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悲有时

2015-05-27 10:05鬼金
小说界 2015年1期
关键词:和尚

文/鬼金

薄悲有时

文/鬼金

鬼金

辽宁本溪人,1974年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小说发表于《花城》《上海文学》《山花》等杂志,入选《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曾获辽宁青年作家奖。现为辽宁省签约作家。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卡佛《最后的断片》

“她说:我遇上事了,不能去见你。我没有办法。那人帮了我,我……”

李元憷从梦中惊醒。那张面孔从梦境中悄然隐退,像慢镜头。他醒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即将把身体献给那人,进行一场交易。李元憷是愤怒的,但他的愤怒是徒劳的。他没有左右她的权利。没有。她是自由的。她能答应来见他已经是个意外。何况,她遇到事了。他的愤怒更是一个男人的自私。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梦境?李元憷醒来后,仍能感觉到梦中的愤怒,心里面是失落的。梦境里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李元憷从床上起来,用热水壶烧了水,听着水在壶里面沸腾的声音。这个空档,他点了支烟,看着窗外。对面是一条马路,可以看到陆陆续续的人走过,车辆开过。对于这座城市,李元憷感到有些陌生,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熟悉过。一个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说陌生是不是有些没有人情味了?但在李元憷心里,就是这样的。他只是这座城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零件,可有可无的,多得是。水开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是贪婪的。他掐灭烟蒂,倒了杯水,热,烫,他吹了吹,还是不能马上喝下去。楼前的空地上,春节过后留下的鞭炮碎屑,看上去就像楼群咳出来的一摊红色的血迹。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李元憷想,“可我是否会在春天复活,苏醒,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或者继续惯性地活下去呢?”

李元憷知道,只能是后者。在惯性中被时间消耗着,直到灰飞烟灭。哎,为什么从外面走了一圈,还是这样的悲观。他嘲笑着自己。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笑的表情。面部肌肉僵硬。是啊!春天了,就该想些春天的事。可是,春天有什么事呢?除了无聊,还是无聊。这种散漫的生活,是否会有新的开始。李元憷不敢去想,也不会去相信。在春天,像一颗坚硬的核,去使时间受孕。在那个陌生的虚幻的子宫里,生下自己。也许,可以。黑暗的核,黑暗的心,总是被包裹着层层虚幻的表皮。那么让黑暗成为表皮,来包裹着明亮的心,明亮的核,可以吗?

李元憷用手摸了摸水杯,还有些烫,凑到嘴唇处吹了吹,可以喝。他已经是一个习惯了喝咖啡的人,白开水的味道还是有那么一丝清淡,但房间里的咖啡之前已经喝光了,他不想冒着料峭的春寒去买。这个早晨从梦境开始,从一杯白开水开始。水喝到胃里引起了饥饿感。是的,饥饿感。他才想起来昨夜是没有吃过主食的,只是喝酒。中年的李元憷开始理解了那些酒鬼,那些现实中的酒鬼,那些文学中的酒鬼。他就是在喝酒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她。那个叫“你好春天”的女人。他在手机里搜索着她的号码,果然找到了。他发了一个短信:“我在春天的路上,狼狈归来,是否再续前缘,你侬我侬……”等了一会儿,没有回信。李元憷有些绝望,继续喝酒。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嘴唇上方,靠右侧,有一颗黑色的痣。

昨天傍晚,李元憷从火车上下来,刚走出站台,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元憷,元憷……他好奇,自己离开望城已经一年多了,要不是校长三番五次的电话,他可能不会回来。至于是否开除公职,李元憷不太在乎,只是老校长对自己有这份恩情,自己不能这样做人。同时,他也是一个不喜欢欠人情的人。他技校毕业后,在轧钢厂上了几年班,自学又考了天津的一所大学,脱产三年学习机械制造。毕业后,又回到轧钢厂技校任教,教授机械制图专业。说白了,就是研究机械的内部结构。这一教就是十几年。去年的某天,他突然胃出血,住院治疗了半个多月。在病房里眼睁睁看到病友被蒙上白布抬走了。他恐惧死亡。出院后,他通过关系开了病假,逃离了这座城市,在全国各地游荡。在路上。他喜欢在路上。生与死。爱与欲。

老校长三番五次来电话说,元憷,你不能这样,我看你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我希望你好,你回来吧,在外面总是没有根基的。我活了这么多年,我何尝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呢?我走过的路,吃过的盐都比你多,听我的吧。你的旅程更多是虚幻的。即使你在路上,可能还是不能看到属于你的梦想。你放逐的只是你的肉身,而不是你的灵魂,你的灵魂还被禁锢着。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自由。没有。我告诉你,只有心灵上的自由。你找到了,你就是自由的,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就是在轧钢厂技校,你同样是自由的。你也临近中年了,从你的迷途中走出来吧,你不是中年的但丁。

老校长的话让李元憷刮目相看了。这老家伙还隐藏着这一面。老白毛就是老白毛。“老白毛”是老校长的外号。

老校长还说,你的游荡就像我当年的大串联,我得到了什么?最后,不还是回来。野蛮的,无序的,盲目的,甚至是浅薄的。现在想想。臭小子,别以为我不关心你,你走的这段时间,我还偷看过你的博客。你写过: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我信我,我做我自己的神。那么回来,你同样可以做你自己的神。人活着的时候,最好的庙宇只能是我们的肉身。怎么样,我这个老白毛让你吓一跳吧?哈哈。你还嫩着呢,小子,回来吧。听老白毛的话,没错的。

李元憷在接电话的时候,不禁笑起来,问,老白毛,你说我这是一次肉身的还乡吗?你个老白毛深藏不露啊!

老校长说,别废话,回来。肉身和灵魂更多是你的思考,我老了,只等着哪一天进棺材了。

李元憷说,好吧,我再考虑几天,就回去。

老校长说,春节之前。

李元憷说,好的。

那时候,李元憷在北京待着。过了几天,买了车票,回来。

听到有人喊自己,李元憷四处找。会是谁?都是从车上下来的旅客,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那人还在喊着,元憷,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李元憷看到有人向自己招手。那人剃了一个光头,看上去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的,唇红齿白。可李元憷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了。他走过去,看着光头说,你是……光头上来对着李元憷的肩膀就是一拳,说,我操,想不起我是谁了吧?你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四和尚”啊。李元憷想起来了,说,啊,你是四和尚啊?我记得以前你的头上不还有几根头发吗?你到车站来干什么?四和尚说,接人啊。可是那趟火车在中途出事了,人没来。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我听人说,你不是云游去了吗?李元憷说,哈哈,是去云游了。又回来了。你现在忙啥呢?四和尚说,还能忙啥?在郊区开了个小农场,活着呗。李元憷说,羡慕啊!四和尚说,羡慕,就让给你,我们换换。不行,你那活我干不了。你是有文化的人,我是大老粗。李元憷说,什么文化人?你笑话我吧?四和尚说,不在这冷风中唠了,走,找个地方。我为你接风。要不要叫上班里的其他同学?李元憷说,算了,改天吧。我这落魄而归,叫人家笑话。四和尚帮李元憷拎着行李,问,什么啊,这么沉?李元憷说,都是买的书。四和尚说,看看,我说你文化人,你还谦虚了,到哪儿都带着书。我想起来了,你上技校的时候就喜欢看书,而我们那时候看武侠小说,要不就看黄书。李元憷说,没想到你当初从轧钢厂辞职这一步还真走对了。四和尚说,你记错了吧,是开除,哈哈。那时候,就是没钱,总想弄点儿钱,不就偷了厂里的合金,就被……嘿嘿,这也是命,要不也不会有我现在。

两个人边说边走着,来到停车场。四和尚开了一辆奔驰大吉普。李元憷上了车说,不错啊?以后有事可以跟你蹭车了。四和尚说,没问题,有事你说话,随叫随到。对了,刚下车,你吃点儿啥?李元憷说,随便。四和尚说,什么叫随便呢,想吃什么,点。现在你兄弟还算可以,只要望城有的,你想吃,我就能买得起。李元憷说,真的随便,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真的没食欲。四和尚说,那我就安排了啊?李元憷说,好的。这时候,李元憷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我操。四和尚问,怎么了?李元憷说,一本书落车上了。四和尚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买一本不就得了。李元憷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惋惜。那是一本美国小说家卡佛的传记。他在车上无聊,看了多半本。对于书,他更珍爱。在上技校的时候,因为一本书他跟同学绝交。那是一本高长荣翻译的《百年孤独》。他费尽力气找遍了望城,才在城市一个偏僻角落的租书店里找到,当时花了十块钱。那是他技校时候的奖学金。后来,被一个同学借去看,说丢了。他气急败坏,从那以后再没有跟那同学说一句话。这件事至今想起来都耿耿于怀。他多年来一直寻找那个版本的《百年孤独》,未果。那种缺失之痛是很多人难以理解的。正如此刻的遗落之痛无人理解一样。只有他知道,在心脏的某个位置被轻轻地开了一个微小的洞。他闷闷不乐。

