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
一、千帆过尽
陈遇被关在这家宾馆的套间已经有三十六天了,半个多月前,午饭前后他还可以被允许出去遛个弯,可如今,连饭都有人专门送来,并被盯着吃完。陈遇口味清淡,连着吃了三十天的沙县小吃,硬是憋出了一脑门的油光,偶尔托人捎回来一份土豆丝小炒,那也是重油、重咸、重辣,舌头被燎出一串泡。
她刚放下筷子,那边的小助理便麻利地上前收拾饭盒:“陈老师,您再加把劲,第二十三集的剧本,咱们得抓紧时间送过去,下午四点,我再来一趟。”
陈遇觉得舌头一麻,原来是咬碎了一个花椒。入了一个拿着十集剧本就开拍的剧组,她写本子的速度都快追上超英赶美的卫星速度了。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陈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键盘一砸就跳起来怒骂对方重量不重质的小愤青,她把花椒咽下去,说:“你跟老板说一声,我要出去转转,不然我实在写不出来。”
影视城其实没什么好转的,小助理忙着蹦跶到别处,而陈遇就在古色古香的青石板上且行且走。前面正在拍戏,几个穿着古装的演员吊着威亚飘来荡去,说着似是而非的台词。远处的美人靠后,一大票探班的粉丝被工作人员拦着,手里还拿着应援的礼物,满眼憧憬。
陈遇也跟着抻长脖子看了看,发现那不是自己所在的剧组,也看不清楚他们到底请了什么咖位的演员。这时,一个道具从陈遇身边掠过,撞得她一个趔趄,脚下一滑,重重地崴了一下。陈遇扶着墙,单脚蹦跶到一边,四处看了看才找一个乌漆墨黑的大箱子坐下。
几乎在陈遇坐下的同时,远处的威亚突然松脱,一个黑衣演员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高空坠下来。粉丝们传来的惨叫几乎要震破耳膜,工作人员不耐烦起来:“别叫了!你们什么眼神?那是替身!”
粉丝们意兴阑珊地住了嘴,被工作人员带走,去看真正的欧巴。倒是有几个精干的男人从陈遇身后的棚子里钻出来,神色惊慌:“是周指导!周指导摔下来了!”
陈遇也跟着东张西望,忽然胳膊一疼,被男人有力的手抓了起来。对方的眼睛几乎冒着火:“谁让你坐这里的?武行的箱子女人不能碰,你不知道吗?!”
陈遇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剧组有这条规矩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刚才没留意,就随便坐下了。封建迷信没错,可好巧不巧地就在这当口出了事,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跟武行的这群男人完全讲不清道理,陈遇努力想要把手腕挣脱出来,却看见已经有人用担架匆匆将受伤的武术指导抬了过来。人影晃动间,露出军绿色担架上一张惨白的脸。担架上的那人随意将手背搭在额头上,只隐隐约约看见他微眯着的眼睛和紧咬的嘴唇。
陈遇愣住了,脑子里已经“千帆过尽”,“万木凋零”,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周逢……”
抓着自己胳膊的男人松手,讪讪道:“你认识我们周指导?”
二、尴尬恐惧症
陈遇认识周逢,是在十二年前的洛城。那时,周逢的爸爸到苏州出差,在舞厅跳舞时结识了陈遇的妈妈。寡妇遇上了鳏夫,美人遇上了生意人,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当陈遇的妈妈拖着行李站在周家门前,她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净的额头上,手里还拉着怯懦的小女儿。一个女人倾其所有,千里相奔,哪个男人能不被打动?
