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有个石伯公

2015-05-27 10:14正洪
小说界 2015年1期
关键词:蚱蜢猪蹄树枝

正洪

东山有个石伯公,他的心肠比铁硬,胡须索样长。他把胡须缠在树枝上。人家喊:“喂!”他学舌:“喂……”人家骂:“你不好!”他说:“好……”

上午九点,表哥对兴仔说:“回你家去。”兴仔就回了自己的家。

兴仔的家在一棵大树下,屋顶落满枯叶,屋前空坪上的杂草长及脚踝。大门锁上了,留一条缝隙可以将一只眼睛挤上去,独眼龙似的往里看。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有股气息从门缝里溢出来,凉飕飕地扑在眼睑上,激起一片麻酥酥的痒。一只指头粗的蚱蜢“吱”一声飞到脚下,兴仔吓一跳,回过头去看蚱蜢。蚱蜢也看他,瞪着一双三角眼。兴仔双脚踏地面,嘴里咻咻两声,蚱蜢依然干瞪眼。

他反掬双手悄悄往下扑,一下扑到了,捏住蚱蜢的翅膀,它两只健硕的后腿在空中划动如桨。兴仔手臂高举的时候,衣袖上的一段线头在南风里飘。他空出手来扯线头,扯得那线头像拉链一样,袖管敞开如破膛。他将扯断的线头接起来,然后在蚱蜢的肚皮上挽了个猪蹄结,拽住线头就把它往天空里抛。

蚱蜢拍着翅膀噗噗地飞,兴仔拽着线头哇呀呀跟着跑。

田野里的禾苗正在抽穗,南山谷口吹来热辣的风。路旁山坡上的花早已开败了,树木绿得像是一团墨。兴仔的光脚板踏在坚实的山道上,一串噼里啪啦响。天空很蓝,像是一块清洗过的蓝玻璃。兴仔一路跑,一路吹口哨,哨声嘘嘘响。

翻过一座山,再翻一座山。兴仔来到东山上。

东山上有好多的松树。松树底下落满了松针。东山上的人不敢跟石伯公斗嘴,不然就会被他请去做客。石伯公的家就安在某棵树兜下,一样的木头厝子,一样的灶室栏棚,不一样的是常人无法看到它。

兴仔坐在山道旁的一棵松树下,放眼望去,山脚的田亩连成了一块绿色的毯子。田亩边上,村庄的房屋趴成了一坨牛屎。还有那溪流,沿着远山的豁口流淌,仿佛要流到天上去。那日常行走的道路细成了一条白线,缠绕在塅田与村庄之间。

线头捆住的蚱蜢双眼失去光泽,焉头耷脑的,再将它往空中抛的时候,它不再张开翅膀,而是梭子一样顺着力道上升到一定高度,沿着抛物线啪一声又摔落到地面。它侧躺着,两只健硕的后腿不停地划动,让人联想起美味的鸡腿。他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拿起蚱蜢将那后腿扳过来,放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看了看,不错,的确像鸡腿。他咵嚓一声就把它掰下了,就像是去掰身边的一片树叶,然后他把那后腿拿到鼻子底下去嗅了嗅,又放到舌尖上去舔了舔,咂咂嘴,嘴里有股泥腥味,不像是鸡腿!他将勾起的食欲又咽回到肚子里。

地上有只蚂蚁在寻寻觅觅,他就将那后腿扔过去,蚂蚁吓一跳,掉头往后跑。继而又抖擞着触须爬过来,试探着靠近,围着那腿嗅了嗅,再啃了啃,跟着爬到腿上面,晃了晃触须,就跌跌撞撞地顺着一个方向爬去。又有一只蚂蚁来,做着同样的动作,晃晃触须也顺着另一个方向爬去。拐腿的蚱蜢试图站起来,但它无法将身体保持平衡,像风中的芦荻,立起来倒下去,立起来又倒下去。