豪华的车厢,让他有些不适应。李元憷问,四和尚,你的农场在什么地方?四和尚说,郊区,乒山下面,有个望湖。技校的时候,我们去那里旅游过。我俩在火车桥下面照过一张相,我还保留着呢。李元憷说,是吗?我都忘记了。那里好像有温泉吧?四和尚说,对,就是那个地方。等你有时间了,去我那儿住几天,吃住我都管了。李元憷说,先谢谢你了。你小子这些年也没变,还是那么的匪气。四和尚说,哈,我就这样了,也不想改变了。倒是你,好像变得沉默了。李元憷说,是吗?我以前就不爱说话。四和尚说,还记得技校的时候,我们叫你什么吗?李元憷说,想不起来了。四和尚说,我们就叫你“沉默”。李元憷说,是吗?我还有这么优雅的名字啊?四和尚说,沉默是好听的叫法,其实背后都叫你“哑巴”。李元憷说,这个也不错。四和尚说,现在你好像话多了,我都不适应了。李元憷说,是吗?四和尚说,我们都说多少话了。你以前对我可是爱搭不理的。李元憷说,是吗?你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四和尚说,还有你忘记的呢。李元憷说,什么?四和尚说,那时候,我们上课在书桌下面看高铁杆从他姐姐那儿偷来的医学书,上面有女人的那玩意儿,还有文字。我们都憋不住了,你也憋不住了,我们一起向老师请假去厕所,站在厕所里,我们排着队手淫。这事,你有印象吗?李元憷说,有,记忆深刻。四和尚说,看来,有文化的人都是闷骚,哈哈。四和尚大笑过后,说,其实,我更是一个胆小的人,也是闷骚,但我没有你有文化。李元憷说,这跟文化没关系,跟生理有关系吧。李元憷也笑了。

李元憷问,现在还能看到高铁杆吗?听说,有一次轧钢厂着火了,他差点没被烧死。那次之后,他就辞职了。四和尚说,没看到过。据说,跑南方做买卖去了。也有人说,他从农村带了几个女孩去外地当鸡头了。李元憷还能想起当时他们看到那个女性器官的那股子躁动,疯狂。四和尚问,那次手淫你想谁了?李元憷反问,你想的谁?四和尚说,教我们物理的那个什么清?名字我忘记了。那时候,她刚结婚没几天,天天早上看她去学校旁边的澡堂子里洗澡。我们抽烟在实习场的门口瞄着她的胸部、屁股。别光说我,你呢?李元憷说,我没想哪个具体的人,只是那个器官,有无数个我看到过的女人的面孔。四和尚说,靠,还是你小子牛。李元憷笑了笑,他也没有想到,这次归来竟然勾起了这样的一段回忆。

很快,四和尚开车带着李元憷来到一个叫“春山丽舍”的地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茶馆。进到里面,确实是一个优雅之地。一进门,四和尚就喊起来,马桃——马桃——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眉清目秀,面容姣好。头发挽着髻立在头顶,看上去脖子很长,细嫩白皙。那张脸明显是经过精细勾勒的。她穿着旗袍。旗袍胸部的图案是两条金鱼,萦绕在两个乳房的凸起周围,看上去,乳房更像是它们的岛屿或者假山之类的。可以看出来,那是手绘上去的图案。袅袅檀香飘入鼻中,全身都跟着一下子释然了。在望城这么多年,李元憷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马桃迎上来,笑容可掬地说,四哥来啦。她跟四和尚的笑容和言语之间透着暧昧。四和尚说,想我没?马桃说,咋不想?想得都睡不着觉了,你四哥也不来,今天这是哪阵风把你给吹过来的?四和尚连忙介绍李元憷,我铁哥们,刚从外地回来,我就想到你这儿了。你叫憷哥吧。马桃连忙说,憷哥好,这是从外地发财回来啊?马桃的这句话多少搅了李元憷的兴致。李元憷说,发什么财,我这是落魄而归。马桃的目光落在李元憷身上,令他感到一丝异样。是什么?李元憷说不出来。是喧嚣。是的,来自女人身体内部的喧嚣。喧嚣中裹挟着一股子冷凝的香。李元憷翕动了几下鼻子,跟四和尚来到包房。

四和尚说,元憷,你先点菜。刚才去厕所看到一个熟人,我过去看一眼,就回来。李元憷翻看着菜谱,丝毫没有食欲。他随便点了几个,倒了杯水,喝着。四和尚回来问,都点了什么?四和尚看了看菜谱,又加了几个荤菜。四和尚说,这里的青菜和肉类都是我的农场供应的,无任何毒害。对了,我那儿还打算酿酒,等试验成功的时候,我给你灌一桶来。你爸他们还在轧钢厂的楚河巷住吧?那里不是说要动迁了吗?李元憷走了近一年,很少跟父母联系。李元憷说,我好长时间没回去。两人喝酒。李元憷突然迷恋起酒带来的那种微醉。醉在某些时刻是一种享受,像在梦里,在云里,在雾里。四和尚接了一个电话,回来说,元憷,我有事,先走一步,你慢慢喝着,账我已经结完了。李元憷说,那好吧,我再坐一会儿也回去了。四和尚好像事情很急,风风火火就走了。那个叫马桃的女人再没有露面。李元憷总是感觉马桃身上有一股子他熟悉的气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头脑清醒的时候,没想起来,现在喝了酒,更想不起来了。生命中的很多交集都是擦肩而过的。李元憷给“你好春天”发去的短信还没有回音。他想,她一定是情断义绝了,也罢,也罢。他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看了看,一仰脖喝了。酒火辣辣地烧灼着他的食道,他的胃,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点燃了一样。他站起来,晃了晃,又试着站起来,还是一屁股坐下。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突然懊丧起来。为什么要喝酒?他两手抱头,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大脑昏沉,整个意识都好像丧失了。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归来的落魄者。是的,归来,落魄者。他嘴里嘟囔着,倚在沙发里,想过一会儿就走。他后悔为什么要跟四和尚来这里,直接回去不就好了。本应该给老校长打个电话的,但他没有,他还是想过两天去学校。对于这座城市的陌生他要重新熟悉。

他感到自己清醒了很多,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像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在里面。他感到口渴,喊着,服务员,给我倒杯白开水。进来的是马桃。李元憷看着她。马桃低头回避着他赤裸裸的酒鬼的目光,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把水放到茶几上,说,热,注意了,别烫着。她毕恭毕敬的。李元憷说,谢谢,你叫马桃?马桃说,是啊。李元憷问,那你认识马橘吗?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叫马橘的人。你们不会有什么联系吧?马桃怔了一下,看了看李元憷,说,那是俺姐。咋了?你认识俺姐?马桃说话的声音突然变成方言的味道。当年的马橘就是这么说话的。李元憷说,你们姐俩恁像嘞,眉眼,嘴口……只是她看上去没有你苗条,精神。马桃说,不准你这样说俺姐。你咋认识俺姐的?李元憷学着马桃的声音说,俺不告诉你,俺就是认识,只是后来……李元憷不忍心再说下去。这勾起了他的另一段回忆。马桃说,可惜了我姐这人了,红颜命薄。马桃说着,叹息。李元憷问,你还在楚河巷住吗?马桃说,早就不住在那儿了。自从我姐死后,我们家就搬离那里了。我妈说,每天看到我姐租的那个理发屋,心里面就疼。我们就搬到慈悲大街去了。李元憷说,哦。你呢?现在还一个人吗?马桃点了点头。有客人喊了。马桃急匆匆地跑出去,转身,冲着李元憷回眸一笑。那一刻,李元憷真的以为马橘还活着。

李元憷没等马桃回来,就走了。来到大街上,叫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李元憷想了想,去哪儿呢?回家?自己离开望城的时候,婚姻就结束了,可是,那房子还没有卖,他还有钥匙。司机不耐烦地问,想好没有?李元憷本想说,去你妈逼那地方。想想还是算了,说了一个地方。突然又喊,停车,不去那个地方了,回“春山丽舍”。司机说,你还能行不?喝点儿酒就这德行了啊?李元憷说,我是清醒的。如果你不载我的话,我再找一辆。司机停下来,说,滚蛋。李元憷按捺着自己不要发火,要是以前,他一定会抓住司机的脖领子,把司机从车里面拽出来,一顿拳打脚踢的。现在,他安静下来了。也许,与这次“云游”有关。是啊,本来是一次逃离,现在回来变成了一次“云游”,也不错。李元憷从出租车上下来,看了看城市里陌生的夜晚。跟其他地方几乎是一样的,黑暗笼罩,灯火霓虹。他远远看到“春山丽舍”的巨幅霓虹灯广告。手机响了,是你好春天的短信:“春意在,已衰老。春无力,再叙前缘,无你侬吾侬之意也。淡出红尘,各自珍重。汝情意在,可来望花寺见吾。吾已皈依。”李元憷看着手机上的短信愣住了,什么?出家了吗?他想拨通她的号码,还是忍了。这不会是真的吧?不会的。李元憷嘟囔着,回到春山丽舍,找到马桃说,你有四和尚的电话号码吗?我的东西落在他车上了,叫他别给我弄丢了。马桃说,我拨通后,你跟他说吧。马桃举着话筒说,没人接听,关机了。马桃把电话号码抄给李元憷,说,这是他的号码,你有时间打给他,说不定现在忙呢。李元憷说,好的。

