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放帆

2015-05-30 10:48郑培凯
书城 2015年9期
关键词:古人书法艺术

郑培凯

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为我举办个人书法展,并协商出版一本图录,要我给展览命名。我想到书写的作品,从《诗经》《文论》到唐诗、宋词,一直到明清戏曲、弹词,都是古典文学名篇,皆为斯文一脉,遂定名“书写斯文”。朋友提了个建议:既然办展,就该写篇学书感想,介绍自己的习字过程,谈谈伸纸濡墨的体会,跟大家切磋切磋。我说,写字就写字了,其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里讲得清楚。米芾曾经这样批评自己的《海岱楼诗》:“余写《海岱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宋代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其中米芾是我的偶像,心中对他的崇敬,油然发自心底,真不亚于世人对观音菩萨的虔诚。他的《海岱楼诗帖》跳掷洒脱,龙飞凤翥,如大龙湫瀑布从天而降,水花飞扬满天穹,弥漫苍翠的山谷,给人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感觉,居然自我批评得如此严苛,甚至挑剔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一首诗写三四次,只有一两个字好!米元章对艺术之苛求,真是无以复加。予何人也,哪里敢谈什么书法体会!

就有朋友说,别拿米芾做标准,你就讲讲什么时候开始练字,临的什么帖,学哪一家的书法,最受影响的风格是什么,也好让我们知道,你的字渊源有自,有其传承脉络,免得我们瞎猜。哦,原来是问我学习书法的履历,像古人考科举,总要填个三代,身家清白,不是从石头里面迸出来的孙悟空。其实,过去也有人问我,怎么学的书法,学什么体,算是哪一家嫡传子孙?我一般都是信口说说,学过颜真卿《多宝塔》、柳公权《玄秘塔》,也临过王羲之《兰亭序》与欧阳询《九成宫》。虽然都是真事,却也是不怎么相干的“今天天气哈哈哈”,搪塞了账,没有透露习字过程的私密。

老实说,我练习毛笔字,是有“幼功”的,而且是十分痛苦的经验,很像戏曲演员的科班训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就差没有“打戏”了。父亲酷爱书法,而且每天练字,主要是临褚遂良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与汉隶《史晨碑》。我五六岁的时候,没听过什么儿童保护法与快乐成长法,只知道学乖听话。父亲规定,每天要写大楷几张、中楷几张,否则不准出门,不准和自己的小伙伴们在草地上打滚,在阳光下奔跑追逐,在春风中快乐成长。现在回想,父亲每天孜孜不倦的练字自娱,或许还有超乎掌握书法诀窍的目的,因为他所临的碑帖都是明拓本,上面还布满了朱红的钤印。他每天早上展开宝爱的明拓本,脸上浮起欣然的笑容,就透露了他浸淫书法是为了与古人神交,自得其乐。他会随意拿起四五张毛边纸,顺手写几张大字、一两张中楷,要我照着描摹。我就照猫画虎(应该说是“照虎描猫”),应付交差。仔细想想,我从小临摹的,是褚遂良的变体,其中夹杂着汉隶。母亲后来说起,父亲喜欢汉隶另有隐情,是因为他青年习字时期,随着民初风尚,沉迷过赵之谦融合隶楷的书风。

高中就读成功中学,其间与几位国文老师最接近,影响我最深的是祝丰(茂如)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是清瘦俊俏的欧体。我便自觉临写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写得有些模样了,却又感到有点瘦瘠枯硬,好像老和尚吃斋还要辟谷,一副营养不良的面貌。这时也开始读帖,心仪王羲之、王献之的行楷,揣摩宋代四大家的风貌,才知道为什么褚遂良学欧体,却能自出机杼,清丽刚劲,在婉媚之中展现遒逸。颜真卿曾问书法之道于草圣张旭,张旭举了五项用笔要点,最后又转述他老舅陆彦远亲闻的褚遂良独到体会。褚说:“用笔当须如锥画沙,如印印泥。”陆彦远一开始想不通,“后于江岛,遇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险劲之状,明利媚好。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这个“印印泥、锥画沙”的故事,对我的启发,不单是写字要力透纸背,而是临摹名家掌握技巧,只是奠定初步基础,最后还得发现自然的韵律,找到展现自我风格的气韵。

从此摆脱褚遂良,忘记欧阳询,转益多师,特别喜欢临写米芾与张即之,喜欢米芾的风樯阵马,痛快淋漓,喜欢张的雄健清新,结体俊逸。偶尔也学学苏东坡、赵孟頫与文徵明,但总是觉得,这几位大家的书艺各臻其美,无可挑剔,但却不能完全符合自己脾性。于是有很长一段时期,因为迷恋汉字结构,喜欢线条变化层出不穷的可能,临摹之外,最爱读帖,信手而书,表达个人喜爱的书写风格。后来读到黄山谷论书法临摹的一段话:“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会之于心,则下笔时随人意,自得古人书法。”不禁大乐,原来我“读帖不临帖”的习字法,竟然暗合古人学书的奥秘,耳濡目染,自然就进入意识深层,天长日久,也就融会贯通,成就一家之体。

