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云南之难

2015-05-30 23:51走云南之难
阳光 2015年9期
关键词:导航仪芒市永康

走云南之难

一个爱花懂花的人,一定会迷恋三角梅的。滇南芒市的三角梅开遍了街头,也开到了寻常人家院落。这里的梅树上开好几种花,红、黄、白、紫,尤其那红色与紫色更让人喜爱,每片花的叶,像穿艳丽裙装的少女,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且拥抱着一簇又一簇碧绿挺拔的相思竹,显得多情而浪漫,很容易使人产生留恋。芒市人说,别走,住下来吧,芒市的夜晚更迷人。有这么美的三角梅与花、竹的地方,想来花入梦的美妙何处寻找。而耿马的一位比花还多情的人,在那里等候,不赶到歌舞的晚餐不开席。尽管有浓情的牵引,而我很想住在芒市一夜。可车拉着我们上了耿马的路。我不情愿走,虽说仅有不到三小时的路程。迷恋与不情愿的感觉,随着车子越走越远,后悔越来越强烈。

车出芒市,拐个弯儿,溜进狭窄的道路。这是土石与柏油混成的山路。没想到车子从此拐进一条羊肠山路。车越走越慢,车轱辘越来越蹦,山路越走越狭窄,越走越弯曲,这让云南财政厅预算处的陈玉柱先生的疑惑越来越大:不是说芒市到耿马是二级公路吗,二级公路哪是这般坑坑洼洼的?司机小伙说,一点儿没错,导航仪“导”的就是这条路。我们的疑惑被司机霸道的导航仪注释了。

我们是第一次去耿马,既然是导航仪指引方向,不会误入歧途吧?谁也不知道。司机按照导航仪指引开车,导到哪儿拐,就往哪儿拐,谁会怀疑这条路,谁又会不相信导航仪呢!我想今晚不住在芒市那开满三角梅的酒店,一定会是后悔莫及的选择。

车子又拐入一条山涧小道,它若盘在山涧的一条蚯蚓,是弯弯相连的鸡肠子道。

这窄道的一边是高山巨石,一边是悬崖深渊。稍不留神车子会撞山石,稍有偏差车轮会滑向山涧。看到好几辆摔得惨不忍睹的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车是刚失足山涧的,摔成了几片,有人在清理现场。车里的人怎么样了?不得而知。看到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感到今天的赶路,不祥也许会即刻发生。我双手把紧了前座的把柄,有种灾难随时降临的惊恐。

车子已奔跑了两个多小时,司机说再忍一小时会到耿马,我已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颠簸的磨难,真盼望扑到窗口的蝴蝶把我拉出车外。耿马热心等候的朋友电话问,车到哪里了?说到什么山了。对方质疑地问,怎么会到什么山呢,不应该走那山啊,莫不是你们想游山玩水?司机说,路没错啊,导航仪导的。对方说,你们绕远了。司机说,导航仪就导的这条路。但我已经晕车了,胃里翻江倒海。陈玉柱也晕车了,倒在了一边儿。我也不看那忽而就要撞在车上的怪石,也不理车是否掉进深渊,上下眼皮紧紧拥抱,强忍着难受,把命交给司机,也交给这车和路的运气。我真想让车掉头,回到芒市的酒店,那三角梅艳得真让人着迷。

坐在车上的六个人,除了我和陈玉柱很痛苦,有两个人很郁闷,但有两个人却很兴奋。郁闷的是作家老衣和云南财政厅的小何,他们把车座当床睡觉,睡得很香甜,且睡一会儿吃一堆山竹。老衣几乎以不停地吃山竹缓解紧张、难受、不满、烦闷。幸亏有一箱山竹,否则以老衣的狡猾,下车是有可能的。他不停地吃山竹,也不停地指责周燕。周燕是临沧永德人,一路同行的云南财政作家,这次去耿马采风,是她的主意。因为去耿马,必然路过永德县的永康。永德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永康是她的老家。她的私心,想让我们到她家乡采风。永德是边城小县,难得有京城来的人。她把昆明和北京的人带到她们小县,是份荣耀;她是好心,是想让我们看看她家乡有多美。可这难走的路,这难以忍受的晕车,这提心吊胆的危险,使她的良苦用心,成了一种预谋而强加给我们的痛苦。周燕遭到的指责,越发频繁了。难受在加剧,老衣和我同时说,这是周燕的谋害。