李元憷从春山丽舍走出来,街上的风有些彻骨。还没到春节,已经有人家把灯笼挂上去了,红红的,看着喜庆。但归来的李元憷还是认为自己是落魄而归。那些从外地带回来的书,都在四和尚的后备箱里,一定不要丢了。李元憷想。他此刻走在街上,觉得轻飘飘的,脚下好像没有根基。仅仅是酒的原因吗?不是……好像是,没有那些书的存在,他就会飞起来,是的,飞起来……只有那些书能让他的心踏实下来。

李元憷不想在街上走了,冷。他看到一些人的身影是恍惚的。他叫出租车,去了原来的樱桃小区。他手伸进兜里,寻找着钥匙。坚实的铁。他上到六楼,一边上一边数着,六楼到了。楼道里还是那样堆满了杂物,没人清理。他在门口,掏出钥匙,试探着插进去,轻轻扭动,门开了。他想,肖兰兰还没有那么绝情,要不早就把门锁换了。回来了。那些熟悉的书籍,堆砌在屋子里。他开灯,脱鞋,抚摸着那些蒙尘的书。他差点泪流满面。他躺在客厅里那张自己的小床上。是啊,这么多年,他都像是这个家里的寄居者,悄无声息地回来, 悄无声息地走,没有人在乎你的存在,即使你胃出血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也无人问津。你更像是这个家庭的局外人。所以,那次对死亡的恐惧,才让你选择了一次逃离。现在,你回来了。更多人会认为你是落魄归来。你认同,但你的心里知道,你的归来,只是为了再一次的逃离。至于什么时间,你不能确定。你想,只要内心需要,你就可以逃离。

如果你在心灵上找到了属于你的自由,你同样可以不选择逃离。

屋子里的暖气比往年要暖很多。他躺在自己床上,翻着那些书,有的还能回忆起其中的细节。他找出自己的被子,囚禁在被窝里,像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是的,我回来了,但这里将不再属于我,除了这些书,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是我的。某天,等我给这些书找到它们的归宿,我就从这里搬走。

李元憷睡了。

这就出现了小说开头的那句话:“她说,我遇上事了,不能去见你。我没有办法。那人帮了我,我……”是梦境中那个叫你好春天的女人说的。她说的那人是谁?是佛,还是别的什么?梦境尽管是虚幻的,还是给李元憷带来一丝愤怒和失落。

李元憷喝了水,还是给老校长打了个电话,问声好,说,我回来了。什么时候上班?老校长问。开学吧。我也不知道让你回来是否是正确的。我想,我是错误的。我刚刚接到通知,轧钢厂技校要跟市里的技术学院合在一起。以后,轧钢厂技校不再教授课程,只有培训的业务。你们这些老师,可能有的会被分到技术学院去,有的直接转到轧钢厂下面的某个车间里,当个技术指导什么的,不排除到下面干活。李元憷问,那我呢?老校长说,我在努力,如果到时候我帮不了你的话,你也不要责备我。李元憷说,不会的,大不了,我再一次离开……老校长说,别嘴上老是离开离开的,我不爱听。你这些年的业务也都荒疏了,找出那些专业书看看吧。如果可能,在技术学院试讲的时候,我给你努努力。李元憷说,那些专业技术书吗?我想想头都是大的。不过,你相信我,我的功底还在那儿呢。哈哈。李元憷突然笑了起来。老校长说,你小子,哪天过家里来,我们喝点儿……李元憷说,好呀,你那瓶二十几年前的茅台要给我打开,我就跟你喝……老校长说,你小子,行,我老了,留着也没用了,为你开瓶,来吧!对了,我前些时候看到肖兰兰了,她说了你们的情况,没有缓和吗?李元憷说,没有。我也不想。即使我将来一个人,我也要……老校长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劝说不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事情是在做的过程中改变的。顺其自然吧。你小子啥时候过来喝酒……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不喝酒的啊,怎么,在外面走了一圈,酒量上来了啊?李元憷说,中年的酒。他在电话里听到老校长阵阵的咳嗽声,问,怎么了?生病了吗?老校长说,有点儿,没事,小感冒,几天就好了。说好了,哪天过来啊?李元憷说,好的。撂了电话,李元憷感到有些饿了。他看了看屋子里,除了自己的那些书以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是灰尘,这屋子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肖兰兰跟女儿搬出去,这个房子本来要卖掉的,正赶上房产税的出台,很多卖房子的,也有人打电话,但价钱都太低了。肖兰兰甚至说,要不是你那些书在屋子里,我早就卖掉了。李元憷当然知道,他的这些书将来是否有它们的归宿都说不定。也许真的成为废纸一堆,变卖掉了,但自己只要活一天,就要捍卫一天。死了,那就身不由己了。他甚至想跟肖兰兰谈谈,他可以给她付房租的。既然婚姻已到尽头,彼此还是相对和平一些吧。他不想纠缠这个问题。

李元憷反复核实着“你好春天”的短信:“春意在,已衰老。春无力,再叙前缘,无你侬吾侬之意也。淡出红尘,各自珍重。汝情意在,可来望花寺见吾。吾已皈依。”

这说明什么?她出家了吗,还是居士?既然她能给自己回短信,说明她尘缘未了。

李元憷还是不能相信,心凉了半截。在自己这一年多逃离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然皈依了佛门。之前的几次接触中,他知道她信佛,但没想到她会皈依。也是,就像自己,谁能想到会来一次逃离呢?他不再纠结,哪天去望花寺里看看是怎么回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抽了支烟,开始打扫房间。这是以前他没有干过的。把地板和瓷砖都擦了一遍,还把那些摞起来的书,整理整理。他突然想起来,要给四和尚打个电话。李元憷说,四和尚,我昨晚上的那些书都在你车后备箱里,你别给我扔了,我还有用。你如果方便的话,给我送过来,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去取。四和尚说,放心吧,书虫,等我有时间给你送过去。李元憷说,你昨天忙什么?急三火四地就跑了,扔下我一个人。你不够哥们。这么多年,我在轧钢厂里就你一个哥们,你不知道吗?虽然你现在财大了,气粗了,但你不是那样的人啊,除非你为了女人。四和尚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可不是,是女的,但不是人。李元憷问,那是什么?四和尚说,是花奶牛。可能是我没掌握好受孕时间,昨天一头花奶牛突然临产了。你说这不是急事吗?忙活了一夜,才都平平安安。李元憷说,是这么回事啊。四和尚说,你以为是怎么回事呢?他撂了电话,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他看着那些书,突然厌恶起来,甚至是恶心。除了虚幻,你们带给我什么了?想想自己,黯然泪下。四十岁的中年,很多东西来临,同样,很多东西也破灭着。也许老校长的话说得对,心灵上的自由才是自由,无论在任何地方。

他从一个陈旧的箱子里翻出以前的那些专业书。厚厚的一层灰,吹一口,弄得满脸都是,险些迷了眼睛。他把这些专业书老古董似的拿出来,擦了擦,有的纸页都发黄发脆了。他小心翼翼的,就像是在给婴儿换尿布似的。是啊,自己这么多年沉迷在某种形而上之中,但意义何在?翻开那些书页,从里面机械的各种剖面图上,他感到了理性的光芒。他更适合剖析机器的内部,或者是分解机器的内部结构,细小到一颗螺丝钉的剖面。他也曾为轧钢厂的机器改造出过草图,还被采用了。现在七号轧机的轴承就是他设计的。他曾经想设计一台像卡夫卡小说《在流放地》里的杀人的机器,但尝试了很多次,草图画了几箩筐,总是觉得某些地方有差错。他从破箱子里竟然翻到了这些草图,欣喜若狂。他一一展开查看着,有些符号已经变得陌生了,但这些都是小问题。他相信自己是一个机械天才。一种创造的欲望再一次在他身体里燃烧起来。连日来,他反复阅读那篇小说,甚至一个字一个字,用笔圈起来读,生怕遗漏,导致理解的失误。在大脑里构建着那个机器的形状,结构部件,要达到完美,不能出现任何纰漏。他又开始忙碌起来,但工作过后的落寞孤独中,他想起“你好春天”这个女人。

