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物语

2015-05-30 10:48黄卫平
阳光 2015年9期
关键词:发廊结巴小鹰

南公房临近南山坡,南山坡上长满了蔓蔓枝枝条条,一丛丛,一蓬蓬的,天气一转暖,白莹莹的小花就开了,一串串,一嘟噜,开得漫坡漫塄,透着丝丝馨香。向远第一次见到那枝条上叶叶芽芽的时候还不知道它的名字,他知道有这种植物是在芸姐家的餐桌上,一盘凉调的小菜很有味道,他长十八九了从来也没有吃过那种味道,鲜美的田野味儿有着山珍的芳香,甜丝丝的、苦涩涩的、香喷喷的。他问芸姐这是什么菜,芸姐就说这不是什么菜,是山上长的龙柏芽。龙柏芽的名字他也没有听说过,芸姐说到春荒山上就有了,到时我带你去捋。

向远家在平原,是大秦川,春荒天气野菜是有的,他也和他爸去挖过。野山他还没有去玩儿过,就觉得有点儿新奇。其实他一直感到新奇的是芸姐。小时候芸姐给他的感觉就有点儿新奇。他家在秦川最富有的白渠川,是关中最富有的白菜心,姑娘都不愿外嫁的地方,芸姐却不顾全家人的反对,  自己作主把自己嫁到了北山深处的凤山煤矿,嫁给了一名下井的矿工。家里人反对倒也不是小伙人不好挣钱少,而是煤矿矿难多,不安全,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人说没就没了,怕芸姐……村里老人说怕怕处有鬼,一年前,姐夫果真井下出了事……

向远新奇,是他曾和芸姐一块儿来过矿上。姑娘出嫁,村里的风俗是要有抱子孙桶的小男娃压轿的。轿子早已经不用了,但是小男娃要陪新娘一块儿出嫁是不能少的。那是象征着新娘子到夫家后要旺生男孩好传宗接代的。向远就给芸姐当过压轿娃。几百里地,向远和芸姐坐的一辆车。车是姐夫从矿上借的,伴郎伴娘,还有姐夫,把车挤得满满的,芸姐就把他抱在了怀里。挨着芸姐,向远能闻到芸姐身上的香味,很别致的,不是瓶瓶罐罐装的化妆品一类的香味,他不知道那是芸姐青春的芬芳,一个少女到少妇一辈子只有很少的日子才会绽放的芬芳。他还能感到芸姐的心跳。她哭着笑着,笑着哭着,无论笑着哭着都最好看。向远看着仙女般的的芸姐,觉得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洞房花烛夜,矿上来闹新房的一个胡子拉碴的人问他长大娶媳妇什么样,他脱口而出,就要芸姐这样的。于是人们笑了,说新娘子有小情人了,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情人。

那一年,向远刚过八岁。

没有了姐夫,向远觉得芸姐的日子仍然充满着希望,没有特别的悲伤。一早起来,她就烧水,为一天的活儿准备好用的热水。姐夫没了,她在南公房开了一家名叫“煤黑子”的发廊,专门给井下工人理发美容。学会了发廊的全套手艺,芸姐对自己的打扮也更注意了,没事的时候就琢磨自己的发型变化。人怕打扮花怕剪枝,芸姐在自己身上练的都是城里最花哨最时髦的样式。芸姐真的比向远当陪嫁压轿娃娃时更漂亮了。发廊的生意也不错,人来人往的,都是矿上的工人,很多还是姐夫的工友,芸姐过去就很熟悉的,有的一来就和芸姐开玩笑,有的玩笑很粗俗,有一次那个叫胡子的工友还伸手捏芸姐的屁股,芸姐没有生气,只是用手中的剪子,敲了他一下,说再不老实就将你根铰下来,于是俩人都开心一笑。向远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向远的世界原来只有一个村一个学校一个班级那么大,同学间谈恋爱的很多,就是递递条子写个不成熟的情书什么的,从来没有这样放浪的。他看看芸姐,芸姐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不知为什么他为此难过了小半天。