晚饭时分,周逢放学回家,陈妈妈已经端上一盘拿手的龙井虾仁,一边解围裙一边笑得温柔慈爱:“小逢回来啦,快坐下吃饭。”
陈遇永远对自己母亲当时游刃有余地反客为主印象深刻,更印象深刻的是周逢当时的表情。他愣了半晌,随后望望自己的父亲,这才放下书包,坐在了饭桌旁。他刚想要回应陈遇妈妈的招呼,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身回厨房继续端菜去了,便只能转向陈遇微笑:“小遇是吧?你好,我是周逢。”
那大概是一个十七岁男生能够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若无其事,让陈遇意外的是,周逢的眼中没有提防、警备,而是全然的坦诚。
这个场景对周氏父子来说或许算是新鲜的,对陈遇却不是。这些年,她习惯了跟随母亲辗转游荡,更见过母亲大晚上被人赶出来的狼狈模样。她漂亮的妈妈习惯了倚靠男人而生活,不在意名分,被打了就忍,被打狠了就换一个。这导致陈遇在进入这个家的第一秒就开始想象以后被赶出去的场景,整个人恹恹的,连筷子都懒得拿起。
陈遇害怕麻烦,从小到大,她最大愿望就是能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长大,不再没完没了地搬家,不再没完没了地看陌生男人的眼色。每次换生活环境对陈遇来说都是历劫重生,更何况,苏州和洛城地处一南一北,呼吸的每一丝空气、踩着的每一方土地都不同。洛城阳光灿烂,陈遇以为这个地方永远不会下雨,谁知道第一天放学,她就遇上了下马威似的倾盆大雨。
陈遇站在学校门口的走廊上,一边揉搓胳膊,一边跺脚。看着同学一个个打着雨伞鱼贯而出,她用手遮住头顶,尝试往雨里冲了两步,结果因为雨势过大,只好懊丧地跑回走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雨中的人群。
这时,她才看见站在远处花坛上的周逢,他站在高处,衬得两条腿分外修长。他没有东张西望,感觉不像是在找谁,倒像是等待着被谁找。患有尴尬恐惧症的陈遇害怕自己自作多情,热情满满跑过去的一瞬间,周逢却和她擦肩而过,将伞撑在她身后一个娇弱的女孩头顶上。那些年,很多港台电影都是这么演的,陈遇被荼毒得太厉害了。
不待陈遇继续自己的心理活动,旁边已经有个保安大爷扯着嗓门开了口:“同学,你没带伞?!”
那个大爷中气十足,声音清越,在人群渐渐稀少的校园传得很远。
几乎是一瞬间,远处那把黑伞一晃,陈遇觉得周逢似乎向她这边看来,便快速将连帽衫的帽子戴上,转头向便利店旁的小道冲去。一路上,她像是被犯罪分子狂追一样,一路夺命狂奔回到家中。正在看电视的周爸看见浑身湿透的陈遇,吓了一跳,问道:“小遇,你怎么淋着回来了?你没看见周逢吗?我让他捎你一块回来。”
陈遇浑身的雨水在她进入温暖的室内后,蒸腾出若有若无的水汽。她瞪大眼睛,嘴巴一开一合地喘着粗气,仿佛一条听不懂人话的、遭遇干涸已久的鱼。陈遇妈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还没来得及发问,陈遇已经拉开门,再次冲进大雨中。
当陈遇跑回学校门口的花坛时,只穿着一件运动衫的周逢已经冷得开始打摆子了。他一边哆嗦一边找话题聊天:“你什么时候放学的?我之前忘记问你在哪个教室了,刚才我还进去找了一圈,,可里面都空了。”
陈遇没吱声,为了缓解尴尬,她伸手去够周逢手里的伞,周逢却猛地把伞举高,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背上一推:“抢什么?这是男人的活儿,回家吧。”
三、糯米酪
那些年,最容易被学校女生暗恋的男孩子有两种,一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禁欲气息的年级表率,而另一种则是吊儿郎当、浑身痞气、常年霸占教室最后一排的校园一霸。可周逢却是个很难类型化的人,他的成绩总是不上不下在二十来名,他学过十年散打,却从不主动生事。他将所有的反叛都涓滴不剩地收敛在骨子里,常给陈遇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陈遇真正把周逢当成自己人,是在两人共打一把伞回家的路上,周逢突然开口:“我爸花心有些年了,你让你妈妈看着他点。”他想了想,又低头看着陈遇,“我也会帮忙看着点。”
陈遇咬着嘴唇想笑,心里却在偷偷想,任何人见了她母亲温婉美丽的一面决计不会想到,这美丽的寡妇也曾经在大雨天在街上和人叉腰对骂,甚至是互相撕扯头发,谁怕谁呢?