即使后来知道了她叫鞠馨梅,李元憷还是喜欢叫她“你好春天”。

那时李元憷从天津毕业回到轧钢厂,被分配到技校当老师。回来一年后,就让他带班,一次组织学生春游的时候,认识的“你好春天”。说起来有些离奇。

李元憷来到窗边。楼下有一个孤独的长跑者,围绕着小区的花园一圈圈地跑。他离开望城这一年多来,这个长跑者仍在坚持着。李元憷心里敬佩。幼年的时候,他也是一个长跑爱好者,还得过学校里的长跑冠军。如今,中断了很多年。

电话响了,是肖兰兰,说,我听人说你回来了,你回到我们的房子住了?那房子我已经在网上贴出来要卖了。如果有人买的话,你就……李元憷说,好的。心里不禁一阵悲凉。肖兰兰没有再说什么。李元憷再一次想到“你好春天”,这个女人是否会给自己的这些书籍一个归宿呢?他当然不知道。之前,他带她来过这个家,看到这些书,她惊叹了。他们在他堆满书的床上做爱,像死去一样,到了极乐世界。肉身在那一刻是消失的,是空气一样的东西。当她从他身上下来,被书硌疼了,才哎呀一声,说,我到底是跟你做爱,还是跟你的书做爱呢?他说,一样的,我只是那些书里面延伸出来的肉身,其实可能也是那些书里面的人物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我只是他们的执行者。李元憷哈哈地笑起来,手指捏着她粉红色的乳头。“你好春天”说,我嫉妒死你这些书了,将来我一定要让它们回到属于它们的地方去。李元憷问,什么地方?“你好春天”说,书架,都统统给我回到书架上去。让我完全地占有你的身体,占有你的灵魂。李元憷不响,鼻子有些酸。是啊,这么多年,买了看了这么多的书,到头来,连给它们一个归宿都不可能,而是像这样乱七八糟地摆放着,还自喻是“书的坟墓”。其实这是一种无能的自嘲。可是,看书才是他的一种自疗。李元憷紧紧地抱着“你好春天”说,希望你能给它们一个归宿,甚至在我死后,它们可以是你的。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好春天”用手紧紧地捂住李元憷的嘴说,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不许。“你好春天”眼泪汪汪的,李元憷也眼泪汪汪的。两个人抱在一起。“你好春天”说,也许我只是你灵魂的一个出口。还会有别的出口。李元憷说,你是我唯一的出口。唯一。你懂吗?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你,只有你肯容纳我的冷漠、自私,恰恰也是你在融化我。“你好春天”说,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你是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人,你肆无忌惮,你更看重你的内心,你被囚禁在轧钢厂之中,你看到的更多是一种金属的沉重,正是这种沉重让你憧憬着灵魂之轻。你在寻找的过程中是痛苦的,我能理解你。我慰藉属于你的肉身,在我们高潮来临的时候,那一刻你的灵魂跟我的灵魂都已出窍。足矣。我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你的意淫。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我会随时给你。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离开,我也许……但我的存在是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你要记住……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李元憷用舌头舔着她脸上的泪水,整个人是自卑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能蜷缩着回到你的子宫里的话,那么我将是你的儿子。我需要再一次的诞生。他用沾满她泪水的嘴唇噙住她的乳头,吸吮着。那乳头在他嘴唇的抚摸下变得坚硬起来。

又是肖兰兰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尽管只是回忆,他还是紧张了一下。肖兰兰说,别把屋子糟蹋得太不像样子,到时候看房子的一看就不买了。他说,我会注意的。肖兰兰还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尽快给你的那些书找个地方,你搬到你父母那儿去住吧。他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让我现在就离开吗?肖兰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如果你现在离开的话,我也没有别的意见,反正我们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你说呢?李元憷说,如果你真敢逼我,你这个房子就别想卖,现在房产证上的名字还是我的。别欺人太甚。我们好合好散,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只是暂住几天。肖兰兰不响。李元憷气急败坏地撂了电话,点了支烟。楼下的那个长跑者还在坚持不懈地跑着。

……“你好春天”骑在他的身上,一边动作着,一边念着那些书的名字:《繁花》、《青衣》、《我们的小镇》、《生死疲劳》、《梦幻宫殿》、《天·藏》、《空荡荡的家》、《洛丽塔》、《黑色的春天》、《白噪音》、《舞者》、《流动的房间》、《哥本哈根》、《鳄鱼街》、《船讯》、《水泥公园》……她呻吟着,趴在他的身上,把舌头深入到他的嘴里……他感觉着她身体的震颤……

李元憷突然掏出自己的家伙对着那些书打起飞机。中年打飞机是悲哀的。他颤抖着,战栗着,抑制着,才没有把那些白色的液体喷射到书上面去。他找来纸巾慢慢地擦拭着。他感到了羞耻。他看到几本书之间有一个纸条,抽出来,看了眼,他愕然,这是谁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是“你好春天”吗?到底是谁?他揉搓着纸条,像被雷电击中一般。纸条上写着:“那些呼喊灵魂的人,其实不知道他的灵魂和节操,已经在身后,碎了一地。”这是一句诅咒的话语,是对自己的,他想。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你好春天”。她在他某段时间的冷落后,再一次回到他的怀里,一定是这个时期留下来的。他是一个接受诅咒的人吗?不,他不是。他从来都是坚定的人,以倨傲自居。或者说,他的思考跟他行动的步伐是不一致的。肉身和灵魂同样不是一个速度行进的。“你好春天”的目光是犀利的,完全刺破了他存在的自尊。但他会在乎吗?不会。李元憷弯腰,用那个纸团擦了擦滴落在地上的一滴精液,黏稠的,腥味的。他喃喃着,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的灵魂和节操碎了一地,一地……你高兴了吧?你刺中了我的耻,我的辱,你偷着笑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你留了个纸条,我就会迷途知返吗?我已经堕落,堕落到属于我的深渊之中。我的出走,更加让我印证了这一点,我归来,只是善待我的肉身,将来有一天不客死他乡。即使将来,我也会选择属于我的肉身结束的方式。我的方式。李元憷几乎疯疯癫癫地喃喃着,目光呆滞。他变得躁狂起来,开门想去望花寺看看,打开门后,门外的冷风吹着他,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裤裆里萎缩的阴囊一阵冰凉,还有龟头摩擦的痛感存在。李元憷吸着烟,楼下的那个长跑者停了下来,嘴里喷出因寒冷而变成白色的空气。是啊,这北方的春天总是要迟到那么一两个月的。南方早已经春暖花开,而这北方连春花春草的痕迹都没有显露出来。它们还处在冬眠的阶段或者说孕育的阶段,在春天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才会绽放。这个中间段更像是他的中年,处在冬季的严寒和春天的温暖之间。李元憷一直关心着那个长跑者的动作,而忽视了他头上戴着一个红色的绒线帽子。红色,是那么的醒目。而他忽视了。现在,那红色给他一种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其实,他也是一个喜欢红色的人。男人。中年男人。那个长跑者头上的绒线帽子已经褪色,接近紫红色,很像充血的龟头,癫狂地跑动着,冲着巨大的天空。颤动。其实更像一根巨大的火柴企图在与天空的摩擦中点燃自己……

李元憷回到那些草图面前,继续研究着,计算着,勾画着,他仿佛看到了希望。在那架机器虚幻的试验过程中,他是第一个受刑者。来自他的臆想。他被悬挂起来,衣服脱光,平躺到一张冰冷的金属床上,手脚都被皮带箍上,下面的阴茎也被箍上,以防在痛感的刺激下意外勃起。这样就有伤风化了。本来可以穿衣服的,但这样看起来更真实,更让人们感觉到肉身丧失之疼。脖颈也被固定好了。金属床慢慢地旋转着,站立起来,他也跟着立起来。这一切都是自动的,来自电钮的操控。一个金属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前面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但看什么呢?看那些观赏他被机器行刑的人们,还是虚无的上帝?这个时刻,他已经感到恐惧,来自身体的神经末梢的颤动。一个机械手转过来,拳击般击打着他的心脏,但他的身体却发出空洞的金属般的声音,这让他感到怀疑。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在恐惧的瞬间,自己的肉身异化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如果这样的话,他的设计是失败的。必须减少恐惧,而狂欢式地面对死亡。如果肉身异化成为金属,那么所谓的受刑的意义将不复存在。李元憷在脑海里,把自己慢慢地放下来,用意识解开那些束缚,回到现实中的草图。他不知道失败在什么地方,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看到所谓的破绽。现在好像不是机械方面的问题,而是受刑者心理的问题,杜绝恐惧,才是重要的。但受刑者的心理是机械制造者不能控制的。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从机器本身出发,进行改造。假如受刑可以像做爱一样有一种极乐的向往就完美了,而这是机械很难办到的。李元憷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对着草图陷入了僵局。