尽管这样,车里有两个人还是兴奋的。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周燕。司机是一个武警即将退役的小伙子,身体结实得像壮牛。他也许开惯了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也许这种山路的难与险对他很刺激,他把优美的歌曲放得震天响,震得车里的空气也在跳动。他随着歌豪情歌唱,精神爽朗。又以高度警觉的状态操纵着方向盘,毫不动摇地盯着导航仪,在一个又一个岔路口,准确无误地把车开到蚯蚓般细而弯弯绕的山道和村道上。他是个对山路感觉很好且对自己开车技能十分自信的司机,他把在这险道上驾车当作一种才能的表演,且表演得很熟练,这让他很兴奋。另一个兴奋的人,当然是周燕。尽管周燕面对一个又一个晕车难受的朋友心疼不已,面对来自朋友们的质疑和埋怨,感到无地自容,而她吃了晕车药,她精神抖擞,很快露出到她家乡的喜悦和激动。所以,她和司机,一个在情绪激昂地唱着,一个在埋怨声中笑着。我愤然地说,回芒市去那开三角梅的酒店!司机说,路已走过半,回不去了。车跳摇摆舞,要散架了。

车在山间飞驰,车轱辘挤飞的石子打得树叶纷纷飞落。这路是导航仪指示的路吗?司机说没错。而证明“没错”的,是迎面或后面来的一辆辆车。不是国道,哪有这么多车?我们不再质疑了。车子上了一条道,是油路,可它比石子路更有意思的是,车在路上弹跳,人在车里被扔来扔去,头被扔到车的天花板上,胃肠的东西,也被提上来扔下去。而且还不光是上下的弹跳,弹跳中还有摇摆,像晃荡的瓶子,左右前后和上下跳摆。人成了摇摆跳动的物件,胃里的东西在上下翻腾。这路是云南人叫的“搓板路”,像洗衣服的搓板,车轮上下弹跳。有人冲周燕喊,这是什么鬼路!周燕说,云南就是这样的路,我们都走了几十年了。我又一次想念起芒市朋友的热情挽留和三角梅的好客多情。

在这漫长而糟糕的路上,很容易想一些哲学问题。如果住在芒市那三角梅环拥的酒店,晚上漫步在芒市鲜花绿草中,那会是多么开心的事,也避免了受这番罪。我不后悔去耿马,而我后悔走这样的路。采风哪里都可以去,不一定非要去耿马,这个选择是错误的。这样痛苦的行走,犹如饿着肚子看戏,眼里全是茫然。北京堵车虽然苦恼,但也没有走云南这路痛苦;宁可遭受北京的堵车痛苦,也不愿受这里的摇晃。都市人享受了道路的平坦,享受不到这青山绿水与绿色的空气,山里人享受了青山绿水与绿色的空气,享受不到行走的平坦与繁华。究竟是山里人幸福还是都市人快乐,应当是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局限吧。在被摇摆得难受至极时,脑子里产生了漫无边际的想法,甚至感到北京的堵车之苦也不算什么了。

车在山涧和林间绕了快五个小时了,首先忍不住胃里翻腾的是陈玉柱,让急停车吐了个江河朝天。他说,肠子都快吐出来了。眼看太阳西沉,赶紧赶路。这摇摆的折磨,使我的头,我的胃,我的四肢难以忍受了,我强力忍耐,等待到达的到来。可司机说,还有一半路要走。我感觉再走下去,比死还可怕。看到我们这样,周燕像犯了大错的人,愧疚得不知怎么办好。而我们难受得已无力怨责她了。

周燕生活在边疆小城,住别墅般的房子,上班回家路程不用半小时,玩乐在小城方便自如,没有堵车,没有污染,满街熟人,悠闲怡然。她要去看北京,她从小城坐长途车一天半到昆明,再坐飞机到北京。她说,她的小城虽离昆明距离短但路途太长,昆明离北京虽然远而时间很短。她看过了北京,她感到在昆明和北京出门是宽阔大道,开车虽拥堵而没有高低不平的山路。就凭出行平坦,她感到还是北京和昆明好。她的感慨也许同所有的云南人一样,在渴望开阔与平坦。云南人喜爱山,享受山,而也让山遮挡了视野,拦住了去路,阻挡着远行。云南缺路,缺穿越千山万水的路。