可是,这份愉悦很快就被打破了。饭后,周家父子在客厅看电视,陈遇在厨房帮妈妈刷碗。突然,陈妈妈用围裙把手上的水擦干,一脸严肃地问:“我问你,周逢今天真的有去学校门口接你吗?”
陈遇太了解自己的妈妈了,表面上还在漫不经心地刷碗,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有啊,当然有。”
陈妈妈却突然伸手抓住陈遇,陈遇吃痛,手上的盘子就掉在水池里,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客厅里的爷俩听见动静,忙喊着“怎么了,怎么了?”冲进厨房。妈妈在周爸冲进厨房前,极快地凑在陈遇耳边,低声说:“以后你不许刷碗!我过来不是让你伺候别人的!”
陈遇沉默了,手被破碎的盘子划破一道口子,血一下子就沁了出来。她抬头便看见妈妈前一刻还很阴鸷的脸突然变得温柔忧切:“没事儿没事儿,陈遇自己不小心划破手了,我去帮她上点药。这孩子总是笨手笨脚的,这点活儿也做不好。”
陈遇埋着头被推出厨房,周逢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轻轻地、安慰性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陈遇回头,看见周逢已经捋起袖子,接过妈妈手里的洗碗布:“阿姨,您去帮陈遇上药吧,我来刷碗。”
从当天晚上起,有些事就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陈家住的是二室一厅,之前为了照顾陈遇和周逢的情绪,周爸一直跟周逢睡,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陈遇和她妈妈。而那日,周爸状似无意地跟周逢提及,让他暂时睡在沙发上,把他的房间让给陈遇,陈妈妈就以女主人的身份正式入住主卧。等另一所三居的房子装修好了,全家再搬过去。
陈遇不用猜都知道这变动是母亲撺掇的,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不用,我能够睡沙发的。我之前也睡过,都习惯了。”
陈遇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母亲狠狠地拧了一下,痛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却仍然瞪大了眼睛,坚持说:“我能睡沙发!”
周逢忽然笑了,他无比轻松地接受了这个提议:“那我就将就几天。你要真想睡沙发,等到了新家慢慢睡,全套硬木的。”
周爸和陈妈妈都笑了起来,周逢也笑了,只有陈遇呆呆地看着周逢。在他笑容结束的瞬间,他眼睛一闪,像是咽下了什么未说完的话。
深夜,陈遇在周逢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她不断在想隔壁主卧里的周爸和妈妈,也不断在想客厅里的周逢。陈遇的尴尬恐惧症又犯了,明明该尴尬的不是自己,她却觉得冷汗直冒,难以入眠。更糟糕的是,晚上喝多了汤的陈遇突然想要上厕所了,但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惊扰到其他三人,就硬是告诫自己:大被蒙过头,坚持到明天就好了。
可惜在生理需求上,再坚强不屈的灵魂也是浮云。陈遇不得不捂着肚子,一点点拧开了门把手,却在开门的一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她看见周逢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映着冰箱门半开透出来的灯光,侧脸显得十分诡异。他呆呆地望着主卧的门,在看见陈遇的瞬间,抬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陈遇被他嘘得腿一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卫生间解决问题,整理了半天才推开门,走到周逢面前坐下:“你干吗呀?”
周逢笑眯眯地说:“我饿了,找点东西吃。”
陈遇拿过周逢面前的瓷瓶子,瞄了一眼就愣了:“你喝糯米酪都能醉?”