芸姐有一个不满六岁的儿子小鹰。这时向远就领着小鹰出去玩儿了。他领着孩子在山坡上转,小鹰玩儿得最欢快了,嘴里不停的喊着“叔叔,我要那!”“叔叔,快逮蚂蚱!”山坡上弥漫着天真和欢乐。向远就领着孩子玩。小时候他最爱用狗尾巴草或竹节草编一只草帽戴在头上,像电影里侦察兵那样,这会儿,他就给小鹰编了只草帽。这地方不知名的枝枝条条很多,矿上人把那枝条叫荆条,说可以编荆笆,井下用的,掌子头安全全靠它了,  向远也不知道井下怎么用荆笆,他只觉得,那荆条编草帽很好编,也不容易坏,上次他给小鹰编了一个,还在发廊后边煤堆上撂着。他选用了芸姐叫龙柏的条子窝了个圈儿,上边缠上柳叶条,一只皇冠一样的草帽就戴在了小鹰的头上。

一直过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向远才领着小鹰回到了发廊,这时发廊没有生意,芸姐就说:“疯回来啦?不知道饿?”

向远的神情,芸姐早看出来了。

芸姐给他端过来一大碗捞面条,上边一层油泼辣子油油的亮亮的,还有一盘青青的拌菜。向远肚子饿了,油泼面很香,他大口大口地吞着,夹一筷子拌菜,也特别的爽口馨香。

“这是腌龙柏芽拌的。”芸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老家没有的,就咱这矿区山上有。”

又是龙柏芽。

龙柏芽是龙柏的嫩叶,和芸姐一样新奇。芸姐他一下读不懂,要弄懂龙柏芽向远觉得还是可以的。再领小鹰到南山坡玩儿时,向远专门把那龙柏看了看,他觉得那不应叫龙柏,树干树叶都不像柏科植物,倒有点儿像灌木。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有兴趣爱好小组,有个林学院毕业的老师带着他们几个兴趣小组的同学去过秦岭山里,专门辨认各种植物,制作各种树叶标本。受这个老师的影响,他和最要好的小蔬曾相约一起考林学院。让他熬煎的是小蔬还真考上了西北林学院,而他却名落孙山。没有考上大学的他把自己关在厢房里不出门,不想吃饭更不想见人。显然一半是为落榜一半是为小蔬考上他俩心目中的大学走了。家里人怕他憋出毛病来,送他来跟芸姐学手艺,其实芸姐知道,家里人让向远来,主要还是让他出来散散心,过一段想开了就好了,复习复习明年可以继续参加高考的,所以她也不像带徒弟那样要求他,也不让他当下手。向远没来的时候,她一直带着一个女徒弟,给她帮忙做伴。做伴的意思只有芸姐自己明白,身边有个人,有的事情她就好对付多了。

向远来了,她把那女弟子送走了。

向远摘了一些叶子,跟芸姐要了本书,夹了进去。这是做树叶标本最简单的办法了。

芸姐对向远特别的好,常来理发顺便也来看望她娘儿俩的胡子他们也看出来了。

胡子和芸姐开玩笑有点儿荤:“你怎么变成两个孩子的妈了,小孩要吃奶大孩也要吃奶,不够吃了吧?”

胡子说着笑着,同来的小结巴越结巴越爱说话,越说话就越结巴,也凑着热闹:“童子鸡可……可……舒服,怪……怪不得芸……芸姐看不上我们胡……胡……子哥了。”

“小结巴,你不说话没有人被把你当哑巴卖了。”胡子说:“不过,这小子几年前就是芸妹的小情人了。”

大伙儿又是一阵开心的笑。芸姐也笑了,说:“你们说什么呀,向远一直在发廊打地铺呢。”

胡子说:“打地铺,那可不方便,地方小还是盖一间厦房吧。”

“盖厦房?开玩笑,让小鹰玩个积木过家家垒房子还差不多。”

向远也以为他们说着玩儿。向远刚来时,一直在发廊支个铺,早上撤了晚上再铺,从来也不能睡懒觉。常常是芸姐睡了他才能睡。芸姐一起来他就得起来。有一次他起得晚了,芸姐就站在他铺前,羞得他半天不敢动。按照老家人睡炕的习惯,男男女女睡觉都是脱光了睡的,脱得光,睡得香。他不好意思光着膀子在芸姐前坐起来。

