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生命的灰度

2015-05-30 10:48高方方
创作与评论 2015年9期
关键词:灰度小说

高方方

“灰度”一词原指因景物各点颜色及亮度不同,摄成的黑白照片上的各点呈现不同深度的灰,能呈现的灰度等级愈多,画面的层次也就愈丰富。读80后新锐作家周李立的小说,你似乎就能在若有若无间感受到这种灰度,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生命的灰度、人性的灰度。白炽灯下的日光是明度中最亮的,灯影的黑色是最暗的,在这明度两极之间是各种强度的灰色。人生也是如此,人们总喜欢在黑白里温柔地爱着彩色,在彩色里面朝圣黑白,而自己却往往置身于茫茫的灰色矩阵之中,当下很多作家,尤其是青年新锐,也常常为标榜个性而迷恋撒旦式的魔鬼化形式拼贴,或是通过出位的身体欲望化描写哗众取宠,抑或明明正值年少时节却摆出老气横秋的架势,文本质地沉重冗滞,让人读来如坐针毡倍感焦灼。周李立不同,她看着彩色,也凝望黑白,然却能将五色杂陈还原成极具层次感的灰。因为她懂得,任何物体表面都有其本身的颜色,而这种颜色又会被各种光影影响。然而,无论何种颜色,物体总有相对的明暗,灰度就是一个对比度,而我们要记录要刻写的就是这偶然又必然的淡雅抑或凝重,因为唯有透过它们,你我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渐变的人生。

初读周李立,是她发表在《星火》2013年第2期的那篇《欢喜腾》。题目很特别,待你走进文本,才知道“欢喜腾”原来是一种食物的名字。“欢喜腾”又称欢喜坨、欢喜团、麻鸡蛋,是南方传统风味小吃:刚炸好时圆鼓鼓的,表皮酥脆,咬开里面却是半空着的,因为有糖馅,吃的时候又很容易烫伤嘴。而小说为我们讲述的也是这样一个看似欢喜内里却有着蚀空般疼痛的故事。主人公果欢欢从小就失去了父爱,对父亲的印象也停留在了十二岁那年的两只欢喜腾上,而这也成了“她一生苦涩的开始”。父亲的出走,让母亲更为神经质和歇斯底里,而叛逆的果欢欢又接续了父亲的位置陷入了与母亲无休止的战争中。她放纵身体和情感,借以寻求一份温暖,她先是结交了街头大哥二皮,闹得满城风雨,后又以裸示人挑衅即将成为继父的徐澎,进京读书后又陆陆续续走马灯样的换男友,最终停靠在大学教授顾一航的身边。这样读来,《欢喜腾》是一部有点洛丽塔味道的少女叛逆成长史,然而它又不仅仅简单如是,因为,顾一航的存在让整个故事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顾一航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算作果欢欢父亲的翻版,他也有一个女儿,他也在女儿十二岁的年纪时选择了离异,他也是一个一直在寻求温暖,却总有蚀空感的人。果欢欢的讲述和顾一航的回忆穿插交叠在一处,两个故事却指向同一个痛点,而这个痛点则成了生命和人性灰度最深的一级,其间的种种褶皱则成了渐变的团状色块,让人晕眩又让人讪讪无措。就像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的:“砒霜或者蜜糖,界限并不清楚。你浓墨重彩的灭顶之灾,在他人眼里,或许也仅仅是匪夷所思的空穴来风。”

