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桄
2015年对南非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年初以来,受电力短缺影响,南非国家电力公司不得不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拉闸限电”,企业、民众对此怨声载道;2月末,南非情报机构数百份涉密公函惊现网络,引发“斯诺登事件”以来全球最大规模的泄密事件;一个月后,排外骚乱再次将南非推上风口浪尖。从东部海滨城市德班,到夸祖鲁—纳塔尔省首府彼得马里茨堡,再到经济重镇约翰内斯堡,在南非的外籍黑人遭暴力袭击、商店被洗劫的新闻频繁见诸报端。截至4月末,此轮排外浪潮已造成多人死亡,数百人受伤,上万名外籍黑人流离失所。以包容、民主、多元著称的“彩虹之国”究竟怎么了?
新南非得了“排外病”
舆论普遍认为,南非祖鲁族传统领袖、“祖鲁王”古德维尔·兹维利蒂尼的排外演讲是引发和推动此次排外骚乱持续升温的元凶。但仔细分析,“祖鲁王”的言论只是这次排外浪潮的导火索。南非排外问题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和复杂的文化背景,它就像“病毒”一样潜伏在社会表层之下,稍微受到刺激便会以暴力的形式爆发出来。
众所周知,历史上南非曾长时间处于殖民统治与反殖民统治、种族隔离与反种族隔离的对抗中。自17世纪中叶以来,荷兰、英国殖民者相继入侵该地,对当地土著进行了近两个世纪的屠杀、掠夺和奴役。在此期间,黑人民众曾与白人殖民者进行过数次血战,但多以失败告终。1910年,英国人和荷兰等国移民后裔布尔人治下的四个殖民地合并为南非联邦,成为英国的自治领。为了强化对黑人的统治,南非当局长期以立法和行政等手段实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一直到1994年,南非举行首次不分种族民主大选,“彩虹之国”正式诞生。这标志着南非以国家政权统治形式存在的种族主义已经瓦解,但种族主义或次种族主义本身并未彻底根除。历经漫长的反殖民统治、反种族隔离斗争的洗礼,对外来者的疑虑、恐惧甚至暴力排斥早已深深烙印在南非民众的基因里,并成为新南非社会文化的一部分。排外心态不仅在南非白人中依然普遍存在,在“本是同根生”的南非黑人中甚至更严重。身为“大国子民”,南非黑人对外籍黑人的种族优越心理一直十分突出。有调查显示,近80%的南非黑人以身为南非人而自豪,但仅有不到30%的南非黑人认为自己是典型的非洲人。
根据南非统计局2011年的数据,该国的外国人口约有230万。但如果将大量非法移民计算在内,预计在南非的外国人数量有500万至800万,占人口总数的10%左右,其中以津巴布韦、马拉维、莫桑比克、刚果(金)、赞比亚等国移民居多,仅津巴布韦人就有100余万。2006年,总部位于南非的非政府组织“南部非洲移民计划”对3600名18岁以上的南非公民进行问卷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与世界上其他国家相比,南非民众的排外思潮更为普遍,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其中,62%的受访者认为外国移民“偷走”了当地人的就业机会,有67%和49%的受访者认为外国人带来了犯罪和疾病,35%的受访者则希望政府完全禁止外国移民。
在这种排外思潮的影响下,南非人针对外国人(尤其是南非黑人对外籍黑人)的歧视和暴力犯罪几乎是家常便饭。当地人将尼日利亚人与“毒贩”、津巴布韦人与“偷车贼”、华人与“黑帮”画上等号。1994年至2000年,约有60多万外国人被驱逐出境。2007年,仅在开普敦一地就有370名索马里人遇害。2008年5月,南非爆发自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以来最大规模的排外浪潮,短短两周时间造成至少62人死亡,近万名外籍黑人被迫前往难民营避难。今年1月,在约翰内斯堡郊外著名的黑人城镇索韦托,一名14岁南非少年涉嫌抢劫,被当地一名店主(索马里人)枪杀,引发严重排外骚乱,约120余家索马里和孟加拉人经营的店铺被洗劫一空。有报道称,在骚乱最严重时甚至有警察参与哄抢商品,并协助他人袭击商铺。
经济困境是“病根”
南非排外骚乱针对的是外国移民,但问题的根源在南非国内。2011年南非第三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在该国5200万的总人口中,黑人、有色人、白人和亚裔四大种族分别占79.6%、9%、8.9%和2.5%。据此,有人将南非社会结构比喻成“一杯撒了可可粉的卡布奇诺”:多数白人依靠经济优势,像薄薄的奶油泡沫一样高高在上;大量贫困黑人和有色人种如同咖啡一样沉入杯底;在最顶端,黑人政治家和黑人精英则如同一小撮可可粉,“在装点门面”。
事实上,这也是南非经济状况的真实写照。在新南非成立后的20多年里,南非主要进行了以政治转型为主题的“第一次转型”,历史上受压迫和歧视的黑人获得了平等的政治权利。然而,除了少数精英外,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黑人民众的经济状况并未得到实质改善。南非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按每个家庭每日生活费用不足11兰特(约合人民币5.7元)标准衡量,南非约有20%人口处于赤贫状态;若按每个家庭每日费用不足22兰特(约合人民币11.3元)标准衡量,南非则有40%以上的人口处于一般贫困状态。同时,南非是全球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基尼系数长期保持在0.7以上。非政府组织“乐施会”的报告称,最富有的两个南非人——全球第二大奢侈品公司瑞士历峰集团(旗下有江诗丹顿、卡地亚、万宝龙等知名品牌)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约翰·鲁珀特以及钻石王国戴比尔斯公司主席尼基·奥本海默拥有的财富,与最底层一半南非人拥有的财富相当。