“你好春天”曾经是一名法医,在一个案件的鉴定中,她收受贿赂,做了伪证,因此遭犯人家属报复,丈夫和儿子被绑架致死。她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企图解决自己的生命。她有各种死亡的方式,但她还是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丈夫和儿子的骨灰,从一处悬崖之上跳入深潭之中……正巧赶上李元憷带着学生们来到潭边……

后来,“你好春天”这个名字也是李元憷给她起的。他帮忙安葬了她丈夫和儿子的骨灰……他们也偶尔会在一起,而她,调离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在家休养,常常神情恍惚……迷恋佛教……

“你好春天”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的高潮来自濒死的肉身……我会看到灵魂出窍……

四和尚打电话过来说,我把你的东西放到春山丽舍了,你有时间的话,找马桃取回来吧。我这阵子有些忙,等我忙完了,找你出来喝酒。李元憷的脑子里几乎都是那杀人机器的草图,哼哈答应着。突然,有一天他想起来了,又给四和尚打电话问,我的那些东西呢?四和尚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给你放到春山丽舍那儿了,你去找马桃就可以。李元憷说,看我这记性。李元憷来到春山丽舍,马桃不在。他对吧台的服务员说了他来的目的,那服务员看上去像是新来的。李元憷进来的时候,她坐在吧台里面涂着黑色的指甲油,不时用嘴吹吹。服务员说,马姐没交代,我也不知道。李元憷问,那马桃什么时候能来?服务员说,不知道。她跟客户去望湖那边泡温泉了。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李元憷感到店内有些冷清。他只好说,那好吧,我过几天再来。服务员没理他,继续涂着手指甲。黑色的指甲油让她的手指显得细长白皙。李元憷看得出神。那服务员抬眼发现李元憷在看她,问,看什么呢?李元憷说,你的手好看。服务员笑了笑,微笑里夹带着蔑视和鄙夷的目光。李元憷转身离开,想想,回来五六天了,还没去父母那里。他决定去一趟楚河巷。

春山丽舍跟楚河巷分别在这座城市的东西两端。轧钢厂的墙外就是楚河巷。李元憷在巷子里走着,那些回忆就像是春天的蒲公英,漫天飞舞。

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还在那里,上面不知道什么人给系上了一块红布。老树在红色的萦绕下,变得神圣起来。李元憷心里面也肃然起敬,多了一丝神圣感。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旁边那个鞋摊已经不在了。那个老韩头在他从大学回来后,生病死了。当年他们几个男同学欺负傻子二春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们把傻子二春扒光了衣服,绑在槐树上。是那个老韩头把他们赶跑了,救了二春。现在想想,心里面有着愧疚。那个野兽般的年龄。他叹息着。他上技校的时候,还能看到傻子二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毛主席像章,把衣服上都挂满了,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某一个月夜,他从学校的实习厂骑车回来,月光下看到傻子二春对着芝英家的大门打飞机,白色的液体喷射到芝英家的门上……听到自行车的声音,傻子二春撒腿就跑。可以听到那些金属的、瓷的像章发出悦耳的声音。他追赶着二春说,往哪里跑?赶快给我一个像章,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要不,我就告诉芝英他爸,看他不打折你腿才怪呢!二春跑得再快,也没有自行车快。他追上了二春,一把抓住他。二春张大嘴傻笑着,牙床都露出来了。二春作揖向李元憷求饶说,好,就给你一个像章。你不能说出去,你要说出去的话,你全家死光光。这傻子说话够狠的,够毒的。李元憷说,但我必须挑一个我喜欢的。二春说,那不行。李元憷说,不行就算了。他佯装推着自行车,转身要走。二春从后面拉住了自行车,沮丧地说,好吧。二春佝偻着身子,说,你挑吧。李元憷支起自行车看着二春,厉声说,站直了,你这佝偻着,我怎么看?告诉你,如果我挑不到喜欢的,我就会……二春挺直腰板说,好吧。李元憷借着月光,看着那些毛主席像章,眼花缭乱的,看到哪个都喜欢。二春说,一个,只许拿一个。李元憷慢慢地看着,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这些像章,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他甚至萌生了全部占有的恶念。只能是恶念。这时候,有人说话,从远处走过来。李元憷从二春的身上相中了一个纽扣大小的瓷的像章,别在胸前,说,好了,二春,你走吧。二春跑远了,身上叮当作响。李元憷看着胸前那枚精致的小像章,心里面像月光泛滥着。他刚要骑上车,听到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他推着车躲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悦耳动听,像夜晚的百灵鸟。几天前学校厕所里那次集体打飞机时,他想到了这个女人。他多次以理发为由去女人的小店,坐在那里,任她摆弄着他的头,他翕动鼻子,闻着她身上的气味,还偷看她敞开的衣领里面白皙的乳沟。他的眼睛是个馋鬼。女人会按下他的头说,看什么看!女人会拉拉胸口的衣领。李元憷更喜欢夏天的时候在她店里理发。有一次,他躺在理发椅上,竟然勃起了,从裤子里支楞着,像一架小炮。他害羞起来,他脸涨得通红,连忙说,不剪了,脑子疼,去趟厕所回来再剪。女人笑了笑,说,去吧。碎发从塑料围披上落下来,簌簌的。他佝偻着腰,假装捂着肚子,向厕所跑去。女人还问,用不用给你找几片治肚子疼的药?李元憷说,不用,拉泡屎就好了。也许是公共厕所里浓臭,让他变得冷静下来,加上厕所里有人。厕所里尽管撒了石灰,但还是有白色的蛆从下面爬上来,蠕动着。他只是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那东西,像安抚。等了一会儿,只尿出几滴尿液,抖了抖,提上裤子,慢慢走回理发店。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头,坐在那里剃头。女人扭头问他,没事吧?肚子还疼吗?他害羞地说,不疼了。女人说,你等一会儿吧,我剃完这个头,再给你剪。李元憷坐在旁边,把她满满地装在眼睛里,装在心里。等他再剪的时候,有头发茬落在脸上,痒痒的,她轻轻地用嘴给他吹落,暖暖的气息,让他头晕。她的手偶尔会触到他的脸上,他电击般颤抖着。女人比他大不了几岁,他喜欢叫她姐。他最喜欢她拎着水壶,给他洗头的那种感觉。她细长的手指在他的头上抓挠着,他整个身体都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头到脚……

李元憷在躲藏的地方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心里面有些慌张,血液汹涌,喘气也变得粗重起来,就好像做错了事似的。他借着月光看到女人身边的男人,是骰子。骰子是巷子里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父母都是轧钢厂的职工,父亲工亡,母亲改嫁,本来他可以接父亲的班,但他不喜欢,总说在轧钢厂就会看到父亲的鬼魂,母亲也就由他。但他好像从来都不缺钱花。李元憷他们这群小孩,那时候都很羡慕骰子。现在,骰子跟那个女人走在一起,女人的手还挽在骰子的臂弯里,像月光一样白。李元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洒在路上的月光,更像是细密的盐粒,铺散在地上。而他们的脚步声,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躲藏着的李元憷像一只潜伏的豹子,跃跃欲试,还是忍住了。游手好闲的骰子心狠手辣。有一次楚河巷的人跟慈悲大街的二强他们打起来,骰子拿着一把自己做的刀子,冲锋在前,一刀撂倒一个,一刀撂倒一个,那才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骰子越打越勇,吓得二强他们屁滚尿流,一个个只好跪地求饶,狼狈不堪。骰子看着他们说,都滚蛋吧,以后别来楚河巷闹事了。强子带着他的人走了,还不时回头说,谢谢了骰子,以后有时间到慈悲大街来,我们请你吃饭喝酒。骰子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尽管很多人都怕骰子,但骰子只怕一个人,那就是这个女人。她在楚河巷南头的一个斜坡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她的名字叫马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骰子会害怕马橘。她的理发店的名字就叫:小橘灯。夜晚来临的时候,她悬挂在店外的小橘灯就亮了。从楚河巷远远就能看到蛋黄般的光芒,让人感到温暖。两个人说着什么。李元憷没听清。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得厉害。等他们走远了,李元憷才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骑着自行车走了。回到家里,他感到莫名的疲乏,但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父亲夜班,还没有回来。母亲到小舅家去了,舅舅不久前阑尾炎手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身体里的燥热几乎燃烧起来。几天前,巷子里的肖浪生被一辆军车给带走了。人们说,他搞了一个军官的老婆。李元憷从窗户望出去,竟然可以看到小橘灯的光亮。远远的,朦朦胧胧的,那光是毛茸茸的。屋子里很安静,但可以听到远处轧钢厂机器的轰鸣。父亲在轧钢厂开吊车。李元憷从床上起来,像一只野猫,向马橘的理发店走去。他还不时低头看着别在胸前的那个像章。他取下像章,放到了衣兜里。远处轧钢厂的火车呼啸着,从铁路桥那边开向轧钢厂。整个楚河巷都跟着震颤起来。不久前一个小孩被火车碾死了,那孩子的父母也是轧钢厂的职工,抬着孩子的尸体停放在轧钢厂办公大楼的门前,要求赔偿。这件事情在望城很轰动。李元憷从十字路口小心地走过去,看着两条铁轨延伸过去,黑蒙蒙的。轧钢厂的几座大烟囱,竖立着,像黑夜的一部分。小橘灯看上去是那么明亮,犹如黑夜的眼。李元憷的脚步慢慢靠近马橘的理发店。在理发店附近,以前住着他的一个中学同学顾莎莎。中学毕业后,她没考上什么学校,就嫁人了,据说是一个轧钢厂的老鳏夫。他还记得中学的时候,顾莎莎给他写过纸条,具体写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他有一次去书店,在解放大街看到了顾莎莎,她已经有了孩子,看上去,人也苍老很多。几天前,他又看到了顾莎莎抱着孩子,说是离婚了……

手机响,是肖兰兰。李元憷的回忆被打断了。你还在那个房子里住吗?怎么?有人联系我,想买那套房子。这么急吗?人家给的价钱我比较满意,现在不卖,将来跌价就……如果你非要卖的话,我没意见。如果你想出租的话,我可以给你房租。不,是卖。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我找找房子,把我的书搬走后,你就可以卖房子了。大概多长时间?半个月,应该差不多了。好,我等你电话。李元憷本想再问一句,女儿怎么样?