兴仔嘴里开始念咒语:“蚂蚁公公,蚂蚁嬷嬷,归来自家廊吃口凉茶,凉茶苦又苦,大大小小喂老虎。”念到第三遍的时候,咒语仿佛得到应验,三三两两的蚂蚁围过来,它们开始忙碌,拖着那只后腿往前走。另一伙蚂蚁也来了,在原先放腿的地方团团转,很茫然的样子。兴仔这时突然良心发现,想对另一伙蚂蚁公平一点,于是再将蚱蜢抓过来,咵嚓一声又将它另一条后腿掰下来。失去两条后腿的蚱蜢像一头遭阉的公牛,拖着肥硕的肚腩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另一条腿很快也被另一伙蚂蚁拖走了,现场来了更多的蚂蚁,它们都在那里焦急地寻寻觅觅。兴仔的良心在这时候就来了个大爆发,他将整只蚱蜢都放了进去。蚂蚁围上去,像攻城的兵卒,它们不停地往蚱蜢身上冲锋陷阵,撕咬它的肚皮,啮噬它的触须,还从它失去双腿的创口拱进去。蚱蜢跳起来,张开翅膀嘎嘎地飞。飞行了一段距离,兴仔又把它拽回去,继续放在蚂蚁堆里。蚱蜢再次跳起来,翅膀扇得呼啦啦响,蚁群顿时人仰马翻。兴仔看得手痒痒,他折了蚱蜢的翅膀,无法飞翔的蚱蜢落在蚂蚁堆里,只能用六条短促的前足不停地扑腾,挠头。它跳腾,兜圈,旋转,口中吐出墨汁一样的液体。蚂蚁像潮水一样往它身上涌去,万象齿啮,撕咬声簌簌响起,蚱蜢的三角眼很快黯淡下去。兴仔这时站起身来,解开裤腰带,将小鸡鸡对准那群蚂蚁,一泡热尿撒出去,成群的蚂蚁瞬间被冲得东奔西离。

东山有个石伯公,他的心肠比铁硬,胡须索样长。

兴仔六岁的时候听到那个故事。七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他的母亲说,我去外面赚钱给你买糖吃,然后就把他寄养在姑姑的家里。两年了,他没有吃到母亲给他买的糖。姑丈一不高兴就对他说,回你家去!表哥一不高兴也对他说,回你家去!姑姑就经常跟姑丈干架。

石伯公能将松针变成粉丝,松果变成鸡蛋。他还喜欢跟人学舌,然后就把人请到他家里去做客。兴仔想知道石伯公的鸡蛋与粉丝味道怎么样,就将松针放到鼻子底下去闻了闻,又放进嘴巴里去嚼了嚼,一股苦涩的草木味道。他突然张开喉咙喊:“石伯公……”

四周没回应。

“你在哪里?”

四周依然没回应。

尿液中的蚱蜢站了起来,瑟瑟发抖。来不及逃跑的蚂蚁还在尿液中挣扎。兴仔倚坐在树下,手指头抠着树根上的泥巴。山风刮过松林,呜呜地响。松树的一根枝条向外伸展,像是一只伸向远方的手。无风,它不动。风来了,就在那边忘情地摇。

石伯公的胡须为什么是索一样长?他为什么要把它缠在树枝上?兴仔站起来,顺着树干爬上去。斜出的那根树枝小腿一样粗,他骑坐上去,将裤带解下来,绕着树枝挽了个猪蹄结。他想把猪蹄结套在下巴上,可惜裤带不够长。他又将它套在双手上,然后趴下去,环抱着树枝打了一个旋,就像是一只被捆的猪,他四脚朝天地挂在了树枝下。他睁开眼睛向上看,枝叶茂密的树冠像是一堵墙。他又将脑袋朝后仰,就看到了此前从未看到过的景象。天地倒悬了过来,世界在他眼前突然变得狭小,他惊异于这种错觉,仿佛自己的脸贴着天,屁股挨着地,他是悬挂在一片云雾里。他又尖起嘴来吹口哨,哨声嘘嘘响,唾液溢到鼻腔里,呛了他满眼的泪。绞在树上的两只脚有些累了,猪蹄结也将双手勒得生疼。他想翻身回到树枝上,绑住的双手却让他无法施展。他扭过头来看地面,还好,距离地面不算高。他放开了绞在树上的两只脚,像猛然荡起的秋千,他在树底下飘。飘完之后垂下头来再看自己的双脚,趾尖刚好够得着地面。他又喊:

“石伯公。”

没回应。

“出来呀!”