微醺的周逢确实很不一样,所有的少年老成瞬间瓦解。他一头砸在陈遇的肩膀上,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陈遇想了一下,才听清那句话。他说:“陈遇,要是明天早上我妈能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就好了。”
四、谁是谁的辛德瑞拉
陈遇和周逢不一样,陈遇是遗腹子、拖油瓶,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爹。周逢的母亲却是在三年前才碰上意外死去的,那是一个真正温柔美丽的女人,早年是周爸生意场上的左膀右臂,还有一间挂在自己名下的花店。因此,陈遇深深明白,饶是自己妈妈使尽千种风情、万种手段,都无法真正取代周逢妈妈在周氏父子心目中的地位。陈遇了解自己的母亲,那美丽温顺的外表只是表象,她只希望母亲伪装的时间可以再长一点,让这虚假的和平时光再长一点。但她却没想到,先来搅局的居然是周逢的小姨。
周逢的小姨是最世俗不过的那种女人,她上门找到周爸,连寒暄都省去,直接说要接周逢到自己家去住,让他专心准备第二年的高考。理由很简单,周爸已经有了新欢,这新欢还带着一个女儿,势必会排挤、欺负周逢。看在死去姐姐的份上,她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大外甥被人欺负。
周爸的老脸有些挂不住,毕竟寂寞鳏夫俏寡妇的风流戏码不怎么好听。陈遇跟着妈妈买菜回来,在门口听见他们说话,还没来得及感慨人家姐妹情深,就听见门里周逢的小姨有了下文。作为报答,她说要周爸把她姐姐留下的花店送给自己,她打算开个小馆子,正在四处瞅铺面呢。
陈遇之前没听说过周爸还有个花店,一看自己母亲的表情就知道她也被瞒着。陈妈妈深吸一口气,猛地拧开了门。四个人面面相觑,紧张的气氛激起陈遇一身鸡皮疙瘩,她恨不得马上夺门而出。然而,书房的门却猛地被打开了,周逢走出来,说:“不用了,小姨。阿姨对我挺好的,我挺自在的。换个环境,我说不定更不自在。”
周逢的小姨或许没想到,自己跟旧日的姐夫半撒泼半耍赖地要求正好被周逢听见了,有些讪讪地站起身来:“小逢,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逢走过去,从陈遇手里接过买回来的菜,瞅了一眼,便自说自话地走向厨房:“不知道小姨要来,阿姨和小遇也没多买菜,就不给小姨留饭了。”
周逢的小姨脸面被亲外甥刮得丝毫不剩,猛地将手包摔在沙发上,指着陈妈妈质问周逢:“你疯了吧?!你还真当她是你亲妈了?你个小兔崽子!她连证都没和你爸扯,就住进你们家了!”
后面的话实在是不堪入耳,于是,周爸硬是将小姨架了出去,回身又进主卧去哄哭得梨花带雨的陈妈妈。
周逢在厨房专心致志地切菜,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陈遇则默默地在旁边跟着收拾。那一瞬间,陈遇忽然觉得全世界只有她和周逢两个人,只有这间小小的厨房。让所有的大人都见鬼去吧!
这时,周逢却突然开口了:“陈遇,你妈妈跟你像吗?”
陈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半像不像吧,有人说眼睛像得多点,可鼻子就不太像了。”
“我是说,你妈妈和你一样是个好人吗?”
陈遇愣住了,水龙头里哗哗流出来的水将她手里的菜叶子一下子冲到了水池里。周逢伸手帮她关掉水龙头,又甩掉手上的水珠,将她散落在额前前面的头发拢到耳后,修长的手指忽然弯起来,敲了敲她的脑门:“我开玩笑的!”
