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林斤谰的散文朴素、深邃,实中有虚、有空、有远大、有朦胧、有飘忽,如泼墨山水画,只有站远了看才会产生美感。他的散文里有厚重,有责任,历史与现实穿插着,有虚与实的交织,有幻觉与清醒。他的构思,他的逻辑,乍一看,都与常理相悖,但细看却又在理。
关键词:林斤谰 散文 朴素 深邃
林斤澜,当代著名小说家,有文坛“短篇圣手”之誉,曾与汪曾祺并称为“文坛双璧”, 2007年获北京作协““终生成就奖”,2009年4月11日逝世,享年86岁。本文不谈他赖以成名的小说,仅以《杂花生树》[1]为例谈谈他的散文。
《杂花生树》收录了林斤澜的《点穴》、《世界》、《天籁》、《安息》等六十七篇散文。读林斤澜的这些散文,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他已看透世事。他的文章入眼,立刻以朴素中的深邃吸引你的心灵。他仿佛是经历了几千几万年世事的过客,对于世间别人难以释怀的种种现象,他能看透,却不会清楚地点明,只要你仔细品味,却又发现,他的观点清楚明白。他以冷静的笔触去写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笔下无悲无欢,无嗔无喜。他的笔下没有歌颂,没有尖锐的批评,他对世事只有客观冷静的陈述。
首篇《点穴》中讲三位中学生在一九三八年春夏之后到了个天高皇帝远的“比做一个冷僻的穴位”的山上进行抗日宣传,然后“这个五不管的穴位,有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党小组。这若算做‘序幕,这‘序幕可够浪漫的……”其中一个中学生,在这之后,经历风风雨雨五十年,有疑案,有平反。五十年后再上山,乡政府自磨豆腐接待。下了山后,与家乡的子侄外甥闲谈。然后写道:
侄甥大都是“知青”一茬,也曾上山下乡;北上大荒,南下孤岛,落到“生活的最底层”。先也“五分钟热情”,以后千方百计,全家做劲调回家乡。
前辈回想当年,连前带后,怎么也浪漫不起来,自动抹掉浪漫,又比起知青遭遇,不光是“生活最底层”,还有生命的危险,却是一厢情愿,怎么说也得是“纯洁”,忍不住强调当年的“纯洁”纯属理想主义,没有掺杂。
结果,一位子侄叹口气说“其实纯洁就是愚昧。”那前辈听来可谓石破天惊。为什么叫《点穴》?那位子侄的话就是“点穴”,点中了那位前辈及许多人的要穴。许多人在寻梦的那个年纪,在某个很长的时段,对形势对政策热烈响应,虔诚地贯彻执行,甚至达到狂热的程度,但过了又是很长的一个时段后,有些人会对当初自己的行为来个自嘲,说自己当初是少不更事。这些话与那位子侄的话并无两样,只是,那位子侄的话更直白,更能击中要害。确实,无论是写作还是现实生活,不但需要有神来之笔去“点睛”,更需要有人来“点穴”。
在《世界》中,作者先写了种种现实与“虚光”、现实与梦幻的感觉,再写“若说原由,说是久居北方十年。其实十年不算久,四五十年下来,也不见得会有更多的吓人的‘忽然。看来要看是什么样的十年。”然后,接着写道:
从肃反开始,随着三反五反,这反那反。
放国务会议录音,各级书记部长亲自动员,有的单位摆桌子,铺台布,备清茶,还有的端茶点,点百只灯泡,或请或激或令鸣放。忽然,翻过手来,就把鸣放做成罪行,把这叫做阳谋,坦然说“引蛇出洞”。
十年的结尾是全国上下说假话,空话、大话,把这叫做放卫星。昨天还在说吃饭不要钱,粮食多了怎么办?做酒。也是忽然,也是翻过来,全国饿肚子。
难怪云南的竹山和江南的山谷,才隔十年,如同隔世。