还是没回应。

风从嘴里灌进去,噎得喉咙好痛。眼泪哗啦啦地流,但他没有哭。

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一下慌乱起来,石伯公真的来了!他想躲,可是手被吊着,只能将脸侧过去。

“哟?呵呵!”脚步声停住了,“一个鬼仔……”脚步声转到他跟前来,“死的还是活的?”

兴仔抬头看了一眼。一个老头!花白的短发,满脸的皱纹,不错,就是一个老头!他的胡须呢?怎么没胡须?

“这是谁家的鬼仔?我猜猜,肯定是惹祸了,被你爸妈吊在这里是吧。哟,够厉害的,刚好脚尖落地。这就叫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知道吗?你爸妈呢?你爸妈怎么没看见?他们肯定是不要你了。看来这祸惹得可不轻。看看这身衣裳,跟叫花子一个样。袖管也裂开了,啧啧,真格厉害。干了什么,上房揭瓦啦,还是跟人干过架?看你有多英勇!你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把你吊起来的。哟哟,你还看,不能看!嗬,还看?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我看看这结,哟,猪蹄结,真格厉害,真格厉害。你爸是杀猪的?杀猪的脾气都不好,成天拎着把刀子吓死人,再说,不是杀猪的,谁还会打这种结?”

兴仔当然会打这种结,屠夫上姑姑家去杀猪,他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无非是先将绳索扭个“8”字,再将绳头嵌进那“8”字里。这种结捆在猪蹄上,猪越挣,它越紧,解开来要费老半天的劲。表哥就不会打这样的结,一直叫兴仔教他,兴仔偏不。

“嘿,你这鬼仔怎么不说话,怎么啦?哑巴吗?肯定是哑巴。那刚才是谁在喊呢?”

“你是石伯公吗?”

“会说话?什么,石伯公?哈哈哈,我是石伯公他爹老子!”

“那你的胡须呢?”

“我儿子有胡须。”

“不是越老越有胡须吗?”

“他把我的胡须抢走了。”

“那你能把松针和松果变成鸡蛋和粉丝吗?”

“我能把我那一担柴变成火腿肠,哈哈哈……”

“那你快变呀,变呀,不变你就是王八蛋。”

“你这鬼仔,怎么骂人呢?这样没教养,怪不得要被吊在这树上。”

“吊树上就吊树上,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什么事是吗?好,确实不关我什么事。”

老头说着挑起柴火往前走。

“你还没变呢。”兴仔着急起来,“你不变就真的是王八蛋。”

老头就生气了,挑着柴火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对兴仔说:“你活该!”然后走到山脚看见他,还回过头来说,“你活该呀你活该。”

太阳逐渐升到头顶上,兴仔双臂高举,脚尖挨着地,像是个跳芭蕾的。他的身体开始晃,每晃一下,那猪蹄结就往他的手腕深处扎。兴仔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根牛筋,在树枝与地面之间被无限地拉长。双肩的位置一片酸疼,手掌一片奇痒,趾尖锥在地面似乎要骨折了。

石伯公还没有出现。

石伯公到底会不会出现?

石伯公,你在哪里?

是不是找错地方了?糟糕的是来的时候没有找个人问清楚。

兴仔焦急得很。

地上的蚱蜢又大祸临头了,尿液慢慢被黄土吸干,蚂蚁大军卷土重来,黑压压的像一片乌云,它很快就被吞没了。簌簌的撕咬声再次响起,蚱蜢挣扎着,裹着那片乌云向前爬,爬着爬着它就不动了。蚂蚁很快在它身上堆成了山,万鬼饕餮,撕咬声汹涌如潮。残躯如盛宴,被肢解的蚱蜢尸块源源不断地从那蚁山上运出去。兴仔看到一只前足被几只蚂蚁拖着,它还在微微地颤。蚂蚁从他的脚前经过,其中一只甚至停下来,用触须去碰了碰他的脚尖,然后就挥动着触须在那边张牙舞爪。

“救命呀!”