五、花事了
全世界都可以评价陈妈妈是好是坏,只有陈遇不能。她永远记得,她小的时候,母亲常抱着她哀切地哭泣,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养活陈遇,而如果没有陈遇,年轻漂亮的母亲仍然会有大批锲而不舍的追求者。陈遇觉得这是自己的债,因为这份债,她不得不将母亲的一切野心、不甘、不平都小心翼翼地掩埋起来。
那天的事情过后不久,周爸就和陈妈妈领证结婚了,四人也搬进了新房子里。
陈妈妈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女人,不到半年,她不但去了周爸的小公司做财务,还终于将周逢妈妈的花店要到了手,装修成了一个生意不错的汤馆。陈遇早上偶尔会在那里喝碗汤充饥,也尝试从飘满肉香、滋味厚重的空气里努力幻想着这里属于旧时的芬芳。而周逢却从来没有踏进过这间汤馆,他不吝于以花样百出的借口去掩盖人人心知肚明的心结,这让陈遇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光顾都成了罪过。
陈遇尚且如此,周爸和陈妈妈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没想到情况很快就升级了,陈妈妈在一次收拾房间的时候,将阳台上几盆久不开花的月季清理掉,重新种上了几株,花开得很是娇艳美丽。周逢回家一看却发了大脾气,将所有的陶盆都砸了,连陈遇冲上去都拦不住,只能在后面拦腰死死地抱住他:“别砸了!周逢!别砸了!”
陈妈妈在旁边落泪:“我怎么知道那是小逢妈留下来的花儿?我看它都快蔫掉了,收拾阳台的时候才顺手清理掉的。”
周爸被陈妈妈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猛地将手里的香烟按灭,站起来打了周逢一巴掌。所有人都愣住了,周逢抬起头,露出凌乱的头发下一双震惊的眼睛。周爸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不求公道,只求安生。他盯着儿子的眼睛:“你闹够了吗?!”
周逢的眼睛一点点变得血红,陈遇只觉得胳膊一痛,整个人被周逢重重甩开,摔在满是碎陶片的地板上。周逢摔门离开,周爸愣了两三秒钟才转身追出去。陈遇慢慢地从地板上撑起身子,半条胳膊被碎陶片扎得鲜血淋漓。陈妈妈吓了一跳,慌忙拿来纱布要帮陈遇包扎,陈遇却微微侧了身子,半天才吐出一句:“妈,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在周逢还有半年高考的时候,周爸和陈妈妈决定送周逢去县里非常出名的“升学监狱”读书。那所全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学校虽然有着不错的升学率,但却有着极其差劲甚至是严酷的环境,陈遇不觉得突然转寄宿对即将高考的周逢是个好的决定。
周逢搬去学校的那天,周爸出差了,陈妈妈觉得自己不去可能会比去更好。于是,只有陈遇帮周逢拖着行李,两人坐了4个小时的大巴车来到这所学校。
校内环境的确简单,大栅门内有一栋灰糊糊的建筑,迎着天空乌云朵朵显得更加惨淡。陈遇不被允许入内,周逢看着陈遇丧着一张脸,终于笑了:“你不用同情我,早晚会轮到你的。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比如‘悼词什么的?”
陈遇咬着嘴唇不说话,周逢则拖着箱子往校门大步走去,走出很远后却猛地扔了箱子,几步迈回来将陈遇一把揽进怀里,修长的手指扣着陈遇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陈遇将自己剧烈的心跳归结于尴尬恐惧症又犯了,她将手紧紧地握成拳,磕巴了好几遍才说出口:“你,你好好改造,活着回来。”
周逢猛地放开陈遇,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视线落到陈遇胳膊上的疤痕时,笑容却僵住了。他拍拍陈遇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六、雨中曲
陈遇猫在医院的走道里,第22次果断挂掉了小助理的电话。送周逢来医院的几个武行正为急着赶往片场而没有人照顾他发愁,陈遇便适时冒出来,以他多年好友的身份打发走了众人,自己则在手术室外头等着。
电话第23次响起,竟然是大老板亲自打电话过来了,陈遇刚刚接起来,那边就破口大骂:“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陈遇,我告诉你,在朝阳区随便炸个咖啡厅,被抬出来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编剧!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陈遇的尴尬恐惧症早在多年拖稿、赖稿的没脸没皮中治愈了:“但他们都不是我陈遇啊。老板,我先不跟你说了,我正在体验生活找灵感呢。”
陈遇挂断电话,冲一个刚走出手术室的医生蹿过去:“大夫,怎么样啊?”
