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名器者之蠹国自利”(上)

2015-05-30 10:48陆建德
书城 2015年9期
关键词:章士钊法国

陆建德

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老虎总长”章士钊曾经是邹容一类躁进的人物,好为热的文章。一九○二年到一九○五年之间,他因罢课废学从南京来到上海,成为爱国学社社员,做过《苏报》一个多月的主笔。《苏报》案发,他与陈独秀、张继等人立即创办《国民日日报》,在租界治外法权的保护下继续发表极端言论,后又加入华兴会,密谋举事,事败流亡日本。从此章士钊大变,发愤力学。李石曾一九○二年留学法国,一九○七年与吴稚晖、张静江在巴黎创办《新世纪》周刊,鼓吹“纯正自由”,扫除一切政府。《新世纪》所标举的革命思想不局限于排满和朝代更替,要比清末民族主义更加激进。李石曾一生多姿多彩,创办社会、教育事业无数,虽为国民党元老之一,却自称始终不改无政府/世界主义的信仰。章士钊和李石曾同年生(1881),同年死(1973),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也曾同在北大任教。实际上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两人所属营垒不同,已有嫌隙。冯玉祥“北京政变”后,李石曾在黄郛临时摄政内阁极有影响。他策划了溥仪出宫事件,不久出任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长。这个宣布即将接收故宫的委员会几乎是国脉所系,段祺瑞执政府成立后推荐四位部长级官员进入委员会,以示慎重。想不到李石曾以国民军为靠山,竟断然拒绝。四人之一即司法总长章士钊。第二年李石曾发动强大的社会力量两次将章士钊打倒。章李二人或明或暗地卷入了“金法郎案”,这为我们探讨当时的“思想革命”和权力之争的特点提供了一个合适的背景。

中国于一九一七年八月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后,与盟国中庚子赔款受赔国商定,庚款赔付从当年十二月起延展五年,从此就通过各种渠道与相关国家的人士接触,希望对方退还庚款中未付部分,用于文教事业。一九二二年,缓付期满,这方面的谈判更显得紧迫。美国在战前就将部分赔款退还,开了先例。一战后,各受赔国政府也想仿效,但是不免存有私心,都想借退还款扩大本国在华利益和影响。有两个国家做得十分过分,一是日本,一是法国。日本将庚款余款完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由外务省一个专设机构管理(每年要有预算,列入国家总预算送国会审议),用于所谓的“对支文化事业”。法国退款悬案的解决非常特别,始终与“金法郎案”(以下简称金案)的丑闻缠绕在一起,而且,处理中法实业银行倒闭后留下来的“无利债券”的方式,也让人生疑,法方明显得利太多。金案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舆论关注的焦点,但是太敏感,有人故意回避,或担心报复,或希图沾溉。学界比较看重当时新旧两派的思想交锋,往往不能看到这种交锋与庚款退还款管理权之间的联系。这是忽略“思想背后的利益”的一个典型案例。中法两国关于庚款退还的谈判迁延近三年,最终以中国不得已的让步而结束,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随之产生。该机构掌管并支配部分用于教育的庚款(或者说因悬案解决而生出来的一些利权),直接受惠于谈判的成功。如果金案中确有贪腐行为,担任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中方主席、早在一九一九年就谋算法国退款的李石曾有涉案的动机,自然逃不掉干系。想不到的是李石曾的对手、段祺瑞执政府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章士钊居然也在学生打倒他的声浪中卷入金案丑闻。章士钊不以为耻,反而广而告之。他不敢检举别人,只能“自劾”,希望政府彻查。

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学生联合会痛骂章士钊“摧残教育,禁止爱国”,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1卷第6号,1925年8月22日)的“时评”栏回应指控,引了这段已经见诸报端的问罪文字,可见他并不心虚:

章士钊两次长教,摧残教育,禁止爱国,事实昭然,敝会始终表示反对。乃近日复受帝国主义之暗示,必欲扑灭学生爱国运动而后快,不特不谋美专之恢复,且复勾结杨荫榆,解散女师大,以数千女同学为牺牲,此卖国媚外之章贼不除,反动势力益将气焰日高,不特全国教育前途,受其蹂躏,而反帝国主义之运动,亦将遭其荼毒矣。故敝会代表九十八校,不特否认章贼为教长,且将以最严厉之手段,驱之下野,望我国人其共图之。