有一天,向远突然发现门外堆了好多砖,房子说盖就真盖起来了,过了个双休日,向远有了一间属于他的小屋。

那帮井下工人看起来粗鲁,有时向远也觉得他们都很可爱。

有了自己的小屋,可以早睡晚起了,向远就想看个书什么的,就想起在芸姐床前桌子上拿来夹龙柏芽叶子的书,一翻却是一本《新婚必读》。向远随意翻了翻,上边有字还有图,看得他浑身发热,心怦怦直跳。

高中生已经是初恋的年龄了。在他懵懂的心里,小蔬上大学的离去,似乎就是失恋的感觉,对他的打击,显然不小于没有考上大学。但是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特别的感觉。

想到小蔬,向远的心有点儿冷。龙柏芽标本做好后,向远就把标本给她寄去了,有一段时间了,她也不回个信。真的是一阔脸就变呀,这一点自己早想到了,可他寄龙柏芽标本真是认认真真地请教呢。

井下的事情,那帮井下工人在煤黑子发廊也会信口胡说,有时让向远听得新奇,有时又听得面红耳赤。

“要上综采了。”

“综采是干什么的?”芸姐问。

“综采就是……不用人打眼放炮,自动采煤……”

“老了,没文化,没有用了。”胡子说,“到时候我这个炮工就要下岗了。”

小结巴说:“怎么没……用……可以专职当……当炮工……专门给……相……相……好的女人放炮。”

“去你的,小结巴,多上了两年学你就了不起。”

小结巴被说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把话题一转:“那综采就……就是先进,钢……钢……铁的丛……丛林……安……安全……要是早……早两年……”

芸姐知道小结巴要说什么。不就是“要是早两年用上,姐夫就不会在冒顶时……”

芸姐揉了揉眼睛。

胡子问:“沙子吹眼睛里啦,来,吹吹。”

芸姐捶他一下:“去去去,有你什么事?”

胡子讪笑着:“人家是讨好你。你不是说不是矿工你不会嫁的吗,这里有现成的。”

“嫁也不嫁你这样的,一天没有正经的……”

“嗬,嫌我没有文化?向远有文化,你找他!”

“找他有什么不敢的?”

“他?二毛还没有长全呢,不怕干着急?”

向远听了,脸不由红了,胡子笑了,芸姐也笑了。

天渐渐暖和了,芸姐就让向远带小鹰去洗澡。小鹰自小都是她领着去洗澡。可是孩子大了,又是男娃,一块儿洗澡的家属就说,这么大孩子了还不让他爸带着,再来就把小鸡鸡给揪了。芸姐的乳房大大的挺挺的,小鹰自小不是噙着就是摸着才入睡,芸姐一直没有觉得什么。一次,小鹰跟妈妈去洗澡,在浴池看见一个女人的乳房比她的还大,就好奇的去抓了一把,把那家属吓得尖叫了一声“流氓”,芸姐忙赔不是,她这才觉得自己的孩子是男娃,男娃大了,有的事情,她不能包办了,尤其这洗澡的事儿。

向远就高兴地带着小鹰去洗澡。矿上的澡堂原先只是职工澡堂,矿上的老人孩子一样都在那儿泡澡洗浴,后来干脆就一律对外营业,职工上井就在那儿记数,矿上统一结账。家属洗澡也很便宜,主要是控制孩子在里边游泳,一洗半天不出来。对外承包了,澡堂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都一样”。起这个名字还有个来历。还是在向远姐夫井下出事前那年,从省城来了个副省长检查安全工作、慰问家属,这是渭北这个深山沟第一次来大领导,工人们很稀罕,都想看看过去只有电视上才能看得到的大官。省长来了保卫人员一大拨,谁也走不到省长前边去看看说说话,省长也讲安全呢。胡子就想了一招,说我有办法。他给工友们出了个主意,就是藏在澡堂里,等省长升井来洗澡的时候去看。下井的人只要到巷道里走一圈,手脸就黑了,就都要洗澡,而矿上只有一个澡堂,这一招真灵,胡子他们果然看到了省长,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省长赤身露体,和他们都一样,一个鸡巴两个蛋,没有官场气派也没有威仪。

