阔的学术视野。
朱万章研读书画的方法也更接近于美术史家。他研究徐渭时,不仅把徐渭的作品都找出来,“仔细观摩,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包括其用笔、墨色与款式等等,晚上回到家后则找出他的相关资料,看看他的艺术历程是怎样的,当时的人是怎样评价他的,后来有什么影响,当代的几个鉴定家如启功、徐邦达、谢稚柳等人对他的作品有什么心得体会”。他还顺藤摸瓜,找出与他相关的书画家(如与徐渭齐名的陈道复,受徐渭影响的石涛、朱耷、郑板桥、吴昌硕等人)的作品,“以时间为序,依次观摩欣赏,并找出其共同点、不同点。如果遇到有什么疑惑,就去查资料,看看能否解决。如果还不能解决,就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等将来有机会再请教高人。”这种把相关书画放在一起研究的方法,既有利于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又能开阔视野、提高见识。
四、区域与主流
2013年7月以前,朱万章一直供职于广东省博物馆。以地方博物馆的藏品为依托进行学术研究,自然有浓厚的区域化印记。无论是他的第—本个人论著《岭南金石书法论丛》,还是他先后编著或撰写的《广东传世书迹知见录》《岭南书法》《粤画访古》《顺德书画艺术》《广东绘画》《岭南近代画史丛稿》 <明清广东画史研究》等,研究的中心始终围绕着岭南区域美术史。
朱万章说:“这些论著或许在主流美术史中并不为人所知,在推动主流美术史研究中也未必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对于深入了解远离主流美术圈的岭南区域美术,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事实上,这些区域美术史研究在客观上也充实了主流美术史研究。”前面固然是他的自谦之辞,所以我更赞同后一句话。自从布罗代尔的煌煌巨著《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梓行以来,区域史研究就成为史学发展的一大趋势。由于发展不均衡,各地的区域特征也千差万列。区域史通过划分若干易于把握的区域空间,对经济、政治、文化进行深入的考察和分析,使通史、断代史和专门史的撰写更具深度和广度。
区域和主流本就一个铜板的两个面,有时还会相互转换。比如明代画家张宏,在国内的美术史论著中长期被边缘,甚至被忽视。但是海外的美术史家却给予他主流的位置,高居翰的《气势撼人》就把他放在第一章中大书特书。再如五四运动以来长期被矮化和批判的“四王”也在美术史论著中重归主流。朱万章长期浸淫于美术史研究,对区域和主流的关系也有独到的认知。他说:“区域美术是主流美术中水乳交融的一部分,二者既有包含关系,也有交接、融合关系。从区域到主流,在主流中兼顾区域,在区域中窥测主流,是我美术史研究与书画鉴定中相互交织、循环往复的课题。”
终老岭南的陈寅恪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朱万章利用广东省博物馆馆藏的新材料发潜德之幽光,既推出了苏六朋、颜宗等美术史上的失踪者,也解决了美术史上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不仅预时代学术之新潮流,而且在岭南美术史研究中厥功至伟。
五、缺憾与期待
不佞读书,有一个坏毛病:越是看到好书,越喜欢吹毛求疵。虽知金无足赤,但对贤者却更多求全之心。
从大的方面来看,窃以为《销夏与清玩》上编《吴南生捐赠书画小记》以下五篇文字与全书体例不合。盖这五篇并非学术论文的体例,或可单列为一编。
从小的方面来看,还有几处编校不慎导致的错讹。自序中说:“全书所选取27篇书画鉴藏与美术史研究的文章。”实际书中共收录了30篇文章。《绘画中的诸葛亮形象鉴考》—文中有两处“赵翼”误为“赵冀”。虽说校书如扫落叶,随扫随落,然而鲁鱼亥豕之讹还是应该避免的,但期再版时可做修正。
我谋食于清代大画家恽寿平的故乡武进,近来又先后在“常州博物馆藏画展”和“藏·天下: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中看到恽寿平叔父恽向的作品,不禁心旌摇摇,想见前贤风流。《销夏与清玩》下编收录的《恽向及其画学成就简论》—文,我特地读了两遍,依然感觉意犹未尽。从自序中知道朱万章的博士学位论文是《恽寿平家族研究》,十分期待这篇鸿文早日付梓。
朱万章曾经在雅昌艺术网写过一系列的专栏文字。第一篇就是收入本书的《书画鉴藏的本真与核心》,在文尾,他有感觉疏离收藏本真的“好事之病”,“试图为鉴藏之道,重拾风雅”。在这个风雅远人的时代,《销夏与清玩》也可以看成他“重拾风雅”的一次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