这一段讲述反帝思想斗争的故事以及檄文风格,对中国现代文学有所了解的人,都是耳熟能详的。大道理用来顺手,再说多数人不会追问隐蔽的目的。鲁迅的《写在〈坟〉后面》揭示了一种“取巧的掩饰”:“刘伶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不过天下“极端老实人”多,专治“竹林七贤”的学问家尚且以刘伶为放达,研究那次学潮的年轻人称章士钊、杨荫榆“卖国媚外”,更不必犹豫了。

一周之后,《甲寅周刊》(第1卷第7号)“通讯”栏登出章士钊(署名“孤桐”)回复向绍轩的信件《李石曾—答向绍轩》。他在信上先表彰湖南同乡、汉口明德大学副校长向绍轩(复庵)办学良绩,然后写道:“复庵以此书求为表襮,愚以所言近乎直谅,且不计其文责之事,而先著其为人如此。”章士钊不提李石曾的名字,因为附录(向绍轩来信)说得够多了:

……尝闻人言,李石曾君子也,纯洁能事其事者也。此次见其干涉女师大事,且强指为外交问题,以图风潮扩大,遂其扫除异己之谋,始觉名下无虚士一语,为不可信。绍轩适来北京,目睹怪状,不胜太息,曾贻书让之,明揭三失。为目的不择手段,类阴谋家所为,一也;以学生为武器,背教育根本原则,二也;以此种精神,被之文化事业,将于社会国家有损,而为海内外识者所笑,三也。……书往,七日不见答,审李君无悔过之意也。

“强指为外交问题”是不公平的论辩策略,在现实的争夺抢斗中,能够一举占据道德政治的制高点,加之“以学生为武器”,还是非常有效的。向绍轩直呼李石曾“虚士”、“阴谋家”,还揭露他借女师大学潮“扫除异己”。最终目的是什么,读者只能猜测。不能纯洁“事其事”,已经有所暗示。李石曾读了,心中有数。

三周之前,针对有人骂他“卖国”,章士钊已在《甲寅周刊》(第1卷第4号,1925年8月8日)的《与李石曾谈话记》中予以反驳,但是慑于李石曾的威势,语言吞吐,底气有点不足。女师大一小部分学生占领学校,拒绝校长入校办公,妨碍暑期正常的校舍维修。八月一日,杨荫榆请警察护送回校,体面尽失。李石曾在三日晚的一次宴席上就此事与章士钊争执起来。他说女师大学生正在召开沪案(五卅惨案)后援会(按,女师大学生为沪案募捐,杨荫榆捐款三百元),政府派军警解散学生,“不得不疑及英日盾诸其后”。于是一次学校行政管理上的纠纷提升为爱国与卖国两股力量的对抗。章士钊记录了两位老朋友之间的争论。他的辩驳话中有话:

所谓英日盾诸其后者,大之为卖国,小之为得贿。实则卖国与得贿即是一事,姑分而言之。……愚诚深服石曾之无政府主义,十分贯彻,此其影响,固可引起一部分人骂倒政府,亦未始不可引起他一部分人,骂倒石曾。谓石曾诸所行为,有别一国盾于其后,色彩甚为浓厚,因迫而以同一之罪名,转嫁于人,以为疏辩,或觝衡之计,石曾将何辞以对乎?……今乃羌无故实,全凭罗织,掉之一轻心,临之以戾气,图利青年男女之弱点,破坏举国一致之外交,如饮狂泉,百端煽惑,此不爱国,并不爱己;此不重行,并不重言。愚甚为石曾不取也!愚甚为吾友不取也!