摸索于书法千变万化之境,也得感谢现代印刷技术之进步,让我得到接近真迹的书帖版本,可以观察一笔一划、一钩一捺的细节,体会名家用笔的诀窍。最早在一九七○年代,省吃俭用买得的一批日本二玄社《书迹名品丛刊》,是引领我进入书法领域的明灯,也是我闲来自娱的“玩具”。读帖久了,逐渐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召,深感汉字的书写特质,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奇葩,为其他文化拼音文字所不能企及。书法之能达到视觉艺术的最高境界,成为中国文化的瑰宝,首先要归功汉字的结构及其表意功能,以及三千年来使用汉字的亿兆人们的日用实践。无论是篆、隶、楷、行、草甚至是各种独特的字体,都有深厚的前人心血作为基础,赋予无垠无际的文化联想与创作暗示。也正是因为汉字的文化特性与源远流长的书法传统,才能给予后人丰富的艺术提示,发挥个人的艺术体会,创造出浸润了传统的独特风格。

除了特别钟意米芾与张即之外,还曾醉心杨凝式《韭花帖》的舒爽颖亮,总觉得我喜欢亲近的书艺,无论是结体还是运笔,都像雪霁之后晴朗的冬日,梅花绽放,映照着蓝天白云,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令人寤寐思服。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佩服赵孟頫与董其昌,却从心底感到一丝腻味,觉得他们的妩媚缺少英挺之气,有点标高疏淡高洁的姿态,却又摆脱不了柔靡的本性,好像昆曲舞台上的小生耍弄折扇,在开合之际,故作风流潇洒,却透露了原来弱不禁风,出门就得坐轿,走不了二里路,遑论攀山涉水,登泰山而小天下了。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与二王传统的关系,学习书法的过程也是跳跃反复,不循常规的。写字跟写诗一样,只是自己的爱好,也就从未理会当代书法理论研究的指引。奇怪的是,二三十年下来,当我离开美国,来到香港之后,居然回归了书法传统,回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开始像小学生习字一般,临冯承素摹本(神龙本)、虞世南临本、褚遂良临本、俞和临宋拓定武本,一笔一划,重新揣摩古人用笔的蹊径,条理了自己写字的心路历程,让历代名家的风格在我心底重新调适,随着自己的脾性,按照个人独特的艺术感觉,一一归类。依旧喜欢褚遂良、米芾、张即之,同时也欣赏苏东坡、黄庭坚与文徵明,依旧对赵孟頫、董其昌有所保留,同时又极端厌恶乾隆字迹的庸俗。每次看到乾隆模仿董其昌,画虎不成反类镶金戴玉的哈巴犬,透露出天王老子假冒斯文的土豪恶俗,焚琴煮鹤,调制一碗十全大补风雅三清汤,我就跟不小心吞了苍蝇或蟑螂那么恶心。濡墨伸纸,落笔写字,也似乎若有所悟,跟着感觉走,好像毫端自有罗盘指引,笔墨游走,有其不可遏抑的自然之势,就如苏东坡说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一文,说中国古代书家在写字的时候,要想让笔下的“字”表现出生命的态势,“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就须用他所具有的方法和工具在字里表现出一个生命体的骨、筋、血、肉的感觉来。……通过较抽象的点、线、笔划,使我们从情感和想象里体会到客体形象里的骨、筋、肉、血……”把书法本身当作有生命的形体,固然强调了艺术体会的移情作用,说的其实是书写者的艺术生命,通过书法艺术的质材,展现个人追求“气韵生动”的历程。放到书法史中来体会,则反映中国传统美学思维中“天人合一”的精神,企图通过人为的艺术发抒,达到自然所展现的天工,创造情景交融的意境。

书法讲究笔墨,用笔墨展现汉字字形,赋予艺术生命,最自然的联想当然就是人体本身的筋骨血肉。早在传为卫夫人的《笔阵图》中,已有“筋、骨、肉”的说法:“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这里强调的筋骨,就是线条艺术的骨架与结构。书法艺术最基本的特质,是空间结体的线条安排,展现出灵动的态势与精神。要结体美观匀称,首先就得讲筋骨,骨是柱础与梁檩,筋是综绾建筑的结构技巧。然而,既用人体作为譬喻,则有骨无肉只是骷髅,血脉不通则为僵尸。因此,古人论书,就像解剖学教授上堂,大讲血肉。南朝王僧虔就说:“骨丰肉润,入妙通灵。”这个说法,想来一定让苏轼听得入耳,不单是因为东坡的书法以肥腴见称,还因为他也明确说过:“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

