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民
今年1月也门北部的胡塞武装攻占也门首都萨那的总统府,迫使总统哈迪将政府迁至南部港口重镇亚丁。3月25日,胡塞武装逼近亚丁,哈迪出逃沙特。3月26日,沙特阿拉伯领导十余个阿拉伯国家展开对胡塞武装的空袭,并在不久后召开的阿盟峰会上宣布组建阿拉伯国家联合部队,并计划对胡塞武装发动地面进攻。
在国际舆论看来,沙特领导阿拉伯国家强力介入也门内政的重要原因在于什叶派胡塞武装得到伊朗的支持,也门形势的背后是逊尼派大国沙特和什叶派大国伊朗的对抗。但是,这或许只是也门形势的一部分。从历史的角度看,沙特自立国之日起就与也门结下不解之缘,在历史上多次介入和干涉也门政治。
近代也门三分天下,沙特居其一
也门本是阿拉伯半岛文明古国,自公元7世纪被阿拉伯帝国征服并伊斯兰化以后,先后曾遭阿拉伯倭马亚王朝、阿拔斯王朝以及一系列地方王朝统治。在16世纪,葡萄牙殖民者和奥斯曼帝国分别从南部沿海和北部内陆地区入侵也门。尽管葡萄牙的入侵遭遇失败,但奥斯曼帝国的势力范围则逐渐扩展至整个阿拉伯半岛,也门逐渐被完全纳入奥斯曼帝国的势力范围。但奥斯曼帝国的侵略遭到了也门什叶派分支栽德派信徒的顽强抵抗,并于1635年被迫撤离也门。两个多世纪后的1849年,奥斯曼帝国再度入侵也门,其占领地区也逐步从红海沿岸深入也门北部,占领首府萨那,随后在此派驻总督并大量驻扎军队,确立了奥斯曼帝国在也门的统治。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英国殖民主义者则不断在波斯湾沿岸和阿拉伯半岛沿岸地区进行扩张。1799年,英国占领了扼守红海入口处的丕林岛;1839年占领了连接红海与印度洋的港口城市亚丁。此后,英国先后吞并哈德拉毛等30多个酋长领地,组成“亚丁保护地”,进而分割了也门南方大部分领土,这也成为也门南北分裂的开端。1918年奥斯曼帝国崩溃,也门建立了独立的穆塔瓦基利亚王国,其领导者为来自栽德派的伊玛目叶海亚。
在这一历史时期,阿拉伯半岛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是沙特阿拉伯王国的建立。沙特在扩张进程中吞并了也门一直声称拥有主权的阿尔西地区,还力图将巴哈、吉赞和纳季兰等地归入沙特版图。1934年,也门和沙特发生战争,也门败北。英国乘机迫使也门签订了所谓《友好和互不侵犯条约》。这个条约将也门分割为三部分,即叶海亚统治下的穆塔瓦基利亚王国;隶属于英国的亚丁及其保护地;而吉赞、纳季兰和阿西尔地区归入沙特的版图。因此,事实上也门曾一分为三,除南北两部分外,另一部分领土则被永久地纳入沙特王国的版图。
沙特与埃及在北也门上演“代理人战争”
也门南北分裂后,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1962年9月,也门北部的“自由军官组织”发动革命,一举推翻了巴德尔王朝,建立了阿拉伯也门共和国(简称北也门)。也门南部人民于1967年11月摆脱英国殖民统治,成立也门人民共和国,1970年11月更名为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称南也门)。
发动1962年革命的“自由军官组织”得到了埃及纳赛尔政权的大力支持。当时纳赛尔奉行泛阿拉伯民族主义,试图通过“军官革命”的方式推翻阿拉伯各国的君主政权,最终通过各国革命政权的联合实现阿拉伯民族的统一。1962年北也门发生革命之际,正值叙利亚退出埃及领导建立的“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简称“阿联”,计划中的伊拉克未加入),纳赛尔认为沙特的破坏是“阿联”失败的重要原因。因此,埃及极力支持也门“自由军官组织”发动革命,建立亲纳赛尔的共和制政权,以此抗衡沙特领导的君主制阵营,重树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领导地位。据统计,进入也门的埃及军队最多时曾达到7万人。此外,埃及还向也门共和国提供了大批的武器装备。