章士钊由“卖国”转向“得贿”,由政治思想之“大”转向金钱利益之“小”,并以小字体的插入语指出两者性质相同,“即是一事”。这么一过渡,他就转守为攻了。笔者原先也曾留心这段反击文字,以为“别一国盾于其后”是指苏联。章士钊受流言(金案中“得贿”)中伤,更可能存心将两字回赠李石曾,把矛头对准金案背后的交易。李石曾在清末新政时就以法国通著称,据说因“与法国当局交往颇厚”,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拟派他为驻法公使。此事不足征信,但他在法国政界左右逢源,适合于中法之间的沟通,确是事实。两国庚款退还的交涉终于在这一年四月带来具体可感的收获,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是直接得益的机构。章士钊在此提醒李石曾,不要忘记恰恰是他为法国利益游说,“色彩甚为浓厚”。谈判过程中究竟是谁在图谋私利,卖国得贿?指责政府有“英日盾诸其后”,无非是做贼心虚,倒打一耙(“因迫而以同一之罪名,转嫁于人,以为疏辩”)。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四日,章士钊以司法总长兼署教育总长,一个月不到,因得不到人身安全的保障,逃到天津避难(7月28日再就教育总长,坚持到11月底再次“毁家”)。他在世纪初也是造反罢课的学生,留日、留英的经历改造了他,使他像自杀前的陈天华那样,转而坚信学生非奋学不能救国。他在《新旧》(《甲寅周刊》,第1卷第8号,1925年9月5日)一文回顾自己的变化说,“十八年前,愚持极端之革命论,并主废学以救国,其后违难东京,观念渐易,废学救国,竟一变而为苦学救国,因与革命老友割席,驰赴英伦。章太炎、黄克强诸先生,俱甚恨愚,愚不之顾也。民国八年间之所经历,足证吾逐渐变化之理想不大谬者,其例甚夥。故吾之新旧调和论,即或字之为守旧论,亦由证例归纳所得,与先天假设之说,大大不同。”

教育部本欲整顿学风,清理各校财务积欠,几乎处处碰壁。这是一个特别敏感的时期。三天之前即四月十一日,财政总长李思浩会同外交、教育两部以及教育界代表,与法国使馆商定管理法国庚款特设机构的组织大纲,当月二十八日,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成立,委员共八人(中方七人,法方一人),中方代表团主席为私立中法大学董事会董事长、代校长李石曾。一九二五年四月第一笔资金二十六万五千元(美金)到位,“却是名为充作中法庚款委员会的日常经费,而任由财政部与该委员会主席李石曾个人‘商准,‘扫数借去”。这笔借款(及其利息)如何使用,未见交待。李石曾避开教育部直接与财政部发生借贷关系,说明北大一九二五年两次在他指使下脱离教育部,或因相信财政部会有妥善安排。这个基金会在李石曾主持下很快就将异己(包括教育部代表、因镇压女师大学潮臭名远扬的刘百昭)尽数排斥,变成他一派的权力基地。三一八惨案后李石曾遭通缉,避居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中方主席改由李石曾一系的中坚人物沈尹默担任,但李石曾的得力助手萧瑜(子升)仍是委员兼驻会秘书及中国代表团干事,因此会中一切事务,他都可以遥控。法方在该委员会中与中方享有同等权利(表决时双方各有一权,经费两分),李石曾的地位在法国看来无人能够替代,他是否出任中方主席其实并不重要。

李石曾本人向以“社会技术”见长,开创文化、教育“事业”无数,萧瑜写道:“石老每在一地经营事业,必与其他有作为之一人或数人深相接纳,成为密友,以便共同奋斗。”萧瑜直言,李石曾善用裙带关系,好说“忠厚为无用之别名”,可见他的“社会技术”无非就是基于“关系”的厚黑之术。没有资财,权术也运转不灵。他早年曾以三十万法郎“资助”(也可以说收买、贿赂)法国政治家、众议员穆岱(Marius Moutet)竞选,用萧瑜的话来说,穆岱此后“终其身为李老一助手,为中国一良朋”。但是取穆岱或法国的立场,此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即李石曾崇拜法国文化,终其身为穆岱一助手,为法国一良朋。一九一六年三月,李石曾、蔡元培和法国欧乐教授发起筹组法华教育会,该会六月二十六日成立,蔡元培为中国方面会长,李石曾为副会长,法方会长欧乐,副会长即穆岱。法华教育会还在巴黎设有会所,可见是一个有社会资源的组织。蔡元培的法语听说能力比较有限,与两位法方会长交流,大概还离不开李石曾的中介,会长一职,近乎挂名而已。这一年冬蔡元培应教育部之请回到国内,出任北大校长(1917年1月4日),李石曾不久也返京,担任北大哲学系的生物学、社会学教授。李石曾身世显赫,国内关系网四通八达(其父李鸿藻有多少“朝殿门生”!),法国政界又有靠得住的朋友(除了穆岱,还有里昂市长、激进党领袖赫里欧和数学家、政治家班勒卫,后面两位都当过法国总理),加上游学法国时结识了吴稚晖、张静江、蔡元培和汪精卫等“共同奋斗”的朋友,回到仍以派系为主导的中国社会,凭他那套“社会技术”,很容易在自己身边聚拢一班人马。以他为领袖的法日系在北大出现了。