兴仔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结结实实地喊出了口。喊出口之后恐惧就从头顶压下来。

“救命呀!”

兴仔再喊。

空荡荡的山野,响应他的只有回声,“呀,呀,呀……” 如掉入井底的一只乌鸦。

太阳毒辣,白生生地晃人的眼睛。一点风也没有,似乎磕个牙,就能冒出一串火花来把这山头点着了。山蝉在叫。一只叫“热呀,热呀,热呀……”,一只叫“侄呀,侄呀,侄呀……”。

姑姑知道兴仔不在家吗?她是否正在满世界找他?

“侄呀,侄呀,侄呀……”

“姑姑,快来呀。姑姑,我要回家。”

山蝉歇了一会,又不停地叫: “侄呀,侄呀,侄呀……”

“别叫了!”兴仔烦得不得了,“再叫,就抓你去喂蚂蚁。”

山脚下出现了两个人,穿着光鲜亮丽,看着像是城里人,他们走着走着就搂抱在一起。兴仔看见他俩嘴贴着嘴,在吃对方的口水。

“流氓!”看电视的时候,姑丈也是这样喊。

两人忽焉分开来,满脸的惊愕。

兴仔想笑,但身上的疼痛让他笑不了。

“救命呀!”

两人继续惊愕。

“救命呀!我在山上,我都看见你们了。”

两人就抬头往上看,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往山上走。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女人有些害怕,一路说: “不去吧,我们不去吧。”

“干吗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在破坏情绪……哎呀不得了!这是个什么东西!红孩儿?孙悟空?”男人来到兴仔的面前就放开了女人的手,他朝四处看了看,又往兴仔这边看了看,但他不敢靠近。

“救命呀!”

“救命?我们可不是唐僧,再说这身肉是臭的,不太好吃。”

“求求你放我下来吧?”

女人这时消除了恐惧,问: “小朋友,你怎么会被吊在这里?”

“我在等石伯公。”

“石伯公是谁?”

“石伯公……就是那个石伯公……求求你,先放我下来吧。”

男人将女人拉到一旁,说: “这个小鬼有点古怪。”

“哪来的古怪!救人要紧。”

“要救你去救,出了问题我可不管。”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走过来解那猪蹄结,左看右看琢磨了半天,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怪,这是个什么结?居然找不到头。”

男人挤过来,看了看。

“我说这小鬼古怪你不信。”

兴仔急了:“求求你们别解了,快点把它割断吧。”

“没刀怎么割!用牙咬呀?”

兴仔这时就开始思念那老头。那老头手上有一把柴刀。

“呃!这带子是什么做的?”男人突然对那裤腰带产生了兴趣,“嗯,不错,绸布做的,就是有点脏。小鬼,这根带子是作什么用的?我来猜猜,总不至于是专门拿来上吊的吧?呃!我明白了,它是拿来系裤子的,对不对?你别老瞪着我,我老婆在帮你解扣呢。”

“谁是你老婆!”女人剜了男人一眼。

男人嘻嘻一笑,继续绕着兴仔看,“你这小鬼够可以的,这样神神鬼鬼的让人搞不明白。”他突然就伸手往兴仔裤头上扯。锁住裤头的那粒纽扣“啵”一声飞出老远。

兴仔“哇”一声尖叫。

男人大笑,“哈哈哈,鬼仔的鸡巴翘了。”他招呼那女的,“来看看,你快来看看,是不是翘了?”

女人说了一句“无聊”,跟着脸就红起来。

兴仔垂下头去看,裤头已退到膝盖下,小鸡鸡的确像根烧火棍一样向上戳着。这没羞没臊的东西,怎么会起来呢?女人站在兴仔背后帮他解扣的时候,嘴里面吹出来的气息,让他脖子上感觉有些痒痒。

男人这时候蹲下来,老学究一样看着那只小鸡鸡。他的嘴咧着,满脸的不屑,似乎觉得那小玩意儿都不够他两指头掐的。兴仔不免害怕,脚尖一旋,转到女人那边去。小鸡鸡猛然戳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哇”地跳开,跟着就发了疯一样笑。