“打了一根钢钉进去,麻药过去后可有得疼。我看了片子,他的踝骨有旧伤,怎么还吃这碗饭啊?这不早晚得废吗?!”
旧伤?陈遇的心抽疼了一下,那边周逢已经被推了出来。他一路看着天花板,像是没指望谁会守在病房外面等着自己一样。突然,病床推车的轮子被卡,车身猛地颠了一下,陈遇赶紧冲上去,连忙扶住推车,突然地出现在了周逢的视野里。
陈遇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轻轻地摸了摸,她强忍着泪意,抬起头,便看见周逢正看着她,努力伸长胳膊,摩挲着自己的头发。陈遇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堵,忽然很想起一句很俗的台词:这么些年你都去哪啦?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然而周逢却开了口,脸虽然是对着陈遇,话却是对着医生说的:“这麻醉不错,待会劲过了再给我来一管吧,上次看见她还是……”
周逢因为麻药而微微涣散的瞳孔突然紧缩了,他的手慢慢收回来,过来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陈遇。”
过了十来年,周逢依然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隔壁床的病人对医院的病号饭各种挑剔,周逢却毫不介意,陈遇只能变着花样从外头的饭馆打包骨头汤回来,给周逢进补。周逢话不多,但也算是有来有往,不至于冷落了陈遇。陈遇幻想过无数次与周逢重逢的场景,这样的情景已经算融洽了。
陈遇一边给周逢削苹果,一边絮叨:“世界真是小,没想到十来年过去了,我们还进了同一个圈子,只是一文一武。”
她将苹果递给周逢,打开电视机,正巧里面放着自己刚出道时候的作品。陈遇没话找话:“这是我写的电视剧!不吝赐教,不吝赐教,嘿嘿!”
周逢没说话,将苹果拿在手里把玩。
画面里是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年,打着伞在大雨中发抖。陈遇忽然愣住了,怎么偏偏是这么一出戏?
一个女孩从大雨中冲少年跑过来,猛地钻到对方伞下。少年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脑袋:“你什么时候放学的?刚才我还进去找了一圈,忘记问你在哪个教室了,可我看都空了。”
女孩仰着头,笑得天真无邪:“周逢,我来帮你打伞。”
周逢手里的苹果滴溜溜滚到了地上,他转过头看着陈遇,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陈遇咬着嘴唇,久违的尴尬恐惧症又冒上来了,让她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你不要吿我侵犯你姓名权,周逢,我只是想找到你。”
周逢终于开口了:“陈遇,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七、我只欠你了
陈遇曾经问过妈妈喜不喜欢周爸,妈妈当时望着陈遇回答:“只有在你这个年龄,才有真正的喜欢。”
在周逢去县里读书后不久,周爸和妈妈开始发生激烈的争执。周爸发现公司的账上丢了钱,再后来是整个账目被做空,挪到一个新建的公司户头上。公司的客源也开始流失,都被人给引到了那家新公司。从那个时候起,周爸忽然清醒过来,原来眼前的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依赖自己,被自己豢养,她从头到尾信任和依赖的只有她自己。
周爸提出离婚,陈遇的妈妈却并不同意。她穷怕了,想要尽可能把所有东西都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她对周爸,也并非全无感情。周爸因为心中苦闷,在圣诞夜的当天参加一个商场举办的派对以解烦忧,却意外死于火难。
赶到现场的陈妈妈看见周爸被抬出来,重重地踉跄了一下。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对陈遇说:“去给周逢打电话,把他叫回来。”
陈遇不记得在电话里是怎么跟周逢说的,只记得良久的沉默,沉默到只能听到话筒里静静流淌的电流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电话那头才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号声,那一声声几乎撕碎了电话这头陈遇的心。
周爸的丧事办得简单得体,葬礼上,陈妈妈走到一身正装的周逢面前:“你不用担心,我会继续供你念书,等你念书回来,你妈的那个铺子我也会留给你。”
周逢没有抬头:“我爸的公司呢?”