他的这篇文章,让人联想到许多风云迭起的社会变革,近期的,远期的。无论什么时候,社会的变革、时政的变更,总会让一些人措手不及、意料不到。
什么是“世界”?这就是世界。
《故里短草》之“翠微山”,末一句“我写百姓意识,岂能少得了怪异。”那他写了什么怪异呢?请看:
大约十多年前,到翠微山问路,……有烈士墓焉。……中间立碑曰‘为国牺牲永垂不朽,字迹熟悉,却没有签名,没有年月,不知什么战事,因何“牺牲”。
于是上下求索,……
忽然发现窗框上文字,略显新旧。……核算时日,正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革命叫文化,实质是武斗,……
原是自己人,当时分两派。现在事过境迁,当时分两派,原是自己人。都算做为国牺牲,同葬烈士台,共听蟋蟀叫。
旁边几框,年代稍久,籍贯都是山东。他们年轻时,借运动,奉命打地方主义。中年,地方翻过手来,也借运动打回去。打来打去,人也老了,时势也变了,落户本地,儿女通婚,一同赚钱票,秋夜一起步月。都算做“为国牺牲”,“一览众山小”。
再那边年代更久远,怎么是抗日英雄,也会落到这里?会不会是自己杀的吧,末后又末后才得到更正,做个“为国牺牲”的烈士吧。
有人把走过来的时光,说做“痛苦的、流血的、充满激情的、浪漫而又荒唐的年代”。用了这样长的句子,夹杂着荒唐两个字。
在林斤谰的陈述中你会发现,历史、现实,仿佛就是一场闹剧,人类在前进的路途上总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某一时期某一部分人的神圣、庄严,过了长长的一个阶段再回头来看,反倒显得可悲可悯。
《天籁》写“那会儿挂在嘴上的语言是六亲不认的”,“街上有把活人围住打,当场打死。”在这样的时期,作者听到一个问路的中学生叫了普普通通的一声“叔”,就以为它是“天籁”。我们平时是形容最美妙动听的声音才称之为“天籁”。“天籁”究竟何解?作者说查辞书只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然之音响。”顺应自然的,原来就是最美妙的,普普通通的,就是最好的。由此可反衬出当时社会之反常之荒谬。《红楼梦》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林斤澜则反其道而行之,于荒唐、辛酸中找出闪光点,于荒漠中找到一片绿叶,“直觉到一些仿佛是规律。这仿佛的,又可以肯定和大自然的规律息息相关。”
读某些人的文章,觉得很“真”很“实”,虽然也写的好,但觉得这种“真”的“实”,太近了,虽也说得上美,但缺了味道。林斤澜的散文,他写的也很“实”,但往往,你读着读着,就会感觉好像是离题万里,像孙悟空的一个筋斗云,已跳出了三界外,但没想到一细看,却还是在如来佛的掌心里。所以,他的实中有虚、有空、有远大、有朦胧、有飘忽,如泼墨山水画,只有站远了看才会产生美感,站近了看,或许就是一团墨黑。难怪,连汪曾祺生前谈林斤澜的创作,也会下一个结论:不好懂。endprint
林斤谰的散文不雅不俗,他的构思,他的逻辑,乍一看,都与常理相悖,但细看下来,你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在理。
《榕》中写了西南的原始森林,“无时无刻不在无声战斗,为争取阳光水分,使尽种种手段,不惜长毒刺毒汁,让近我者死。”“绿是和平色,绿是生命和生机的象征,这是吃绿色的人说的,不是被吃的绿色自己的话。”写其中一棵榕树“名声大振”,“惹得远近善男信女走来磕头、下跪、插香、烧纸、点蜡烛。”写榕树“外表粗壮庄严,内里的纹理却歪弯扭曲”,“原来这庞然大物是一位废物。”他到底是写自然界还是写人类社会,是写树还是写人?我觉得都是。