如果说团绕在小说《欢喜腾》周围的是之于家庭、爱恋、责任与承担的思索,那么小说《八道门》则将焦点延展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不过语言更为爽利、老辣,还有着那么一星看透人性微凉的凛冽。《八道门》发表于2014年《芳草》的第3期,一经刊发旋即被《小说选刊》转载,是周李立创作迄今较具代表性的作品。小说主人公康一西人到中年尚未婚娶,一直与母亲居住在小城,是一个勤勉保守的没有任何背景的小职员,而总部一名测绘师的突然离世,让他有了一次从省公司调入北京总部的机会,只因时下只有他有着与离世者相同的资质。因阴差阳错也因想给自己按部就班一潭死水的生活一个释放的窗口,康一西租住进了有着七道门禁的高档社区堂宁小区。工作的升调和七道门的高档社区,让他的新同事误以为康一西有着很深的背景,于是争相结交纷纷恭维。而一直处于光环外围的康一西很享受这种膨胀的虚荣,不承认也不说破,直到公司考核他没有通过,同事们才明白他真的没有背景又纷纷作鸟兽散疏离了他,最终,他退租堂宁小区,回到省城工作,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当然这个由原点走向原点的圆型结构颇具深意,然而其间穿插的片段也同样令人感慨:一是万圣节当晚突然带孩子们造访的邻居,康一西热情地招待她们,送给孩子精致的巧克力和糖果,然而第二天就發现全部被扔进了垃圾桶,而且在电梯间再次相遇时邻居也成了路人。二是康一西和唐糖的爱情,唐糖是有着蜜糖色肌肤的性感女郎,是堂宁小区游泳馆的教练,她和康小西的同居一开始并不排除她认为其是个有钱人,但是在相处中,她感受到了康小西感情的真挚,并将其看做是一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虽然她已经意识到他并没有多少钱。然而,康一西则始终把唐糖看做物质女人,认为她肯定不愿意同他到小地方过平淡的小日子。于是,折回省城的时候他选择了不辞而别。两人的爱情便也终结在令人窒息的隔膜中。三是在游泳馆自杀的男人,他的未有前情提要的突然死亡,让人心生悲凉,也让人禁不住回味“既是生门,也是死门”这冥冥谶语中的恐慌。

康一西环绕“八道门”兜转过后折返原点的体验,让我们感到的是黏腻在人心间的层层隔膜,而《如何通过四元桥》(《芳草》2014年第3期)写的则是一对情侣在僵冷信息社会中的信任危机。教授刘一南和女友贾小西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一南要通过四元桥,才能到达约会地点。然而经过再三尝试也无法抵达“东四环”出口,待他找到出口时,其已经因施工被封死,而贾小西也离开了。这篇小说单看框架,你可能认为这不过是现代社会交通大拥堵时代寻常的一阕生活片断,然而出离四元桥和咖啡馆这两个物理空间之外的两个主人公人生经历的片切式回忆,表征的却是当下都市男女的心理隐疾。

《往返》(《长江文艺》2015年第3期)写的也是都市男女间情感的冷漠和彼此之间难以穿越的厚障壁。主人公乔远是“蹲守”在北京艺术区的青年画家,事业不愠不火,钱不多不少,和女友的关系也是如此,虽然早已同居,但是身体和情感全都是暧昧混沌的。而这种岌岌可危的尴尬状态也因主人公亲人葬礼的一次回乡全部裸呈,对女友的兴味阑珊让他心生倦怠,而未泯的责任感却让他没有勇气离开,而他送给女友的表征六根、六尘、六识十八界的十八子菩提,更是一种讽刺,十八子菩提是极具佛性意味的,而却是因欢爱而赠予,私以为女友欢天喜地的接收是将这手串的赠予看成一种充满仪式感的事情,没想到女友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又拥有了一串新的金刚菩提。情感是如此脆弱,两个人肉体即便是连在一起,心也是隔膜的,每个个体内心都是冰冷冷的,希求温暖,却无法给予,当然也就无法被给予。无法通过的四元桥、因错愕而倍生荒诞情味的十八子菩提,都是作者勾连的一个个隐喻的织体,形色各异的人物,因着生活中的种种必然偶然,网罗着一段段的苦涩故事,而这故事的经纬之上却依持着各色的碎屑,这些碎屑又像烟尘,像雾霾天里的颗粒,不想看见也不想去呼吸,然而它们就那么硬生生的存在着。