陈遇站在一旁,看见母亲喉头微颤,却仍是在亡灵前艰难地开口:“你爸不善经营,公司早就亏空了,不信你可以去查。”
周逢猛地站起身来,第一次穿黑色正装的年轻男生,个子足足高了陈遇母亲一个头。彼时的陈遇并不知道自己母亲做了对不起周爸的事情,只知周逢冷静外表下埋藏着冲动种子,为了保护母亲,她只能站出来,挡在周逢的面前。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周逢看自己的眼神,是冰冷的,失望的。
从那天起,陈遇再也没有见过周逢,他像是漂浮在碳酸饮料上的一层剧烈翻腾的气泡,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后却又消失不见,让她此后的人生都变得沉重。
直到半年后,陈遇才知道母亲当初对周家父子所做的事情。自从周爸去世,继承了公司的母亲又将资产挪了回来。毕竟周爸留下来的公司基础还在,她没有必要重整河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拿着债条找上门来,说周爸生前以公司的名义欠下了巨额的债务,这笔债足以让这个刚恢复正常运营的小公司一夕破产,甚至连周爸留下的两栋房子都做了抵押。
陈遇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母亲癫狂的样子,她散着头发,没日没夜地宿醉,再不复原来精明、美丽的样子。她疯疯癫癫地抱着陈遇大哭:“小遇,所有男人都骗我!都骗我!”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当年谋划周家公司的事情一点点说了出来。
陈遇惊呆了,她觉得她被母亲逼得变成了吸人血的蚂蝗,紧紧攀附在别人的身体上,无穷无尽地索求。她努力掰开母亲的手,想要逃离这个家,母亲却不管不顾地抱上来:“小遇,你不能不管妈妈!你不能不要妈妈!妈妈都是为了你啊。”
周逢问自己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陈遇想,大概还算凑合吧。母亲被催债人逼得精神失常,陈遇不得不将她送进疗养院。她刚开始努力做各种兼职,帮着母亲还债,后来又稀里糊涂地入了这个圈子。她刚开始时给人做枪手,钱少不能署名,还要担心连枪手的活儿都没得接。
影视剧的审核制度天天变着花样翻新,有自己写好的五十万字的剧本被人一句话就打回去扔墙角吃灰的,也有电视剧拍好了却没有播出平台,制片方赖着不给尾款的。然而,什么样的惨状陈遇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曾经为了赶一个剧本,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在她终于赶完稿子后,却发现家中断网,稿子发不出去。于是,陈遇不得不抱着笔记本电脑,深夜在街道上一家家地寻找未打烊的咖啡馆,才赶在12点截稿前发出了稿子。
“那你最后吃上饭了吗?”
周逢的关注点永远都是那么奇怪,陈遇笑了:“吃上了,有好心人给我买了一份咖喱牛肉饭。你能想象吗?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快的一顿饭,只用了1分23秒。”
陈遇没有告诉周逢,在第一口饭下肚的时候,她哭了。饥饿了太长时间的肠胃在接触到食物后,产生针扎一样的疼痛,但她依然狼吞虎咽,吃完了那顿饭。食物带来的宽慰和幸福是再深刻的疼也湮没不了的。
周逢睫毛轻颤,随后将头转了过去。陈遇笑了:“上一笔稿费刚好还完了债,现在就差你了。”陈遇轻轻握住周逢的手,“我只欠你了。”
八、送给你的东西
周逢的身体底子很好,康复得快,而陈遇就在医院里,一边看护周逢,一边拼死拼活地赶完了剧本。周逢重新进了剧组,虽然他脚上的石膏没拆,但仍然能够跟导演比划着设计动作,替身的活交由其他武行干。陈遇偶尔会带骨头汤赶来探周逢的班,一群半大的小伙子就甜言蜜语赶着叫陈遇“嫂子”,周逢也不纠正。
剧组杀青那一天,武行们也凑在一起吃散伙饭,陈遇被邀请作陪。周逢在饭桌下递给陈遇一个盒子,旁边的小伙子看见了,调皮地戏谑道:“你偷偷给嫂子塞什么好东西呢?拿出来给大家长长眼!”