《宁静》写大自然摊开了生命的奥秘:宁静。但这“宁静”却是在写了雄伟、昂扬、身在云霄中、在喷泉一样喷出的笑声中反衬出来的,是昨晚“大自然用立体声明说了”的。“宁静”用“立体声”“明说”出来,怪吗?也怪,也不怪,合理。
谈文学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他却用了《错乱》为题来谈,谈了自己所走的文学之路,同行走文学之路的经验,以及整个文学事业和社会中的种种文学现象。说到有前辈在大学讲堂上开讲,“文学没有地盘了”,然后再来个石破天惊的结论:“文学没有用,有救了。”作者于结尾再来一句:“错乱之中不错不乱。”
有句话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林斤澜的散文,写的不是人情练达,而是世事洞明,因为“人情”往往与“世故”相连,但林斤澜的散文里没有“世故”,有的只是“世事洞明”。
他也写生老病死,但他写得豁达、冷静,无悲情,无煽情,他的观点他的情感已凝练,收缩成如太上老君那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仙丹,有功力,不耀眼。
《“红八月”的“八二三”》写“一九六六年的八月二十三日北京市文联院子里,流了鲜血,斗死了主席。”然后冷静客观地叙述了当天的境况和事情发生的经过,末了是一句冷峻的评论:“我们把鲜血和生命,也婉转叫做‘学费,我们人多,我们付得起。”
《安息》写作者和汪家兄妹三人,还有他们的夫君夫人及儿女,到公墓去安葬汪曾祺和施松卿。那天“阳光暖和,无风,少有的好春天。”安葬墓穴的过程中,“汪朗笑道”,“笑着蹲下”,安葬完毕,“随着照相,一家一家地照,单个儿照,集体照……”“孙女儿汪卉这两年长了个儿,厚墩墩像运动员。”儿媳刘阳“当了党校校长了”,女婿王勇“是蜜蜂或蜜蜂研究所书记,他们都在‘正当年。”外孙王超“已上高三,……叫人觉得第三代的成长,猛地不像跑步,是跳高。”有人会觉得,题目叫《安息》,写的是安葬过程,总得哀伤流泪,才能显出对逝者的追悼与怀念。但文中,整个安葬过程全无悲伤,大家像去游玩一趟那么快乐,对逝者没有哀悼,毫无悲戚之情,这怎能让逝者安息?但,正因为所有的后人,儿女辈、孙辈都过得很好,很快乐,汪曾祺夫妇当然可以安息了。
《纪终年》是写汪曾祺临终前两三年直到去世的生活。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密友,但惯常见到的生离死别之情在林斤澜笔下并无什么表现。知道“没有办法”了,情感流露表达最高的一句是:“不觉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作为相知最深的朋友去世,文中并无明显的悲痛之情流露,只说汪曾祺走得突然,但又说“这回辞世早有准备”,“是一种境界”,“什么境界?想说是‘审美。”写临终前住院期间的汪曾祺,“面露安详的微笑”,“两眼慈祥,并且闪闪”,“从忽然说出的话来听,心情愉悦,思想格外敏锐。”“食道严禁食物通过,连一滴水也不许可,特护向我们解释时的时候,曾祺闭着眼插上两字:‘戒严。……‘天安门戒严”,“脱掉衣服拍片,老先生说怎么拍裸体照。”后来有一阵一阵的迷糊,说胡话,说“看屋子是绿色的”,说“那是第二思维”。……“我这才惊觉:第二思维!一个艺术家的鲜活想象。……他走进审美境界了。在生与死的‘大限地方,迷糊,却看见了美。”连“辞世”都是“审美”,这还有什么可悲可痛的?