《蔬菜花束》(《中国作家》2014年第6期)和《往返》相似,讲述的也是细弱游丝般的爱情,刘小文和嘎让是同居一年的男女朋友,小文在市中做销售工作,嘎让是在家接活的电脑程序设计员,因为捉襟见肘的财力,他们只能租住在离北京城几十公里远的通州的便宜房子里,同居初始的快乐很快被时间和物质的压力冲淡了,曾将欢天喜地意气风发的青年嘎让在没有活干的日子里抽烟酗酒吃饱喝足玩游戏,在小文眼里他成了一个无所事事没有正行动辄无所谓的男人,因为这种失望,小文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她不舍又无奈,她偷偷地在汽车后备箱塞了两只装满她几乎所有值钱家当的行李箱,一边又想通过散步来加深二人之间的感情,而一边又在担心她紊乱的生理期,小文是矛盾的,她的内心她的身体都在进行着一场斗争,然而正当出离欲望越来越强烈的时候,男友在菜市场送了她一束蔬菜花束,而同时她又感觉到了生理期腹部的疼痛。文本最终将焦点对准了那包扎的精致漂亮的蔬菜花束和那两只大大的行李箱,是去是留成了困顿小文的两只砝码,也成了一种对现代人爱情寒凉的质询和拷问。

如果说《八道门》《如何通过四元桥》《往返》和《蔬菜花束》等作品勘探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寒凉、怨怼和隔膜,那么小说《更衣》(《都市》2014年第2 期)则更像是之于生命存在感的质疑,更像是一个隐喻的织体。主人公蒋小艾是模特公司的美工,其工作就是根据客户要求,将一个个塑料模特涂上不同的“肤色”。 有一天她去健身房锻炼,沐浴时不小心把更衣箱钥匙锁进箱里。由于时间太晚,浴室里都没人了,她光着身子又不敢出女宾区,喊门外的人,工作人员恰巧都不在,她只能光着身子躲在更衣室一隅。通过叙述我们能感到,蒋小艾是一个缺乏存在感和安全感的套中人,身体偶然暴露的这段时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敦促她走出遮蔽、敞开自我的叙述场域。而文本最后,她将衣柜门连同那把万能钥匙一并锁上,也隐喻着一种与过往自我的告别。作者通过文本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诘问在现代社会压力下形销骨立的自我,这是一种探问的深入,也是一种思想的升华。

除了对现代人情感薄凉婚恋的质疑,周李立也叙写了父辈们朴素爱情的可贵,比如小说《天使的台阶》,小说的主人公是莫先生、莫太太,还有他们的宝贝女儿小莫。小莫二十八岁了,在北京独居未婚,拥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为了让父母开心,她拿出七万带父母去国外旅行,在旅行途中,莫先生、莫太太老两口磕磕绊绊吵嘴不断,中间还穿插了他们的婚姻爱情故事,无非是柴米油盐,母亲也一直对当年未能争取到知青返程名额耿耿于怀,因为她认为如果历史重来,她不会是区区一个小学音乐老师,而是一名光荣的大学教授。她羡慕女儿所在的这个时代,一切都是那么自由,然而女儿小莫却认为父母这种“相倦到老”的爱情才是最美好最踏实的爱情。作者通过对一家两代人爱情观的叙写,感喟了当下社会中爱情婚姻的脆弱,当然也表达了对父辈安稳踏实爱情的渴盼。

可以说,周李立的小说有一种化零散为深刻的魔力,或者说,她就像是一个懂得声、光、影架构技巧的高明摄影者,她总能找准若干聚合生命疼痛的穴位,将其看作是生发灰蓝光影的焦点,然后铺展、捕捉、调试,在一次次闪回一声声快门声中折合,并赋予诸种情愫以飞升的力量。小说《空驶禁行》(《长江文艺》2014年第12期)所讲述的故事也是零碎的,但零星中也含蕴着湿漉漉的酸楚。主人公岳曉山是北漂大龄剩女,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学历却没有一个相对安定的工作,而作者截取的就是岳晓山最为落魄的一段——工作丢了、爱情没有着落、捉襟见肘的可怜存款、每月催收房租的房东……而就在此时,一个近十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的电话却不速而至,经过一番心理挣扎,晓山赴约前往,却被告知老同学不过开了一个玩笑,只为了酒席间一次小小的赌注,也是对十年前一件小事的报复。房东和老同学的电话撕扯着岳晓山,而她面对长安街潮涌而来的人流车流,却束手无策,然而她还是站在那里,浑然不觉这条著名的大街是“空驶禁行”的。这样想来,“空驶禁行”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极为巧妙的隐喻:北漂剩女岳晓山在长安街徒劳的招手,像极了她在北京这座巨型城市头破血流的生存境遇,明明前路漫漫,却浑然不觉,成为了茫茫夜色中的都市空心人。