胡子绘声绘色的在井下讲这个故事,后来这成了矿上的一个笑料。精明的经营者就把它当成了招牌。

向远带着小鹰去洗澡,要路过井口。那高高的井架,旋转的天轮,向远忽然觉得那里边很神秘,在地层下边,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次他看到有一群矿工在井口晒太阳,原来是胡子、小结巴他们要下井了,抓紧时间在井口晒太阳。看到小结巴很神气的样子,他从心里有点儿羡慕。看着胡子他们走进了罐笼,他鼓着勇气来到小结巴他们站过的地方,挺挺腰,看看井口,又四处张望,这时他看见了井架后山那漫山坡枝枝蔓蔓一蓬蓬一串串的龙柏芽,绿莹莹的。

趁胡子他们来给芸姐送煤的机会,向远就向小结巴打听井下是啥样的。小结巴年龄比向远大不了多少,只有他时常和向远说上几句话。

“井下呀,好着呢。长长的巷道,灯光的大街,过去我都不想下井的,现在我一天不下井就憋得慌。”年纪轻轻的都会吹嘘几句。

向远自言自语道,“我一下井是不是就和你们一样了。”

“那当然。”小结巴说,“别看我结巴,一……一到井下,我从……从来都不结巴。”

为这事向远问过胡子,胡子说,真的,小结巴在井下不结巴。

一天洗澡回来,小鹰说:“妈妈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叔叔的小鸡鸡我一抓,它就变大了,硬的很,我抓我的为什么不会变?”

芸姐的脸刷地红了,“不许胡说!”

“小鹰没有胡说。”小鹰神秘的凑到他妈的耳朵边,小声说,“叔叔还说,不要告诉妈妈。”

“不要告诉妈妈。”芸姐一晚上都在品味这话,向远长大了成熟了,想到这儿,芸姐感到自己身上一阵燥热。那一夜,芸姐竟然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鹰的小鸡鸡,儿子的小鸡鸡竟然尿了她一手。一早醒来,小鹰发现自己尿床了,羞得哭了,芸姐忙劝他,  “不要紧,儿子,是你和叔叔玩儿得太疯了。”

不知怎么,说起和叔叔玩儿这几个字,芸姐脸红了。

姐夫在井下没有了,芸姐一直一个人过,她心里咋想的,都想些啥,没有人知道。那天向远又领小鹰上山玩儿了不一会儿,小鹰闹着口渴,俩人就回家来喝水,向远就看见芸姐和胡子在一起,俩人很亲热的样子,向远心里有点涩涩的,就听她俩说了几句话。

芸姐说:“看看你。胡子拉碴的,你坐下,我替你把胡子刮了,发型整整,就年轻了。”

胡子说:“我才不呢,除非你要嫁给我。你也不年轻了,还等什么,要不……”

芸姐说:“怎么,威胁我?找不来媳妇只有剃光头当和尚的,没有蓬头垢面当流浪汉的……”

胡子说:“我就流浪去,反正矿上一上综采,采煤队就用不上我了,我退‘二线。”

芸姐问:“老说综采综采的,真要用那?”

“可不,队长说设备已经订货了,矿上正摸底要开始培训技工了,听说还要招工。”

芸姐说:“不是说那是好事,你沮丧什么?”

胡子说:“综采一上,炮工复员。到后勤上,我能干什么。我就天生一矿工料……妹夫不在时,你不是一口一声说还要嫁给一个矿工的吗?”

芸姐说:“是呀,我现在也这么想,井下工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不过可不是你这样的老炮工……”

胡子急了,连声道:“你还是嫌弃我去后山野鸡窝打炮,我给你保证过后一次也没有去过,真的!”

俩人说话很投入,没有注意向远从后门溜进来。向远悄悄地灌了点儿水,怕被发现,就没再停留,但是芸姐和胡子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特别是还要招工的话,砸进了向远的心底。来矿上到底要干什么,他一直在心里问自己。虽然喜欢芸姐的样子,可和芸姐一样为人梳头剪发,自己肯定是不会干的。如果说对芸姐的感觉是模模糊糊的,这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

吃晚饭的时候,向远就试探着问芸姐:“听说矿上要招工,能不能给我也报个名?”

芸姐看看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嗬,向远长大啦?”