贫穷和不公问题归根结底是失业问题。最新统计数据显示,南非失业率高居全球第八、非洲第三(仅次于毛里塔尼亚和莱索托),官方失业率常年处于25%左右,18岁至24岁年轻人失业率甚至高达67%。究其原因,一是近几年受全球经济危机、矿业大罢工等影响,南非经济增速持续放缓,2014年国内生产总值(GDP)仅增长1.4%,为2009年以来最低值,远低于同期撒哈拉以南非洲4.5%的经济增速。根据南非《2030年国家发展规划》,未来20年南非失业率若要从目前的25%左右降至6%,年均增速必须保持在5.4%以上。但从目前情况看,南非要实现上述目标几无可能。二是从产业结构来看,受土地改革进展缓慢、制造业缺乏国际竞争力等因素影响,南非吸纳就业的两大支柱产业——农业和制造业严重萎缩,目前占GDP比重仅为3%和12%左右。三是受种族隔离时期的教育制度影响,南非黑人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劳动竞争力甚至不及部分外籍黑人。
与此同时,作为非洲大陆综合实力较强、基础设施较完善、政局较稳定的国家,南非长期吸引大批移民前来淘金,其中不乏大量非法移民。根据南非警察总署前几年公布的一份报告,南非非法移民约有300万至600万,平均每十分钟就有一名非法移民进入南非。外来移民在南非大多从事矿业、农场、家政等低收入工作,一部分接受过较好教育的外籍黑人则开设零售商店等。在经济放缓、就业低迷的大背景下,这些外籍黑人自然被当地人视为“抢饭碗”的罪魁祸首,成为其发泄不满的“出气筒”和政府政策失误的“替罪羊”。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排外骚乱反过来又有可能使本就不景气的南非经济雪上加霜。南部非洲国家是南非最重要的商品出口地,南非排外骚乱发生以后,马拉维、赞比亚、莫桑比克等国掀起反南非商品运动。南非贸易与工业部表示,由此造成的南非出口收入损失或高达数十亿兰特。
政府“医治无方”
2008年排外浪潮发生后,南非政府加大了打击非法移民的力度,取得一定成效。但另一方面,为了维护“彩虹之国”多元、包容的对外形象,南非政府在公开表态中一直忌用“排外”一词,而以“针对外国人的暴力事件”等表述含糊代之。作为种族隔离制度的“遗产”,南非暴力传统根深蒂固,暴力排外连同暴力罢工、暴力抗议时有发生,已成为威胁南非经济、政局与社会稳定的毒瘤。其中很关键的一点是,南非政府很少对此类暴力犯罪提起诉讼,一定程度上助长了暴力惨案不断上演。据报道,在过去七年,南非有超过350人死于排外袭击,但仅有一起以谋杀立案。
在“加强种族间理解与融合”的问题上,南非内政部、司法部和文化部等政府部门曾推出一些行动倡议或“对话论坛”,但由于缺乏有效执行力,总体效果不彰。更重要的是,南非至今尚未推出“反排外法”或相关政策。2001年9月,联合国“世界反种族主义、种族歧视、排外和有关不容忍大会”在德班召开。会议结束后,南非政府承诺着手起草相关行动计划,但十几年时间过去了,此类草案或计划仍未出台。由于缺少法律约束和有效监督,南非一些政府高层或民间领袖时常口不择言,发表颇具煽动性的排外言论。比如,2014年南非总统祖马曾表示,南非的黑人“不应表现得像非洲其他地方典型的黑人那样”。今年初,南非水利部长莫科尼亚内在社交网站上发表文章,称目前南非几乎所有的小商铺和杂货店都被外国人“霸占”,这一现象对国家来说将“后患无穷”。而此轮排外骚乱在很大程度上则是由“祖鲁王”的排外演讲引发的。作为在此次骚乱中蒙受损失最大的国家之一,尼日利亚政府不但宣布召回本国驻南非代理高级专员,且该国议会还建议政府将“祖鲁王”告上国际刑事法庭。这无疑将给南非的国际形象和对外交往带来负面影响。
排外问题也时常成为南非党派斗争的工具。南非国家安全部长马赫罗伯前不久公开宣称,此次排外骚乱是“有预谋的”,暗示南非左翼激进政党“经济自由斗士”是幕后推手。“经济自由斗士”目前在南非风头正劲,虽然成立不到两年,却在去年全国大选中一举拿下25个席位,成为议会第二大反对党。今年3月以来,“经济自由斗士”发起了“清除种族隔离时期人物纪念雕像”运动,在国内外引起较大争议,令执政当局很为难。明年南非将举行新一届地方政府选举,执政党非国大党虽可保住现有多数地方政府执政地位,但将面临严峻考验。马赫罗伯将矛头指向“经济自由斗士”,说到底就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稀释民众对当前经济、就业、公共服务等状况的不满,推卸执政责任。在此次排外骚乱爆发后,南非政府也迟迟未有行动,直至4月中旬事情闹大,遭到国际谴责后,才进行强力干预:4月10日,祖马发表全国讲话,严厉谴责排外骚乱,并派遣内政、国家安全、警察等部门负责人前往骚乱发生地,协助当地政府平息骚乱;4月18日,祖马紧急取消对印度尼西亚的国事访问及参加亚非会议60周年的系列纪念活动,前往难民营慰问;4月21日,向约翰内斯堡及周边地区派遣军警,搜查排外袭击嫌疑人;4月27日,祖马发表“自由日”讲话,称今后南非将通过修改移民政策等措施,防止类似骚乱事件再次发生……目前,此轮排外浪潮已基本平息,但上述举措多为“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的应急措施,若要彻底治愈排外“顽疾”,南非还需从经济、社会矛盾等根源性问题入手。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非洲所助理研究员)