沙特、约旦等国家则站在君主制一方,大力支持巴德尔政权。沙特的考虑主要有两个:北也门作为沙特邻国建立共和制政权,将直接危及沙特与约旦等君主制政权的稳定;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阿拉伯革命政权均奉行世俗阿拉伯民族主义,也门革命将进一步扩大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影响力,并威胁沙特倡导的泛伊斯兰主义及其作为伊斯兰世界盟主的地位。
埃及和沙特在北也门的这场“代理人战争”最终在美国的干涉下有所缓和,而美国干涉的实质是为了对抗埃及背后的苏联,遏制它在中东地区的扩张。1963年6月,在美国与联合国的斡旋下,埃及与沙特达成协议,沙特同意停止帮助王室派势力,埃及则撤出在也门的军队。但沙特和埃及支持的两派仍然打打停停,直到1967年埃及在第三次中东战争中战败后无力继续支持也门战争,不得不与沙特再度达成协议,双方均同意放弃对也门的干涉,此后埃及逐步撤出也门。
沙特从“反对”到“默许”也门统一
南北也门分别建国后,北也门选择了具有资本主义色彩的发展道路,具有明显的亲西方倾向;南也门则“是中东地区惟一具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阿拉伯国家”。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导致两国矛盾不断激化,边界冲突屡屡发生,最终酿成1972年9月的南北也门战争。在阿拉伯国家联盟的调解下,同年双方签订了谋求实现统一的《开罗协定》。但由于南北也门实行不同的社会制度,加之历史遗留下来的矛盾和隔阂,以及外部势力的插手,统一没有能够实现。
上世纪70年代初,随着埃及对北也门影响的减弱以及南北也门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沙特的也门政策开始调整。由于不希望看到也门统一后成为自己的一个强大邻国,沙特加大了对北也门的支持,并扶持南北也门的部落势力,与南也门政权进行激烈对抗,此举很大程度上加深了南北也门的分裂。一直到1976年,沙特和南也门的关系才缓和,并建立了外交关系。然而,70年代末苏联在南也门的扩张政策导致苏联与沙特的交恶,沙特与南也门关系急转直下,并引发了大规模边界冲突。直至1983年,随着国际与地区形势的缓和,双方外交关系才逐渐步入正轨。
上世纪80年代末,奉行“改革新思维”的苏联政府对南也门的控制减弱,援助大幅减少,南也门经济陷入困境。在此背景下,也门统一的国际条件大为改善。而从80年代以来,为了应对苏联在红海地区的势力扩张,沙特也不再反对也门统一。1981年,也门统一最高委员会成立,沙特对此表示支持和赞赏;1985年,沙特为南北也门油田合作提供了经济和技术支持;1990年5月2日,南北也门正式合并为也门共和国,沙特立即表示祝贺并予以承认。因此,也门之所以能够实现统一,既得益于整个冷战体系的松动,也得益于沙特政策的变化。
冷战后沙特与也门关系龃龉不断
也门统一后不久,便与沙特在地区问题上产生分歧。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也门与利比亚、阿尔及利亚、约旦、苏丹、毛里塔尼亚等国家以及巴解组织一道,对萨达姆的行为持同情和理解态度,因而得罪了沙特、科威特等海湾合作委员会国家。海湾战争爆发后,也门又坚决反对西方军事力量进入阿拉伯国家。也门在海湾问题上的立场遭到沙特等海湾国家的强烈谴责,而且失去了来自海湾国家常年的财政援助,近百万名在海湾国家工作的也门劳工也被驱逐回国,沙特等海合会国家还配合美国对也门采取孤立打压政策。这些事件导致也门失业人口剧增,通货膨胀加剧,社会不稳定因素猛增。这也构成了1994年也门爆发内战的重要因素之一。在也门内战中,沙特等海湾国家在表面上对内战双方进行斡旋,但由于北方在军事上拥有绝对优势,沙特在事实上采取了支持南方的政策。背后的原因还是因为沙特与也门有边界纠纷,沙特不愿意出现一个强大的也门对自己构成威胁。也门与沙特在边界问题上也时常发生纷争。1998年两国军队在有争议的红海杜瓦米什岛发生流血冲突。一直到2000年,双方才正式签署了边界条约,沙特归还也门约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解决了两国长达60多年的领土纠纷。但双方围绕杜瓦米什岛主权的争端至今未获解决。