车子终于从“搓板路”拐到了一条水泥小道。正是村镇集市的时候,路上是挑、背、扛、提、推山货和百货用品的村民,路边的山货和百货杂物几乎摆到了路中央。遇到了云南东西最多、人最多、最热闹的集市。鸡狗猪在路上大摇大摆地闲逛。车比人走得慢,我的头要爆炸,肠胃在翻滚,看到了旅馆,我终于喊出“停下!”身边的玉柱听到了,让车停下。我说后面有旅馆,我要住在这里,不再走了!登记,开门,我顿时瘫软在了床上。睡在床上,还是天旋地转地晕眩,我大口喘气,冷汗淋漓。想,死也不再坐车了,休息过来回北京吧。睡了一个多小时,眩晕与恶心减轻一些,就想再找大点儿的宾馆住下。可出了镇,又是土路和弯弯绕的山路,看不到城市,只得继续往前走了。

这杂乱的小镇,是这一路除了永康镇外经过的最大的镇了。在这大山里的小镇,昆明和北京有的商品,这里几乎都有,虽然很廉价,也许货不真。这摆满一条街的商品,应该代表了云南乡镇经济的活跃。因为有这条蚯蚓般细长的路,才有了八方商品的云集。路,对于这样偏僻的山村人来说,就是梦想幸福的风和翅膀。可这样沟坎交错的小路,也只有这样小的风和翅膀。路边是漫山的茶树和水果树,没有人不喜欢这里的茶和水果。这里的茶与山道,曾经连接着云南的茶马古道,这里的茶源源不断地走上茶马古道,运到了中国北方,运到了欧洲等迷恋这里的茶的地方。世界上喝过茶的人,大都喝过云南这山村的茶。云南的茶是神奇的,每个有茶的山村都是连着世界的,全世界都有云南人。云南不仅有奇妙的茶,还有世界上最美的花,最美的树,最甜美的水果,最壮美的山和江河。云南给世界奉献了一个绚烂多彩的天然公园,云南人给北方人奉献了争奇斗艳的花卉和芒果、香蕉等美味的水果。云南的多民族还给人类奉献了动人心弦的歌舞和奇妙与独特的文化。没有云南大美的中国是失色的,没有云南美的中国是孤独的,没有云南多民族的歌舞是寂寞的,没有云南多民族文化的精彩是缺乏想象力的。云南为中国和世界的贡献无法衡量。所有爱云南的人,都应当为云南人走上通畅的路而出份力。

出了村镇,又入“搓板路”。胃肠被折磨得再也忍受不住这摇和摆了,又回到了极其痛苦之中。弯路漫漫,我要求停车,我不坐车要步行。朋友们也忍受不住这折磨,也跟我一道在山路上步行。车子缓缓跟在后面,或者开到前面等候。步行好几公里,身体好受一些。终于又到小道上,车来车往,行走危险,继续坐车。这路忽上忽下,心也一惊一跳,眩晕与恶心又涌上来。车从一个长坡滑落到底谷,是一条碧绿的江。见到江我更想吐了,车到桥上我下车呕吐。我伏在桥栏上,头伸大江呕吐。吐了个痛快。周燕慌了,急忙过来要拍我的背,我仍在狠狠地怨她,让我们走这样的路,受这般罪。她这安抚小孩的把戏,我拒绝了。朋友幽默地说,这是怒江,你怎么这般“怒”呢,“怒”得给怒江的鱼儿喂食呢。桥下怒江在翻滚,江涛让人惊恐,我回头狠狠地看了周燕一眼,狼狈地坐在桥上喘息。

已奔波六个多小时,我实在不想上车。还有多远?司机说,有三个多小时路程。这三小时路,一定会要了我的命,不走了!而耿马的热心朋友来电话说,到耿马至少得三小时多山路,眼看天将黑,今晚住在永康镇吧。这桥离永康镇一个多小时,他在永康等候。结束痛苦的曙光就在前面,车子在落日余晖里进入苍茫山路,拧得像麻花一般的山路。