李石曾游学法国十余年,一大收获是学会了如何以各种各样社会或公共事业的名义拉取赞助,公家的拨款或私人的捐献,多多益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专在海外为政治运动筹款,李石曾与他们相比要高出一截,他倡立会社(进德会、世界社),开办学校,创业范围更加广泛。他筹集资金确有过人的本领,对如何管理好资金以兑现筹资时的许诺,却不甚费心。他在巴黎创办豆腐公司,用的是直隶省的投资公股三十万元,最终他自己赢得美誉(孙中山曾提及),却视公股投资为无条件馈赠。还是让知道底细的萧瑜来说:“石老得款,除以一部分开办豆腐公司外,又组织印字局,编印新世纪月刊等,主张革命排满。……民八冬,余由巴黎回旧京,一日,石老交余一小册,册名‘吃人两字,为直隶省公民团所印,列举直省公益被侵害而无公平措置各点,约二十项,其中一项,即指巴黎豆腐公司所投公股,下落不明,石老一笑置之,旋说:‘作了革命运动费,下落是很明白的。”(李石曾1908年从巴黎回国招股,直隶总督杨士骧鼎力相助,年谱中也有记载)无政府主义的便宜之处就是可为常人眼中不能接受的行为做出高尚的解释。他还需要更多的“革命运动费”。

庚款能够退还,激发了极少数先觉者的想象。李石曾是最早发现并利用庚款退还款潜力的中国人之一。一九一九年六月李石曾回法国(应该是在《凡尔赛和约》签署之前,这段时期中国驻法大使胡惟德也正在为此事与法方接洽),十二月十五日离法返国,居留时间约半年。他主要在巴黎忙于法华教育会、留法勤工俭学会事务。据年谱记载,这一年夏李石曾由巴黎赴比利时,与布鲁塞尔大学教授叙尔洽商退还庚子赔款合作组织中比大学,未果。比利时虽属法语区,不在李石曾留法期间的活动范围之内,他能想到与叙尔教授洽谈用庚款退还款筹办这样一所大学,那么他与法华教育会同事(尤其是欧乐和穆岱)酝酿如何利用法国退款兴办中法大学,是题中应有之意。他为庚款退还一事拜访了一些法方部长级官员,甚至应对方之请拟出一份法国退还庚款如何用于中国教育事业的方案,可以说为法国议会一九二一年通过相关法案完成了前期准备。一九二○年一月,他回到北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西山碧云寺创设北平中法大学,自任校董事会董事长。此外他还为筹备中的里昂中法大学多方(包括法国)拉取赞助,也曾试过北大,遭到胡适等人抵制,未获成功。北平的中法大学的创立见证了他的远见:这是今后法国庚款问题解决后吸纳法国庚款的重要渠道。蔡元培以北大校长的身份兼任中法大学校长,其实与教育部有关规定不合,不过这也改变不了该校事务实际上由董事长包办的事实。这是一所私立大学,而庚款退还款属于国家,用公款资助私学是否合理?资金的分配管理是否接受政府机构监督?然而到了一九二五年四月中法谈判完毕、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成立之际,李石曾还真克服了无数困难,把看起来不可能之事办成了,而且办得滴水不漏—除了一点丑闻。整整六年的心血收到了丰厚的回报,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甚至在西交民巷建有会所。《现代评论》就此发出过尖锐的批评质疑声,但是没有点名,也未能得到舆论界有力的呼应。京城最强大的笔杆子此时选择沉默。

