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友
在美丽的杭州西湖之滨,群山环抱中,有一处颇有传奇色彩的所在——烟霞洞。1932年1月,国民党曾在此召开中政会,蒋介石、汪精卫、孙科、张静江等高官悉数出席。1937年,蒋介石、周恩来也在这里住了数日。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民国大文豪胡适与表妹曹诚英曾在烟霞洞中相聚3个月,其间发生了一段有情有趣的故事。
烟霞洞坐落于杭州西子湖畔南高峰翁家岭南部山腰间,是一个天然溶蚀而成的石灰岩溶洞,洞深30米,里有十八罗汉石雕,与石屋洞、水乐洞等并称“烟霞三洞”。站在烟霞洞边的山上,可鸟瞰西湖全景,天晴时可望见西湖和钱塘江。湖上的风景,在此所见为最美;加上这里地偏景秀,冬暖夏凉,是恋人幽会的佳境。
父母包办的“娃娃亲”
1891年12月17日,胡适出生在江苏省川沙县(今上海浦东),原名嗣穈,昵称穈儿。他的父亲胡传当时在川沙县做税务员。1893年,52的胡传奉清政府之命调任台湾,其妻冯顺弟带着两岁多的儿子胡适一同乘船前往。甲午战争发生后,清政府割让台湾给日本。此前胡传奉旨调到福建厦门,冯顺弟则带着儿子胡适经上海回到安徽绩溪上庄村。
1904年,13岁的胡适随三哥到上海读书。因父亲之故,胡家便开始破落。临行前母亲为他订了一门“娃娃亲”,未婚妻是邻近旌德县江村江世贤的“小脚千金”江冬秀。
说到这门婚事,纯属一次偶然之遇。有一天,胡适随母亲到姑婆家看民间的社戏,正逢江东秀母亲也来看戏。江母看见小胡适长得眉清目秀,聪敏伶俐,就有意招他为女婿。但胡母当时并未答应,她考虑到江冬秀比胡适大一岁,不合时俗。而且,江家当时比较富有,而胡家已日趋贫困,有门不当户不对之虑。更让胡母不安的是,江冬秀属虎,按民间迷信的说法,属虎的女人将是母老虎,男方到时难以管教,到时轻则性格不和,重则影响前途甚至生命。但江母并不考虑这些,只想招收心中喜欢的胡适为乘龙快婿。于是江母托胡适的本家叔叔为媒,这位媒人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胡母,接着就请一位算命先生合了一下生辰八字。没想到,他俩的八字相合,胡母也就同意了。
当时才10多岁小孩的胡适,哪里知道婚姻是什么事情,何况当时社会上还有指腹为婚的习俗,他只觉得有点好玩而已。后来年岁到了婚配的时候,可胡适与江东秀在连一次面也没见过。胡适曾去过江家一次,但江东秀躲在蚊帐里不出来,胡适还是没有看清楚,所以胡适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可是他父亲去世早,母亲拉扯他长大不容易,所以他对母亲非常孝顺,不愿违背母命,只好心中默认。
1906年,胡适考入中国公学。4年后又考取“庚子赔款”第二期官费生赴美国留学,因用“胡适”的名字报考,此后就正式叫胡适。赴美后,他先在康乃尔大学攻读农科,后改读文科。1915年,他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师从哲学家杜威,接受了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1917年夏,胡适回国后担任了北京大学教授,并兼任《新青年》杂志编辑。因首倡“新文化运动”而闻名,很快就成为中国文学的领袖人物和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
1917年的冬天,已有一定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的胡适回绩溪老家完婚,他这才发现,江冬秀长相一般,而且还有一双“三寸金莲”,心里虽不喜欢,但看在母亲的面上,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不高兴。婚后,胡适为让江冬秀在家中照顾老母亲,自己回到北大教学。直到1918年,江冬秀才离开徽州,到胡适身边生活。胡适的婚姻曾受到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领袖的非议,但他还是没有与江东秀分手。直到他后来到台湾和美国任职,无论天涯海角,江冬秀总是伴随在他身边。胡适的安徽老乡、著名传记作家唐德刚先生曾戏言:“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太太紧随之。”
天上掉下个曹表妹
胡适虽然一生与江东秀相守,但曾有一个表妹闯入过他的生活,她就是曹诚英。曹诚英又名曹佩声,1902年生于绩溪旺川一个大户人家,是胡适三嫂同父异母的妹妹,小胡适11岁,胡适1917年跟江冬秀结婚时,曹诚英是伴娘之一,那年她才十六七岁,已经由母亲做主嫁给胡冠英了。但她心中极不愿意这门,成婚后不久,她就离开了丈夫,前往浙江进入“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学习。期间,因为曹诚英婚后3年仍无身孕,婆婆对她十分不满,胡冠英遂在母亲的安排下纳了一房小妾,让其传宗接代。此举让接受了“五四”新思潮洗礼的曹诚英非常气愤,她毅然向胡冠英提出了离婚。