车又进了山道般的村道。仍然是拐来拐去的弯路,仍然是忽高忽低的窄道,仍然是上下弹跳和左右摇摆的“搓板路”。又饿又闹的肠胃,被蹂躏得刀搅般疼痛。路边有了村庄,有灯火与炊烟,好像闻到了饭菜飘香,盼望车就地停下,或者车坏在这里,就可以住在这里了,跑得仍很很欢的车让我沮丧。而此时周燕忽然兴奋起来。她指着窗外灯火灿烂的村庄说,那是她老家。全车人看那个村庄,灯火映亮了山上的树,高大而浓厚的树包围着村庄,村庄在夜幕里神秘而多情。车到了又一个村,起码有十里路了。周燕兴奋地说,这里有我的母校,我就是走这条道上小学又上中学的。我一个人常常走夜路,每次都害怕有鬼和坏人。这路上的蚂蚁和石头也认得我,我也认得它们。她的纯真的情绪,让我心里积聚了一路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我对周燕和这山这村这地方,忽然有了感慨:多么偏远的边疆小村,周燕每天来回赶十多里山路上学读书,多苦!她说,我们家乡太美了,上海知青在这里落户的不少呢。她给我们讲上海知青爱上她家乡姑娘的故事,最后不回上海而自愿做永德人,她很自豪。她爽朗地笑着。

车还在绕弯,只是越来越慢了,入夜的山路行走更险。到永康还有一个多小时路程,饥肠辘辘与头晕目眩,几乎要折腾得我昏过去了。周燕给我们接着讲上海知青艰辛的生活与浪漫的爱情故事,故事很精彩,我有了一点儿精神。看看表,快九点了。急切盼望到永康。快到了吗?周燕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车又上了忽高忽低的山路,穿过浓厚的夜色,把路边的山与树推远,终于翻过了山——永德县永康镇到了。我们已瘫软不堪,耿马的朋友把我们扶下车来。这时,已经快十点了。

这一路,行走了九个多小时!加上明天到耿马的三个多小时路程,那就十多个小时的路了。尽管歇息在了永康镇不错的宾馆,我还在后悔应当住在芒市,仍然想着那笑得爽朗的三角梅。耿马的朋友说,芒市到耿马,最多四小时,你们走的是二十年前的老路。司机说,是按照导航仪走的,会有错吗?肯定走错了,是导航仪导到了老路上。司机感到难为情,给自己打圆场说,这也许是你们人生的一笔最大财富呢!这话,让我们哭笑不得。苦难就是苦难,适度的苦难也许会是找到幸福之门的财富,而极度的苦难绝对是灾难。这苦痛的长途颠簸让我们知道了多年前云南人,出门是多么费时、受罪,甚至多少人付出了生命代价。

好在这样的路已成过去,全滇已有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而让人忧的是,这样的路还在用,车祸还在发生,人还在伤亡。不知云南什么时候消失这样的蚯蚓山路,消失之日,那应当是云南出行之福的到来。

尽管有了高速路,车从昆明到边疆,也得近二十小时。周燕是感受长途车最为深刻的云南人之一。她去趟昆明,要在车上睡一个晚上还得大半天,每次来回折磨如同经受一场大病。她说,云南人的生命都浪费在路上了,云南人的钱都花在路上了,许多云南人的命丢在路上了。这话不虚。缺少铁路的云南,最佳的出门方式就是飞机。难怪云南财政投入大量资金,支持高速公路天险变坦途,开辟空中通道,这使人多么喜悦呀。美丽的三角梅开遍云南山岗江河,云南是一片仙境般的地方。结束云南人远途的颠簸跋涉,那将使更多的云南人真正活在了人间天堂。

到了耿马,就到了云南的最边缘,也就是中国最南端的边境。踩在耿马参天的橡胶林的埂上,埂下是耿马农民新建的别墅,跨一步是缅甸,那里的村庄和路依然很旧。耿马成了小香港,如今没有人想跨过去,但有更多的姑娘嫁过来。忽然想到怎么回北京,这里离北京很远,是否要走昨天的路?想起昨天的路,我浑身顿时颤抖了。原来是在不远的临沧坐飞机回京城,心里的痛苦顿时消失了。我实在不愿意受那极度难受的摇摆和颠簸。

回程是轻松而惬意的。可怕的几千公里路程,即使车轮不停地跑,也得数天数夜,而空中四小时多就到京了。

宁新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作品7部。作品曾获第五届“中国散文冰心奖”、中国报人散文“十佳”奖等数十项文学作品奖。现任财政部中国财政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财政部《财政文学》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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