肖兰兰已经把电话挂了。李元憷叹息了一声,落魄的中年,情感危机的中年。但他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想继续纠结。逃离的一年多是他自己选择的。选择了就不要后悔。是啊,男人,你是男人。

李元憷点了支烟,抽着,微微的孤独在骨子里扩散着。他看着楚河巷,那些低矮的房子,黑色屋顶。小橘灯理发店那个地方已经破烂不堪,窗户上的玻璃都不见了,墙上也不知被什么人凿了个大窟窿。墙头上都长草了,只是这个季节,它们是干枯的。这里是望城最后的一片棚户区了。据说,上面已经动员轧钢厂扩大生产规模,即将占地,把这里变成轧钢厂的一部分。那时候,这里将消亡,不复存在。同时消亡的还有那些记忆,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白色的……以前,李元憷不相信环境会影响人的性格,现在他相信了。楚河巷里的人几乎都有着黑的铁那样的性格。坚硬,生冷。李元憷的耳朵里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慢慢走着,已经到了小橘灯的遗址。寒风吹动着墙头上的枯草。一个墙角已经坍塌。透过那个洞看进去,里面很破败,堆满了垃圾,还有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留下的粪便。满目疮痍啊!不忍目睹。李元憷的心里面一下子多了一个缺口出来。那个透着淳朴气息的马橘,那个美丽妖娆的马橘,那个春天般的马橘。在那一天之后,香消玉殒。他在脑海里拼贴着过去这里存在的一切。像加了滤镜的影像,晃动着。还有那个莽撞少年的懵懂初开。那荷尔蒙漫溢的年代。想想自己,老了。李元憷看着残墙里的一切,黯然,恍如过去。他从一个缺口跳进去,小心谨慎,避免踩到地上的粪便。一张那个年代的画报还贴在墙上,蒙上了灰尘。画报上女人的眼睛已经被人抠了去,空洞而恐怖。他还看到厚厚一层灰土的窗台上,空荡荡的。当年这里在冬天的时候总是会摆上一瓶插在水中的映山红。夏天,有时候插的是向日葵。他李元憷就曾采过大把的野花插进马橘窗台的瓶子里。他可以复活屋子里的很多事物,只是不能复活马橘,不能。他试图把那个失去眼睛的女人画报从墙上揭下来,尝试了几次,手指小心翼翼的,但还是破坏了那画报的完整,可能破坏那女人存在的身体,支离破碎。他放弃了,还让它保留在墙上。他的手指在画报女人的身体上抚摸着,像当年的自己对那时的马橘身体的渴望。那种渴望是热的,来自血液,来自身体内部,来自欲望。巷子里走动的人看见李元憷站在那里,陌生、好奇地看着他,目光里藏着恐惧,冷漠。他们不认识李元憷,但他们知道这个理发店里发生过的故事,残忍的故事。他们的目光犹如法官审视着罪人似的,透过墙壁上的那个洞窥看着李元憷。李元憷竟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仿佛他就是当年那个……他低下了头,继续在这废墟般的地方寻找着回忆。那回忆中深藏着他年轻的爱恋,年轻的哭泣……他突然觉得膀胱胀痛,连忙解开裤子,找了个墙角,撒起尿来。他没有想到,他会跟那些人一样,用屎和尿来践踏这个地方,他甚至荒诞地在墙上写下了“到此一游”,还写下了自己的签名“李元憷”。中年的他,却有着儿童时代的顽皮。是顽皮吗?他更相信,那是一种潜意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仅仅是行为,没有隐喻和象征。来自身体的本能。他站在小橘灯理发店的废墟里,感到一阵窒息,甚至感觉到马橘的遥远气息的回归,抑或一种魂灵离乡之后的归来。恍惚中,李元憷说,马橘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你完成你的全部的肉身寻找了吗?我想理发,在风中,你剪落我的头发,随风飘走……同时,我也向你忏悔,在那个年龄里,我用男人的方式侮辱了你,侮辱你的纯洁……我忏悔……我只能忏悔。我离乡一年之后归来,偶然看到了马桃,勾起我对你的回忆,那些纯真的回忆,我来到这里,缅怀你……这里已经破败,百孔千疮……可是你仍旧停留在那个年代里,你活着,你没有被时代淹没,你的死亡,为你保鲜……那碎尸者至今下落不明,至今没有落入法网……

在意识中,这里恢复到原来小橘灯店的模样。马橘悄然出现。

李元憷的身体感知到魂灵的归来。那墙上画报上的女人恢复了眼睛,她明眸皓齿,嘴角带着微笑。她生动起来,从墙上走下来。她的形体里附着马橘的灵魂。

屋顶上当年悬挂灯泡的电线被灰尘和蛛网缠绕。灯头不知道被什么人摘走了。

李元憷想起那个月夜,他从家里出来赶到这里,在窗外窥看着屋内,昏黄的灯下,马橘给骰子剃着光头。她细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骰子的光头。骰子像一个孩子依偎在马橘的怀里,甚至解开马橘的衣襟,露出她的乳房,他噙着她的乳头……窗外的李元憷手里紧握着从二春那里掠夺来的像章,手心出汗,紧张地看着……他失落绝望地离开,不时回头,走进黑暗之中,来到轧钢厂旁边的树林内。从树枝上洒落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躺在树林之中,臆想着马橘的存在,直到身体内部的液体,在黑暗中喷射出来,白光一闪。他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身体酸软,带着一种罪恶感,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家中,沉沉睡去。父亲夜班回来,他都不知道。

后来的很多天,他害怕看到小橘灯那几个字,害怕看到马橘。他绕道去上学,回家。一天清晨他骑自行车上学,看到小橘灯那里围满了人,他走过去,心情忐忑。马橘和骰子被人碎掉的尸体在理发店里……血液凝了一地。李元憷几乎呕吐起来,悄悄推着自行车离开,迎着风,泪流满面。

马桃打来电话说,李哥,我回来了,你来春山丽舍取你的东西吧?要不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也行。

李元憷站在小橘灯理发店内身体颤抖了一下,连忙说,我过几天去取吧。

马桃说,好的。

李元憷从小橘灯理发店的废墟内跳了出来,像逃离什么似的,快步离开。回头的瞬间,那一切恍惚还在。恍如前生。

他来到父母家。父亲出去锻炼身体了,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看见他的时候怔住了,目光发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僵持了一会儿,母亲抽泣起来说,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一年来,我打你电话,你都不接,你死哪儿去了啊?他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即使说了,母亲也不会理解。母亲继续埋怨着,你回来干什么?我就当没生过你。你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为你提心吊胆的,你啊……你只爱你自己,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谁都没有。母亲责备着。他说,这不是回来了吗?他赔着笑脸。他心里面是愧疚的,任由母亲责备。电视里放着一个动画片,一只松鼠自杀后,趴在桌子上。手枪掉在地上。血慢慢地从松鼠太阳穴上的枪眼里汩汩地流出来。母亲说了很多,上下打量着他,说,你看看你都瘦了。你都多大了?还让当妈的操心,我也管不了你了,过几年我两眼一闭就好了,你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了。母亲的话让他感到一阵心酸。他看着母亲,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多了。他没有问母亲身体怎么样,他们母子的交流从来都很少。母亲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吃。你爸秋天钓的鱼还在冰箱里,我给你做了。李元憷说,不麻烦了,随便吃点儿。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伸手在他的脸上拧了一下,你个鬼孩子,不省心的货。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他说,不走了。母亲说,人啊,就是这么回事,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能将就就将就吧。你还想咋样,学校的工作不是很好?你在外面走了,看了,你也知道外面不好混的。回来就安心吧,你跟肖兰兰的事,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你不是小孩了,你……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就你这样,心里面只有自己的人,是个女人都不会容忍你……我听说,你把房子给了肖兰兰和孩子,你将来住哪儿啊?我们这老房子,说要动迁,可也没有个准信,不知道猴年马月,要不你回来住,将就一下?李元憷说,不用,我随便找个地方。母亲说,可你吃饭怎么办?你一个人,我……你都这个岁数了,你自己不知道爱惜自己……不说了,跟你说这些都是废话,你也听不进去……

母亲去厨房忙活去了。

李元憷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刚才的动画片放完了。他喜欢动画片,尤其是宫崎峻的,几乎网上能找到的,他都看过了。他调了个台。这座城市的电视台跟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疯狂的广告,还都是卖药的广告,各种治疗男女病的药。好像这座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病人似的,都有性病,男人都阳痿早泄,女人都内分泌失调。是啊,无论离开多久,这个荒诞的世界都继续着它的荒诞。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的装扮就像是一个外星人。戴着一顶头盔,上面还有两根天线似的东西颤动着。身上是奇装异服,颜色鲜艳。身后还背着一个双肩包。

李元憷站起来说,爸回来啦。

父亲怔了一下,说,你个兔崽子不是死外面去了吗?你回来干什么?