小说《布鲁克林宝贝》讲述的是家庭教育问题。田妍和袁亚伟是一对夫妻,田妍是家庭主妇,而丈夫是一个在全球“打飞的”的“空中飞人”。女儿袁宝娜是个彻彻底底的“哈美族”,一心一意想着出国,她拒绝和那帮不能出国等着过独木桥的同学为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追美剧,将《绯闻女孩》的女主角当做自己的偶像,甚至连名字都改成了与之同名的“赛琳娜”。而母亲田妍则将十七岁的女儿看作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叛逆期的女儿像拒绝她的那些同学们一样拒绝了自己的母亲,在家就将自己锁在最狭小的空间里,把母亲的风吹雨打关在门外。母亲田妍为了和女儿沟通交流,主动去学着看美剧,看《绯闻女孩》,甚至连食物、家用电器都西化了,放弃了饮茶喝起了香槟,和女儿的关系虽有了些好转却依然有着隔膜。在最后一节女儿与丈夫袁亚伟的对话是极具深意的,在前十二节所写的女儿是叛逆的,然而最后一节中与父亲的对话却有着孩子的天真。缘何女儿在父母面前有着两副面孔,这很值得我们反思,是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田妍因空虚、寂寞、安全感匮乏而疑神疑鬼,还是因为经济权掌握在父亲手中,女儿才会无视没有经济能力的母亲,抑或只不过是青春期与母亲的隔膜。诸此种种作者并没有究其根底,给以定论,而不论何种,都有着作者之于家庭教育问题的反思,以及对独生子女成长问题和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生存状态的关注。

中篇小说《春眠不觉晓》(《朔方》2014年第5期)比较特别,作者开始第一次尝试细密刻写家庭生活与亲情,第一次尝试用童年视角叙写故事,第一次尝试用不同叙述角度铺展情节脉络。小女孩孔燕妮从出生起就被姑姑收养,探寻自己的身世之谜,成了她最大的愿望,也成了整个故事的制动因子,而三个人物视角的切换,赋予了这个并不新奇的故事以别样的美感。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的:惊心动魄或欢喜激情,都只属于镜头前的表演,生活其实终会平复为波澜不兴的一潭深水。而人们也终会将秘密与伤痛掩埋于日常琐碎,用爱与坚持,抵抗弄人的无常造化。时过境迁后回首往事,也不过轻叹一声,俱往矣。的确,交织的言说,相互补位的情愫,亲情和伦理,知或者不知,并不重要,因为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忍,也有太多的无须,因为从来人事若流尘,涣散明灭总任风。人总是用一种能力,能隐藏秘密也能舔舐伤痛,因为他们知道,路还是在脚下,生活还需要继续去丈量。

可以说,80后新锐周李立是一位相当有潜质相当有爆发力的青年作家,她的文字率性而出,却极具弹性和张力,她的叙述绵实熨帖,不疾不徐,不愠不火,很难有同龄的作家能做到如她那样收放自如。尽管周李立在文本编织间非常讲求小说的冲撞力度和空白残缺节点的架构,以及人物、事件、叙述方式的布局安插,也每每会深究人性细部纠结环绕处的勾连生发,但你却丝毫不会感觉到滞重僵硬。而且,每每在文本结章的地方,她总会给人以留白,这留白或诗意动人或极富哲理,有时又能算作小说的文眼,虽为中篇短篇,却有着小小说一样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灵气。周李立聚焦现代都市种种黏腻的感伤和凛冽的隔膜,采取的却多是一种静观的疏离姿态,作者更像是一位导演,她在一团时间和大块时光里雕塑生命,那些感光的生命质素因着作者的调遣穿插,仿佛时间流线奔驰穿越辽远幽深的空间镜头,烙印于在她笔下绽放开来的每一个故事中,绽放在一个向内渐次敞开的世界之中。

本栏目责任编辑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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