有关书法的“神气骨肉血”,古人的讨论很多,有些甚至作出相当机械化的技巧分类,长篇累牍探索运笔用墨的骨肉筋血之法。如元代陈绎就提出极为具体的操控秘密,在《翰林要诀》中告诉我们,书法要诀可以明确到“水者字之血也”“大指下节骨也”“字之节,笔锋过是也”“字之肉,笔毫是也”等等。对于这种过于繁琐而机械的说法,我们不能太过认真。若要奉为指南,不过是塾师教小学生练字,并不能圆满解释书法艺术的精髓。我们要记得,说书法的笔墨结体有其筋骨血肉,是为了形容艺术展现生命流动的譬喻,而譬喻是永远不能竭尽其比喻的本体的。

古人讲用笔,有各种各类的技法,有中锋、侧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轻重、疾徐,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关键还是在如何利用毛笔的特性,通过水墨,在各种质地的纸张上,展现线条美,也即是如何在空间中表现点、线、面的艺术感,而能触动我们的心灵。说到底,书法是线条艺术,也是空间中线条流动的艺术。字迹流动的空灵或滞重,牵动人们的情感与脉动,影响人们的心境与情绪。再加上文字内容所蕴积的文化感染,便会编织出错综复杂的艺术展现,凝聚成生生不息、可持续发展的书法艺术传统。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书画同源”是长久以来积累的共识,反映了汉字有其象形基础的特色,而写字与画画使用的质材与工具相同,追求的意境也基本一致。古人论画,时常探讨书法精髓,分析线条流动所萌生的自然韵律。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到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贯,隔行不断。唯王子敬(王献之)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这里说的“一笔书”并不仅仅说的是草书,也不是民间写“一笔虎”那种一笔字,而是说通篇一气呵成,让个别字体与全幅文字相互照应,气脉贯通。后来石涛在《画语录》中,更联系到天人之际,发扬光大之:“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似乎说的有点玄,但接着讲“一画”之为用,却明明白白说的是书法艺术的体会:“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石涛所说的笔墨奥妙,虽然源自鸿蒙,但还是要通过个人的艺术体会,才能上天下地,无所不能,金石水火,无不贯通。其实,说的就是精研前人累积的传统,在磨炼砥砺之中,找到自我完足的艺术展现方式,把自己的艺术体会倾注于笔墨的发挥。如此,便能如庄子《逍遥游》中说的鲲鹏,上天入海,无往而不利。

文徵明曾经批评明代人不肯学习传统的精华,只会耍弄些花拳绣腿的技巧,要不然就是泥古不化,抱残守缺。他说:“自书学不讲,流习成弊,聪达者病于新巧,笃古者泥于规模。”书学的道理,与论画的“谢赫六法”是相通的,除了专属绘画技法的“应物象形”与“随类赋彩”之外,其他四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经营位置、传移模写”,都是书法的要诀。“传移模写”就是临帖学习的功夫,是基础,通过“骨法用笔”与“经营位置”的长期锻炼,融汇了书法传统的精华与个人修养的体会,才能达到“气韵生动”,展现书法的“神气骨血肉”,呈现出个人的艺术风格与生命。文徵明的感慨,是警告所有研习书法的人:要写好字,必须具备书学功夫,必须打好基础,融会古人传承下来的艺术展现,同时还得胸中自有丘壑,学习古人而能自出机杼,内化传统,表现出个人的艺境。文徵明特别提到“聪达者病于新巧”,批评的是当时的浮躁风气,没有书学基础就求新求变,企图以花巧怪奇来掩饰书法的低劣。对于这种假借涂鸦作为另辟蹊径的行为,明眼人一看便知,只能唬弄不知就里而又附庸风雅的群氓。苏东坡就曾说过:“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能庄语而辄放言,无足道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也是说的书法要有基础,不能还不会站立,就先学飞。

书学基础来自传移模写,于是,就有泥古不化的人说,书法之道,二王已臻神妙,晋唐已达巅峰,后人再也不能逾越,只能依样葫芦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清代梁巘的《评书帖》中,有这样一段话: “学欧病颜肥,学颜病欧瘦,学米病赵俗,学董病米纵,复学欧、颜诸家病董弱。”反过来看,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独特风格,无可取代,留给后人的是更多的发展方向与更深厚的基础。历史上有过李白、杜甫、莎士比亚,将来的人还会进行文学创作;世上有过王羲之、王献之,只要不抱残守缺,不妄自尊大,二十一世纪也会出现令人赞佩的书法家。

在书法的长河中启程,我只是一叶小舟,当然难以与王羲之、米芾这样的艨艟巨舰相比。学书一甲子,却也有些自己的体会,至少可以解缆放帆,在波涛之中弄潮,驾扁舟以遨游,看岸边的风景,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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