“小流氓!”男人说,“我看你就是个小流氓,这鸡鸡该割掉!”跟着又蹲下来,似乎在研究该从哪里下刀。兴仔一泡尿撒出去,正中男人的脸。男人“哇呀”一声叫,摔到了旁边的芒箕丛里。女人笑翻了天。男人爬起来,怒冲冲走上去,扇了兴仔一巴掌,然后又跳起来,抓住松枝的尾部,“啪啪”几声,将长满枝叶的末梢统统折去。他放开松枝的时候,吊在上面的兴仔,像个跳跳虫一样被反弹起来。他的双脚这时完全离开了地面。双脚离开了地面,兴仔吊在树枝上就直晃荡。

“我要让你死得难看。”男人说,“你这讨厌的小杂种!”然后他拉起女人的手,“我们走,懒得理这个小杂种!”

女人回过头来看兴仔,嘴里说着“不要这样嘛,不要这样嘛”,但还是跟着他走了。

兴仔看见他俩走下了山,沿着小路走上了大路。大路边停着一辆小汽车,他俩钻进去,小汽车开动起来,像个甲壳虫一样越爬越远。

兴仔吊在树枝下,脚尖离地面有几张纸那么高。猪蹄结越勒越紧,似乎要勒进骨头里去。痛,双手像有万千只蚂蚁在咬。他将身体蜷缩起来,试图用脚去勾住头顶的树枝,他想再翻爬上去。退到脚踝上的裤子太碍事了,他干脆扭动双腿把它给蹬了。他光着屁股往上爬。粗粝的树皮将他的小腿划出一道道伤口,最终也没有让他爬到那树枝上去。他“哇”地就哭了。他使劲地摇晃着身体,想象着吊在树枝上的两只手臂能够像蚱蜢的后腿一样一掰就掉下来。但是除了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他的手臂套在那猪蹄结里就像是被生铁铸牢了一般。

太阳已升到了中天,兴仔知道这时候就算是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听见了。所以他就不喊了,只是哭,发了疯一样地哭。空荡荡的山野满是他的哭声,待宰的兽一样嗷嗷的。

太阳西移的时候,兴仔将喉咙哭哑了,山脚的田野上,出现了劳作的人,但是他喊不出声。眼中的泪水也流干了,只能干巴巴地等。双手开始失去知觉,他看到被勒住的手腕上面,呈现出一片乌青的颜色,而两只手臂,却苍白如纸。这时,一种松弛的感觉悄然袭来,仿佛一个压在身上的重物,被一点点地挪开。他甚至又想尖起嘴来吹口哨,但嘴中干燥似火,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虚弱。眼前的世界开始浮动,他看到天上的云朵变成了褐色,紫色的山野,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他还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踏着那片花海,嬉皮笑脸地从空中飞来。白胡子老头说:“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兴仔跟他赌气,将头扭到一边去。

“都是这棵树,我要把它砍了。”

兴仔依然不理他。

“还有那三个人,我要让他们吃泥巴。”

“还要让他们喝尿。”

“把他们的手臂掰下来喂蚂蚁。”

兴仔说:“那女的就不用喂蚂蚁了。”

“你喜欢那女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喜欢女人,可真了不得。”

“说吧,你想吃什么?粉丝还是鸡蛋?”

“我都要吃,吃得饱饱的。”

“好,就让你吃得饱饱的,这满山的松针和松果,够你吃一辈子的。你再也不用挨饿了,再也不怕被人驱赶了。”

“啊呀,怎么会吊在树上?”老头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女音。“呸呸呸,可别碰上个吊死鬼。”依然是女音。

兴仔睁开眼,眼前果然站着个女的,乱糟糟的短发,嘴唇合不拢,露一口黄牙。

“啊呀,活的呢。”女人呵呵笑。

“石伯公呢?”兴仔问,声音沙哑得像只番鸭子。

“你是神仙?哦,不对不对,神仙没有你这个样子的,光着屁股,给谁看呢?是妖怪?唔,可能是妖怪。那你是什么样的妖怪?狐狸精?不对,你长着小鸡鸡呢,嘻嘻。”