说得向远没头没脑的,可心里一直惦记这件事。胡子、小结巴他们又来煤黑子发廊的时候,他向小结巴打听。小结巴一听就乐了:“下井?你这童子鸡,多大了?”

向远一听,挺了挺胸:“中国公民,去年就参加过成人仪式了,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怎么,还小? ”

“不小,我是说你还嫩。你可不敢下井,井下工人粗鲁,刚出道的小鸡鸡,胡子他们要给你开苞的。”

“开包,开什么包?钱包?请客?”

大家轰的一声都笑了。

“连开苞都不懂,真是个童子鸡。”

不久矿部果然贴出了招工广告,条件是要大学生。不过,矿上的伤亡家属可以降低些条件,但也必须是高中生。不管是大学生还是高中生,只要一招工就先去煤炭技工学校综采技工班学习半年,接受培训。

报名的人很多,听说在电视上打了广告,外地的、城里的大学生都有报名的,加上招大学生当矿工是新鲜事,连报纸都当新闻报道了,凤山煤矿一下出名了。

向远在矿部看到广告,心动了,招了工,就是正儿巴经的井下工人了,他一溜烟地跑来找芸姐。他看清了招工广告,伤亡职工的家属可以适当照顾。

没等他把话说完,芸姐就说:“你是我一村的,说是弟弟,其实不是真正直系的伤亡职工子弟,可能不行!”

其实芸姐并不想让向远去当井下工人。向远不知道芸姐的心思。

向远恳求芸姐: “姐,你试一试,我……”

“这是你的信吧?”芸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我今天去矿部领小鹰的抚恤金,在收发室看到的,就给你拿来了。”

原来小蔬早就给他回信了,只是他没有收到。

向远看也没看就掖到了裤兜里。

“怎么?女同学的来信吧,不好意思当着芸姐的面看?”

“不……不是的……”向远有点儿语无伦次,“不是你想的……”

“我怎么想的?”芸姐逗他,“要好的女同学,还是西北林学院的,大学生呀,不想让芸姐知道是吧?那芸姐走了。”小蔬用的是有校名的信封,芸姐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不是的,芸姐,她没有你漂亮也没你好!”向远一句话把芸姐说愣了。芸姐没有走,倒是向远自己不好意思,走开了。

向远躲进小屋就拆开了了信。小蔬说她把龙柏芽的标本给系里老教授看了。老教授说那是生长在北山里蔷薇科的一种野生植物,学名叫白鹃梅。北山山里冷,就变种异化了。老教授还说,如果把龙柏芽做一个课题,很有社会意义的。等放社会调查假了,她会和同学们一起来的。临了,她还叮嘱他继续复读,明年也考林学院,这样,她俩就是同学又可以在一起了。

信的结尾,还有一句悄悄话:“你知道吗?野蔷薇物语:跟你一起转到天堂去!”

“一起转到天堂去?”向远喃喃自语。他的天堂在哪里?

向远已经从字里行间读出来一点儿意思了,但是因为芸姐,本来对复读再参加高考没有兴趣的他,心思已经不在这上边了。要是自己再考不上或者考上的不是林学院呢?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的就是要当一名综采队工人。向远想了,成了大学生,以后工作也是不好找的,听说这次招工,大学生报名的太多了。农林学院?最后还不得回农村去工作?一晚上向远都在想这事情,几乎没有合眼。

天一亮,胡子就来了。这一次他不是来找芸姐,直接进了向远的小屋。向远想当矿工下井的事,胡子最快就知道了。

胡子对向远说:“我要和你谈谈。”

“和我?”

“你想报名去下井?”胡子开门见山。

“嗯,怎么啦?”不知为什么,向远总对胡子有点儿另眼相看,偏见、成见?好像都不是。

“为什么?”

“……”

“为什么不回答?”

“……”

“你这小鬼头,人小心大。是不是和我一样,也看上芸姐了?”

“你说是就是吧。”向远不否认。

“芸姐是个好女人,你的眼力不差。”

“那要看芸姐的态度,是吧?”向远想起他和芸姐的谈话,话有点儿挑衅。

“是呀。”胡子说道,“看上了你得主动,像井下的掘进工似的,不能退缩。”

胡子的话说到向远心里去了,自己要主动,那他还没有想过,只是自己心里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确实很强烈。

“说对了吧?对了,那你报名下井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你?”向远有点儿不相信。

“你等着吧。”胡子认真地说道。

胡子一转身就来找芸姐。

“你知道你小情人为什么闹腾一定要下井吗?”