鲁迅以犀利的笔锋去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是因为他要唤醒关在铁屋子里的人,也因为当时两个阶级是对立的。在当代,也有作家看到时弊,但有些人话锋一转,目光一转,就轻轻避过了。林斤澜呢,他的文章,也直面现实,但他并不以鲜明的态度辛辣地讽刺和针砭,也不故意转眼避过,他用了举重若轻的方法,他的文章如耍太极,如包汤圆,有馅,实在,但却不是一眼能看到。他的文章有锋,但藏起来了,有针,也藏起来了。都说林斤谰与汪曾祺是文坛双璧,但为什么在很长的时间里,汪曾祺得到了盛名,林斤谰却没有?这恐怕与他们两人的文风是分不开的。汪曾祺的散文平淡、闲适,给人以愉悦、享受,因为他把现实生活中刺目的矛盾予以调和了,对于时弊对于矛盾,他目光一转就轻轻地避过了。他笔下呈现的,是他用仁者的心编织的温热的梦[2],是足以净化我们的心灵的,所以我们疲惫、受伤的心灵需要它,我们喜欢它。林斤谰的散文呢,一者,他的文辞不是温暖、华丽的,不能吸引人;二者,他不回避矛盾,他直面现实,虽然他把针、锋都藏起来了,但毕竟,他文章里的针、锋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读着读着,有人对那针、锋暗自赞叹,有人被那针、锋无声无息地刺中,痛快或者痛,有人欣赏或有人不喜欢,总之,这使他少了一部分喜爱他的读者。
林斤澜的散文如天马行空,挥洒自如、收放自如。武林小说中说武林高手到了最高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林斤澜也以“其实纯洁就是愚昧”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就点了一批人的“穴”。林斤谰不是愤世嫉俗的人,虽然他经历过磨难,经历过风浪,但一切苦痛他都放得下。他看得远,看到了常人难以看到的东西,他说出了常人不太敢说的东西,但他所说的往往不是直言,往往是顾左右而言他,到最后,仿似在不经意间,他就“点”了你的“穴”。如果说世界有禅、有道,林斤澜是悟出了禅与道的。他的文章就是在传承禅与道,他的文中有机锋,只是道与禅不是每个人都能立悟与领会,需要阅历,需要灵性,需要慧根。
读余光中的散文,你会慨叹作者的知识渊博,慨叹作者的博闻强识,看到作者的大开大合,什么“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吐纳珠玉之声”,你都可以从他的文章里直接体会到,你会击节赞叹,甚至膜拜。但林斤谰的文章,却没有承载渊博的知识,因为他“是由生活而走进艺术,而不是由学问而迈进文坛。”[3]他的文字,冷峻、深沉。孙郁说他“那些文字,那些古怪的小说,奇异的随笔,像迷宫一样难以把握”,“描述林斤澜,用任何理论来套,大约都不得要领”[4],但是他“直陈死灭,以坚毅的目光迎着苦难……”[5]林斤澜的老乡、作家程绍国说他是“已经成精的作家”,“艺术境界已入霄汉,和一般的作家不是一个档次。”“他对社会、对世界有话可讲,感情强烈。”[6]确实,我们从林斤澜散文的字里行间,就可以感受到“他对社会、对世界有话可讲”,特别是他对历史有深刻的反思。他身上肩负着对历史、对现实的责任。他仿佛是一个站立的巨人,历史与现实在他的眼前流淌,社会百态匍匐在他的脚下,他从一个文人的角度,把社会发展的规律总结出来,并呈现在笔下。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作家。他的散文里有厚重,有责任,历史与现实是穿插着的,有虚与实的交织,有幻觉与清醒。他直面历史,直面现实,他把主次颠倒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则为实,实则为虚,虚虚实实,如走迷宫,难怪让人云里雾里。但不管你读懂了还是没读懂,他要表达的理就在那里。他的散文,套用他自己文章中的一句话,是“错乱之中不错不乱”。
参考文献
[1]林斤谰,杂花生树[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
[2]翟业军,蔼然仁者辨——沈从文与汪曾祺比较,文学评论[J],2004年第1期。
[3][4][5]孙郁,林斤谰片议,当代作家评论[J],1998年第5期。
[6]程绍国,文坛双璧——林斤谰与汪曾祺,当代作家评论[J],2005年第03期。
(作者介绍:谭秀芝,罗定职业技术学院教育系教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