婚礼上的短暂接触,让胡适对曹诚英印象深刻。曹诚英也很景仰这位大名鼎鼎的新文化运动领袖和年轻的北大教授表哥,并大胆向他索要了通信地址,说“在学习上遇到问题就向他请教”。不久,胡适回到北京大学教学,曹诚英也到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他们便开始通信。最初曹诚英给胡适写信,因为她平时爱写诗,是汪静之组建的新文学社团“晨光社”的成员,所以写信主要是请胡适指导她写诗和帮助修改诗作。1921年在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安徽籍学生们拟编辑《安徽旅杭学会报》,曹诚英自告奋勇,请胡适为她们编辑的报纸写发刊词,胡适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两周后曹诚英就收到了胡适寄来的发刊词。这让曹诚英心中非常感动,她觉得表哥不仅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更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所以此后的通信,曹诚英便开始向胡适倾诉自己心中的感情。
此时的胡适,尽管与江东秀结了婚,但他心里并不感到真正幸福。首先是他俩并没有谈过恋爱,完全是旧式婚姻。其二,江东秀相貌一般,还有一双小脚,与胡适之间根本谈不上郎才女貌,他俩直到拜堂成亲才真正见了第一面,即便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改变。更让胡适感到不开心的是,江东秀不爱学习,不识几字,却非常喜欢打牌、玩麻将之类,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和文化差异太大。所以看到曹诚英写的信和诗,胡适觉得这才是自己心中理想的现代女性。
1923年4月,胡适到上海参加研究新学制课程起草委员会的会议。休会期间,他以到杭州旅游的名义,特意看望了已经离婚的表妹曹诚英。在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的校园里、中山路上、西湖之滨,曹诚英始终陪伴在胡适的左右,他们愉快地谈论工作、学习、生活上的许多问题,也享受着杭州的美景、美味,在不知不觉中,彼此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在一起度过了5天的快乐生活后,双方都已依依不舍。临别时,胡适还写了首白话诗《西湖》:“十七年梦想的西湖,不能医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厉害了。这回来了,只觉得伊更可爱,因而舍不得匆匆就离别了。前天,伊却未免太绚烂了!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觑着,不敢正眼看伊了。”这首诗明写西湖,暗喻恋人,聪明的曹诚英当然是心领神会的。五天之后新学制课程起草委员会会议复会,胡适赶回上海参会。此后,彼此间鸿雁传书不断。那段时间,胡适缠绵于曹诚英的情意之中,日夜思念着他心中的曹表妹。
兄妹相醉在烟霞
1923年6月8日,一辆火车在杭州站停下。几位绅士打扮的先生提着行李箱走下车,然后每人搭上一辆黄包车往西湖边去。他们正是利用北大五年一次休养机会来杭州游玩的胡适和蔡元培,另一位是他俩的好朋友、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高梦旦。蔡元培的老家是浙江绍兴,他喜欢杭州且对杭州很熟悉。胡适曾多次来过杭州,这一次来和上一次一样,说是为了休养,其实他是为了看表妹。高梦旦与胡适和蔡元培以前因编译和出版著作交往密切,这次也带有翻译和约稿任务。他们来到西湖北山路边古色古香的新新饭店,在一起住了16天后,蔡元培和高梦旦因有新任务重返北平。胡适则以身体欠佳且假期未满为由,独自留在杭州继续休养。
6月24日,送走了蔡元培和高梦旦,胡适急忙叫来表妹曹诚英,并将行李搬到杭州南高峰烟霞洞旁的清修寺。寺里的僧人仰慕胡适大名,便把大殿东边的斋房给胡适住。他入住几天后,正放暑假的曹诚英便以照料表哥日常生活为名,也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宿舍搬过来住。清修寺的这排斋舍共有3个房间,胡适住最东头一间,曹诚英住中间一间,因为胡适住的东间朝走廊无门,因此他需经她的房间才能出入走廊,晚上关起门来,他俩实际上已同居一室。在这个幽静的寺院里,他们俩每日寄情于烟霞,一起倾诉衷肠、一起读书赋诗、一起对弈品茗,或彼此漫游于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爱情就这样变得越来越美妙。
1923年6月8日至10月初,胡适与曹诚英在杭州烟霞洞旁的清修寺度过了他一生中再未有过的“神仙生活”,其间他写了大量诗词,其中一首深情的白话诗:“……自从南高峰上那夜以后,五个月不曾经验这样神秘的境界了。月光浸没着孤寂的我,湿润了我孤寂的心……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的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匆匆离别便经年,梦里总相忆。人道应该忘了,我如何忘得。”在这段时间里,徐志摩、陶行知、任叔永、陈衡哲、朱经农、马君武等好友都曾来探访胡适,爱情诗人徐志摩看出胡适在杭州有了情人,便鼓励他要“革命”,但胡适却处在感情的困惑之中,一时下不了决心。
10月3日,是胡适与曹诚英分别的前夕。因为次日胡适要前往上海办事,曹诚英的学校也要开学了,快乐时光行将画上句号。离别之际,他们依依不舍,干脆“便偎着脸哭了”。4日凌晨,胡适写下一段十分哀婉的日记:“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在我的头上,时已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惨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不禁黯然神伤。”