胡子调侃芸姐。芸姐结婚闹房的时候他在场。

“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一定还要嫁个矿工的吗?”

“我没有跟向远说过。”

“这……这不就得了。”胡子说,“向远对你……如果是真的,向远招工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其实胡子早已经看出芸姐对向远的关爱了。

“他能行?”

“能行。你看他的个子比小结巴要强壮多了。再说男长三十,他还要长哩。还有,小结巴也要去综采队,是矿上选的有文化的熟练工,都要去煤技校培训的。”

芸姐沉思片刻,“那你……有什么办法?”

“只要你答应以大庄的名义去报名,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大庄是姐夫的名字。胡子盯着芸姐的眼睛问。

芸姐脸红了。怪不得那天她问向远,  “来姐这儿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姐撵你,你该考虑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是回去复读再……”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向远就反应强烈:“考考考,你就和我姐一样,也不问问别人心里想啥。”印象中他是第一次发火,记得自己就随口说了一句:“好好好,你就在这儿待着,想住多久就多久。”就这一句话,让他想多了?

芸姐愣了半晌,才想起要回胡子的话,却又不知怎么回答。半天才含糊了一声,“你真的有办法?”

“我不还是劳模吗?我去找矿长,我有话语权。”胡子很自信。

胡子真的去找了矿长。矿长原来是安检站长,大庄在井下遇难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处理事故。胡子和他挺熟。琢磨了半天怎么说好,可是一进门,想好的词就全忘了,就直愣愣地冲矿长说了句,  “我今天找你,有件事情,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矿长说:“什么事情,让胡劳模这样抗硬?”

胡子说:“你还记得一年前的矿难不?”

“记得。要不是你在井下扛着,那次遇难的人就……”

“就多了,我知道。说不定还有你是吧?不过不是我,是大庄。是他扛住了工作面的柱子不松手,我才能让掌子头的弟兄都跑了出来……我们得讲点儿义气,是吧?”

“那又怎么了?”

“听说矿上正给综采队招工人?”

“是呀!”

“井下伤亡职工家属可以照顾?”

矿长说:“招工广告写着呢。”

“那你把向远给招了吧。”

“向远?哪个向远?”

“就是,就是大庄的……这么说吧,大庄不是有个儿子?”

“是啊,不还小着呢吗?”

“是啊,他小,他不是要有人疼有人爱?”

“不是有他妈吗?”

“那是母爱,还得有父爱。她找了个小女婿,想让他到综采队去。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是大庄要我找你……”

胡子装出一副认死理的样子,硬说大庄托梦给他,反复地说来说去。听胡子说起了大庄,矿长终于答应先面试再说。

告诉芸姐这个好消息的时候,胡子卖了个关子:“你知道我怎么让矿长答应的?”

“你怎么说?”

“我说他是小鹰的后爸!”

“小鹰后爸?”

“我可不是信口雌黄,他一直在暗恋你哪,我问过他了!”

“暗恋?”芸姐有点儿吃惊。其实在朦朦胧胧中她有点儿什么感觉,只是没有去细想。听胡子这么一说,她才想起向远现在对她的神情,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

“谢什么,我早跟你说过,我在大庄墓前发过誓,要照顾好你娘儿俩的。”

芸姐真的有点儿感动,但她不知道怎么说好,就冲小屋喊:“向远,向远,你胡子大哥给你报喜来了。”

向远从小屋走出来。有了胡子的话,芸姐仔细打量了一下向远,他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运动衣,浑身上下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来矿上这些日子,他好像长高了,也成熟了。芸姐像第一次认识向远一样,吃惊地看着他,她才感觉到,向远真的长大了,早已不再是那个当压轿娃的小弟了。

即使这样,芸姐还是觉得很突兀。

“你准备准备吧。你胡子大哥找矿长帮你用大庄哥的名义报了名,还要面试,就看你自己的了。”