父亲开始卸他身上的装备。一个口袋里装着巨大的陀螺,还有鞭子。他再没搭理李元憷,坐在那里擦拭着自己的陀螺。李元憷来的时候,在轧钢厂广场上看到几个老人挥舞着鞭子在抽打陀螺。那陀螺发出嗡嗡的声音,但他没看到父亲。有一个老头,一边抽打着陀螺,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就好像那陀螺是一个他仇恨的人似的。李元憷听了几句,都是对社会上不公的事情的不满谩骂。

吃过了饭,李元憷从父母家出来。天差不多黑了,各家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他看到瞎子亮三已经老了,拄着竹竿从慈悲大街那边回来。李元憷上技校的时候,瞎子亮三的老婆跟人跑了,亮三自杀过一回,没死成。他没有打扰瞎子亮三,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的竹竿在地上探寻着。听人说,慈悲大街那边几年前就变成了这座城市的“红灯区”,可李元憷一次都没去过。小橘灯理发店的方向一片漆黑。那边的树林已经被砍伐光了。树林中一座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碉堡还在那里。有一次,巷子里的天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炸药,企图把碉堡炸掉,但那碉堡坚不可摧,只炸了一个小的缺口。天真姊妹仨,曾经在那个碉堡里居住过。轧钢厂的火车呼啸着开过。火车过去后,巷子里不知道谁家传出来阵阵口琴的声音。李元憷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儿。他从小就想学一件乐器,至今都没学,是他的一大遗憾。冬天的风袭击着他的身体,就仿佛在驱赶着一个外来者似的。他裹紧了脖领子,想想还是去把自己从外地带回来的东西取回来吧。他拦辆出租车,去了春山丽舍。夜晚的黑暗是巨大的,即使城市的灯光存在。黑暗像宇宙之中的荒诞,笼罩着这个世界。他从出租车下来,天上有沉默的星。幽光中春山丽舍看上去是安静的。

他走进去看到马桃。他心里还是悚然,以为看到的是马橘。直到马桃向他打招呼说,你来了,李哥,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说,我下午去过了小橘灯的遗址。是的,遗址。他喜欢这个说法。马桃也愣了一下说,哦,你去那儿了啊。他说,去看看,那时候,我常常去那里理发的,你的姐姐马橘是一个好人,只是……他的声音哽咽。显然,马桃不会知道他内心的故事,他也不想让马桃知道。马桃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说,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害怕看到那个地方,总是觉得马橘还在那里,后来我们就搬走了。李元憷问,凶手还没有找到吗?马桃说,没。大家都猜想是骰子得罪的人干的,但没有找到,成了一个悬案。我姐姐也死不瞑目。马桃的声音同样哽咽着。李元憷没再说什么。他从春山丽舍取了从北京带回来的书,就回家了。

他解开那些包裹着书的绳子,看着它们竟然感到一阵陌生。他把它们放到书架上,不禁伤感起来。这里将不再是他和它们的安身之地。他和它们要换一个地方生活和被安放。是啊,这个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房子。他,还有它们,将被驱逐出去,只因他选择了离婚,选择了之前的那次逃离。他叹息着,回到桌子前继续研究着他的草图。他仿佛看到了那机器真实地动作起来。是的,动作起来。机器的声音让他恐慌。这些反应让他的内心产生一种狂欢式的快感。来自肉身,来自灵魂的战栗。他继续完善着每一个零件和结构,他要设计一台美轮美奂的机器。草图的迷宫之中,他要让人们看到极乐。未来的极乐。在受刑的那一刻,是极乐的。机器的冰冷不可能带给人极乐,他需要设计一种可以演奏音乐的性能。只有一种忘我的存在,物我两忘,才可能忘记肉身存在的痛苦,甚至是单音符的,麻醉的音符,直抵大脑深处,先杀死那些脑细胞。他不禁感叹起来,自己是伟大的机械制图师。

李元憷抽着烟,那些草图让他亢奋。在亢奋中,他想起“你好春天”。他给她发短信说,我稀罕你,你却跳出红尘。红尘中独留我,自己稀罕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些酸溜溜的。“你好春天”一直都没有回短信。

下雪了。晶莹的白,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

李元憷看到那白覆盖了小区里的树木、草地、花坛,还有体育健身设施。雪中那个孤独的长跑者仍在坚持着。被雪包裹着的长跑者,像一个奔跑的雪人。李元憷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来,他哆嗦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几朵雪花打着旋儿,竟然钻进了他的嘴里,沁凉的,在舌苔上融化,混合着一股子土腥味。他积攒着唾沫,还有那融化的雪花,一起吐出来。他关上窗户,外面的落雪和那个孤独的长跑者是运动着的。相对他们来说,其他事物就是静态的。包括李元憷。他很想像那个长跑者在外面跑上几圈,但还是放弃了。他害怕寒冷。他回到那堆草图中间。

母亲的电话吓了他一跳。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夜里十点多了。母亲说,元憷你在哪儿呢?李元憷说,家里啊,怎么了?李元憷心里面惊悸着,他很怕母亲的电话里有关于父亲和母亲的身体疾病。他恐惧。母亲说,你没事吧?李元憷说,能有什么事?母亲说,你没事就好,我就放心了。李元憷问,到底怎么了?母亲说,刚刚做了个梦……李元憷说,梦见什么了?母亲说,梦见你了……李元憷问,我怎么了?母亲说,没怎么。李元憷说,到底我怎么了?你说啊,你说啊!他有些神经质地喊叫起来。李元憷说,你不会是梦见我死了吧?母亲说,是的。你被一个大机器轧死了……我在梦中看见你都碎了……血和肉……我哭喊着,吓醒了……就给你打电话,现在这心还跳得厉害……血压都升高了……刚吃过降压药……李元憷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梦吗?好了,你继续睡吧。不要为我操心,我没事的。母亲说,你说得轻巧,我要不是你妈,我才不操你的闲心呢!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操心你,谁还操心你啊?除非我闭上眼……母亲的话说得李元憷心里面很不好受。

撂了电话,他从那堆草图中离开,下楼,跟在那个长跑者的后面跑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跑着。随着身体热量的上升,微汗,他感到心里面那种很堵的感觉消失了。尽管气喘吁吁的,他仍坚持着,直到被长跑者拉下很远的距离。

从某一个角度看,他们就像是在舞台上跑步。四面的楼房还有落雪更像是舞台的布景。从某一扇窗户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两人怔了一下。尖叫声持续了很久,消失。两人继续跑步。