“求求你放我下来吧。”

“放你下来?是谁把你弄上去的?石伯公?我可不能这样做,是谁把你弄上去的,就要谁把你弄下来。不然就是我救你了。你没听人说过吗?有人救了一只蛇嘴里的蛤蟆,蛤蟆很感激他,就送了他一个大脖子。又有个人救了只猫嘴里的老鼠,老鼠也很感激他,就送了那人一根长尾巴。我知道你是个成了精的家伙,救了你之后,该送我什么呢?该不是你的小鸡鸡吧?嘻嘻,我可不要那个小东西,你看看它,长得有多丑,有多难看,掏出来就叫人害怕。嘻嘻。”

“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找石伯公了,再也不骂人了,再也不抓蚱蜢喂蚂蚁了。你救救我吧。”

“我不能救你,你们这种东西不能救。”

“我不会把小鸡鸡送给你的,我还要留着它尿尿呢。”

“那我也不能救,谁知道你会送个什么东西给我呢?”

“我没东西送给你,真的,真的没有东西送给你,我连饭都吃不饱呢。”兴仔说着又哭了,眼中没有泪,只有干嚎。

女人想了想,说:“我还是不能救你,但我可以帮你。”说着从手中的提篮里拿出个小番瓜,“就拿这只番瓜给你垫垫脚吧。”她把番瓜塞到了兴仔的脚底下。

女人拍拍手站起来,“我该走了,你不能看我,更不能记着我。把头转过去,对,转过去。”女人提着竹篮,逃也似的跑了。

兴仔的半只脚掌踩在番瓜上,吊着的双臂得以放松,整个身体像被抻开的气球,这时就在那碗大的番瓜帮助下慢慢地往回缩。宛如通上了一股电,身体在往回缩的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颤抖。无名的痛楚在那颤抖中慢慢复活,宛如冬眠醒过来的蛇,它们缠在身上,瞪着眼,吐出长长的信子,尖利的牙齿几乎要把人撕成碎片。“哎哟……嚯”,一阵呻吟从兴仔心底里升腾起来,衰微的哀叹,犹如岁月无情逝去般悲凉。

他的脑袋里生出一片轰鸣,仿佛千万只蛐蛐趴在里面叫。阳光从树冠上丝丝缕缕漏下来,一只鸟在树枝上跳跃,它屙下来的一泡屎刚好落在兴仔的头上。兴仔说: “鸟呀,你拉屎到我头上没关系,是真的没关系,你只要去把石伯公叫来就可以。叫不来石伯公,去把我姑姑叫来也可以。姑姑呀,我要回家。”

鸟在树上跳着叫着待了一两个钟头,却始终没有飞走。兴仔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架子都散了,身体薄得像是一片纸。

山路上又摇摇晃晃地走来了一个人,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跳一跳。

“救命呀!”兴仔试图将声音喊大点,但沙哑的喉管不允许他这样做。

那人只管一边走,一边跳。摇摇晃晃地,他终于来到了兴仔的面前。他不说话,偏着头,瞪着一双斗鸡眼,死死地盯着兴仔看。“咦,呵呵,傻子!”他突然兴奋起来,跳着脚,拍巴掌,唾液从口中流出来,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兴仔突然恐惧起来:“快滚,你快滚,你才是个傻子!”

“咦,呵呵。”那人依然笑。他捡起一根树枝往兴仔身上捅,还将他脚下的番瓜踢走。“咦,呵呵,傻子!”他笑,接着往兴仔身上吐唾沫,还抓蚂蚁去咬他。

“我要打死你这个傻子,看我下来不打死你。”兴仔双脚乱蹬,他试图踢倒那个人。那人围着他团团转,冷不丁就拿树枝往他身上捅。两只高高吊起的手臂夹住了兴仔的脑袋,让他失去了太多的自由。他痛恨这两只手臂,像痛恨八辈子结怨的仇敌。他突然张开嘴就往手臂上咬,沙沙的皮肉分离声像裂帛一样响起,飞溅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东山有个石伯公,他的心肠比铁硬,胡须索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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