向远有点儿喜出望外。更让他喜出望外的还有胡子走了,芸姐把发廊门一关,说,“走,上山。”

芸姐叫上向远和小鹰一起去捋龙柏芽。

南山坡的龙柏芽翠绿翠绿的,早春的野外还有点儿寒意,却是采撷储备龙柏芽的最佳季节。站在南山坡上,可以看到矿山全景,不像自己第一次跟大庄来南山坡时只能看到井架和选煤楼,楼房一排排的竖起来了,几处吊车在高高的脚手架前忙碌地转动着,有亭子有假山的工业广场已经是墨绿一片,那里栽的是一年四季常青的灌木和乔木,芸姐都叫不上名字。小鹰又叫着“叔叔叔叔”,缠着向远编帽子。向远编了,给小鹰戴在头上。小鹰欢快地喊着,乐着,追逐着从花丛中飞起飞落的蝴蝶。

芸姐熟练地从枝条上摘下嫩嘟嘟的龙柏芽,放进了挎包里,一边问向远:“你知道吗,这龙柏芽曾经是救命粮呢。”

“救命粮?”

芸姐说: “是呀,是你大庄哥第一次带我到这儿时告诉我的。那几年,北山闹饥荒,不少矿上的人就靠它充饥填肚子才熬过来的。”

“真的?”

“真的。你大庄哥说,他本来也不知道,那一年春荒,青黄不接的,家里断了粮,是一个老矿工告诉他龙柏芽可以充饥,还带他来这里采摘。你大庄哥就吃着它度过了年馑……”

怪不得你一直要腌制它,一年到头都吃它。”

“是呀,也是一种念想吧。你大庄哥说,人要知恩图报,他长大了没有离开矿山,当了下井工,也是因为那老矿工的缘故……”芸姐没有告诉他,大庄后来一直像儿子一样孝敬着那位对他有恩的老矿工,一直到最后……

“哦……”向远若有所思。他学着芸姐的样子采撷龙柏芽,一边说,“芸姐,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这龙柏芽其实就是……野蔷薇。”向远没有记住白鹃梅的名字,却记住了土生土长的充满生命力的野蔷薇,还有那一句野蔷薇物语:跟你一起转到天堂去!

“我把龙柏芽的标本寄给小蔬了。”他接着说,“小蔬问了她系里的教授。那天小蔬的来信说的就是这。”

“你说什么?”

“小蔬说那龙柏芽是……蔷薇科的……野蔷薇……的芽。”

向远说着,站住了。阳光照耀下芸姐浑身像散发着光彩,看得向远也满眼放光。

“看什么呢?向远。”

向远的脸红了:“芸姐,我看你……你真漂亮。”

“是吗?”芸姐问,“我哪儿最漂亮?”

向远想起刚来时胡子说的话,就情不自禁地去看芸姐胸部。知道欣赏女人了,那个男人就成熟了。芸姐的胸部高高的,挺挺的,大翻领下露出了深深的乳沟,向远的脸红了。芸姐说,“胡子说的话是真的?”

向远迟疑了一下,肯定地回答:“真的。”

“你自己心里想的?”

“自己心里想的。”

“想多久了?”

“很久了,不,给你当压轿娃时就……知道你最漂亮了,就想娶媳妇就娶芸姐这样的。”

“人小鬼大!”芸姐开心地笑了,笑得很灿烂。

向远没有动,但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血脉喷张,浑身都是力量。

那一晚,向远睡在自己的小屋里,觉得屋子变矮变小了,  自己真正长大了成熟了。他想象着自己戴上矿帽,穿上了矿靴,大步跨进了罐笼去下井的样子,梦里他还看到了芸姐,还像是他八岁那年的俊俏模样,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体香,正温柔地对他笑呢。

黄卫平:江苏海门人。1969年下乡插队,1973年招工到煤矿当井下掘进工,1975年调铜川矿务局矿史编写组任采编,历任新闻干事、科长、宣传部副部长,1994年后任《铜川日报》副总编辑、总编辑、社长,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铜川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顺花魂》,中短篇小说集《魔幻巷道》,散文集《阳光之旅》《东方陶瓷古镇纪事》,文化专著《孟姜女》。短篇小说《魔幻巷道》、散文《天祭》等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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