雪慢慢大起来,雪花开始有了重量,沉甸甸的,落下来。李元憷又跑了一会儿,停下,衣服上的雪,厚,黏稠,盔甲样。长跑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剩下李元憷一人。寂寥。雪精灵样,纷纷扬扬,落下。他,这个世界的主人公,唯一。他模仿着木偶,动作起来。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缓慢,缓慢。更像是要挣脱那沉重的甲胄。在落雪的幕布下,他在白色之中,在缓慢的动作中,消失……成为这雪的世界的一部分……同样,没有人知道他是哪一片雪花。梦幻境。还是他已经被白的雪掩埋……他动物般的身体蜷缩着,蜷缩着。在春暖花开之时,化作春水,春泥……静谧。世界屏住了呼吸。几秒钟。几分钟。雪的存在让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没有窒息感。雪的气息,凉,爽朗,清洗着肺部。安静。偶尔的咳嗽声不知道来自哪里。白的世界变化着,呈现灰调,灰调转暗,渐黑。隆隆响,春雷到,翻滚着,跌宕着,起伏着,从高空落下,遍布四野。蜷缩着的李元憷开始苏醒……鸟鸣……他从他的甲胄中走出来,是赤裸着的,雄性的生殖器被一块红布遮挡着。有图案的红布,但你辨认不出。你们看到的只是红色。李元憷在雪地上画着他的机器草图。世界变得立体起来,他的草图在背景后面呈现出来,冰冷,阴森……甚至很快变成了真的机器,无名的手指启动按钮,机器开始动作起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机械零件之间……李元憷的身体赤裸,倒退着,被机器吸引着,倒退,倒退……被机器擒获,他挣扎,逃离,又被无形的引力抓回来……他像被举上十字架的耶稣。他喊叫着,我不是耶稣,我……我……是李元憷……我无法救赎你们,因为我连我自己都无法拯救,饶过我吧,把我从机器上放下来,我可以审判我,同样,你们也可以审判我,囚我于某个空间里,让我忏悔,让我代替你们忏悔……是的,忏悔吧!如果我牺牲在这机器之上,你们会看到血,看到暴力,看到暴政……我更希望你们把我从上面搀扶下来,是的,你们要搀扶我,我已经恐惧得两腿失了力气。我胆小,我怯懦,我悲观,我绝望,我这红色布匹里面包裹的生殖器已经瑟缩着像一只惊悸而死的小鸟,冰冷的睾丸软绵绵的没有硬度……但我还是要赞美你,机器。必须赞美。因为我明白诅咒之后的结果。即使我离开机器的视野,也可能消失得更加悄无声息,是的,秘密地被处决……哦……我冷,给我蔽体暖身之物,我冷……我要回到你们之中去……是的,你们别拒绝我,别……我不会跪下来求你们,不会,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会……我冷,我冷,给我蔽体暖身之物吧,你们是善良的,你们是仁慈的,你们是……对,你们是好人……快给我吧,我要冻死了,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冻死在舞台上吗?你们生而为人就是如此的冷漠吗?那么好吧,好吧,更猛烈的寒冷来临吧,袭击我的肉身,到我肉身的深处去,冰冷我,是的,冰冷我,这寒冷来自你们的目光,你们的冷漠是千年寒冰,我死去,成为你们噩梦的主角,你们无法剔除的主角。好吧,我死去,你们将背负更深的罪责,来自你们的冷漠,来自你们的道貌岸然……雪花将是我的粮食。我捧着雪,我吃你们,我看到你们的目光已经把我送上了祭台,我是你们的牺牲……机器再一次出现。我说,我爱你机器,来吧给我刑罚,我接受,我将不再逃离,我会做你的绵羊……你的顺民……你的奴隶……我膜拜你,机器,尽管我是一个不喜欢下跪的人,但我还是要给你跪下,我跪下,我认同你的统治……我……而你们,你们这些观众,你们是我的子民,你们在观看我的时候,你们要给我跪拜,我是你们的替身,我是你们的神,我代替你们受罚……你们,你们用你们冷漠的哭泣来祭奠我吧,你们……起立,来向我默哀吧……最后一个还坐在那里的必将是这个世界上的犹大……我感谢你们站起来,感谢……我只是你们的一部分,我屈服于机器的统治……你们不要这样,你们要革命,你们要起义……你们……

哈哈,一阵狂笑之后,李元憷和机器一起消失了。舞台上很安静,雪花冷落,皑皑地闪着光亮,平静如初的雪地上,可以听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但只是脚步声,舞台上什么都没有。声音过后,你们会看到一串脚印,清晰地浮现在雪地上……像刻在墓碑上的字迹……

光线暗下来。

一个声音说:“光明是一个地方,而黑暗是一条道路。”

幕落了。

风雪中夜归的人从小区外面走进来。李元憷从小区的凉亭里走出来。那是他刚才的舞台。他在幻梦之中,上演了一幕自导自演的独幕剧。他感到有些冷了,仿佛血管里的血凝住了。他瑟瑟发抖着,去了小区的超市里,买了瓶白酒和一些熟食,还有两包烟,拎着,返回到楼上。他转身观望着那凉亭,仿佛还遗落了他的什么东西在那里,但,凉亭里空荡荡的,四周都是白雪……除了白色,还是白色……白色之上是更大的黑暗……

开学的时候,李元憷来到轧钢厂技校。这里变得陌生了。轧钢厂巨大的厂房坐落在学校的旁边,学校里空荡荡的。因为合并,学生们都转到技术学院去了。学校里的老师看上去一个个都惶恐着,彼此脸上挂着笑,其实都忧心忡忡的。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即将到哪里去。是去技术学院还是到轧钢厂?也许因为李元憷离开一年多,彼此之间变得生疏了,有了隔阂。只是点点头,说声,回来啦?李元憷回答说,嗯。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会。那些老师们窃窃私语着什么。李元憷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局外人。连原来跟他有些小暧昧的邴兰,也板着脸,表情僵硬,她脸上的妆化得极其夸张,白的很白,红的很红,黑的很黑。白的是脸蛋,红的是嘴唇,黑的是眼圈。老校长没有来,是副校长刘兴昌组织会议。后来,李元憷才知道老校长得了乳腺癌。会议的内容就是大家的去留问题。刘兴昌是一个有些“娘”的人,讲话语气里有些阴柔之美。刘兴昌先是安定大家情绪,说,都会有地方去的,至于是去技术学院还是留在轧钢厂,这个问题,我们只能民主投票。去技术学院也就是七个名额,而我们现在有十三位老师。希望大家都积极对待这个问题。毕竟同事一场,大家也不要伤了和气。

李元憷没有想到这次的逃离竟然成了人们的话柄,成了人们投票的理由。他被投票分配到了轧钢厂下属的轧钢车间,成了一个技术员。几个留在轧钢厂的老师彼此看了看,苦笑着说,晚上喝酒。李元憷拒绝了,说还有事。技术学院跟轧钢厂的编制是不一样的,好像技术学院更好一些。大家都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李元憷只拿了自己喜欢的几本书。从技校出来,他去了医院,看见老校长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已经意识模糊。他抓着老校长的手呼唤了很长时间,老校长才眯着眼睛说,你是元憷吧?我……我……帮不上你了……你……你……

老校长又闭上眼睛,好像在那里攒着力气。李元憷不忍心再打扰他。但他还是安慰着老校长说,你会好的,你会好的。老白毛,我还要跟你喝酒呢。李元憷的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元憷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看到老校长的最后一眼。第二天,他去轧钢车间报到的时候,同事的电话打来说,老校长走了。一块浓重的黑暗堵在他的胸口里。轧钢车间的领导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欢迎,主任还说,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知识才是生产力。轧钢车间的技术质量设备改造将来就靠你们了。李元憷在下面抽烟,总觉得这个主任眼熟,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他是自己当年的学生。欢迎仪式结束后,主任跟各位握手。握到李元憷的时候,那主任说,李老师,还认识我吗?李元憷说,记不起来了。主任说,我是你学生啊。你刚分配到轧钢厂技校的时候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李元憷说,哎,老了,这记性。寒暄了一会儿,主任说,李老师有事你说话,随时找我。李元憷说,谢谢。

去殡仪馆的路上,出租车经过望花寺。李元憷叫司机停下来。他到了寺里。里面香火旺盛,烟雾袅袅,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李元憷问卖香烛的人是否有“你好春天”这个人在寺里面。那人摇了摇头说,你说的这个人啥名字啊?李元憷想了想,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本名,只记得她叫“你好春天”。手机上显示的也是这个名字。从望花寺出来,李元憷拨了“你好春天”的电话号码,竟然变成了一个空号。空号。他茫然地看着陆陆续续进香的人,从望花寺离开。怎么可能是空号呢?怎么可能?他独自喃喃着。路人看他神经兮兮的,都躲避着他。难道“你好春天”是来自我的虚构吗?李元憷这样想,莫名地悲哀起来。他在殡仪馆给老校长守灵三天,老校长火化后安葬在轧钢厂公墓。也许是天冷的原因,从轧钢厂公墓回来,李元憷就病了。但他没有住院,找了个小区里的诊所,打点滴。小诊所的医生看上去还有几分姿色,尤其是脸上的那颗黑痣让他想起了“你好春天”。但除了那个号码之外,他没有任何她的联系方式。现在,那是一个空号。每天打完点滴回到家,看着那些草图,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荒诞,这些草图的意义何在啊?他愤怒地撕扯它们,还不过瘾,把草图点燃了,冲到马桶里。他开始在网上联系中介找一个可以安放书的房子,他将搬离这里。网上关于乌克兰的消息纷纷扬扬,文字的,视频的。他随便看了几眼,关了页面,找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是啊,大海。遥远的大海中有一座岛屿,那里是轧钢厂的公墓。他决定把轧钢厂当初分配给他的那块公墓卖掉。生是来路,死是去路,反之亦然。

李元憷置身在歌声海水的清洗中,淹没中。他对自己喃喃着:

“中年的你,将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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