烟霞洞惜别后,胡适从杭州城站乘火车去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他深夜抵达旅馆后,住下的第一件事就是立给曹诚英写信,述说分别后的伤感与思念之情。曹诚英从车站送胡适离开后,也同样在当夜就给胡适写了信,而且从10月8日到18日,在这10天内他俩几乎每天都有书信往来,有时候他们甚至一天收到两封对方的信。10月19日,难抑不住内心思念的胡适又从上海再次到了杭州,看望心上人曹诚英。后来他又到杭州3次,有时住新新饭店,有时住湖滨聚英旅馆,他开的都是套房,外间见客,里间住人,有客人来,曹诚英就躲到里间去。有时他到上海,也会及时通知她,让她赶过去。
棒打鸳鸯终是散
1923年11月底,胡适因要回北京大学,所以才回到北平家中。在北平,徐志摩早已把胡适与曹诚英相爱同居的事情传开了。回到家中,妻子江冬秀就用农村妇女常用的“土办法”对付他。她手持一把剪刀逼问胡适,胡适承认了自己与曹诚英的恋情,由于此时母亲早已去世,不用再遵母命尽孝道的胡适向江冬秀提出了离婚。不料这一下便炸了锅,江冬秀竟然举起剪刀说:“离婚可以,我先把同你生的两个孩子杀掉,然后我再自杀。”胡适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好言相劝,并夺下剪刀。江冬秀发脾气时从不避外人,有一次,家中有胡适同事石原皋在场,江冬秀谈及闹离婚之事,想起自己十多年的等待和忍受,还有身边种种的流言蜚语,越想越气,越说越怒,随手抓了把裁纸刀要向胡适抛去,多亏石原皋拉住,才未酿成家庭血案。面对这样的情况,胡适再也不敢提离婚之事了。
曹诚英听说此事后,曾给胡适写信:“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暂时的悲哀的寂寞;我却是永远的沉浸在寂寞的悲哀里!”她深知与胡适已无结婚的希望,便只好将他们的爱情结晶舍弃。
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曹诚英考入东南大学(后来的中央大学)农科,1926年和1928年胡适到南京,他俩又再见面。1931年曹诚英大学毕业后,次年还专程到北平看望过胡适。曹诚英的哥哥曹诚克曾经留美,他对妹妹关怀备至。1934年秋,在胡适的推荐和哥哥的资助下,曹诚英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留学。胡适心里既无奈也很过意不去,曹诚英去美国后,胡适还特地给在美国的好朋友韦莲司写信,请她多多关照她的小表妹曹诚英。韦莲司也的确尽到了呵护、照顾的责任。曹诚英也很有志气,在美国她把所有的精力全用在学习和科研上,于1937年获得康奈尔大学遗传育种学硕士学位。
1937年回国后,曹诚英先在家乡安徽大学任教,成为我国第一位农学界女教授。抗战爆发后,她于1938年初抵达成都,在四川大学农学院农艺系任遗传学教授,1938年4月她给胡适的信里讲述,自己得到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的补助,进行棉种细胞以及遗传上的研究。但提交了第一次报告以后,研究工作因战争的缘故受到影响,只能结束一部分的遗传研究,她很担心研究无法完成。战时经济匮乏,川大农艺系为了支持她的研究,特别拨给她500元仪器费。虽然这费用还不够买一架显微镜,但她已经相当感激了。
1939年,曹诚英在成都结识了一位归国留学生,两人产生了恋情。岂料江冬秀对男方家人透露了曹诚英当年与胡适的婚外情,致使男方单方面解除婚约,气得曹诚英要上峨眉山当尼姑。后来,曹诚英在其兄曹诚克力劝之下才改变了主意,又加上当时在美国为国民党做“驻美大使”的胡适多次来信安慰,她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从此曹诚英再也没有结婚。曹诚英对胡适,一直是痴情不改,一往情深,书信不断,相互都品尝着苦涩的婚外恋情。直到1949年2月,胡适经上海准备离开大陆时,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请他吃徽州饼,胡适顺便请来在复旦大学任教的曹诚英作陪,这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当时曹诚英曾劝胡适留下来,胡适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听从她的劝告,还是跟蒋介石到了台湾。从此两人鸿雁断绝,留下的是无尽的怀念。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台北参与“中央研究院”第五届院士欢迎酒会,在会议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72岁,可当时海峡两岸被政治阻隔,曹诚英并不知道。胡适生前兴趣广泛,著述丰富。作为著名学者,他在文学、哲学、史学、考古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多领域都有深入的研究,建树颇多。
抗战胜利后,曹诚英于1946年调到复旦大学农学院工作。解放后,因复旦大学院系调整,农学院被撤销,曹诚英于1952年调到辽宁沈阳农学院任教授,她在那里培育出东北地区广为种植的高产马铃薯,1956年她被选为沈阳市政协委员,于1958年退休。“文革”期间,曹诚英回到安徽绩溪老家,她有较高的退休金,却很节俭,为家乡的修桥补路、救灾助学、购买农机,贡献良多。1973年,曹诚英因患肺癌在上海逝世,享年71岁。曹诚英生前嘱托自己死后葬在绩溪旺川杨林桥边的那条公路旁,因为那是胡适回家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