现实利益促使沙特与也门合作
9.11事件后,由于也门和沙特在国内均面临恐怖袭击频发的严峻挑战,在国际上也都面临美国的反恐压力,因此沙特与也门就打击“基地”组织展开了一定的合作。2003年,沙特和也门互相移交了拥有对方国籍的“基地”组织嫌疑犯。同年,也门与沙特在利雅得商讨如何防止恐怖分子越境从事恐怖活动,并签署了加强边境管控协议。2009年1月,“基地”组织沙特、也门分支正式合并为“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主要在也门南部活动,并把推翻沙特王室政权作为其重要目标,促使沙特和也门进一步加强了反恐合作。
此外,随着胡塞武装日益坐大,沙特与也门也围绕打击胡塞武装展开合作。胡塞武装的大本营位于也门北部多山的萨达省,该省与沙特毗邻,在历史上一直是栽德派的核心地带。胡塞武装由胡塞家族领导,属伊斯兰教什叶派分支栽德派,胡塞家族领导人都曾经在伊朗库姆神学院学习,该派反对沙特逊尼派的瓦哈比教义,主张在也门北方建立由伊玛目领导的伊斯兰国家。胡塞武装的青年组织“青年信仰者”是胡塞家族武装的精锐部队。2004年,胡塞武装宣布在萨达省建立伊斯兰政府,遭到也门萨利赫政权的重兵围剿,但胡塞武装的反政府活动从未中断。在2009年底至2010年初,也门政府军和沙特边防部队对胡塞武装发动南北夹击攻势,但胡塞武装与也门、沙特军队展开游击战,最终迫使也门政府与胡塞武装展开和谈,并同意胡塞家族在其控制区域内实行伊斯兰法。
沙特与也门合作打击胡塞武装,是因为担心在其毗邻地区出现一个有伊朗背景的什叶派政权,因为这不仅将直接对沙特国内占人口15%的什叶派产生示范效应,进而影响其国内安全,而且还会因此壮大伊朗的什叶派阵营。
沙特未来的也门政策并不轻松
2011年也门动荡以来,由于也门形势的复杂性远远超过巴林,沙特的也门政策并无好的选择,因此以海合会的名义向自己并不喜欢的萨利赫政权施压,并寄望继任总统哈迪通过启动全国对话会议实现各派和解,维持也门稳定,成为沙特的权宜之计。但是,由于也门各种矛盾积重难返,哈迪政府推动的全国对话会议毫无收效,也门在去年再度陷入严重的政治危机。虽然沙特可以通过军事行动重创乃至剿灭胡塞的军事力量,但真正考验沙特的是如何对未来的也门进行安排。
首先,扶植一个亲沙特的也门逊尼派政权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有分析指出,近年来沙特一直支持也门的萨拉菲派势力,以抗衡什叶派胡塞势力。虽然也门的人口结构(逊尼派占52%,什叶派占46%)相对势均力敌,但由于逊尼派内部的部落与家族纷争,逊尼派的凝聚力无疑远逊于什叶派。同时,由于沙特历史上多次干预也门内政,双方还存在领土纷争,也门逊尼派对沙特也没有太多好感。更为重要的是,致力于消灭沙特君主制政权的“基地”组织半岛分支已经借沙特打击胡塞之机攻城略地,而该组织的社会基础就是也门东南部的逊尼派。因此,沙特短期内想在也门打造出一个亲沙特的逊尼派政权,可能性几乎为零。
其次,应对相关的外交挑战也绝非易事。在打击胡塞武装的过程中,沙特组建了包括海合会六国以及埃及、约旦、摩洛哥、苏丹等国在内的国际联盟,同时也得到了美国的认可,足见沙特在行动前进行了足够的外交准备,也充分反映了中东变局以来沙特不断增强的地区影响力。但这种国际联盟恐怕并非铁板一块。例如,由于历史上沙特与埃及曾长期争夺也门,沙特对埃及塞西政权企图派地面部队进入也门肯定会心存疑虑。而从地区层面看,沙特组建国际联盟打击有伊朗背景的也门什叶派,期间又恰逢伊核谈判达成框架协议,这进一步凸显了沙特与伊朗两强崛起的地区格局。伊朗或许不会在也门问题上与沙特进行全面对抗,以维护来之不易的伊核谈判成果,但双方无疑将继续在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巴林、也门等存在教派矛盾的国家进行或明或暗的博弈,这无疑将成为沙特面临的长期挑战。此外,有媒体报道,沙特与以色列在打击胡塞武装问题上进行了一定的合作,这无疑有损沙特在阿拉伯世界的形象。从沙特与美国的关系看,沙特的也门政策固然获得了美国的认可,但美伊关系改善、美国撤出在也门的反恐力量,都增强了沙特面临的安全压力。
(作者为上海市高校智库——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