周逢难得地笑了,看上去还和当年那个大男孩一样。陈遇心中一动,将盒子打开,露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钥匙来,下面还压着一本房产证。
这两样东西引起很大轰动,B市的房价有多贵,怕是连火星人都知道了。有的人高声呼喊周逢是闷声发大财,而更聪明的人却瞬间明白了周逢的深意:“周哥!现在都流行用房子直接求婚了吗?”
陈遇觉得自己的脑仁都是木的,似乎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只怔怔地看着周逢。周逢眼神闪了闪,伸手就着陈遇的手,将盒子合上:“回家慢慢看吧。”
周围的尖叫声、起哄声连绵不绝,陈遇觉得自己一直麻木着的心房突然被人凿开了,炙热的情感流淌进来,烫得人头晕目眩。
这十几年来,她只欠他,所以,也只等他。
周逢送给陈遇的房子在三四环之间,是一间不算大的公寓,却仍是花费了一笔巨款,即便不住,当做资产升值也是不错的选择。陈遇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难得的蓝天白云,恍惚觉得是在梦中。陈遇呆呆愣愣地说:“我以为我是还债的人,怎么变成收债的了?”
周逢轻轻握住陈遇的手:“我欠你的,我也只欠你的。”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后面的话得以顺利说出,“陈遇,我要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人生本来就是公平的,从来没有单方面的亏欠。当年,他明白父亲的公司是陈遇母亲做的手脚,便偷出了父亲的私印,联合父亲生前的生意伙伴,杜撰了一份假的欠条和抵押合同。他这样做,唯一不敢面对的就是陈遇。
直到几年后,他在帝都重新遇见陈遇。那天深夜,她穿着一件破了口子的羽绒服,哆哆嗦嗦地抱着电脑,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忍受着往来服务员的白眼,连一杯热水都不敢要。周逢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人重重戳了一下,他走到吧台,掏出自己的钱夹,声音和拿钞票的手都发着抖:“麻烦给角落里的那个姑娘送一份热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周逢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决定影响了陈遇的人生。可当时,一切都收不了手了。陈遇的母亲因为被逼债而神志不清,她今后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再有幸福了。
周逢抱了抱陈遇:“把你妈妈接来,好好照料吧。这房子,是用你还的钱买的。”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迈了出去。客厅的门被过堂风重重地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陈遇的眼泪这才一下子淌了下来。
九、你不知道的事
周逢离开B城,是应一个国际导演的邀约去做武术指导,在出国之前,他特意去了一趟洛城,为父亲扫墓。那天,细雨沥沥,扫墓回来经过当年的学校时,正赶上孩子们放学,校门口乌泱泱挤出来一大片学生,不过五分钟就散得干干净净。
周逢打着伞,站在学校外的花坛上,透过雨帘,仿佛看见学校门口站着一个抱着胳膊的小姑娘,正偷偷摸摸地往自己这边看,被自己发现以后,她就像见了鬼一样,套上兜帽转头就跑。
那是当年的陈遇。
周逢从来没有告诉过陈遇,其实当年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落荒而逃的女孩就是她。但他当时却没有追上去叫住她,只是忽然想等一等,想要再等一等,看她会不会回来……
编辑/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