一战后,法郎大大贬值,法国要求中国支付的庚款数额以虚拟的“金法郎”(价值约为纸法郎三倍)为准,而这笔赔款将用于救助已在一九二一年六月倒闭的中法合资中法实业银行(该行股本中国占三分之一[公款],法国占三分之二[私款])。中国政府最终以相对稳定的美元折算赔款,基本同意了付金的提议。金案从此成为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六年政治社会生活中的关键词。法方一九二二年六月下旬巧妙提出庚款以“金”结算,中方未予重视,七月九日与法方达成一致。此事疑点极多,中方准备照办的消息公布后,舆论大哗,国会极表反对。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在社会上对这一协定还有种种阻力的情况下,法国驻华大使已经明确指定部分退还庚款用于几所学校:“此刻即从事商定将按照本年七月九日协定用庚子赔款下届年金作为中法教育之款项,其中拨出一部分用途如下:十二万五千金法郎可拨给天津海军医学校,十二万五千金法郎可拨给上海中法工商学校,二十五万金法郎可拨给北京大学之新中法大学。”五十万金法郎的一半用于新设而且身份还不大确定的中法大学(“北京大学之新中法大学”),可见法国方面与李石曾(或法华教育会)声气相通,结成了利益共同体。李石曾向北大教授评议会申请过创办海外分部的拨款,胡适等人婉拒。他大概也曾考虑到学校与“国立”两字沾边,得到庚款的资助就名正言顺。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受到挫折,好在无碍大局。经过七个月的频繁接触,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中法换文,中国正式承认付金。此事主要由刚成立的张绍曾内阁外交部、财政部(两部总长分别为黄郛、刘恩源)推动。两人一九二三年二月上旬才上任:“二月一日,刘恩源就任财政总长,二日晚调阅有关案卷,三日与法使会谈,即大致承认付金,法使惊其果断爽快”;黄郛二月三日上任,九日的国务会议就同意以金法郎偿付,次日由外交部通知法使,正式换文,可谓进展神速。黄郛二月十四日会晤法使时公开表示:“去年(1922年)在法国游历,曾蒙法政府优待,留有绝好纪念,此次先就署职,适值中法悬案急待解决,无人负责,细按中法实业银行复业一事,于中法两国方面,均有利益,在法国则恢复商务上信用,在中国则收回庚子赔款中一大部分,故本总长毅然赞成维持协定,虽国会方面尚有责难,将来事实明瞭,当能谅解也。”

黄郛、刘恩源根本未与法方进行认真谈判,对中法实业银行也未展开细致的调查,他们早早收兵,自然招致国会和舆论的抨击。财政部为这一决策辩解,号称同意付金法郎,政府和民间可获利五千八百六十八万元,不同意,将损失六千一百六十一万元。王树槐先生评论道:“政府的解释,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自我粉饰而已,所列获利之数,尤不可信,殊不知此款皆出自中国人。远东存户中国方面所占几何,难以确知,不无夸大之嫌。”葛夫平对法国庚款的退还及其利用做过迄今为止最为彻底的调查,使学界对中方的实际得益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笔者以为,法国退款恢复了中法实业银行,中国存户(其实只是“远东存户”的一部分)得到了赔偿,毕竟值得庆幸,但是清末民初,股市蚀本,投资被骗,银行倒闭,时有所闻,多数利益受到损害的中国普通投资者、存款人丝毫得不到国家层面的保护。用公共财政救助一部分人而置多数亏损者的利益于不顾,不能体现公平原则。

冯玉祥“北京政变”后,黄郛临时摄政内阁(1924年10月31日至11月23日)成立,黄郛请李石曾出任教育总长,李不就,推荐易培基,后者从此成为李石曾“共同奋斗”的密友。黄郛两年前赴法国,并非官方访问,如何“蒙法政府优待”,细节待考。法国大使在二月十四日的晤谈中予以确认:“法政府去岁接待贵总长,不过略尽东道常礼,不意贵总长即为将来解决中法悬案负责之人,可谓奇缘矣。”李石曾关注甚至暗中参与中法关于庚款的交涉,颇有一些时日,他是否嘱托他在法国政界的朋友对黄郛多加照顾?悬案解决,一个管理庚款的权力机构才能产生,中法大学才能获取资助。这机构的中方主席是谁,不会有疑义,早已内定。为加速谈判进程并使原初的方案早日实现,利益攸关各方皆有可能以不当手段施加影响(参见黄郛夫人沈亦云所著《亦云回忆》,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章士钊卷入此案,以前谈得很少。但是要回到一九二五年的北京,还是不能免去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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